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辰
女兒的水墨畫獲獎了。我從桂樹上折下一根細(xì)枝,遞到她手中。
“媽媽,為什么要給我這個?”
我莞爾。關(guān)于桂枝,關(guān)于我們家的歷史,我得慢慢告訴她。
我像女兒這么大時,住在何灣老宅里。從民主路到何灣,只需穿過一條筆直的水泥馬路,很是方便。這條路原本是土徑,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濘遍地。是我爺爺一次次去相關(guān)部門反映情況,挨家挨戶動員大家義務(wù)修路,才有了這條漂亮的水泥馬路。
灣子里的人都說,我爺爺是榮譽感很強的男人,他把馬路視為何灣的臉面,路修好了,別人才愿意來何灣做客。
榮譽感,在年幼的我的心目中,跟一棵樹緊密相連。
從我記事起,家門前就有棵高大的桂樹。在我第一次得到爺爺獎給我的桂枝之前,我的小姑姑考上大學(xué),我父親拿到集團(tuán)公司的獎狀,我都曾目睹爺爺親手折桂,將桂枝送給他的子女們。
這像是一個小游戲,卻沒有人以玩笑的態(tài)度對待。古有蟾宮折桂之說,在我們家,折桂,更像是一種儀式,代表著嘉許和榮譽。
我 9歲這年,大學(xué)畢業(yè)的小姑姑決定跟隨男友去東北工作。最疼愛她的爺爺,又傷心又惱怒,將桂樹下的桌子掀翻在地。即便如此,姑姑還是癡心不改,一定要隨心愛的人奔赴遠(yuǎn)方。
姑姑去東北后不久,爺爺從桂樹上截下一些枝條,用扦插法培育新苗,分送給了何灣的鄰居們。從那時候起,何灣的桂樹越來越多。而定居?xùn)|北的我姑姑,努力奮斗,無論生活還是工作方面,佳音頻傳。爺爺又歡喜又感慨,他說,人像一棵樹,哪里適合就長在哪里,根深葉茂,然后開枝散葉。
事實上,爺爺自己,就是一
棵長在何灣的樹。爺爺?shù)睦霞以?/p>
江蘇,年輕時跟隨親戚在上海討
生活,后來才因工作關(guān)系遷到本
市,成家后定居何灣。何灣老宅
大約修建于 1960年代,門前的
桂樹,與老宅的年齡一般大。
每年仲秋,是桂花開得最稠的時候,何灣的空氣都像是由高純度的桂花蜜轉(zhuǎn)化而成。而花開最盛,花香最濃的,當(dāng)屬我家的老桂樹。奶奶每年都會收下許多新鮮的桂花,用鹽揉搓后,加上砂糖,腌制成一瓶瓶桂花醬,分給我媽,也寄給在東北的姑姑。
桂樹越來越高,樹干粗壯,亭亭如蓋。父母親和我卻要離開何灣,搬到新城區(qū)去住了。搬家之前,爺爺扦插成活了幾株桂樹新苗,父親將它們帶到新居,種在小區(qū)的綠化帶中。
新苗長成了小樹,開始在秋季吐露芬芳。歲月變遷,人世滄桑。奶奶去世后,我們多次邀請爺爺搬到新城區(qū)同住,爺爺卻不肯。他說桂樹需要他的照顧,灣子里還有這桂樹的子孫,到了秋天,空氣里都是桂花香,跟別處不一樣。
2005年,何灣被列入城市改造工程的拆遷計劃中。這年秋天,爺爺拄著拐杖佇立在桂樹前。桂香沁人心脾,風(fēng)吹過來,乳黃色的桂花簌簌飄落,像下了一場桂花雨,爺爺?shù)募珙^、毛衣上,沾滿清芬。80歲的爺爺就要離開老宅,那陪伴了他 40多年的桂樹,也將由專人移栽到別處。
爺爺流下了眼淚。他說:桂樹好,中國人喜歡,外國人也喜歡。
我知道,我知道。我連連點頭。
從我奶奶到我姑姑,再到我,我們都知道。爺爺還很年輕的時候,在上海舟山路一帶,他認(rèn)識了一位年輕的猶太姑娘。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姑娘隨父母離開曾庇護(hù)過他們的上海,前往美國。離開前,姑娘曾折下一根桂枝,送給我的爺爺。
不久后,爺爺也離開上海,開始嶄新的生活。
關(guān)于這段往事,沒人知道更多的細(xì)節(jié)。桂樹在西方人眼里,代表光榮和榮譽,在中國人眼里,代表友好和勝利。而在我們家,折桂成了家族傳統(tǒng),是一種榮譽,匯集著諸多美好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