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除“馬甲”之際的反思
——基于974份報道案例的實證研究
蘇新建
(浙江工商大學 法學院,杭州 310018)
摘要:根據1996—2014年《法制日報》報道的974份刑事案例進行分析,發(fā)現自1996年以來,在法庭上穿“馬甲”的刑事被告人的數量沒有減少,呈現出反復和上升的趨勢;刑事被告人是否穿“馬甲”受到其身份、所犯罪行和文化程度的影響。這說明我們的司法機關還未能充分保障刑事被告人的尊嚴和權利,且未能做到平等地對待刑事被告人。最近出臺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全面深化人民法院改革的意見》已經明確禁止刑事被告人在法庭上穿“馬甲”,但隱藏于“馬甲”背后的司法偏見仍須慢慢祛除。
關鍵詞:法庭;訴訟;刑事被告人;馬甲;程序
收稿日期:2015-03-29
基金項目:司法部項目“基于程序正義的司法公信力評估及提升對策研究——主觀程序正義的視角”(13SFB5005)
作者簡介:蘇新建,男,浙江工商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主要從事法理學和司法制度研究。
中圖分類號:DF8文獻標志碼:A
Reflection on the Abolishment the Vest
—A Positive Study Based on 974 Reported Cases
SU Xin-jian
(SchoolofLaw,ZhejiangGongsh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18,China)
Abstract:Database is built according to the collection of the data from criminal cases which were reported on Legal Daily from 1996 to 2014. The analyses of those 974 samples show that from 1996 the number of the vests appears in the courts increases and that the identity, the crime committed as well as the education background of the defendant influence whether he wears a vest in the court.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judicial system does not follow the requirements of procedural justice, does not treat the suspects with dignity and does not treat the suspects equally. The vest in the court will be terminated after the new measure which is called Supreme People’s Court 4th 5 Year Court Reform Plan. However, it takes time to drive out the bias behind the vest.
Key words: court; litigation; criminal defendant; vest; procedure
一、引言
2015年2月26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了《關于全面深化人民法院改革的意見》,明確規(guī)定:“禁止讓刑事在押被告人或上訴人穿著識別服、“馬甲”、囚服*為了表達簡潔,本文后面的論述中用“刑事被告人”來指代“刑事被告人或上訴人”,用“馬甲”來指代“識別服、馬甲、囚服等”。等具有監(jiān)管機構標識的服裝出庭受審。”這個規(guī)定進一步明確了刑事審判程序的一些庭審細節(jié)要求,更加符合程序正義和法治精神,并因應了國際慣例。*國際文件《囚犯待遇最低限度標準規(guī)則》(Standard Minimum Rules for the Treatment of Prisoners)中明文規(guī)定:88.(1)未經審訊的囚犯如果服裝清潔適宜,應準穿著自己的服裝。
談到法庭上的“馬甲”這個話題,我們首先必須提及眾所周知的刑事訴訟中的無罪推定原則(Presumption of innocence)——“任何一個刑事被告人在法官宣判為有罪前,都被推定是無罪的,不應該受到不公正對待”。無罪推定原則是否定刑事被告人在法庭上穿“馬甲”的重要理論依據,基于該項原則,任何一個刑事被告人在被法官宣判為有罪前,都應當避免將其視為“有罪者”“人犯”或“罪犯”,在外在形象上不能貼上“犯罪化標簽”?!榜R甲”或多或少都是與犯罪有關的標簽,如果讓處于審理階段的刑事被告人貼上這些標簽,無疑違背了無罪推定的原則。而這一點,學界已經達成共識。
我國《刑事訴訟法》比較明確地規(guī)定了無罪推定的原則*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12條之規(guī)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并且沒有授予讓被告人穿“馬甲”以合法性。雖然之前我們沒有明確禁止給刑事被告人穿“馬甲”,但從一些相似的規(guī)定中可以看出,我國逐漸重視“無罪推定”原則在訴訟程序各個環(huán)節(jié)中的體現,逐漸意識到去“犯罪化標簽”的重要性。如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聯合發(fā)布的《關于依法文明管理看守所在押人犯的通知》中明確規(guī)定“除本人要求外,禁止給在押人犯剃光頭”;最高人民法院2009年7月30日發(fā)布的《關于人民法院司法警察刑事審判警務保障規(guī)則》也明確指出,“在法庭審判活動中,應當為被告人解除戒具;對于有可能判處死刑、無期徒刑等較重刑罰和有跡象顯示具有脫逃、行兇和自殺、自殘可能的被告人,可以不解除戒具”。
盡管學界一致認為刑事被告人不能穿“馬甲”在法庭上接受審判,并且我國也基本確立了“無罪推定”原則,但實踐中仍有大量的刑事被告人身穿“馬甲”出現在法庭上。法官對刑事被告人是否穿“馬甲”似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我們來看兩個例子。
案例一:49歲的被告人王如高昂著頭,闊步走上法庭,在開庭前,她拒絕穿上一般刑事被告人必備的橘色號服,并說:“這關乎我一生的尊嚴和名譽!”;并且因為情緒激動而被安撫,從而導致開庭時間延遲。而同案的另一被告人方咸如則穿著“馬甲”。[1]
案例二:庭審現場,周文斌指出,一些省部級官員及明星出庭受審時均未穿黃“馬甲”,他也要求同等待遇。在遭到審判長拒絕后,他自行脫下了黃“馬甲”。法院沒有去制止。從那天之后,周文斌出庭時就沒再穿黃“馬甲”了,審判長也沒有再就著裝提出要求。[2]
從這兩個案例中可以看出,法院在刑事被告人是否要穿“馬甲”這個問題上態(tài)度有些曖昧,盡管法官們都是法律的研習者,但他們卻沒有成為法治精神的徹底捍衛(wèi)者?,F在,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規(guī)定,我們也許可以樂觀斷定法庭上的“馬甲”現象將不復重現,但另一方面,我們仍須進一步思考隱藏于“馬甲”背后的問題,比如,如周文斌所言,為什么“一些省部級官員及明星出庭受審時均未穿黃馬甲”?這里面除了“馬甲”本身問題外,是否還有平等對待的問題?
近年來,筆者比較關注程序正義在中國的真實實踐,對“馬甲”這個能夠反應程序正義的話題,筆者曾經收集了大量的數據。本文擬通過大規(guī)模數據分析,對在中國司法實踐中盤踞了多年的“馬甲”現象及背后的因素進行分析,歸納其對我們的司法啟示,以資備忘并警鑒。
二、研究假設與研究設計
在媒體高度發(fā)達的今天,人們可以方便地看到有關刑事審判的新聞。如前所述,按照無罪推定的原則,所有的刑事被告人均不應穿“馬甲”受審。但從新聞報道中,我們的確注意到有很多刑事被告人身穿“馬甲”在法庭上接受審判。那么,有多少刑事被告人穿著“馬甲”,又有多少未穿?歷史地看,穿“馬甲”的人數是在減少還是在增多?影響刑事被告人穿“馬甲”與否的因素又是什么?其中有什么規(guī)律嗎?循著這些問題,我們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1:歷史地看,穿“馬甲”受審的刑事被告人人數在減少。
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我們的法制體系逐漸完善,法治狀況不斷改進。我們有理由認為我國的司法活動越來越文明,司法行為越來越規(guī)范。故此,我們假設法庭上身穿“馬甲”受審的刑事被告人人數呈減少趨勢。
假設2:刑事被告人是否穿“馬甲”與其身份無關。
我們注意到,在新聞報道中,有些刑事被告人身穿“馬甲”,有些則沒穿。我們假設總體上刑事被告人是否穿“馬甲”屬于隨機現象,與其身份沒有必然聯系。
假設3:刑事被告人是否穿“馬甲”與其所犯罪行的性質無關。
《刑法》分則規(guī)定了10類犯罪,它們的構成、性質、危害程度等都有差別。如果刑事被告人涉嫌的是嚴重暴力犯罪或有暴力傾向,司法機關應采取相應的安全措施,而“馬甲”在此并無保安功能;并且,即使是涉嫌嚴重暴力犯罪,在法院審判前被告人仍被推定為是無罪的,仍不應穿“馬甲”。我們假設刑事被告人在法庭上是否穿“馬甲”與他們所犯的罪行的性質沒有必然聯系。
假設4:刑事被告人是否穿“馬甲”與其文化程度無關。
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刑事被告人的文化程度會有各個層次的。我們假設刑事被告人有無穿“馬甲”與他們的文化程度無關。
為了收集到能夠反映刑事被告人在法庭上有無穿“馬甲”的信息,我們需要查閱記錄當時庭審情況的資料,在該資料中應該包含有被告人在法庭上穿著形象的錄像或圖片。由于本研究不就案件的實體問題進行分析,再加上到法院獲取材料的手續(xù)比較繁瑣,本文選擇已經公開的資料作為數據來源。同時,為了使研究結論更科學、更有說服力,選取的研究材料應該具有權威性和系統性。并且為了克服數據的碎片化和斷缺,追蹤收集某家媒體在相當長時間內的新聞報道是一個不錯的選擇。[3]綜合上述考慮,本研究主要選取《法制日報》(含《法制日報》的前身《中國法制報》*《法制日報》于1980年8月1日創(chuàng)刊于北京,時名《中國法制報》,1988年1月1日更名為《法制日報》。)上關于刑事審判的新聞報道為主要材料來源。
由于本研究需要從樣本中直觀地觀察到被告人的穿著形象,故而我們收集樣本的標準有兩個:一是在一篇新聞報道中須有被告人形象的圖片,二是該新聞報道中須有關于案件的較詳細的文字說明。為了盡可能反應較長一段時期刑事被告人的衣著變化,我們查閱的材料在時間上涵蓋了從1980年《法制日報》創(chuàng)刊日開始到2014年年底的各期報紙。2013年與2014年,本研究組的成員在浙江省圖書館累計工作近五個月,翻查每一期《法制日報》上的新聞,共瀏覽了1980年以來《法制日報》上刊登的上萬份刑事案件新聞,收集兼具庭審圖片和文字的報道。
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的刑事案件新聞報道中很少有庭審圖片,即使極少數有圖片的新聞報道,這些圖片也因時間太長而無法辨認清楚,所以我們不得不放棄這些少數案例,實際有效的案例樣本從1996年才出現。巧合的是,1996年恰恰是《刑事訴訟法》修改之年,一些重要的法治原則(如無罪推定原則)被吸納到新法之中。于是,以1996年為起點年,也具有了另一個標志性意義。需要說明的是,同一個案件,不同的媒體采寫的焦點或捕捉的新聞點不盡相同,報道提供的信息量、側重點也不一樣,這種描述性偏差和選擇性偏差可以通過增加案件的數量和時間跨度、拉長數據時間段和盡可能增加個案數量來緩解。[3]本研究中,如果《法制日報》所報道的案例的信息不完整,比如缺少刑事被告人的文化程度的信息,我們會進一步查閱其他權威報紙獲得信息補充,一般會查閱《檢察日報》和《人民法院報》上的報道。
在收集樣本信息時,除了核心變量“是否穿馬甲(1=是,2=否)”外,我們大致按照以下兩類變量進行整理、記錄:
首先是有關刑事被告人基本信息的變量。這些變量包括刑事被告人的性別、年齡、文化程度、職業(yè)等。其中“文化程度”分為小學及以下(=1)、初中(=2)、高中(=3)、大學及以上(=4)等;“職業(yè)”分為政府公務人員(=1)、國企管理層(=2)、私企管理層(=3)、事業(yè)單位(=4)、普通工人(=5)、農民(=6)、無職業(yè)(=7)、其他(=8)等。
其次是有關案件基本信息的變量。這些變量包括案件性質、審判地點等。根據《刑法》的規(guī)定,我們將“案件性質”共分為10類:第一,危害國家安全罪(=1);第二,危害公共安全罪(=2);第三,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3);第四,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4);第五,侵犯財產罪(=5);第六,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6);第七,危害國防利益罪(=7);第八,貪污賄賂罪(=8);第九,瀆職罪(=9);第十,軍人違反職責罪(=10)?!皩徟械攸c”,則以省級行政區(qū)劃為單位,分成31個省、自治區(qū)或直轄市,按照拼音的順序,從安徽到浙江依次編碼為1—31。
三、數據庫的總描述
我們收集到1996—2014年的有效案例樣本共計974份,然后根據設定的變量進行數據輸入,建立數據庫。采用的軟件是SPSS。數據庫的總體情況如下。
在收集到的974份樣本中,被告人為男性的共有852名,占全部樣本的87.5%;被告人為女性的共有122名,占全部樣本的12.5%。可以看出,男性犯罪的比率遠遠高于女性,是女性的7倍。這個數據與其它公開的資料中關于男女犯罪比例的數據大體上是一致的。*有報道稱,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我國女性和男性犯罪性別比例約為1∶10;近年來,這個比例上升到1∶4。參見張敬:《專家:女性犯罪率呈上升趨勢》,《每日新報》2010年12月23日。據一項關于深圳女性犯罪的統計,2006至2008年,深圳市女性犯罪所占比例約7%左右;2009年這個比例已近8%;而2010年至2011年,女性所占比例已超過9%。參見游春亮:《女性犯罪率上升呼喚社會加強人文關懷》,《法制日報》2012年3月13日。據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的一份調研,涉及女性的普通刑事犯罪一審案件占普通刑事犯罪一審案件的比例從原來的9.4%飆升到了17.22%。參見李松、黃潔:《北京一中院調研顯示女性犯罪案件大幅攀,升侵犯人身權暴力犯罪占六成》,《法制日報》2011年3月23日。
根據《刑法》分則,我們在變量中設計了10類犯罪,但在收集到的數據中有3類犯罪沒有涉及到,它們是危害國家安全罪、危害國防利益罪以及軍人違反職責罪。其余的7類犯罪均涉及到了,其中涉嫌貪污賄賂罪的最多,有225人,占23.1%;其次是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有177人,占18.2%;然后是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有173人,占17.8%;除了樣本中沒有涉及到的三個罪名外,最少的是瀆職罪,21人,占2.2%。具體數據見圖1。
圖1 樣本的罪種分布
1996年《法制日報》中兼有圖片和文字的刑事案件報道共有8篇,自此開始每年的數量大體上呈逐步增長的趨勢,2006年共有124篇,數量上達到了頂峰。
表1 1996—2014年樣本的年度分布
就樣本的這種變化而言,我們推測,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科技進步了,照片采集技術變得越來越發(fā)達,加上報紙為了吸引讀者的眼球,圖文并茂的新聞報道在逐年增多。另一個原因是《法制日報》的版次和版面都在不斷增多*早期的《中國法制報》,為四開四版周一報;后改為周三、周六刊,進而又改為對開四版的日報。更名為《法制日報》后,1994年1月1日增擴為每日八版;2002年10月1日起每周二、三、四的報紙由八版增擴為十二版。,相應地,刑事案件的新聞報道也在增多。
2006年后,樣本的數量又有所減少,但每年的樣本數量大體上維持在幾十個;2012年度樣本數量明顯減少,只有17個。全部的樣本年度分布情況見表1。
在我們收集到的974份樣本中,除青海省外,其余的30個省、直轄市和自治區(qū)均有涉及。樣本數最多的是北京,有243例,占到了全部樣本的四分之一;其次是廣東,有90例,隨后的是浙江58例、安徽47例、江蘇44例。最少的是貴州,有2例,其次是廣西和天津各有4例,寧夏6例,內蒙8例,新疆9例??紤]到一家報紙往往會對新聞素材有自己的選擇,且本研究在收集樣本時所依據的兩個條件(兼有被告人衣著形象的圖片和較詳細的文字記錄)對案例報道做了進一步的篩選,可以說,本研究樣本的地域分布大體上也印證了“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犯罪率較高”[4]這個論斷。全部樣本的地域分布情況見表2。
表2 樣本的地域分布
四、數據分析與討論
本部分我們將通過數據來分析有多少刑事被告人穿著“馬甲”在法庭上接受審判,并且進一步驗證這些刑事被告人穿“馬甲”是完全隨機的,還是不同的人會得到不同對待?程序正義和法治精神要求司法機構在面對當事人時,要中立、無偏見、平等對待,不能因為當事人的外在條件不同而進行區(qū)別對待。如果司法部門有選擇地讓刑事被告人穿“馬甲”和不穿“馬甲”,這不僅違反了無罪推定原則,還違反了平等對待原則。我們通過分析“是否穿馬甲”與“被告人的職業(yè)”“案件的性質”“被告人的文化程度”之間的關系來研究被告人的身份特征和個體特征有無影響到司法部門對刑事被告人進行區(qū)別對待。
數據顯示,在全部的樣本中,穿“馬甲”出庭受審的刑事被告人有608人,占62.4%,不穿“馬甲”的有366人,占37.6%。這個數據意味著,有將近三分之二的刑事被告人在法庭上穿著“馬甲”接受審判,這個比例和數量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料。從而可以看出,司法機構還沒有充分尊重刑事被告人的尊嚴和權利。
現代文明社會,人性尊嚴和基本權利是法治的核心要素,其中當然包括了對犯罪嫌疑人的尊嚴和權利的尊重。從數據來看,絕大多數的刑事被告人仍以穿“馬甲”的形象出現在法庭上,這些都讓司法機構難以擺脫“有罪推定”的嫌疑。刑事被告人的衣著形象,往往決定了法官和普通民眾對他們的第一印象,這樣的印象,對于法官來講,可能會影響他所做的判決,對于普通民眾來講,可能會在法院還未做出有罪判決以前,就已經把他視為一個罪犯了;與此同時,這樣“與眾不同”的穿戴讓被告人自己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自卑感,行使權利的意識也因此減弱,“不敢再為自己進行充分的辯護”[5]。所以,在司法實踐中即使某個犯罪嫌疑人被無罪釋放了,他在周圍民眾中的形象仍是負面的,這跟犯罪嫌疑人出庭時的穿著形象不無關系。*朱占平律師回憶到,他的一位律師同行,在辦理一起強奸案的時候,把自己記錄的一份證言遞交給檢察機關,結果被認為是一份偽證,當即將其刑事拘留,雖然最后沒查出什么問題無罪釋放,但是,進去時的烏黑大背頭,幾天后出來時已經變成了光頭。那年整個一個夏天,他都不合時宜地戴一頂布帽遮羞,能不見的人盡量不見,能不去的場合盡量不去,性格也變得孤僻冷漠。參見朱占平:《我看在押人員的人格尊嚴保護》,載《閑話法律》2007年第4期。需要指出的是,當我們強調司法機構要尊重當事人的時候,并不是說司法機構不能對當事人科以處罰。但是“如果制裁是以一種侵犯人的尊嚴的方式進行的,那么它的后果是將增加而不是減少違法”[6]。布雷思韋特的羞辱理論(Shaming)[7]和謝爾曼的藐視(Defiance)[8]理論都指出,司法機構在處罰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如果能夠謹慎地顧及到犯罪嫌疑人的價值和尊嚴,那么犯罪嫌疑人會更加遵守法律。
1996年以來,法庭上“馬甲”的數量有無發(fā)生變化?這里面有無軌跡可循?客觀上看,我國的法治建設的確取得了明顯的成就,大規(guī)模的立法活動已經基本完成,司法運行機制正在逐步完善。我們似乎有理由大膽推測,我國的司法機構越來越尊重程序正義,越來越尊重當事人的尊嚴和權利。然而,從本研究的數據來看,司法機構在維護程序正義和保障被告人的尊嚴和權利方面并沒有預估的那么理想。
為了具體分析這個發(fā)展變化,我們把1996年以來每年穿“馬甲”的刑事被告人人數和不穿“馬甲”的人數對比列表,參見表3。
表3 1996—2014年年度“是否穿馬甲”的數量統計
為了能夠從直觀上把握穿“馬甲”人數和不穿“馬甲”人數的發(fā)展變化趨勢,我們以全部的974個樣本為基數來分析1996年以來的變化軌跡。以每年的樣本中“穿馬甲”與“不穿馬甲”出現的頻率為基礎,把1996年以來的數據按年度順序制圖如下,參見圖2。
圖2 “是否穿馬甲”年度頻率圖
圖2中虛線條(……)是不穿“馬甲”的刑事被告人的年度頻率變化趨勢,實線條(━)是穿“馬甲”的刑事被告人的年度頻率變化趨勢。從圖2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出,1996年以來,在法庭上穿“馬甲”受審的被告人人數呈增長趨勢,不穿“馬甲”的人數呈下降趨勢,這個趨勢一直維持到2013年。雖然這個變化軌跡在一些年份會有些迂回,但大體上各自的趨勢還是比較明顯。
從樣本的數量來看,1996年度共有樣本8個,不穿“馬甲”的有8個;1997年共有樣本3個,不穿“馬甲”的有3個。故而我們從圖2中看到,1996年前后,不穿“馬甲”的被告人的頻率達到100%,而穿“馬甲”的頻率則是0。1999年全部的樣本有50個,不穿“馬甲”的有50個,無論從數量來看還是從頻率來看,不穿“馬甲”的樣本到此形成頂峰。如果說1996年的8個樣本和1997年的3個樣本屬于小樣本的話,1999年的50個樣本則屬于大樣本,可以比較充分地說明在該時間段不穿“馬甲”為“主流”現象。這種不穿“馬甲”占多數的現象一直持續(xù)到2000年前后。到2004年,在總數為46個的樣本中,穿“馬甲”的有24個,不穿“馬甲”的有22個,兩者的頻率幾乎相等。從圖2上也可以看出,兩條曲線在2004年前后走向中間,平分秋色。
2004年以后,相對于不穿“馬甲”的人數,穿“馬甲”的人數逐年增多。2005年在全部的97個樣本中,穿“馬甲”的有69人,不穿“馬甲”的有28人。2006年,在全部的124個樣本中,穿“馬甲”的有92個,成為年度數量上最高峰。到2010年,在全部96個樣本中,穿“馬甲”的占81個,則成為頻率上的最高峰。從圖2上看,在2008—2010年前后,穿“馬甲”的被告人人數頻率達到最高,不穿“馬甲”的則降到最低。2011年以后,每年度的穿“馬甲”的數量仍然高于不穿“馬甲”的人數,但差距有所減小。從圖上看,兩者有向中間靠攏的趨勢,但2012年和2013年的樣本數量不是很多。2014年出現了較大的變化,不穿“馬甲”的人數自2003年以來首次超過了穿“馬甲”的人數。
總體上看,法庭上“馬甲”數量的變化趨勢比較微妙。就本研究的數據來看,我們很難看出司法機構比以前更加關注法治精神和司法細節(jié)。受到某個時期的司法政策的導向和影響,司法的態(tài)度和行為方式也在擺動和迂回。1996年修訂《刑事訴訟法》前后,“無罪推定”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去除刑事被告人“馬甲”的呼聲也很大,于是出現了1996年、1997年1999年三年“零馬甲”的現象。世紀之交,伴隨著司法改革、法官職業(yè)化建設,諸多的審判細節(jié)受到關注,比如法袍、法槌等,此時穿“馬甲”的刑事被告人人數明顯少于不穿的人數。再后來,隨著司法不斷被要求服務于“維穩(wěn)”大局,“穿馬甲”這種小事便變得不值一提,于是2008年前后,穿“馬甲”的人數達到頂峰??梢钥闯?受到不斷變動的國家政策和司法政策的影響,司法的行為也抹上了“運動”的色彩,使得本來可以徹底脫下的“馬甲”又被穿上。到了2014年前后,中央再次強調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尤其是十八屆四中全會專題研究依法治國的問題,這既增強了法律職業(yè)共同體的法治信心,也對他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股春風為建設法治國家注入更強動力的同時,也吹走了一些刑事被告人身上的“馬甲”。
我們以“是否穿馬甲”為因變量,以“被告人職業(yè)”為自變量建立模型進行分析。由于兩個變量都是無序分類變量,故我們用兩者建立logit分析模型。數據見表4。
表4 “被告人的職業(yè)”對“是否穿馬甲”影響的logit模型
注:a.This parameter is set to zero because it is redundant
b.Model: Multinomial Logit
c.Design: Constant + 馬甲 + 馬甲 * 職業(yè)
通過數據可以看出,在8類職業(yè)中,有4類跟“穿馬甲”(馬甲=1)有著顯著的負相關關系,這4類職業(yè)是,政府公務人員(職業(yè)=1)、國企管理層管理人員(職業(yè)=2)、私企管理層管理人員(職業(yè)=3)和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職業(yè)=4)。也就是說,這4類職業(yè)的刑事被告人穿“馬甲”的概率比其他4類職業(yè)的被告人穿“馬甲”的概率明顯要低。具體而言,“政府公務人員”對“穿馬甲”的負影響最大(-1.557,p<0.05),換言之,曾經是政府公務人員的被告人在法庭上不穿“馬甲”的概率最大。其次是國企管理層的管理人員(-0.800,p=0.05)、私有企業(yè)管理層的管理人員(-0.603,p<0.05)和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1.126,p<0.05),這3類職業(yè)的刑事被告人穿“馬甲”的概率也明顯要低。
這個結果與我們平時感受到的一些具體案例是一致的。如果我們在新聞中看到有不穿“馬甲”的刑事被告人出現了,他們往往屬于這4類職業(yè)群體。比如公安部原副部長李紀周、上海市原市委書記陳良宇、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成克杰、重慶市原市委書記薄熙來、鐵道部原部長劉志軍、北京市原市委書記陳希同、重慶市原副市長王立軍、國家發(fā)改委原副主任劉鐵男、漢龍集團原負責人劉漢、建昊集團原董事長袁寶璟等。這個結果意味著司法機構在對待刑事被告人時,會因被告人的職業(yè)而有差異。如果說的更具體些,那些具有較高社會地位的刑事被告人在法庭上穿“馬甲”的概率較小,這些人曾經或擁有權力,或具有財富,或兩者皆備。
案件的性質是否會影響到司法機構的區(qū)別對待呢?我們以“是否穿馬甲”為因變量,以“案件的性質”為自變量,建立logit分析模型,數據見表5。
數據顯示,在樣本涉及到的7類刑事案件中,有5類案件與“穿馬甲”(馬甲=1)有明顯的正相關關系,這5類案件分別是:危害公共安全罪(案件性質=2)、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案件性質=3)、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案件性質=4)、侵犯財產罪(案件性質=5)和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案件性質=6)。這5類案件中,對穿“馬甲”影響較大得有:危害公共安全罪(2.409,p<0.05),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2.369,p<0.05),侵犯財產罪(2.310,p<0.05)。因為樣本容量的問題,瀆職罪沒有顯示出明顯的結果。這個數據結果意味著,涉嫌這5類犯罪的刑事被告人在法庭上穿“馬甲”的概率較大。
表5 “案件的性質”對“是否穿馬甲”影響的logit模型
注:a.This parameter is set to zero because it is redundant.
b.Model: Multinomial Logit
c.Design: Constant + 馬甲 + 馬甲 * 案件性質
從數據中可以看出,貪污賄賂罪(案件性質=8)沒有對“穿馬甲”構成明顯影響;也就是說,涉嫌貪污賄賂犯罪的刑事被告人在法庭上穿“馬甲”的概率比較小。
這個結果非常有趣,大多數犯罪類型的被告人穿“馬甲”的概率都很大,只有涉嫌貪污賄賂犯罪的被告人穿“馬甲”的概率非常小。這個結果與前述“穿馬甲”與“被告人職業(yè)”關系的研究結論是一致的,可以互相印證。因為“貪污賄賂罪”的犯罪主體一般情況都是“國家機關公務人員”“國有企業(yè)的管理人員”“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或“私有企業(yè)管理層管理人員”,他們與“穿馬甲”的關系最弱。這樣看來,不同的刑事被告人在司法程序中受到的尊重程度不同。當國家公務人員、企業(yè)高管、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成為刑事被告人時,會得到司法機構更多的尊重,他們穿“馬甲”的人數明顯少于來自其他職業(yè)的刑事被告人,這其中的司法偏見還是能夠比較清晰地被感覺到。當然,法庭上被告人權利有無受到限制跟其犯罪的情節(jié)也是有關的,具有嚴重暴力傾向的被告人就會受到較多的限制。但是從我們的研究來看,除了這種策略性的考量外,更多的被告人是因為身份等外在原因的不同而受到區(qū)別對待。
在新聞報道中,并不是所有的案例都包含了被告人的“文化程度”這一信息,在全部的974個樣本中,包含被告人文化程度的樣本共計488個,并且在各個文化程度類別的分布不平衡?;谶@樣的樣本數量和分布,我們對數據進行描述性分析。按文化程度的類別得到各個文化程度的刑事被告人穿“馬甲”和不穿“馬甲”的總人數和所占比例(見表6)。
表6 “是否穿馬甲”與“文化程度”關系
從表中可以看出,具有小學及以下文化程度的刑事被告人中穿“馬甲”的所占比例為56%,但這個樣本是小樣本;具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刑事被告人中穿“馬甲”的人數比例最高,達到72.3%,遠高于全部樣本的平均值62.4%;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刑事被告人中穿甲的人數比例是62.2%;而具有大學及以上文化程度的刑事被告人中穿“馬甲”的人數比例最低,占49.6%,這是唯一一個穿“馬甲”人數低于50%的數據。這個數據告訴我們,文化程度和認知水平高的刑事被告人,權利和人權受到尊重的機會較大,維護自身人格和權利的可能性在增加。
在本文開頭的兩個案例中,一個刑事被告人具有大學文憑并具有副教授職稱,一個是大學的校長、教授,他們在開庭時拒絕穿“馬甲”。這兩個例子很好地說明了司法機構在刑事被告人是否要“穿馬甲”這個問題上態(tài)度曖昧。法官當然知道“無罪推定”這個原則,也知道讓刑事被告人穿“馬甲”不符合這個原則,所以在被告人拒絕穿的情況下,他就只能同意了。那么,為什么司法人員不能讓所有的刑事被告人都不穿“馬甲”呢?他們的這種心理狀態(tài)頗值得思考。這里至少有一點可以指出,當司法人員面對刑事被告人是否要穿“馬甲”這樣的問題時,他們未能守護法治的精神,某種退讓和狡猾代替了對法治的責任和堅守。
五、結語
從本研究的數據來看,一方面,司法實踐中的確有大量的刑事被告人在法庭上身穿“馬甲”;另一方面,刑事被告人是否穿“馬甲”會因其身份、職業(yè)、文化程度和犯罪性質的不同而有所區(qū)別。一個國家法治的進步離不開對司法規(guī)律的漸次總結,除了總結正向的司法規(guī)律外,隱藏在司法表象后面的反向規(guī)律同樣值得我們去關注。本研究從“馬甲”這個小的庭審細節(jié)入手,通過近千份數據探討了由“馬甲”所折射出來的一些司法實踐現狀。盡管“馬甲”是程序化或形式化的表征,但是其影響卻是實質而重要的。與宏大的法治體系相比,“馬甲”僅僅是細枝末節(jié),但這樣的一個細節(jié)卻具有標志性意義,它可以客觀地說明我們有無在認真地對待法治。如果想避免法治變成華而不實的口號,就應當從改造諸如“馬甲”這樣的具體細節(jié)開始。慶幸的是,最近發(fā)布的《關于全面深化人民法院改革的意見》正是努力從“馬甲”這樣的細節(jié)入手來進行司法改革。同時必須指出的是,“馬甲”可以一日脫掉,但隱藏在“馬甲”背后司法偏見和狡猾卻不會一日掃除,這個問題的解決仍須假以時日。未來,司法共同體須齊心戮力、榮辱與共,在司法實踐中敢于擔當,共同守護法治精神。這樣,我們將真正有理由相信,伴隨著一些細節(jié)的改善和對司法觀念的堅守,我國的司法將會更加公正。
當然,有人可能會主張,刑事被告人在法庭上穿“馬甲”沒有實質地影響到法官的無罪推定,也沒有影響到法官的審判。但即使這樣,也會影響到刑事被告人對司法程序的感知和判斷——這一點從本文開頭兩個例子中被告人的語言和行為即可看出,他們對司法程序的正義性的判斷,會進一步影響到司法服從以及矯正違法犯罪行為的實際效果,[9]影響到司法的權威。[10]參與到司法程序中的當事人,或為爭取利益,或要受到制裁,往往帶著緊張、不樂意、懷疑等情緒。如果司法人員以一種尊重的態(tài)度來對待當事人并且在做決定的過程中給當事人以參與的機會,可以把當事人情緒中的“消極情感”(negative affect)最小化,并最大程度地降低當事人繼續(xù)制造緊張和違反法律的可能性。[11]
本研究也有些不足之處。首先,一家報紙有自己的興趣點——《法制日報》也是如此,這種興趣點會導致本研究收集的樣本之間的平衡。比如,全部樣本中,來自北京的就占了四分之一,這可能跟《法制日報》社位于北京、取材北京比較便易有關。其次,新聞傳播的規(guī)律要求一篇新聞稿子追求諸如“新穎性”“吸引讀者眼球”“趣味性”等,一些沒有新聞價值的普通刑事審判便無法成為“新聞”,這無疑也會多多少少影響到樣本的代表性。在未來的研究中可以通過進一步擴大樣本的容量,或者增加樣本的來源渠道來縮小研究上的誤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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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陶舒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