周偉
1
那天應(yīng)該算是個晴天,當(dāng)然天空也說不上湛藍(lán),他和她在那個半圓旁相遇。
那個半圓從大橋人行道凸向長江,是給人看景的。這些年由于江水變渾、交通擁堵以及橋越建越多等原因,漸漸被人忽略了它的存在。倒是經(jīng)常有人選中它作為自殺的地方,因為實在方便。
當(dāng)時三個守橋警衛(wèi)正好經(jīng)過那里,他發(fā)現(xiàn)他們的槍托比槍管還亮,目光跟著他們走了一段,回頭時她正盯著他,目光空洞而筆直,且毫不避讓。他只好點上一根煙。煙盒里還有四根,她不會在這里呆上四根煙工夫的。他一口接一口地抽,不時瞄她一眼,她依然盯著他,中間隔著那條很方便的圓弧。
風(fēng)在嘴邊等著撕扯他吐出的煙,毫不疲倦。他一連抽了三根,開始犯惡心,她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叭思疫€以為我們是干嘛的呢,現(xiàn)眼!”他仍掉煙頭,朝江里吐了口唾沫。小白點一下子竄出去很遠(yuǎn),動力很足的樣子。他醞釀著再來一次,她就在這時開口了:“你干嗎……跟著我?”
“跟著你?”他一愣,咽下口水,“我就是到這兒來的!”
“我先來的!”
這種時候有人攪局令他非常惱火,嗓門不知不覺就高了。她也跟著叫。雙方都列舉接近半圓時所看到的事物以證明自己先到,同樣的話被嚷嚷了好幾遍。他終于拍著欄桿吼道:“知道嗎?我到這兒來是自殺的!我想死還有人跟我計較先來后到!這世界到底是怎么啦?!”她哭著跺腳:“我是來死的!遇到你這樣的人,死都不能清凈地死!我怎么這么倒霉呀!”
“喂!你們!”三個守橋警衛(wèi)朝他們逼近,“誰想死?”
他們面面相覷,這才省悟到對方原來是同路人。
2
大橋警衛(wèi)隊的負(fù)責(zé)人很會說話。他再三強調(diào)這是大橋,是交通要道,橋上橋下都是!影響交通就是影響全國上下齊心協(xié)力奔小康的進(jìn)程!大橋同時又是這個城市的臉面,是在前蘇聯(lián)撤走專家后靠我們自力更生建起來的,其深遠(yuǎn)的歷史意義和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絕不是一兩條人命所能比擬的。這難道是尋死的地方嗎?他反復(fù)攤手質(zhì)問。
他被訓(xùn)得頭昏腦脹,負(fù)責(zé)人問了幾遍他才懵懵懂懂地說他是詩人。負(fù)責(zé)人問他寫過什么,他說:“人行道。”負(fù)責(zé)人不停地眨眼:“怎么會有叫‘人行道的詩呢?啊?你能把人行道寫成詩?”他解釋說人行道很窄,而且堆放著很多東西,我們在上面擠來擠去,磕磕碰碰是難免的,但我們都得過去,因為這就是人生。
負(fù)責(zé)人瞪著他半天,終于說:“你看、你看,你寫得很明白嘛!磕磕碰碰是難免的!那你為什么還要自殺并且破壞……”他努力打住,轉(zhuǎn)向她問,“你也會寫詩?”
她不會。她是外地人,被戀人甩了,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來這里自殺。負(fù)責(zé)人頓時拍桌子喝道:“你以為這是哪兒?你跑那么遠(yuǎn)就為到這里自殺?!你將給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城增加什么?!”
“尸體?!彼灸镜卣f。她的樣子把門口的警衛(wèi)都逗笑了。
天色擦黑時負(fù)責(zé)人才放了他們,警衛(wèi)人員跟著他們走出大橋地界。警衛(wèi)人員剛走他就站住,猶豫了一下說:“你……怎么辦?”
“你曉得哪兒還有合適的地方?”她脫口而出。
“現(xiàn)……現(xiàn)在?”
“害怕了你?!”她大聲叫,“要不是你我就……”
他回頭張望,警衛(wèi)人員被大橋的輝煌襯托得愈發(fā)高大?!艾F(xiàn)在上哪兒找合適的地方呢?”他猶豫了一下,“要不,先到我那兒去?”
她驚愕得張開了嘴,半天沒出聲。他火了,大聲道:“現(xiàn)在不是瞎轉(zhuǎn)的時候!你還能去哪里?你說!”
她渾身一顫,路人驚惶地避開。他忽然后悔做這樣的提議,但她就在這時機械地挪了一步。他愣了一下才轉(zhuǎn)身,腳步聲遲疑卻明白無誤地跟了上來。他在超市門口丟下一句“在這兒等我”就上了臺階,到了食品架前才回頭:她站在人行道邊直愣愣地看著滾滾車流。
她可能選擇這兒!他一驚,抓了東西就朝收銀臺擠,解釋說門外的女同志可能會出意外,扔下錢就沖到了外面。
她瞪著他:“你……?!”
譴責(zé)聲從后面追上來:“神經(jīng)病!缺德!”
他憋出笑,“我……我沒排隊?!?/p>
“你沒權(quán)力對我那樣!”她說。
“我?我……怎么啦?”
“你沒有權(quán)力對我嚷嚷!”
聲音在他身后說:“活該!”
他想大叫、想把東西摔在地上揚長而去,但不知怎的一下子沒了斗志。“好吧。我不該,行了吧?我們長話短說,你到底去不去我那兒?”
她依然瞪著他。他決定不再等了,畢竟她只是一個與他爭搶那個半圓的人。他剛想開口她卻說:“你真的寫了那個?”
“唔?!”
“那個叫《人行道》的詩?”
他疑惑地點頭。
她左右張望了一下,囁嚅道:“那我們……”她又朝他挪了一步。
3
燈一開,首先躍入眼簾的是遺詩。
有一幕離家前在他腦海里上演了好幾遍:或許是在遙遠(yuǎn)的將來,鄰居們冷不丁地覺得有幾天沒見他了,合計之后叫來了民警。屋里的氣味有點陳腐,但絕對沒有尸臭。他們四處查看,最后才發(fā)現(xiàn)了就擱在桌子上的遺詩,時間在紙上泛黃……
但遺詩此刻就白花花地躺在燈下,而他又回來了。
她沒等他招呼就坐下?!斑@就是……?”她抓過遺詩,眼睛一下子瞪得很大,良久腦袋才開始隨詩行晃動。
他琢磨在這種時候該怎么說客套話,她卻恨恨地把詩推開。“你知道不會成的!你知道!”
“你……說什么?”
“你寫的就叫《未遂》!未遂就是不成的意思!”
他急了?!澳鞘窃?!它不是我們平常說的那個意思!這里的未遂是指生活要慢慢地把我磨平,我用自殺宣告它們未遂!”
“它們是誰?”
“它們是……一切?!?/p>
“一切?包括我們倆?”
他被問住了。她開始揉腿,似乎并不指望回答。
沒轍。詩的處境就是如此令人絕望。不用再說什么了,畢竟所有的見解都只對生有用?!澳阆旅鏃l怎么樣?”他指著超市的塑料袋,“我買了面條,還有雞蛋……”
她瞪著他。
“我下的面條不好吃?!彼缓媒忉尅?/p>
“我不吃。”她垂下頭,過了一會兒又冷冷地說,“你想我給你下?”
“不、不。算了、算了?!彼?,不過肚子的確有點餓?!皣啠呌袀€地方叫燕子磯,一座石頭山突出在江上,我們明天一早就去,怎么樣?”
“我不和你一路去,”她頓了頓,“你的遺書不叫‘絕命書而叫‘未遂,這肯定不會成的。再說,你寫的我不同意,世界不壞,是我命苦,沒攤上好人。”
“那是因為你幼稚,還對‘好人抱有幻想。哪有好人?”他質(zhì)問,“誰?”
“我就是。我沒對不起他!”
他又好氣又好笑,“好、好,就算你是……可能你的確也是……這么說吧你就是,不過那都是在某些特定條件下說的……”
“什么條件?”
“比如距離,我們現(xiàn)在互相不了解,那么,我們對于對方來說都是好人,但假設(shè)我們彼此了解了呢?”
她叫了起來:“你也這么說?!那你了解、你來了解呀!除了他,其他人我連想都沒想過!”
他還愣著,她卻撲在桌上哭出了聲,“我對天發(fā)誓!”
他想說點什么,但由一個自殺者來勸說另一個自殺者總有些不太合適,話幾次到了嘴邊又被咽了回去。
哭聲忽高忽低,鄰舍們恐怕都聽到了。聽到就聽到吧,已經(jīng)無所謂了。不過他有點為她惋惜:一個被遺棄的存在,萬念俱灰的背后是憧憬和信念,而他缺乏的就是這些。
4
《未遂》
“奮力跳出
割裂生死的弧度
風(fēng)為我呼嘯著
宣告未遂!
“——掠過生活
口哨吹丟了旋律
愛的夢囈把詩魂纏繞成
喃喃低語。重新起飛
掙扎中
喘息帶上了呼哨的尾音
翅膀未遂了——
“所以有了登高臨風(fēng)的飛行
空氣會填滿我的弧度
或許有垂柳的影子閃過
晚了!我必須砸出
感嘆號的最后一筆
世界,你對詩人的設(shè)計永遠(yuǎn)未遂!”
這就是他的遺詩。它應(yīng)該有振聾發(fā)聵或者當(dāng)頭棒喝的力度,但現(xiàn)在看來它沒有。當(dāng)然這和標(biāo)題無關(guān),問題在于不到位。寫不到位的情況已經(jīng)出現(xiàn)幾年了。他們肯定會把他的遺詩傳來傳去研究上好一陣子,得出的結(jié)論是他已經(jīng)枯竭,所以選擇自殺。
這想法令他氣惱。她忽然說:“我去下面條?”
“你……餓了?”
“是你的肚子在叫。”
“唔?什么時候?”
“剛才?!?/p>
“剛才?”他一愣,“就算叫了吧,但現(xiàn)在吃已沒有任何意義……”
“你并不真的想死。”她打斷他。
“你說什么?”他嗓門又高了。
“標(biāo)題不說,你也沒有理由!”她指著遺詩站起來,“要自殺你總得恨個什么,人也行,東西也行??赡恪懔?,我還是下面條去。”
“我恨!我連生命都恨!”他趕緊攔住她,“你看、你看,我這屋里連一點生命的痕跡都沒有!——恨的太久,都絕望了!你坐下,聽我給你解釋……”
她推開他的手。“我有點餓了。那是廚房?”
距離。永遠(yuǎn)的距離——詩歌和生活、詩人和非詩人——即便面對死亡也無法使這個距離稍稍彌合。他喟然長嘆,雙腳像是灌了鉛。
她在水池邊回身瞪著他,目光中盡是鄙夷。
“怎么……?”
“你說怎么?”她指著身邊的一個土豆和半根大蔥。
土豆綻出紫色的苞芽,大蔥則一層一層地伸出去很長,最前端是完好無損的蔥尖,嫩綠地上翹。
“這……哪兒來的?”
“問你呀!你不是說啥生命都沒了嗎?它們就在這兒!菜板后面!”
“啊?!”他臉上頓時火辣辣的。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她忽然捂著臉啜泣起來。
“你……?”
“它們發(fā)芽……”她泣不成聲,“擱在那樣的地方都……都發(fā)芽了!”
5
面條沒吃成。他們坐得遠(yuǎn)遠(yuǎn)的,都不說話。要是擱在平時,這樣的土豆和大蔥他沒準(zhǔn)隨手就扔了,而她卻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她受刺激的樣子又刺激了他。
他隱隱覺得死的欲望在消退,從爭搶半圓到被帶去訓(xùn)話、從詩的標(biāo)題到表述不到位、從饑餓到土豆和大蔥的芽——他原以為死很容易,不料一連串麻煩,和生一樣。
都市的夜在窗外閃爍,稀疏的腳步和偶爾經(jīng)過的汽車越來越響,該是后半夜了。她坐在那里沒有一點聲音,估計也是在重新掂量自殺的決定。
“思想在天平上探求支點
左右進(jìn)退
總在生死之間”
幾句詩忽然冒了出來,而且到位!他正想找紙筆,她卻開口了,如同竹筒倒豆,一發(fā)不可收。他先一愣,然后聽出這是個了無新意的故事:她不顧家人反對和他好了,在當(dāng)?shù)佤[得沸沸揚揚。她甚至拋棄了工作,一到外地就和他住在了一起,還為他做過兩次人流,但他忽然宣布他不愛她了。“我什么都給了他,”她的目光停在虛無間,“真冤吶。”
他看到了松動的跡象,趕緊問:“那你還為他自殺?”
她瞪著他,半天才說:“我……我讓他從此活得有愧!”
“他會有愧嗎?”
“我……我不能太便宜他!”
“你自殺了就更便宜他!”
她嘴角抽了一下,想說什么又沒說。一輛汽車開過,她茫然的臉在車燈中明滅。
他徑直去把床鋪好?!澳闼伞R灰匆幌??”
她猛地捂住前襟,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嗨!你想哪兒去了?”他哭笑不得,“不會!要是還有那念頭我會自殺?說實在的我覺得你這樣不值,一個男人算不了什么。你的問題充其量就是你愛了他一陣子,兩年?好,兩年,還為他做過人流。兩次?行、行,兩次,但這仍然不能說明什么,我甚至覺得你是幸運的!你得這樣想,這事如果發(fā)生在你和他結(jié)婚以后,甚至有了孩子,那怎么辦?”
“可我們頭天還睡在一張床上,天亮了他就說不愛了、算了,那是人話嗎?”
“肯定不是。不過其實他原本就沒愛你。他那是情欲,別把它當(dāng)成愛?!?/p>
“沒有愛哪來的情欲?人又不是牲口!”她的眼睛重新放光。
他趕緊攔住她的話頭:“他的行為是什么或不是什么都不是我們半夜三更要討論的話題。反正你為他這樣的人自殺絕對不值。你自己說值嗎?睡吧,洗不洗都無所謂,明天再說明天的話?!?/p>
“我說過我不和你去那個什么磯!你成不了的!”
“你……你還想自殺?!”
她癟了,站起來走到床邊,忽然問:“那你呢?”
“我的動機和你的不一樣,我不是為了具體的某一件事。我是出于徹底的絕望……”
“我是說今晚你怎么辦?!彼驍嗨?。
“哦,我得寫詩?!?/p>
“還寫詩?”
“我只寫詩。”
“你這寫得不好。”
“怎么不好?”
“你沒有理由。真的,一點理由都沒有?!?/p>
他看著她和衣躺下,再次琢磨自己的遺詩。
理由?理由到底是什么?感覺到了怎么說不出來?
我的理由……他的眼皮漸漸架不住了。
6
他被推醒,一陣眩暈?!斑怼俊?/p>
一張皺巴巴的紙無力地墜落——他趴在自己的遺詩上睡了半宿!頭天發(fā)生的事他一下子全想起來了。
陽光傾瀉進(jìn)來,床收拾得方方正正。她避開他的目光:“你,是好人……”
“不客氣?!?/p>
“其實我沒怎么睡,你……真是好人?!彼哪樇t了,“我下面條你吃?”
“噯、噯,雞蛋面、雞蛋面?!?/p>
她在廚房門口站住,幽幽地問:“你怎么說?”
他知道“怎么說”的意思。決定自殺是一道坎,跨過去不容易,但面對擠滿陽光的房間,死的欲望幾乎察覺不到了,但似乎也不能就這么再跨回來。他憋了半天,“我的理由……還沒表達(dá)出來?!?/p>
“你肯定沒理由!”她不等他回答就進(jìn)了廚房。
她吃面條時發(fā)出聲響,額頭上還沁出了一層汗。不知她幾天沒吃東西了,他想,每一個細(xì)胞都撲向營養(yǎng)。
又是一個好句子!他愕然。
“面條不好吃?”她揚著眉毛問。他說面條味道不錯,但他正在思考,因為理由必須明白無誤。她把碗推開,“你比我還倔。你雖然是好人但確實比我還倔。”
他說所有認(rèn)識他的人沒一個說他倔的。他真的不倔只是理由不說明白就永遠(yuǎn)說不明白了。
“那你快吃,完了我們?nèi)ツ莻€叫什么磯的地方?!?/p>
“你?!你不是說……?”
她嘆息一聲,什么都沒說。她的嘴唇上有一層絨毛,他忽然意識到從昨天開始他的感覺力有復(fù)蘇的跡象。
7
她向護(hù)欄外探出身去,似乎急于穿越崖壁上枝丫?!澳恪 彼D時一身冷汗。
她縮回身子:“你真的……覺得這兒好?”
他很久沒來這兒了,和記憶中有點不一樣。大橋沒建以前這里的確是戀人們殉情的地方。這里不如大橋高,但景色優(yōu)美。把生命結(jié)束在這里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錯?!你看長江在哪兒?”
江面很遠(yuǎn),渾黃地斑駁在枝葉間。
“這是要在石頭上摔死呀!”她又說。
“啊。反正是死。”他嘟囔道。
“你愿意那樣?”
“我……?”
“太難看了!”她叫了起來,臉憋得通紅,“那會成什么樣?想到那樣……我不死了!”他一愣,趕緊應(yīng)和:“這就對了、這就對了!你本來就不該為那樣的人自殺!好,想通了就好。”
“那你也不死。你不死我就不死!”
他立刻點頭,然后才覺得自己反應(yīng)快得有點丟面子,但實在也沒有反悔的理由。她又哭了,抽抽搭搭解釋昨天在橋上她很生氣,是警衛(wèi)隊負(fù)責(zé)人太兇,把她給鎮(zhèn)住了,還有他那個叫《人行道》的詩,最重要的是土豆和大蔥……都是生靈呀!她在臉上胡亂抹,弄得到處都是眼淚,“我今天只是想來看看,朝下一望我就知道肯定不行?!?/p>
自殺實在不是件容易事。他嘴上應(yīng)付著,在心里搜尋自己的變化軌跡。令他驚訝的是自殺的念頭竟是在大橋警衛(wèi)處辦公室里消退的。她木木地說“尸體”,警衛(wèi)在門口笑,他那時也有笑的沖動。那是一個信號,為什么是他不清楚,反正真正的義無反顧是不會想笑的。就是說他的轉(zhuǎn)變其實比她還早。
習(xí)習(xí)江風(fēng)從小亭子里穿過,四下樹影婆娑,但他們被重生的尷尬籠罩。他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送她回家。他并不覺得這樣很突兀,畢竟她是女的、是外地人,更重要的是她的痛苦很具體。他沒料到她會拒絕。哎呀你擔(dān)心什么呢?你到了家我就走還不行嗎?
她淚眼朦朧地看了他很久。我現(xiàn)在回去就是送給人家笑話,即使公開不笑他們也在肚子里笑。那是不能忍受的。謝謝你,真的很感謝。她離他很近,他有了再湊近點的愿望。這時小亭子旁賣飲料的給他們拿來了礦泉水。賣飲料的剛才一直歪著腦袋端詳他們,現(xiàn)在終于挺身而出。賣飲料的一再聲明礦泉水不要錢,隨即開始為他們支招,被他搶白了幾次也沒朝心里去。最后他們決定:她先試著在這里找工作,實在不行就到南邊去投靠她的老同學(xué)。路費由他先墊著,她一定會還的。
下到山腳時她嘆道:“這下就像你說的那樣了。”
“哪樣?”
“未遂了?!彼[著眼睛朝上回望,“而且可能是永遠(yuǎn)?!?/p>
“永遠(yuǎn)”這個詞在石板臺階上跳蕩。賣飲料的勾著脖子朝這邊望。
“他不會自殺的?!彼f。
“當(dāng)然不會,他每天都在自殺未遂現(xiàn)場賣飲料呢!”他還是不喜歡賣飲料的。
賣飲料的顯然沒聽到,直向他們揮手,依然是一副古道熱腸的模樣。
8
作協(xié)李秘書長從樓道里撲出來:哎喲我的大詩人你可把我急死了!一早人家就打電話來核實情況打你的電話說是停了機你這地方又不好找左鄰右舍還一問三不知我急得腿都發(fā)軟了衣服也濕透了看你把我急的!
他被搖晃得像一片樹葉,使勁朝外掙。李秘書長亂抓的手忽然在空中停住——她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李秘書長嘴巴動了幾下,終于什么都沒問,埋頭跟著進(jìn)了屋。
他看出李秘書長渾身不自在,可不知該怎么說。畢竟他是自殺者,雖然未遂也是該接受安慰的一方?!澳愫人??”
李秘書長點頭。她在廚房里大聲說:“水燒上了!”
“還在燒水、還在燒水……”他囁囁地重復(fù)。人家因他自殺而趕來,看見的卻是一個年青女子在為他做家務(wù)!
喝過水,李秘書長猶豫地放下杯子,“我想……我該走了?!彼馗介T外?!拔夜烙嬆銢]事了。唔?”李秘書長壓低嗓門說,“這就對了!其實你早該這樣……”
“李秘書長你別誤解!她不是……”
“什么是不是?你是藝術(shù)家!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欲望強烈并且受到壓抑才搞藝術(shù)??赡阋矂e太壓抑呀!都什么時代了?身體平衡才能心理平衡,這個我懂!”他拍拍他的肩,連手都沒握就走了。
李秘書長從不寫作,以前主持會議盡說客氣話,老師長老師短的,后來忽然滿口各種概念、理論,聽得人直犯暈。李秘書長的解釋是:“你們務(wù)實我務(wù)虛,這不是這份工作給逼的嘛?”根據(jù)剛才的一番話,他現(xiàn)在分明已經(jīng)很務(wù)實了。他看著李秘書長匆匆走在陽光里,意識到這年頭只有詩歌是虛,虛得連空氣中的游絲都不如。
“他是官?”她在門口迎著他,“怎么火急火燎地跑來啥沒說又走了呢?”
他不好回答,回身把門關(guān)上。
“是我讓你為難了?”她怯怯地說。
“沒事。真的沒事!我們都算是經(jīng)歷過死的人了,還在乎人家怎么說?”
她要他有什么想法就直說,她不會也不該連累他。他揮手打斷她。別說那些了,我想睡一會兒,一說不死精神就沒了。
她撲哧一笑,趕緊捂住嘴。你睡吧,你坐了一宿。他讓她也睡:昨晚上你不是也等于沒睡嗎?
她四下打量。
“都睡床上吧。放心,我不是那樣的人?!闭f著他拉開了被。
渾身筋骨頓時癱倒成一盤散沙。他聽到她在床邊悉悉索索,終于小心翼翼躺到身邊,久違了的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沒睜眼。自殺未遂了,還聞到了女人味。他想起了瓦萊里的句子:只有試著活下去這一條路。
試著活吧,以后再說。
迷糊中,他隱約聽到她微微嘆息。
9
弄堂口小老張的餐館總是很火,這么晚了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皝怼毙±蠌垙臒熿F繚繞的小窗里叫到一半打住,好一陣子才向打工妹喝道,“朝哪兒帶?今天是兩位!”
他們貼著別人的脊背坐下,看了半天菜單,要了份“牛三樣”。最靠里邊的墻角釘著塊木版,平時那幾乎是他的專座。他一般吃一份蓋澆飯或者炒飯,喝兩碗例湯。今天他坐在人群中了,因為有了她。
“牛三樣”上來了,竟是滿滿一不銹鋼臉盆。他頓時來了酒興,“小老張,有什么酒?”她趕緊把他的手朝下按:她現(xiàn)在沒錢,不能為他分擔(dān)什么,而且找工作是件沒譜的事,他不該如此破費。她的真誠促使他非要一小瓶二鍋頭不可。他舉杯激動地說:“來,為重生干杯!我們應(yīng)該活下去!”她和他碰杯,熱淚盈眶:“我們沒死成,看來是對了!”
鄰桌的腦袋一下子都扭了過來。大家面面相覷,然后像約好了似的紛紛上來敬酒。不外乎是那幾句話:首先是敬佩他們的勇氣,因為很多人都動過自殺的念頭,但從來沒有像他們那樣付諸實施,兩次去自殺現(xiàn)場肯定是非常不容易的;其次,敬佩之余還得勸他們看開些,這種生活說實在的沒什么值得留戀,但好死不如賴活著,大家都是這么過的。一個年輕人甚至舉了一部伊朗電影的例子——一個人為了品嘗新鮮櫻桃的滋味而放棄自殺。年輕人的真誠令他感動,他答應(yīng)找碟片來看,并和年輕人碰杯、拍肩膀。小老張這時宣布他倆的“牛三樣”免費,如果還想喝可以再奉送一瓶啤酒。小老張的話引起了騷亂,大家痛罵小老張缺德,我們只要不自殺你就一直猛宰我們。一時間“自殺、自殺”、“牛三樣”、“免費啤酒”的呼聲此起彼伏。
“他們真逗!”她湊近了說。
她目光閃爍,和頭天在大橋上判若兩人。一股自豪感涌上來,他什么都沒說,舉杯一飲而盡。
“你笑什么?”她又問。
“我笑了嗎?”
“你的眼睛在笑!”
“眼睛在笑?”
“就是呢!一閃一閃的,和我昨天見你那會兒不一樣了呢!”
“?。?!呵呵、呵呵,我現(xiàn)在笑了,是你把我逗笑的?!?/p>
她壓得更低:“我覺得你這樣根本不像個詩人!”他笑得更厲害,直到小老張和全體顧客瞠目結(jié)舌。
回到家他酒意頓時沒了:還是那么一張床,此刻卻充滿了暗示,令人渾身繃緊。
“你……喝茶?”“不了。喝了睡不著?!薄澳恰憧措娨??”“沒啥好看?!?/p>
聽得出她的嗓子也很緊。
“那你先用水吧?!?/p>
她紅著臉看著別處說:“你先洗……”
他洗得很快,并沒有多想也不亢奮。他知道那是一個程序,會有些許差異但終究是一個固定的程序。
他一出來她就鉆了進(jìn)去,他甚至來不及跟她交代洗澡的有關(guān)事宜。她在衛(wèi)生間里呆了很久。陣陣水聲使他猜測不斷。他上了床,一時間竟不知是該躺下還是靠在床頭等她,生的力量此時萌動了,清晰無誤。
水聲停了,她卻半天不露面。她是在故意拖延。女人,他想,總是要搭點架子的,不管是不是第一次。
“我這是要干嗎?!”他愣住了。
她踢踢橐橐地過來,頭發(fā)濕漉漉地散發(fā)著水味。“頭發(fā)得一會兒才能干呢?”
那是。他忽然以自己也沒料到的沉著說他這里條件有限,只有一張床,讓誰睡都不合適。但他沒有那個意思,真的沒有。不是他不能,而是他們是通過自殺結(jié)識的。事實上他們是互相救了對方,如果馬上就那樣,這世界就真的太可悲了,那么他們還是該去自殺。
她瞪著他半天不吱聲。眼神又是半圓旁邊的那種樣子。
這很難做到。尤其對男人來說……他頓了一下,這個你一定明白,但我們說好,如果我不規(guī)矩,你可以拒絕,打我、罵我都行。好嗎?
她在嗓眼里“唔”了一聲。依然是一副困惑的樣子。
睡吧。他拍拍身邊的空地。就像下午那樣。下午不是沒有任何問題嗎?我們就高尚一點,都是經(jīng)歷過死的洗禮的!
10
欲望被情操鎮(zhèn)住了,但體內(nèi)還有騷動,顯然情操沒有攫獲每一個細(xì)胞。褲子上的松緊帶也來添亂,一個勁地制造不自在。別動,別引起誤會。他在心里念叨著。這些年來他一直裸睡,是從一本雜志上看來的,說是對血液循環(huán)有利,他很快就習(xí)慣了??善谏磉吿芍鴤€年輕女性——雖然說不上很漂亮卻也豐滿有致的時候,他穿著衣服!
她也沒睡著。他能感覺到她帶著壓抑的小動作??磥硭惹罢f錯了,下午那一覺不是沒有問題,而是把問題集中推給了現(xiàn)在。
和一個并不十分了解的女人上床在他不是第一次,詩歌興盛的時代這種事常有。那些文學(xué)女青年簇?fù)碇?,爭相提出些與文學(xué)壓根不沾邊的“文學(xué)問題”,目光灼灼幸福無比。他讓那些文學(xué)女青年中的一個懷了孕,只好匆匆結(jié)婚,可其他文學(xué)女青年仍然窮追不舍。好在那時通訊設(shè)施沒有現(xiàn)在這么普及,只有廠傳達(dá)室的丁師傅發(fā)現(xiàn)了問題。丁師傅把他叫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要他珍惜“青年工人詩人”的名譽。丁師傅的一生肯定是光明磊落的,可他對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男女之事卻敏感得令人吃驚。不久前他遇到了被丁師傅聽出破綻的女人,她比年輕時高雅了許多,半天才認(rèn)出他來,“是你……?”得知他仍然寫詩時她嘴巴張了好幾下。她現(xiàn)在做安利,已經(jīng)注冊了自己的公司。她說他應(yīng)該吃安利的一種營養(yǎng)品,在她那里八折就可以拿到。她不賺錢,只是增加銷量?!澳挲g不饒人呀!你看看我,我就是最好的產(chǎn)品廣告。每月只要八百多塊錢!”她匆匆趕去講課,仍然富于彈性的背影不知怎的使他聯(lián)想到詩歌的處境。他把她的名片塞進(jìn)了遇到的第一個垃圾箱。
他的婚姻持續(xù)了六年,是前妻提出離婚的。并不是因為她抓住了什么把柄,她甚至不屑于那樣做。詩歌忽然間無人問津了,就像當(dāng)年忽然間鋪天蓋地一樣。她無法忍受他成天托著腮的樣子?!敖衲晔悄哪辏堪。拷衲晔悄哪??!看看外面吧!”她猛地拉開窗簾。他看見鄰居們的腦袋迅速退卻,兒子靠著墻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離婚后兒子彈了一陣子鋼琴,那是他原先堅決反對的事——就憑你我那點遺傳,他能成為音樂家?彈不成花那個錢干嗎?
事實上兒子彈得不錯,居然是他所見過的彈的最好的。兒子有一次悄悄告訴他媽媽對彈琴抓得很緊。顯然前妻是用鋼琴來寒磣他。
離婚后他也接觸過一些女人,不過大家都沒朝心里去。這兩年不再有艷遇了,他落到了上桑拿浴室找小姐的地步。開始他覺得事情就該這樣,一切都清清楚楚,誰都不欠誰的,但后來發(fā)現(xiàn)那樣花費大而且有危險,更要命的是沒有絲毫詩意。“今天來放松放松?”小姐的手只在他腿上敲了幾下就朝那里伸去,“嘻嘻……”
“唔!”他一驚,她在身邊動了一下!漆黑一片中他不可救藥地勃發(fā)。他繃住了不動,直到有車經(jīng)過才朝她那邊瞄。
她也在扭頭看他!他聽到了血液在體內(nèi)奔突,估計她也聽到了。
“要不……我起來?”她的聲音幾乎失真。
他沒回答他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因為一切已經(jīng)處于臨界點再小的動作都會導(dǎo)致一潰千里?!斑??!”
她坐了起來,在黑暗中探詢拖鞋的位置。“不!”他猛地轉(zhuǎn)身,把一塊漆黑而溫暖的海綿攬進(jìn)懷里。一切束縛瞬間蕩然無存。
事后她摸索著起身,嘀咕說估計這幾天不會有事的。他尷尬得不知是否該開燈,聽?wèi){她磕磕絆絆地進(jìn)了衛(wèi)生間。
我沒想這樣。我想好了不這樣的??墒恰?/p>
車燈再次從窗簾縫里鉆進(jìn)來,迷失在天花板上,左右徘徊。她赤裸著回到床邊,似乎不知該不該再上床。
“來吧?!?/p>
她的身體有點冷,依然凹凸可辨?!罢f起來我自己都不相信,”她又嘀咕道,“昨天我們還都想死呢!”
他捏捏她的肩膀算是回答。是的,昨天的自殺未遂了,今天去燕子磯只是對自殺的決心進(jìn)行確認(rèn),當(dāng)然也未遂了。
他忽然睜開眼睛:還有一個未遂——他試圖高尚的努力!
他對著她黑乎乎的輪廓目瞪口呆。
“唔……”她吧唧著嘴,在枕頭上尋找更舒服的位置。
11
自殺不成、想高尚沒高尚起來,而鄰居們已經(jīng)在笑話他了。他們當(dāng)然沒說什么,只是照面時他們的眼睛猛地一亮,然后努力繃住嘴角。
一成名他就成了這條街上的焦點,經(jīng)過時總是拖曳著他們的目光。他開始約見不同的女青年時,那些目光成天繃得緊緊的,滾燙地灼在他背上。他曾經(jīng)為目光們寫了一首叫《網(wǎng)》的詩,其中“總是在網(wǎng)中逃逸,詩多少有點心神不定”是他得意的句子。
目光已經(jīng)熄滅多年,現(xiàn)在被一個微胖的外地女子重新點燃。他忽然決定一切從零開始,既然她需要一個支點,那么給她一個支點就可以作為自己的支點。
他買來了報紙,對招聘信息逐一研究,并做上標(biāo)記。電話也恢復(fù)了。因為寫詩,這些年他一直說普通話,現(xiàn)在卻夾著話筒操著方言順著報紙一路打下去。她站在旁邊,指著此刻通話單位在報紙上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嘴巴。工作當(dāng)然不那么好找,她有點氣餒了?!澳敲葱┤四?!從早到黑都沒見人少過!不都得找工作?”她以前呆過的最大的地方只有八十萬人口,而這里光是市區(qū)就有五百多萬,聽到這一點她眼睛里就汪滿了淚。
他把她攬過來,說人口多機會也多,要不人家干嘛都朝大城市跑呢?打幾個電話沒成也很正常。我喝點水再打。他這么一說,她的眼淚就下來了:“這樣一個月打下來,還不知得多少電話費呢!”
他開始真心喜歡她了。她有小地方人的患得患失,但是率真。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道不累。“沒事!真的沒事,我們之間不要計較這些?!彼麚Ьo她,一股暖流從心底向全身漾開去。
最初幾天他們幾乎天天做愛,睡在一道這很自然。但她顯然有心事,只是任他擺布,有時甚至不呻吟。他理解她的煩惱,而且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不過不呻吟總讓他覺得缺了點什么。那該是他們在一起的第四天,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疲憊地倒下,“你也是因為缺少愛才自殺的呢?!?/p>
“對。詩人本質(zhì)上是孤獨的,希望的太高,總也實現(xiàn)不了。”
她愣了一下,終于沒有接茬。
他忽然覺得他們說的不是一碼事?!半y道她以為我……?”
可自己的作為不就是讓人家那樣想嗎?他想解釋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還在猶豫的當(dāng)口,傳來了她均勻的呼吸聲。
我現(xiàn)在是真心想對你好呀!他差點說出了聲。
12
加倍呵護(hù),他反復(fù)對自己說,即使她有些誤解我仍然要對她加倍呵護(hù),否則迄今為止的一切就真的變得很惡心了。
他干什么事都拉上她。前妻曾嘲諷他祖上是小手工業(yè)者——單干成性。她要是知道他過去是怎樣的就好了。
但她不知道,反而更加拘謹(jǐn)。他看中什么菜她就阻攔,一旦買了又拽著他就走,生怕他再買別的。“只有一個菠菜!”他在鹵菜攤前站住,“我們斬四分之一鴨子吧?你來這么多天了,還沒嘗過呢。”
“不!”她大叫一聲搶在他和鴨子中間,臉都憋紅了。
他看見半只鴨子被攤主托舉在空中顫抖不已。
“好、好,那以后再說。走吧。”
她不動,憋了一會兒才說她得去勞務(wù)市場轉(zhuǎn)轉(zhuǎn),這樣下去不是個事。
他無奈地挪動腳步。鴨子在身后訇然倒地。
“我一定要幫她在這里站起來?!?/p>
所以當(dāng)她在勞務(wù)市場吞吞吐吐的時候。他馬上就插上去,鎮(zhèn)定自若地介紹她幾句,然后開始盤查人家的業(yè)務(wù)范圍、上班地點、工作條件、工資待遇等問題。他們從一個攤位到一個攤位、從一個市場到另一個市場。跑了兩天,在勞務(wù)市場的時候她拉了他一下,“我跟你商量點事。”
她的幾根頭發(fā)齜在夕陽里晃動。他涼了半截?!澳恪??”
“你沒在這種地方找過工作!對不對?”
“?。?!”
“沒你這樣跟人說話的。誰是老板呢?”
“可我沒說錯什么呀!”
她說你不是單位的人卻上來就問單位里的事,這就弄倒了,應(yīng)該人家問我們才對。他說那樣沒錯,現(xiàn)在不是強調(diào)保護(hù)勞動者的權(quán)益嗎?雙向選擇,勞動者有知情權(quán)。
“跟你怎么就說不清呢?詩人真的跟人想的不一樣?”她氣呼呼地前頭走了。
晚上他們并肩躺著,連手都沒碰。這是第一次。他想拉她過來,又怕自討沒趣,猶豫再三。
還是她打破了沉默?!皬拿魈炱鹞易约喝?。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一直這樣呆著算啥呢?”說完她就背過身去。
他的手在半途停住。這樣算啥呢?他們才一起掙脫了死呀!現(xiàn)在他愿意和她一起生,不應(yīng)該再有算啥不算啥的問題。
“這樣算啥呢?”她的問題在黑暗中回蕩。他的確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生總是被問題纏繞。不管跟誰,男人、女人、文學(xué)的或者與文學(xué)無關(guān)的,都是問題,多得令人窒息。
他覺得有點涼。她的肩膀一定是繃得緊緊的。
13
她獨自找了兩天。第二天又紅著臉進(jìn)門,他故意顯得不經(jīng)意的樣子,“回來啦?哦,我倒水……”
她一把按住他。“你猜,我找到了幾份工作?”
“幾份?!”他這才看見她的眼睛熠熠生輝,“……找到了?”
“當(dāng)然!兩份!由我挑!”她隨即叫起來,“噢——你是想勒死我呀?”他立時笑得呵哧呵哧的。
兩份工作都是搞銷售的。工資高的路遠(yuǎn)一些。他說當(dāng)然是近的好,多一兩百塊錢也富不起來,還要花那么多時間在路上。她說路近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就太多,你會嫌煩的!怎么會呢?他把她摟得更緊,其實我這兩天就一直在等你!
“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彼噬钐幙慈ィ斑@下我有了工作,你可以松口氣了。今晚慶祝一下怎么樣,‘牛三樣……要么鹽水鴨?”
“什么要么鹽水鴨?‘牛三樣和鹽水鴨!我叫小老張送過來,我們就在家里吃!”
他想準(zhǔn)備在酒喝得臉發(fā)燙時把心里話端出來,準(zhǔn)保讓她的臉也發(fā)燙。但才碰了一次杯她就打開了話匣子:“他的心太狠……我說我要去死他照樣把我甩了……大橋上虧了你打岔……等我立住了腳就讓他知道我沒死!沒有他我也能活!”
你當(dāng)然能活!我覺得你首先該讓你家人知道。你吃鴨子。
“女人蠢呀!女人總以為男人要了她的身子就是愛她,可是呢,他穿上衣服就忘了剛做過的事!“
他的筷子尷尬地支楞在空中。
“不過我找的這份工作比他拿的還多呢!你們這兒工資不低!”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她心里還是只有那個人,不管是愛還是恨。
然后她胃口來了?!斑怼@鴨子味道好,一點都沒騷腥氣。你吃呀!”
“牛三樣”和鹽水鴨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色相,啤酒也變得苦不堪言?!澳愣喑?,來,祝賀你!”
上床后他沒動,但她的鼻息使他睜開了眼。
“唔?”她湊得很近。
“什么?”
“都幾天了?”說著她就鉆進(jìn)他懷里。她很投入,不但呻吟并且叫了兩聲。他咬緊牙關(guān),隨波逐流地出了點微汗。
她睡著了。他卻覺得有什么東西不明不白的堵在心里。他光著腳回到桌子前。沒喝完的啤酒已經(jīng)走了氣,了無滋味。她一只乳房露在外面,隨呼吸起伏,像是一種有保留的致意。
他灌了一大口,鼓動面頰,讓啤酒在舌尖劈劈啪啪炸出些許酥麻。
我得看開些。他想。
14
李秘書長一愣,“你看看、你看看,我說的沒錯吧?氣色也好了,眼睛也放光了,而且除了放光還顯得有點困倦。這才對嘛!”李秘書長捂著嘴抽煙,分明是掩蓋揶揄的笑。
他不答話。她上班去了,他掂量再三,還是覺得應(yīng)該過來一趟,因為李秘書長那天氣喘吁吁的樣子實在揮之不去。
李秘書長抬起膝蓋抵在桌沿上,“啊,沒事了就行了,沒準(zhǔn)這次你的詩情又被激發(fā)起來了呢。”
他沒接茬,生怕李秘書長下達(dá)任務(wù)。他是這個城市的最后一個專業(yè)作家,是在詩歌已經(jīng)走下坡路的時候通過的。當(dāng)年就是李秘書長通知他的。那會兒李秘書長還是文聯(lián)辦事員小李,但老的都退了,知遇之恩現(xiàn)在只能落在李秘書長身上。
他的確感覺到了詩意的萌動,還記錄了一些劃過腦際的念頭,如:
《致橡書》的那種大氣磅礴已經(jīng)過時,而《存在》之類又流于俗鄙。真正的愛情詩應(yīng)該是她拖曳著夕陽進(jìn)門感覺,耀眼而親切。
沖撞、呻吟、汗流浹背、精疲力竭,這不是生命的全部,卻是生命最輝煌的片段。詩也應(yīng)該如此。
她小心翼翼地洗漱,躡手躡腳地穿過房間,門在她身后無聲地合上。我已經(jīng)醒了,卻故意不睜眼。我們同時呵護(hù)彼此的夢。
胖是一種美。胖有一種親和力,使你想沉浸其中。
想法是零散的,還得醞釀、推敲。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能向李秘書長透露。
“怎么樣,這期的會刊你弄幾首詩?”李秘書長先開口了。
“???!”他嚇了一跳。
“你啊什么?”李秘書長一臉正色,“作為專業(yè)作家,你為我們寫還不是應(yīng)該的?”
應(yīng)該是應(yīng)該,可是詩的確還沒到噴薄而出的時候。晚上他坐在燈下苦思冥想?!澳阌謱懺??”她湊過來看了半天,“你寫的是我?”
“你怎么知道?”他沒憋住,撲哧笑了。
“就是寫的我!你在說人家胖呢!”
“噯、噯——那還不是詩吶!”他左右躲閃不讓她掐,終于將她胳膊箍緊。
“你撒手!”
“嘿嘿。”
“你壞!”
“你這樣真可愛。我真的好喜歡。”
她停止掙扎?!澳銜臀医Y(jié)婚?”
他一愣。他原想抽時間和她談?wù)剱矍楹突橐龅年P(guān)系問題,并提出自己打算,不料她先開了口,而且如此直截了當(dāng)。
她推開他的手,幽幽地說:“我知道……會這樣的。”
“你聽我說……”“不要說了?!薄艾F(xiàn)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們?yōu)槭裁匆Y(jié)婚?……愛是最重要的,婚姻不一定能保住愛!我是愿意永遠(yuǎn)和你在一道的……”“不要說了。我沒怨你,以后也不會。”
“你如果真想結(jié)婚……我們就結(jié)。”
“不了。我不想了。剛才只是問問?!?/p>
結(jié)婚說到底是女人的想法。他知道自己無法再承受一次。就這樣愛著有什么不行呢?
令他納悶的是她沒哭。連哭的意思都沒有。
15
電話忽然響了,嚇了他一跳。他費了半天工夫才弄明白說話的是她。他們在此之前還沒在電話上交談過。
她說她不回來了。公司里有個外地女孩自己租房嫌貴,正要找人合租……
“你還是回來!”他叫了起來,“喂、喂?你在聽嗎?我說的都是實話,絕沒有傷害你的意思!”
“是實話呢。可那都是你們男人的說法……我以前聽過。”
“你回來我們好好談?wù)勑袉??你這樣我不放心!”
她頓了一下。“我不會再去自殺了……你也不會,我知道?!?/p>
他捧著“嘟——”的聲音久久不放。這可能是這段生活的最后回響。
家里的確沒有她的任何痕跡。她的離去恰似她的突然來臨。
他在墻角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遺詩——已經(jīng)泛黃。
“又一次未遂,”他嘆氣,“加在一起三次。”
李秘書長來電話?!拔艺f大詩人,這兒等著你的稿子付印呢?”
他把《未遂》送去,解釋說最近只寫了這一首。李秘書長看了半天,忽然驚叫:“這不是……?怎么你還想……?!”
“我不會再去自殺了?!彼届o地說,“這首詩是我對這一段日子的總結(jié)?!?/p>
“可是,你就叫我發(fā)這個?”
他聳了一下肩。
外面陽光不錯,只是有點風(fēng)。大橋上的那個半圓從腦際閃過,恍若隔世。他在人行道上站住,人們側(cè)身而過,沒有摩擦、沒有抱怨,連匆匆的一瞥都沒有。
“要說詩可能是《人行道》好,”他嘆息道,“不過未遂才是人生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