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和
在1949年之后的30年中,京劇《四郎探母》的命運是頗具傳奇性的,生和死瞬間變換,飄忽不定……掌控著全國各京劇院團存在和殞滅的文化領導部門,以及那些有著絕對話語權的為數(shù)不多的京劇評論家、京劇史研究家們也對之陰晴不定,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忽而陽光燦爛,忽而風雨雷電。在上千出京劇傳統(tǒng)劇目中,如《四郎探母》般命運多舛者恐怕不多。那么,為何會如此呢?
需先從《四郎探母》的故事情節(jié)說起:宋遼交戰(zhàn),宋將楊繼業(yè)之四子楊延輝被俘,改名木易,被遼主蕭銀宗(太后)招為駙馬,與其女鐵鏡公主成婚。十五年后,宋遼戰(zhàn)爭又起,遼將蕭天佐在九龍飛虎峪擺下天門陣,要與宋軍決戰(zhàn)。宋太宗親征,楊母佘太君押糧運草來到雁門關。楊延輝思母心切,欲乘機探望老母,因關口盤查甚嚴難以如愿而寢食不安,被鐵鏡公主盤問得出真情。鐵鏡得知丈夫是楊家將,反而十分敬重,愿盜來蕭太后令箭助其出關探母,但又怕他一去不返,等四郎發(fā)誓見母一面連夜返回后,方才盜來令箭。四郎出關來到宋營,得與母、妻、弟、妹相見,悲喜交集。四郎恐誤令箭交還期限,害了遼邦妻兒,一通大灑悲痛欲絕之淚后,又連夜返回遼邦。蕭后已偵知原委,擒拿四郎并欲將其斬首,經(jīng)公主與二位國舅哀求,四郎獲救,再派其鎮(zhèn)守北天門。
該劇略取材于小說《楊家府演義》第41回。小說此回有木易駙馬請令往九龍飛虎峪,暗中將糧草偷運送給宋營情節(jié),然并無關鍵的探母并復返之事。京劇《四郎探母》要比小說好看多了,情節(jié)跌宕曲折,懸念環(huán)環(huán)緊扣,主線突出,但絕不單薄,令人目不暇接。全劇包括《坐宮》《盜令》《出關》《見弟》《見娘》《哭堂》《別家》《回令》,是一出歷史悠久、唱做并重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劇目。無論從內容、音樂,還是表演上都具有獨特的表現(xiàn)力。
從內容上看,宋遼兩國國君都來到前線,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可是劇作者并沒有寫戰(zhàn)火硝煙,磨刀霍霍,而是寫了一個戰(zhàn)俘懷念故國及親人的痛苦和鄉(xiāng)愁,以及用盡氣力去探望故國親人的熾熱情感,還寫了不得不咬牙返回,并哀求自己岳母希望生存下來的怯懦……在復雜的人物關系中,劇作者筆下的楊延輝是個多側面的人物,而且內心世界是復雜的、深刻的、人性的,也是與眾不同的。
而在藝術性上,這也是一出最有特色的上佳劇目,尤其在音樂唱腔方面,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全劇無一句二黃唱腔,全部以成套西皮唱腔貫穿。其中唱腔最豐富、最悅耳動聽的是《坐宮》一折。楊延輝上場后先打[引子],念[定場詩],然后是大段自敘過去歷史的念白,這些白口看似無用,然而卻是對演員念功方面的極大考驗。京劇講究“千斤話白四兩唱”,要念出抑揚頓挫,情感韻味,是很要功夫的。接下來是一大段舒緩的、講究味道的[西皮慢板],再轉節(jié)奏較快的一段[二六],要求腔腔不重,水滴石穿,一氣呵成。公主看出丈夫心事,“四猜”用的是絕不重樣的四句[慢板],這是旦角唱上的重點。下面即轉入最精彩的生旦對唱[流水],字頭咬字尾,用頂針續(xù)麻法,字字噴吐有力,句句變化有致。最后是觀眾早就期待的“叫小番”的嘎調,這一句,必須丹田氣足,直沖霄漢,才能贏得滿堂的喝彩聲。而下面楊四郎的《討令》《過關》《被擒》,所唱幾段[快板],則要快而不亂,淋漓盡致,充分揭示楊四郎的急迫心情。與六郎弟兄相會,一句“弟兄們分別十五春”響遏行云、激情萬丈,把生死未卜、再度相逢的澎湃心情完全凸顯出來。接下來的《見娘》《哭堂》《別家》,唱腔隨著情節(jié)和人物心情的變化,一反此前的激昂慷慨,而變得低回婉轉。幾段[反西皮],唱得幽咽凄美,令人淚垂。然而在《回令》中,應該說老生的唱腔相對是比較弱的,尤其是一句帶有滑稽唱法的“我的丈母娘呀……”似乎丟了楊家將的傲骨家風,同時這也和全劇的風格略有出入。
此劇表演中對程式的運用也可以說是達到化境,尤其老角譚鑫培,及后來者譚富英、馬連良等,均可大書特書,此留待后面評述。
如此一出佳劇,為何命運坎坷?原因是,內容犯忌。罪證一,楊延輝賣國投敵,被俘而不肯就義,貪生怕死成了叛徒,不去狠批反而歌頌他,是混淆大是大非界線;罪證二,楊延輝之母、之弟、之妹、之侄(即楊宗保),均是宋軍重要將領,不去制裁叛徒,反而哭哭啼啼,并放其返回敵營,階級立場不堅定,敵我陣營不明;罪證三,這出戲有較高的藝術性,但判定是一出典型歌頌叛徒哲學的壞戲。按當時批判文學的定義:越是思想內容有問題,越是有一定的藝術性,就越是反動,就必須對這出戲專政,于是該劇連遭禁演。第一次是在上世紀50年代初,這是第一次遭禁;1956年,挖掘傳統(tǒng)老戲,準許《四郎探母》重登舞臺,然1964年全國現(xiàn)代戲會演之前,這出戲再度退出京劇舞臺,并在此后的近二十年中偃旗息鼓,絕響于梨園,這是第二次遭禁;“文革”后,恢復傳統(tǒng)京劇,但這出佳劇依然身戴枷鎖,不得出籠。1980年,當時中國戲曲學校畢業(yè)班王蓉蓉、李宏圖、鄭子茹、陳俊等青年學生曾演過這出《四郎探母》,上座奇佳,一票難求,但又有人提出不同看法,依然認為該劇是壞戲,于是《四郎探母》第三次被禁演。所慶幸的是,這第三次禁演時間不長,該劇就被開禁,至今一直被全國各京劇院團廣泛演出,每逢重大節(jié)日和傳統(tǒng)時令也必見到它的身影,成為京劇舞臺上一出不可或缺的好戲。
如今我們又該如何看待楊延輝的叛徒問題呢?一些歷史學者認為,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曾將宋遼交戰(zhàn)認為是兩個國家的紛爭,楊家將和遼的征戰(zhàn)是保家衛(wèi)國。然而當下絕大多數(shù)專家已經(jīng)修正了這一錯誤定性。歷史上的宋遼之戰(zhàn),實際上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民族內部紛爭,和合一體的民族團結是人心所向。何況,楊四郎雖然做了遼邦駙馬,但15年間隱姓埋名,并沒有為遼邦帶過一兵、打過一仗、獻過一策,而是經(jīng)常思鄉(xiāng)念母,甚至聽到母親來到前方,冒著生命危險去探望。拋開這一層不講,在這出戲中,又多處表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如楊延輝對母親的孝,對兄弟姐妹的愛,對原配妻子的愧,對鐵鏡公主的誠信守諾,這種價值觀都是能為廣大觀眾所接受的。又如鐵鏡公主,她也沒有妄自托大,面目猙獰,而是在得知自己的丈夫是楊家將后,反而更加尊敬他:“走向前重把禮見”。而作為敵方主帥的蕭太后,也沒有趕盡殺絕,她念及翁婿之情義,骨肉之血脈,也寬赦了“罪犯”。如此種種,似乎就為宋遼交好鋪墊了良好氛圍。在歷史上,宋真宗朝確實有過宋遼議和結盟的史實,這就是宋真宗景德年間(1004年)和遼邦簽訂的澶淵之盟。從當時宋、遼的實力看,雙方軍事實力均衡,誰也難以吃掉誰,所以在政治上互相妥協(xié)而簽訂了這個合約,給雙方,特別是宋遼邊境的百姓帶來了很大的好處。明陳邦瞻撰《宋史紀事本末》記載:“(宋)大赦天下,放河北諸州強壯歸農,罷諸路行營,省河北戍兵十之五,緣邊三之二。詔邊緣毋出境掠奪,得契丹馬牛悉縱還之。通互市,葺城池,招流亡,廣儲蓄,由是河北民得安業(yè)?!庇腥私y(tǒng)計,從宋真宗景德年間到宋徽宗宣和年間,百余年間基本上沒有大的戰(zhàn)爭,為雙方百姓爭取到休養(yǎng)生息、和平共處的環(huán)境,這是非常難得的。也正因如此,在京劇舞臺上,有關楊家將劇目,前期大量書寫楊業(yè)父子與遼邦廝殺血拼的戰(zhàn)爭,而后期則多寫宋與遼、蕭與楊的妥協(xié)與和解。如除《四郎探母》外,還有一出非常享名的叫《南北和》(又名《雁門關》《八郎探母》)的連臺本戲,也是這個主題。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史實作依據(jù),才不斷產(chǎn)生這樣的文藝作品。
歷史上還真有楊四郎,宋史《楊業(yè)傳》載:“業(yè)楊令公即歿,朝廷錄其子供奉官延朗(即楊延昭,因避圣祖諱改“朗”為“昭”)為崇儀副使,次子殿直延浦、延訓,并為供奉官,延環(huán)、延貴、延彬,并為殿直?!边@其中的延環(huán)就是戲中的楊延輝楊四郎。這是六個兒郎,還有一個先楊業(yè)戰(zhàn)死的兒子“延玉亦歿焉”,共七個兒子,與小說《楊家府演義》及元雜劇同,但沒有四、八郎失落番邦的故事,這是后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
京劇《四郎探母》是何時呈現(xiàn)在北京的舞臺上的呢?前人的說法亦不盡相同。著名戲曲專家齊如山在其《京劇之變遷》中鑿鑿地說:“《楊家將》一戲,自《昭代簫韶》之外,先有的《雁門關》。同時張二奎(號子英)由《雁門關》里頭摘出一段,另編了一出《探母回令》?!堆汩T關》中探母的是八郎,此是四郎;《雁門關》中四郎的夫人是碧蓮公主,至于鐵鏡公主乃是韓昌的夫人,此乃將鐵鏡公主移作四郎的夫人。聽人說因當時四喜班《雁門關》叫座,所以張二奎在別班也來排演此戲,又恐人說偷演,于是另起爐灶,編了一出《探母》,故意把鐵鏡與碧蓮弄錯,以免別人說閑話等語?!饼R氏此說一出,至今仍有許多劇學辭典、劇學書籍也持此說。筆者認為此說不確、無據(jù)。
《楊家將》一戲,是先有的四喜班的《雁門關》嗎?是張二奎據(jù)《雁門關》編的《探母》嗎?否!四喜班是在梅蘭芳的祖父——著名旦角藝術家梅巧玲在同治十年左右(1871年)做了班主后,才排演了這出一至八本的連臺本戲《雁門關》。這一時期,四喜班為了贏得觀眾,排了眾多的新連臺本戲,如《梅玉配》《五彩輿》《盤絲洞》《德政坊》《得意緣》等等。四喜班所以能排演如此眾多的新戲,因為班里有一位文采翩翩的職業(yè)編劇劉三(或牛三),“打”的本子既快且好。且梅巧玲具有創(chuàng)新意識,又當了說話算數(shù)的班主,所以新戲才能不斷涌現(xiàn),使四喜班成為當時僅次于三慶班的京劇班社?!堆汩T關》中,梅巧玲扮演蕭太后,無論形象、做派,唱功、念功,都是上乘,尤其是揭示人物的內心活動,惟妙惟肖。這一至八本連臺本戲,梅巧玲當班主前,未見其出現(xiàn)于京劇舞臺上,顯然是新編戲。筆者看其劇本,結構、人物、語言都文通理順,定然是行家里手劉三的手筆。齊如山認為是根據(jù)清宮內承應大戲《昭代簫韶》改編的。清宮這出寫楊家將的連臺本戲,最早為昆弋傳奇本,共10本240出,也是根據(jù)相關演義編寫而成。宮內的演出最早見于道光朝,咸豐朝也有演出,晚清光緒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又有翻為皮黃本的演出。同治晚年梅巧玲演出《雁門關》,絕對不可能從清宮升平署借出《昭代簫韶》的腳本。在這一時期,春臺班班主俞菊笙曾從升平署太監(jiān)手中借來宮內另一承應戲《混元盒》的腳本進行排練,但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他不但立即送還,而且還將小說《封神榜》的情節(jié)嵌入劇中,以示并非來自宮內腳本。但連臺本戲《雁門關》的某些情節(jié)有可能是宮內升平署的太監(jiān)或昆弋藝人將《昭代簫韶》傳奇本的情節(jié)說與了梅巧玲,特別是用宋遼議和、南北和好的大團圓作為結尾,更可能是這些人的“夫子自道”,梅再請劉三參考小說《楊府演義》編纂而成該劇。
故此,京劇《四郎探母》絕不似齊如山所云:“先有《雁門關》,同時由張二奎由《雁門關》里摘出一段,另編了一出《探母回令》?!睏铎o亭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所撰《都門紀略·詞場》赫然記載著當時的幾大徽班的當家老生,如春臺班的余三勝、四喜班的張二奎,新興金鈺班的薛印軒,皆以演《四郎探母》中的楊四郎著稱,和春班的青衣汪法林以演《探母》中的蕭太后名噪梨園。該劇以西皮調式貫穿全劇。王芷章斷言:“《四郎探母》這出戲是余三勝到京后唱得最紅的一出,自屬于由湖北帶來的劇目。”“但張二奎把《四郎探母》改用奎派的唱法來演,和余派不同,這都是事實。”王芷章所說有據(jù)。以后奎派老生,如去往上海的孫春恒、馮瑞祥,北京的周春奎、張子玖、許蔭棠均以擅演《四郎探母》聞名。特別是張二奎親傳弟子楊月樓,此劇成為他的“殺手锏”,同光十三絕人物圖中,楊就是以此劇目入畫的。但四喜班梅巧玲演《雁門關》連臺本戲時,張二奎早在數(shù)年前(同治三年末)便病故了。
綜上所述,京劇《四郎探母》是根據(jù)漢劇改編,由漢派演員余三勝唱紅。其他著名老生,如京派的張二奎等也紛紛效尤。在北京演出的時間起碼應該在道光二十年(1840年)左右,定在《雁門關》之前。正因為這出戲是余三勝的拿手杰作,故到光緒中期,這出《探母》唱得最好的,應數(shù)余三勝弟子、有“伶界大王”之稱的譚鑫培。他不僅唱得好,在唱腔上有許多新的創(chuàng)造,而且在表演上也有許多絕活。如楊四郎被擒時翻的“高毛”,起范又高、又快、又圓;《回令》在銀安殿戴“手肘”跪著翻兩次“屁股座子”,干凈利落脆,極符合人物當時的心態(tài)。由于該劇行當齊全,除無花臉外,老生、青衣、花旦、小生、老旦均在其中,并各有發(fā)揮余地,因此常常在大義務戲或喜慶節(jié)日中,眾星云集做大合作演出。1949年前,梅蘭芳與譚鑫培、余叔巖、馬連良、譚富英、陳德霖、王瑤卿、姜妙香、龔云甫、李多奎、蕭長華、慈瑞泉等各行當頂級人物多次合作,收到最佳效果,僅略舉幾例:
1924年,梅蘭芳第二次赴日演出前,在徐宅堂會演這出戲的大合作戲,飾鐵鏡公主,余叔巖飾楊延輝,陳德霖飾蕭太后,龔云甫飾佘太君,姜妙香飾楊宗保,慈瑞泉、蕭長華飾大、二國舅,陣容相當硬整。
1947年,在上海中國大戲院,也有一次別開生面的《四郎探母》演出。梅蘭芳飾鐵鏡公主到底,四個楊四郎——李少春《坐宮》,周信芳《別宮》《過關》,譚富英《見弟》《見娘》,馬連良《見妻》《哭堂》《回令》,芙蓉草飾蕭太后,姜妙香飾楊宗保,馬富祿飾佘太君,馬盛龍飾楊六郎,高玉倩飾四夫人,劉斌昆、韓金奎飾大、二國舅。這場演出,四個四郎中,周信芳和李少春是較少扮演這個角色的,特別是周信芳,這次也特意秀了一把,為這場南北方演員大合作的演出增色不少。
1949年后,由于梅蘭芳年事已高,也因這出戲的政治原因,很少演出該劇。但1956年9月,有一次眾名演員珠聯(lián)璧合演出的該劇,幾乎將北京的最佳人選一網(wǎng)打盡。五個名老生分飾各折的楊四郎:李和曾《坐宮》,奚嘯伯《別宮》,陳少霖《過關》,譚富英《見弟》《見娘》,馬連良《哭堂》《回令》。張君秋、吳素秋分飾鐵鏡公主,尚小云飾蕭太后,姜妙香飾楊宗保,李多奎飾佘太君,蕭長華、馬富祿飾二位國舅,李硯秀飾四夫人,馬盛龍飾楊六郎,可謂集一時之盛,在當時引起極大的轟動。但數(shù)年后,該劇即被轟下京劇舞臺。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此劇再度盛演于紅氍毹上,眾多優(yōu)秀青年演員和老一輩京劇藝術家都參與演出,扮演楊四郎的有譚元壽、張學津、梅葆玥、關棟天、言興朋、耿其昌、于魁智、張建國、杜鎮(zhèn)杰等;扮演鐵鏡公主的有梅葆玖、李維康、李勝素、王蓉蓉、史依弘等,其他如蕭太后、楊宗保、佘太君等的扮演者,也都是上乘之選。這出戲又恢復了青春,在京劇舞臺上再度成為一株奇葩!
(編輯·宋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