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河,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出版有長篇小說《黃雀》《刀口上的蜜汁》《我的野獸我的國》,中短篇小說集《隱蔽手記》《北風(fēng)呼嘯的下午》《六月來臨》,話劇作品《想吃麻花現(xiàn)給你擰》《麻花2:情流感》和《麻花3:人在江湖漂》,影視作品《湖光山色》《樂活家庭》《四妹子》等,其中電視連續(xù)劇《湖光山色》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F(xiàn)供職于河南省文學(xué)院。
鬼屋
按:貞觀六年(632年),唐太宗審查死囚。看到這些要被處死的人,他心生憐憫,下旨放其回家,讓他們與家人團聚,來年秋天返回長安就死。第二年秋,頭年所釋放的390名死囚,在無人監(jiān)督無人帶領(lǐng)的情況下,都按期歸來,無一人逃亡……
任愷是這批死囚中的一員。
此刻,身在鬼屋,他無法入睡。山村的夜極其靜謐。一片梧桐葉子戀戀不舍地告別樹枝。接著,傳來這片葉子落地碰觸別的落葉的聲音。一只秋蟲被驚動,叫一聲,隨之所有的秋蟲都叫了起來,此起彼伏,喧囂異常。一群老鼠從地洞里鉆出來嬉戲玩耍,鬧洞房一般,好不熱鬧。過一陣子,突然所有老鼠都鉆進洞穴,秋蟲也全部噤聲,夜晚復(fù)歸于寂靜。也許黑暗中有一條蛇在悄無聲息地爬行。
灰塵簌簌下落。
蛀蟲在房梁內(nèi)部忙碌著。
老房子發(fā)出一聲嘆息。
任愷躺在柔軟的麥秸上,一動不動。走了一天路,非常疲憊,四肢伸展開,他就再也不愿動了。
這個村子里的人對他一點也不友好。12戶人家,他一家家問過去,沒有一家愿意為他提供住的地方。他要求不高,哪怕牲口棚也行。他們不是搖頭,就是擺手,總之,讓他走開。牲口棚也不給他住。
他來到第13戶。這戶院內(nèi)荒草沒膝,顯然很久沒人居住。房門上的鎖不知去向,門虛掩著。
他不想再趕路了,就這兒吧。
他剛踏進院子,背后傳來一個惡狠狠的聲音:那是鬼屋!
和他說話的是一個臉上有疤的高大漢子。疤臉。自他進村,這個家伙就一直若即若離跟著他。人們拒絕給他提供住處,很可能和這家伙有關(guān)。他從人們的眼神中能看出來,誰也不想惹麻煩。
我不在乎,他說。
你最好走開,疤臉說。
他不再理會疤臉,懶得和他說話。這房子應(yīng)該不是疤臉的,他多管閑事,理他干嗎?他頭也沒回,從荒草中走過去。
你會后悔的,疤臉說。
他推開虛掩的房門,一股霉味撲鼻而來。他適應(yīng)一下昏暗的光線。屋內(nèi)空蕩蕩,沒有任何家具。所幸有一堆麥秸,仿佛是為他準備的。他扔下行李。
再看門外,疤臉無影無蹤。
此刻,他本應(yīng)酣然而睡,可他卻睡不著。夜過于寂靜,反而使他的聽覺變得更為敏銳,最細微的聲音都逃不過他的耳朵。聽,有聲音在靠近房屋。他沒聽到腳步聲,但聽到地上的落葉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莫非鬼走路是這樣:無聲,可是有重量。
有東西在拍打門板,發(fā)出瘆人的吱吱聲。
人不會這樣拍門板,也不會發(fā)出這種聲音,他確信。
他坐起來。
門虛掩著,一陣風(fēng)就能吹開??墒撬麤]聽到門軸轉(zhuǎn)動的吱呀聲。
等什么?他說。
仍然是噼啪噼啪的拍門聲和吱吱吱的叫聲。
要么進來,要么滾,他說。
他不怕鬼。再過幾天他就要被砍頭,他也會變成鬼,有什么可怕的?
他之所以匆匆趕路,就是要如期趕回長安,赴死亡之約。去年秋天他就該被砍頭,皇帝悲憫,讓他多活一年,今秋回去受刑。他發(fā)過誓,他會按時回去。
這邊的生活即將結(jié)束,他想問問鬼,那邊的生活到底怎樣。
他學(xué)了一身殺人的本事,卻無用武之地。師父說他生錯了時代。
臨行前,他上山拜別師父。
他給師父磕了三個頭。
坐,師父說。
他坐下。
閉上眼睛,師父說。
他閉上眼睛。
沉默。寂靜。鳥鳴。山澗流水聲……不知過了多久,山崩地裂,天下大亂,金戈鐵馬,戰(zhàn)鼓咚咚,面前是無窮無盡的敵人,他沖入敵陣,一路殺將過去,如入無人之境。刀劍的碰撞聲,士兵的喊殺聲,馬的嘶鳴,血的噴涌……這些讓他異常興奮。他有一百只眼睛、一百只耳朵、一百條手臂、一百般殺人術(shù),沒人是他的對手……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殺了多少人,戰(zhàn)場終于沉寂下來,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他手提寶劍,尋找活著的人,可是一個也沒有。所有的人都變成了尸體。他踩著尸體往外走,走,走,前面還是尸體。再走,再走,再走。尸體望不到盡頭。他走了三天,還沒有走出布滿尸體的戰(zhàn)場。大概一輩子也走不出去了,他想。他突然聽到一個聲音:還有一個。什么還有一個?他問。還有一個人沒殺。在哪里?他問。他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一個活人。唯一活著的人是他。他突然明白,不殺掉最后一個,他是走不出去的。于是,他揮劍自刎……當,寺廟的鐘聲敲響,他睜開眼睛。師父坐在他身邊,雙目微閉。
師父,他叫道。
師父睜開眼睛。
我要下山了。
去吧。
此刻,他等著,鬼卻不進來。鬼在等什么呢?如果鬼是一道影子,從門縫中就能進來。鬼既然能從墳?zāi)怪谐鰜恚欢ň哂写ζ票诘哪芰?。想到這里,他想,鬼也許已經(jīng)進來了,就站在他面前,在黑暗中。鬼有呼吸嗎?他不清楚。也許有呼吸,他應(yīng)該能聽到鬼的呼吸聲,可是沒有。鬼不用呼吸,他想。
門被推開。
好吧,終于來了,他想。
可他聽不到任何動靜,也看不到任何影子,更嗅不到任何氣息,連一陣輕微的風(fēng)也沒有。
門板上仍是噼噼啪啪的拍打聲和吱吱吱的叫聲。
他耐心地等待著。這個夜晚,他不打算入睡了。
突然,喫里哐啷,一些磚瓦石塊飛進屋里,他閃身躲進門后。
任愷暗自笑了,膽小鬼!
接著,門外傳來一個嗡聲嗡氣的聲音:滾出去,滾出去,這是我的地盤,這是我的地盤。
任愷不說話,靜觀其變。
滾出去,滾出去……
我就不滾,看你如何,任愷心里說。
鬼又往屋里投擲石塊,有的砸到麥秸上,有的砸到空地上,聽聲音就知道沒砸到人。
滾出去,這是我的地盤……
任愷仍不理會。
王八蛋,給老子出來!
不再嗡聲嗡氣,這是一個男人惡狠狠的聲音。
任愷聽出是疤臉的聲音。
原來是人,我還以為是鬼,任愷說。
任愷從門里出來。疤臉站在他面前,手持大棒,殺氣騰騰。盡管天上只有一顆星星,光芒微弱,任愷不會看錯人。疤臉黑黢黢的,像個有年頭的煙囪。
快滾!
我要不滾呢?任愷說。
找死!
疤臉揮舞大棒,朝任愷頭上砸來。這一棒下去,腦袋非開花不可。任愷一縮身,疤臉大棒掄空,身子前撲,朝任愷撞來。任愷閃身,手肘順便在疤臉肋間一頂,疤臉倒地,心臟爆裂,抽搐幾下,再也不會動了。
任愷被判死刑就是因為殺人。他趕集歸來,兩個小混混想搶劫他。一個持刀,一個持棒。持刀的瘦干,臉窄,鼻尖,下巴如錐,活像一只斗雞。持棒的虎背熊腰,大塊頭,像一頭黑猩猩。他們攔住他,讓他交出手中的籃子?;@子里是他在集市上買的雞蛋。他不交。這是我的,他說。
你不怕死?
你們怕死嗎?任愷反問。
操!
“斗雞”看一眼“黑猩猩”說,遇到不怕死的了。
可惜了這一籃子雞蛋。
誰說不是呢?
你來還是我來?
你說。
石頭,剪刀,布。
石頭,剪刀。布。
“斗雞”出剪刀,“黑猩猩”出布,“斗雞”贏。
要弄臟我的手,“斗雞”得意地說。
“黑猩猩”閃到一邊,怕血濺到自己身上。
雞蛋放下,我讓你死痛快點,“斗雞”說。
不。
籃子給我。
不。
不讓雞蛋打爛算你高,“黑猩猩”說。
你行嗎?“斗雞”說。
在這兩個家伙眼中,任愷的性命遠不如那籃子雞蛋重要。他們在乎的只是殺他時那籃子雞蛋會不會打爛。
“斗雞”將刀刺向任愷腹部時,另一只手試圖去抓住籃子。出乎意料的是,這兩個動作他都沒做到位。刀沒刺入任愷腹部,另一只手也沒抓住籃子。他的手腕不知被什么東西點了一下,刀就偏離目標,從任愷身邊滑過,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撲倒在地,刀從自己肋骨縫隙插入心臟,瞬間要了他的小命。他沒來得及哼一聲,也沒有掙扎,就這樣,死了。
“黑猩猩”看到“斗雞”倒地而死,有些傻眼。他沒明白怎么回事。死了?千真萬確。“斗雞”身下涌出一攤烏黑的血,他半個身子浸在血里。不管是不是任愷殺的,這筆賬必須算在他頭上。
“黑猩猩”掄起大棒朝任愷頭上砸去。任愷閃身,手肘在他肋間一頂,“黑猩猩”倒地,心臟爆裂,一命嗚呼。
任愷連殺兩人,籃子還在手中,籃中雞蛋一個也沒爛。
此刻,疤臉死在他腳下,死法與“黑猩猩”一模一樣。
我沒想殺人,他說。
我只想按時趕回長安,他說。
我只想在此睡一覺,他說。
你如果是鬼就好了,他說。
他有些懊惱。一年來他做自己該做的事,每天都過得很充實。最后一件事,就是如期趕回長安就行。殺人不在他的計劃之列。
夜很靜。門板上又響起噼啪噼啪的拍打聲和吱吱吱的叫聲。他走過去,借著來自一顆星星的微弱光芒,看到一只蝙蝠被釘在門板上。他拔掉釘子,蝙蝠掉到地上,吱吱吱叫得更厲害。它活不成了,他想,仁慈的做法是讓它少受點痛苦。他撿起棒子,循聲砸去,蝙蝠不叫了。
他扔掉棒子,蹲下來,開始思考死亡。
他不是思考自己的死亡,那是明白無誤的事,再過幾天他就要被砍頭,沒什么好思考的。他思考的是疤臉的死亡。疤臉為什么要裝鬼?為什么要來招惹他?如果不是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這個夜晚,他永遠也不會想明白這些問題。
女人是下半夜出現(xiàn)的。她被疤臉的尸體絆了一跤,發(fā)出一聲驚叫。他將女人扶起,女人渾身顫抖。別怕,他說。
你是誰?女人問。
我是過路人,他說。
他——
死了。
他死了?
死了。
你殺的?
我殺的。
女人突然壓抑地哭起來??蘖艘魂?,女人不哭了,要求他把她也殺了。她說她沒臉活在這個世上。
我不殺女人,他說。
你是好人,女人說。
你殺了這個鬼,女人說。
他早就該死,女人說。
因他是過路人,女人就將她和疤臉的故事講給他聽。
疤臉是個惡人,潑皮無賴,沒人敢惹。鬼屋這戶人家有個女兒,疤臉總來騷擾,他們就搬走了。這戶人家搬走后,疤臉開始打她的主意,有一天就得手了。她想死,疤臉不讓死。如若敢死,疤臉威脅殺她全家。為了掩人耳目,疤臉裝鬼,將這個屋子變成鬼屋,讓她按時來滿足他的獸欲。他們的事,全村人都知道,只是沒人說破。這是整個村子的恥辱。
你把他殺了,殺得好!女人說。
他死了,全村人都會高興,女人說。
他爹也巴不得他死,女人說。
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你殺的不是人,是鬼。
沒人會報官。
你走!
于是,任愷將鬼屋拋在身后,連夜上路了。他要赴死亡之約,他不能在此逗留。早知如此,這個村子在拒絕他投宿的時候,他就應(yīng)該上路。早知如此,他寧愿露宿荒野,也不在鬼屋過夜。早知如此,他寧愿繞道,也不經(jīng)過這個村子。早知如此……可誰來殺鬼呢?
此刻,唯一的那顆星星也從天空中消失了,大地像鍋底一樣黑。他跌跌撞撞走在通往長安的路上……
客棧
這個客棧像是大風(fēng)從某個地方刮過來似的,歪歪斜斜地落在這片荒野上。它孤零零地戳在那兒,遠遠看去,宛如一片遠古遺留下來的廢墟。周圍荒無人煙,連樹也沒有,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不死不活地頑強生長著。
客棧是一對夫婦開的。男的死了之后,女人獨自打理。沒人知道女人叫什么,只知她有一個綽號叫“烏鴉”,因為她一年到頭都是黑,黑衣黑褲黑頭巾,外加一個黑面紗。沒人見過她的面容,據(jù)說長相兇惡,如果揭開面紗,會嚇得人做噩夢。駝背。走路一高一低。聲音也不比烏鴉叫好聽。
客棧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一個大飯廳,幾間漏風(fēng)漏雨的屋子,一個廚房,一個牲口棚,外加一個碩大的院子,就這些。
客棧有兩個伙計,一個聾子,一個啞巴,聾子負責(zé)喂牲口,啞巴負責(zé)做飯。聾子瘦高,蠟黃,看不出年紀,他不和人說話,但總是對著牲口自言自語,有時說到動情處會抱住馬脖子流淚。啞巴矮胖,白,也看不出年紀,他臉上表情豐富,他想說的話都寫在臉上,你只要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說什么。聾子和啞巴經(jīng)常合作,他們之間交流不存在任何障礙。
客棧的生意時好時壞。有時一下子來好幾個商隊,大飯廳擠不下,一些人只能在屋檐下吃喝睡覺,牲口棚也盛不下牲口,一些牲口只能拴在牲口棚外的木樁上。有時半個月一個人影也見不到,仿佛客商把這個地方遺忘了。
孫元方出現(xiàn)在客棧門口時,客棧已經(jīng)20天沒有客人了。一只母雞在門前刨食。聾子和啞巴也蹲在大門兩側(cè),一動不動,像兩個守門的石獅子?!盀貘f”坐在屋里納鞋底。他們看到孫元方走過來,都沒有動。這不是他們的客人,沒有牲口,沒有貨物,自然不是商人,他連行李都沒有,一般客人也算不上,頂多是個流浪漢。他們對流浪漢可沒興趣。
孫元方兩天沒喝一滴水,他感到整個人都在冒煙,再不喝水,他就會自燃。
大嫂,水……孫元方嘴里像塞滿沙子,幾乎發(fā)不出聲音,他伸著手,一副乞討的架勢。
水——
啞巴聽清了,他給聾子一個表情,聾子也明白了。其實,啞巴純屬多余,聾子早已猜出來人的動機。
啞巴比畫著,水是要錢的,你有錢嗎?
聾子點頭,附和啞巴。
他們兩個因為無聊,逗他取樂。
水——
“烏鴉”放下手中鞋底,去缸里舀一瓢水端過來。水在瓢里晃動,漂浮。幽暗的影子,閃爍神秘的白光。
孫元方看到清洌的水,幸福得快要暈過去。他的心臟想從喉嚨里蹦出來,跳入水里歡快地扎個猛子。
他伸出手。他希望自己的手臂能像皮筋一樣拉長,好讓他早一點抓住水瓢。
“烏鴉”沒把水遞給他。
水瓢就在他面前,可是停住了。
“烏鴉”從門邊的筐子里抓把麥糠撒在瓢里。麥糠散開,覆蓋水面,水中的影子和光芒瞬間消失無蹤。
孫元方愕然。
他整個人僵住了。
他想,給牲口飲水也不至于這樣吧,這太侮辱人了。
他不想接水瓢。士可殺而不可侮。水的甘甜的氣息在召喚他,誘惑他,說服他:來吧,別計較那么多,喝吧!
如果是一年前,他會殺人。那時他性子火暴,任俠尚義,他殺過人,殺的就是一個在集市上侮辱他的屠夫。他摸一下豬肉,沒買。屠夫說他手上沾了豬油,必須掏錢。他不掏,屠夫罵他,他抄起案上的刀子捅進屠夫的肚子。屠夫瞪大眼珠,掐住他脖子,要將他掐死。他手上又一用勁,屠夫快將眼珠子瞪出來。屠夫不相信會死在他手里。屠夫的龐大身軀倒下時,眼中滿是疑惑。
現(xiàn)在,他是死刑犯,不想再惹事。
韓信能受胯下之辱,你怎么就不能呢?
他接過水瓢,吹開水面漂浮的麥糠,嘴唇緊貼瓢沿兒,小心翼翼地喝水。討厭的麥糠聚攏在他嘴唇周圍,像一群攻城的士兵,奮不顧身,要沖入城中。麥糠幾乎得逞。有些麥糠已攻破外城,闖入他口中,準備向內(nèi)城——喉嚨發(fā)起沖擊。如果他沒有及時將麥糠吐出,后果不知會有多嚴重??蓯旱呐?!他平穩(wěn)一下情緒,繼續(xù)與麥糠搏斗。
這瓢救命的水!這瓢要命的水!他足足喝了半個時辰才喝完。他的身體如同干旱的大地,這點水下去,很快無影無蹤。他干渴依舊。他將緊貼在瓢上的麥糠扒出來,把瓢擦得干干凈凈,遞給“烏鴉”。
再給點水吧。
他的喉嚨被水潤澤后,說話清楚多了。
“烏鴉”已坐回凳子上,納起了鞋底。她可沒耐心看著他把一瓢撒滿麥糠的水喝完。啞巴和聾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喝水,看上去像是準備隨時對他施救,或者是準備隨時打劫他。他一無所有,沒什么好打劫的。
“烏鴉”坐著沒動。
啞巴從他手中奪過瓢,對他做了個表情,意思是:你還要喝?
他點頭。
啞巴去給他舀一瓢水,遞給他的時候,也往水里撒了一把麥糠,那表情分明就是:喝就喝,不喝拉倒。
他看著啞巴。
聾子朝他點點頭,意思是:喝吧,忍一忍,喝吧。
好,反正已經(jīng)被侮辱了一次。再被侮辱一次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再說,身體中的每個細胞都張著嘴,叫著,水,水,水,麥糠又不是毒藥,仔細一點,耐心一點,慢一點,不會有什么問題。
經(jīng)過一番與麥糠的較量,他又將第二瓢水灌進了肚里。
他的動作與上次一樣,又將瓢里的麥糠清理干凈,遞出水瓢。
再給點水吧。
聾子奪過水瓢,扔進水缸,朝他擺擺手,意思是:沒了,或者,不給你喝了。
啞巴的表情是:知足吧。
“烏鴉”專心納鞋底,頭也不抬。
孫元方本想再討瓢水喝,看他們這樣,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兩瓢水下肚,他已不那么焦渴。此時,他感到水在身體中歡快地奔流,帶給他無法比擬的愉悅。
他看著荒涼的遠方,不打算再往前走了,權(quán)當這里是世界的盡頭,停下腳步,就此停下腳步。
有吃的嗎?他問。
你有錢嗎?“烏鴉”冷酷地問。
沒有,但我可以打工。
你會后悔的。
不會。
“烏鴉”吩咐啞巴給孫元方拿吃的。
“烏鴉”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我店里的伙計,跑堂,打雜,迎來送往,都是你的活。
聾子和啞巴相視一笑,算是對新伙伴的歡迎。
做伙計后,孫元方知道往水里撒麥糠并非針對他,也不是為了侮辱他,而是客棧的一條規(guī)矩:凡未進門先討水喝者,一定要在水瓢里撒一把麥糠。真是一個奇怪的規(guī)矩。為此,門里掛了一個筐,筐里盛著半筐麥糠。
夜里狂風(fēng)大作??蜅u搖晃晃,仿佛隨時都會拔地而起,飛上天空,飛到遙遠的地方??蜅:涂耧L(fēng)對峙,互相齜牙咧嘴,互相咆哮,互相嚇唬,互相廝咬,鮮血淋漓,驚心動魄。孫元方縮作一團,感到無比孤獨。孫元方想,“烏鴉”在哪里?啞巴在哪里?聾子在哪里?狂風(fēng)和客棧斗了一夜,敗下陣來,心有不甘地撤走了。
第二天,艷陽高照,遍體鱗傷的客棧依然屹立在荒漠上。
孫元方繞著客棧轉(zhuǎn)一圈??蜅?瓷先ゲ⒉焕喂?,不像是能抵御狂風(fēng)的樣子,可是你看,狂風(fēng)過后,它依然站在這里,不由你不佩服。還有那只母雞,在門前悠然踱步,偶爾用爪子扒拉幾下土,看看有沒有吃的。它不像是專門尋覓食物,顯得有一搭沒一搭,有吃的打打牙祭,沒吃的也罷。夜里那場狂風(fēng),它早已拋諸腦后。
“烏鴉”站到他面前,擋住他的去路,看什么呢?
隨便看看,他說。
干活去,“烏鴉”說,大風(fēng)會吹來客人。
他將桌椅板凳擦試得一塵不染,地面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切收拾停當,果如“烏鴉”所料,客人來了。好大一個馱隊,貨主和鏢師共12人,騾馬53匹。貨物卸下來,在院里堆起一座山。他們的到來,使客棧熱鬧了兩天。兩天后,他們上路,客棧重又恢復(fù)了平靜。
過了一天,又一支商隊到來。他們只有5個人,10匹騾馬。聽說前一個商隊有保鏢,他們想趕上去結(jié)伙。他們只停留一個時辰就匆匆上路了。
他們前腳剛走,下一個商隊后腳就到,這個商隊7人21匹騾馬。他們要休息,不打算追趕前邊的商隊……
除了商隊,也偶有行腳僧、強盜、小偷住店。強盜和小偷臉上并沒有刻字,是孫元方揣測的。其實也不單單是他的揣測,首先是“烏鴉”的判斷,她提醒他,對這些人要多長個心眼。即使處處留心,小偷走了之后,他們的雞蛋還是少了三枚。這三枚雞蛋的賬自然要算到孫元方頭上。
月底到了,孫元方不但沒拿到工錢,反而還欠下一筆新賬?!盀貘f”噼里啪啦撥拉一通算盤珠子,將算盤扭轉(zhuǎn)過來給他看。361。孫元方以為這是他剩余的工錢,他沒有異議。“烏鴉”說,你欠店里的,這個數(shù)。孫元方愣了。他的目光停留在“烏鴉”的手上。這只手,遞給他水瓢時他就見過,不,那時他的注意力全在瓢里的水上,以及水面漂浮的麥糠上。他沒看到手。后來,這只手指使他干這干那,他也見過,不,那不算,那只是一個影子,手的影子?,F(xiàn)在他才真正看到這只手。這只泄露秘密的手。他完全被這只手迷住了?!盀貘f”的聲音那么難聽,他不在乎?!盀貘f”走路一高一低,他不在乎?!盀貘f”不敢見光的丑陋面容,他不在乎?!盀貘f”在說什么?你必須繼續(xù)干下去!好,我繼續(xù)干下去。他心甘情愿。為了那只手,他也要干下去。
夜里,他聽到那只手在召喚。那是一只有生命的手,一只有嘴巴的手,一只能發(fā)出美妙聲音的手。夜很黑,伸手不見五指。那只手來了,如一片月光,梧桐葉那么大,飄在半空,給他引路。他跟隨那只手,那片光,來到“烏鴉”的房間?!盀貘f”說,你真的要和我在一起?他說是。你不后悔?他說不。能保守秘密嗎?他說能。于是那只手遞給了他。他抓住那只手,如同抓住整個世界。他撫摸著,親吻,將臉貼在那只手上,眼中涌出幸福的淚水……他聽到屋里有聲音,是什么?“烏鴉”說,是那只雞,你把它驚醒了。母雞在屋里走動,腳步很輕。它咋進來的?“烏鴉”說,這是它的家。能叫它出去嗎?“烏鴉”說,干嗎讓它出去,它很乖的。可是——他想說它讓他感到不自在,話到嘴邊卻變成:它能看見嗎?“烏鴉”說,不用看見,它對這兒熟得很,閉上眼也不會走錯。這只雞的存在,把孫元方發(fā)現(xiàn)一樁秘密的喜悅沖淡了許多。盡管如此,喜悅?cè)韵窈谝挂粯訌V大。這樁秘密就是:“烏鴉”不但不是惡毒的丑婦,而且還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先說她的聲音,平時那么難聽,剛才卻柔和得像小鳥脖頸下的羽毛,她的手自不必說,正是她的手出賣了她的美麗,從那只手出發(fā),他探索了她的整個身體。他在廣袤的原野上游蕩,攀登一座又一座山峰,穿越茂密的叢林,涉過幽深的峽谷,領(lǐng)略神奇的風(fēng)景,像地圖繪制員一樣細致地勘驗這片新發(fā)現(xiàn)的疆域。天啊,她不是駝背,她的兩條腿也不是一長一短,她五官端正,比例完美,還有一頭瀑布似的長發(fā)。他想點燈,她阻止了。我看看,他說。用手看,用嘴看,用鼻看,用心看,她說,不要用眼看,眼睛會欺騙你。你真香,他說,我要把你吃了。
第二天,孫元方的幸福難以掩飾,身上像裝了彈簧,干活都是蹦蹦跳跳。他從啞巴和聾子的眼睛中看到他們對他的羨慕和妒嫉。他們之前還捉弄他,之后不再捉弄他了,而是兩個人互相捉弄。母雞看他,讓他感到不好意思。去,他將母雞攆走。
日復(fù)一日,客棧成了孫元方的伊甸園。
時間和他開了個玩笑。等待砍頭的日子,時間過得很慢,一天比一年還長。如今,陶醉在甜蜜的愛情中,時間快如閃電,一年比一天還短。
該上路了,孫元方不得不與心愛的女人作別。他說,我與皇帝有約,我犯下死罪,去年就該砍頭,皇帝仁慈,讓我多活一年,我不能辜負皇帝的信任。“烏鴉”知道這個男人決心已定,挽留也沒用。她哭了一夜。孫元方陪她也哭了一夜。母雞早已習(xí)慣屋內(nèi)的騷動,不再到處走動,但這次的聲音不一樣,它又被驚動了,黑暗中,它呆呆地諦聽著。
天亮,“烏鴉”變回她平時的樣子,黑衣黑褲黑頭巾,外加黑面紗,聲音難聽,駝背,走路一高一低。
又是沒有客人的一天。
“烏鴉”坐在大廳中納鞋底,她似乎永遠都在納鞋底,即使世界末日到來,她仍是納鞋底。啞巴穿的鞋是她做的,聾子穿的鞋是她做的,孫元方穿的鞋是她做的。聾子和啞巴蹲在門口,一邊一個。母雞在門前刨土,尋覓吃的。
孫元方向“烏鴉”辭行。“烏鴉”狠狠地納著鞋底,不讓別人看見她的手顫抖。
我不會送你,“烏鴉”用難聽的聲音說。
你欠著店里的賬,記著,做鬼也要回來還?!盀貘f”說。
孫元方向啞巴和聾子辭行。
孫元方向母雞辭行。
孫元方剛走出幾步,被叫住了。
等等。
“烏鴉”從門后的筐子里抓一把麥糠,走過去塞進他口袋里,記住,路上討水喝時撒一點,否則會喝病的。
孫元方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怕回頭讓他們看見他洶涌的眼淚。
責(zé)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