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滄桑
吳孫的夢:單身胖女人攤開他的手掌,眼神剮了一下他的掌紋,抬頭翻著白眼說,十年后,你會再談一場戀愛。他不響,心里說,談個P啊,心都已經碎了。然后,他看見胖女人身后一整樹的櫻花一下子都落了下來。
從此,他的世界散發(fā)著苔蘚被太陽曬干的味道,也是那條叫混堂巷的小巷的味道。
之前,吳孫的每一天都與混堂巷擦肩而過。
太陽升到九點半時,路上該喧囂的都已經過去,其實,城市過了九點,人們各就各位后,就會變得安靜。就像一個主婦,經過了一早的忙碌,把家人都送走后,回籠覺一樣的安詳。
而這個城市白天最安靜的地方,在吳孫看來,就是混堂巷——位于杭州莫干山路廣電大廈后院的白墻和馬塍路小區(qū)白墻之間一條八百米的彎曲小巷。巷子像一條河,墻像兩岸,桂花樹從廣電大院墻內伸出來,藤蔓從馬塍路小區(qū)鐵柵欄伸出來,隔岸的夫妻般一高一低互相望著,墻面斑駁的苔蘚仿佛是他們的孩子。
巷子彎彎曲曲,少有人行走,轉一個彎,又是一個無人的洞天,再轉一個角,又是一個。偶爾有行人路過,或一個老人推著另一個老人的輪椅慢慢走。地面很干凈,幾乎連落葉都沒有,窨井蓋閃耀著青光。到了秋天,似乎能聽見墻里面桂花與桂花在說話,吐氣如蘭,細碎的言語便落了一地,又隨風飄往不知何處?;焯孟镌谶@個城市里,仿佛是被遺忘的一口古老的深井。
混堂巷并不是他的必經之路。從小區(qū)出來,左邊是混堂巷,右邊走幾步便是熱鬧的莫干山路,上班的人,總是走往熱鬧的去處。每個工作日早晨,吳孫都會準時起床,自己做點炸面包裹雞蛋,喝一杯咖啡,再開車去上班,傍晚回來前,已經在機關食堂吃過飯了。家里空蕩蕩的,兒子讀大學,妻子白天忙生意,晚上忙牌局、美容和養(yǎng)生,幾乎每天都在晚上十點后回來,至于是不是真忙,他不會去細想和計較了。日子日復一日,死氣沉沉,心境倒是安寧的。
然而,這個初春的無數個上午九點,這個巷子變得不一樣。她來了,從大西洋彼岸來。她住的賓館很遠,臨時上班的地方卻與他一墻之隔,因此,混堂巷忽然成了一座鵲橋。
沒有一絲風,她從巷口那頭走過來,他從這頭走過去。走過第一個拐彎處,他看見她從小巷盡頭走來,桂花葉與藤蔓的陰影下,她走路帶起的空氣微微浮起她的長發(fā)、長裙,如十年前她和他的初見。然后,她抬眼看見他,笑了,眼眸明亮。她說,呵呵。他也說,呵呵。就像昨天見過一樣。
一個月,幾乎每天八點半,他從莫干山路口的小區(qū)走過去,她從馬塍路口走過來,看著對方越走越近。她的裙子會被漏下來的陽光曬出斑駁的花紋,整個世界綠意盎然。然后,他們說幾句話,然后分手,去上班。有時,他帶她去吃飯,幾乎吃遍了杭州各種小吃。他覺得,這些日子,就像她裙子上的陽光一樣,是老天漏給他的。
有一天,一前一后走著,她問:“這個巷子真能通到你家?”
“是啊,要不去看看?”
“很想去。可是,哼!”
他聽出來,“哼”是表示不滿,當然有撒嬌的意思,如果真生氣了,就不會有“哼”了。
他說:“真的沒關系的,上去坐坐?”
“不了不了?!彼f。
他的家,墻后面那些樓的其中一幢,他其實沒有想過帶她上去,她亦無意去。但假如讓她真切地看到他的生活細節(jié),無論是好,或者不好,對于她,只有一個結果:別扭。
風吹動樹葉,吹過來十年前某個午后。十年前,他四十歲,她二十五歲。他已婚,她未嫁。在異國相遇,相戀。和無數雷同的故事一樣,妻子以死相逼,他們選擇分手。
二十多歲的女孩,出奇的冷靜,說:“其實,愛情是敵不過親情的。愛情最后也是要變成親情的。如果我們結婚,最后也是要變成親情的?,F在你下不了決心離婚,說明我們愛得并沒有那么深?!?/p>
他回國后,再也聯系不上她。
“狂風暴雨是在痛苦中的某個天神的哭聲,因為他的愛情被大地所拒絕?!蹦切┤兆?,吳孫腦子里常常出現高中時念過的這句詩。他想,屬于他以后的日子,不會有陽光了。
吳孫單位里有一個女人,胖胖的,通靈,據說能看到一個人所有的過去將來。有一天,她看出了丈夫心里的另一個女人,然后變成了單身,也決定從此不再結婚。她看出了吳孫心里的秘密,跟他說:“你心里那個人,太遠了。別傷心了,十年后,你會有一場戀愛?!?/p>
他不語,心里說,他媽的,我的心都為這個人碎了,以后怎么可能還會談一場戀愛呢?
然后,十年后,她來了。歲月幾乎沒有改變她的容顏,她還是單身。不同的是,她似乎忘記了怨恨,她到一個連鎖公司幫助做一個新項目,給他打了電話。她在電話里說,昨晚我做夢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夢見你了。
他覺得自己一下子活了過來。
她帶了一個U盤,里面是他們曾經在一起游玩時拍的照片。夜里,他看著電腦里一張張照片,眼眶慢慢熱起來,十年了。他曾經那么帥氣精壯,如今卻頭發(fā)稀少。她也成熟多了。十年了,沒有在一起時,他以為自己不在乎了,短短二十四小時,一切又都回來了。
胖女人的預言準了。整整一個月,他帶她去吃飯,看電影,喝咖啡,逛西湖,逛超市,聊天。除了沒有肌膚之親,他們無比妥帖,如同年輕人的戀愛。
她最喜歡聽的歌,是陳奕迅的《好久不見》,一上車,她就要他把CD調到那一首。
他們一起穿馬路,每一次,他都張開手掌向上仰著,時刻接著她的手。
他們逛街時看到一件駝色大衣,同時說,優(yōu)雅大方。套上后,配上她的駝色靴子,那么貼切,像是為她定做的。他去付款,聽到營業(yè)員對她說,您和您先生真般配。
一個月,除了牽手,除了眼睛對著眼睛,他們什么都沒做。
下雪了,斷橋上,她張開嘴接雪花吃,像咽食物一樣咽下去,說:“我以為自己已經不愛你了,原來,是距離造成的錯覺。”
他什么都沒說,笑笑,心里說,這個人,即使只愛我一小時,我也要愛她二十三小時,我多么多么想要她,可是,我不能告訴她,否則,潘多拉盒子一旦被打開,又會是一場翻天覆地。比起十年前,會是更深的傷害,對她,對妻子,都是。
妻子已年近半百,自從她的父母去世后,她膽子變得極小,一個人不敢睡,她有一個習慣——吃夜宵,不是吃零食甜點,而是必須吃熱湯面??墒?,她不再敢一個人去廚房煮面,害怕,一個人坐客廳里吃,也害怕。如果他幫她煮面,她一個人在臥室里等,也害怕。她變得像一個孩子一樣,再也不是那個經常斜眼看他的老婆大人,人越來越胖,整個臉都松弛了。
愛不起來了,但扔下她,怎么忍心?
雪下在斷橋上,瞬間化了,這是初春的雪,如一次回光返照。她將眼睛看向他身后遠處灰蒙蒙的山影,說:“我看《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時,都看混了?!痘魜y時期的愛情》里的男主人公,怎么可能從二十歲到七十歲,那么迷戀女主人公,其實,就是因為沒有得到過她,連單獨跟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愛因為幻想才永遠有激情。而女主人公對于丈夫的愛情,才更可靠,那是親情中的激情,更有質感,是不會被風吹跑了的那種,是時間沉淀出來的。所以,最好的愛,應該是親人那樣的愛。你說對嗎?”
他沒有回答。他想,她長大了,懂他了,不再是那個常?!昂摺钡男∨⒘恕Kf給他聽,其實是在說服她自己。
十年后的再次分手,如夜晚如期降臨混堂巷。他們最后一次在混堂巷里走了走,并沒有得出什么結論。結論其實已心照不宣。
他開車送她到住處,她下車時,一場大風揚起她的裙擺,慘白的路燈下,她像是要飛起來。
“好好找個人嫁了。不過,以后別不理我,你說過,咱們是親人了,對吧?”他說。
“哼?!彼貞?。
她下車后,他將車子開到院子里掉頭過來,停在她面前。她急急撲了過來,他搖下窗子,聽到了巨大的發(fā)動機轟鳴聲里她的哽咽,如暗夜河流的嗚咽。他把她的手抓在手里,冰冷的,有什么東西涌上來,一下子堵住了嗓子。他迅速將她的手放開,松掉剎車,車拐出院門,遇見了紅綠燈,他回頭看到一個瘦弱的影子,被路燈照亮,風撕扯著她的裙子,像要帶她走。
車燈車流,在眼前漸漸模糊,他想,這輩子,大概不會再見到了。不會了。十年沒有流過的淚流了下來。
第二天起來,他刷著牙,想像著她也起來了,她喝咖啡,她化好妝了,她的眼圈還是紅的,她下樓了,坐上了公司送她的車,她到機場了,她的風衣被機場巨大的停機坪風吹起,她看著舷窗外默默流淚,她身邊的人不知道她的眼淚為誰而流。
泡沫還留在嘴里,一抬頭,窗前,所有的櫻花一夜間謝了,這短短的一個月,一下子變得極不真實。他下樓買早點,站在混堂巷口往里看。依稀三兩個行人匆匆走過,一個老人坐在一條石凳上,門前曬著一條花被子,默默無聲,時光靜止。
他沒有拐進去。入眼的景色,全部觸景生情。他知道從此自己無法再去他們一起走過的那些街,那些地方,那個巷子,全都要繞道而行,他亦再不能聽那首《好久不見》。
那天晚上,和朋友們吃西北飯,上來一個菜,熱氣騰騰的,土豆燒牛肉,爛爛的,她最愛吃了。他在手機上打了一句短信:我沒想你,就是老想我們在一起吃過的那么多頓飯。想了想,還是刪掉了。
手機突然響了,是她發(fā)過來的短信:其實,這次來,是想把你搶回來,帶走,因為,我知道你愛我,這一點,你裝不了。我一個人去過你住的小區(qū)了。我想,也許我能碰到你和你太太,如果是那樣,我就跟她直說,說出一切,說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很邪惡吧?可是,那天下雨,一個老太太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唱越劇。我問她唱什么,她說,天缺一塊有女媧,心缺一塊難再補。我突然覺得,她就是二十年后的你太太。我想,假如當時你們真的出現了,我唯一的行動,還是、一定、仍然是:逃走。
你住的地方的味道,有雨和苔蘚的味道?,F在,我好像每天都能聞到。
一場雨過后,秋往深里、冷里沉了下去。吳孫走在運河邊,看船來船往,人來人往。他想,京杭運河誕下了各種人,各種生活,像我這樣心里深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郁郁寡歡的中年人,一定到處都是吧?他們是壞人嗎?不能算吧,這世上的好人壞人到底如何區(qū)分呢?比如我,把一生的最愛都放棄了,卻肯定算不上一個好人。
都在說,要有夢想,萬一實現了呢?我有夢想嗎?這樣想的時候,他看見運河的水波里,浮現了她從混堂巷深處款款走來的樣子,她的頭發(fā)已經花白。
秋天來了,一天,妻子打電話來,她沒帶傘,在巷子那頭被雨擋住了,讓他快去接她。
幾個季節(jié)過去了,他第一次重新走進混堂巷,桂花的味道從雨里飄過來,是快要謝的味道,像一個老年人的味道,像他最近越來越熟悉的自己身體的味道。他突然發(fā)現,那么美的墻,其實,纏繞著無數糾結的電纜,那些藤就掛在電纜上,長在電纜上,還有一個變壓器之類的東西,就這么掛著,丑陋而危險。
巷子的地面上,落葉被風卷著四處碰壁,像一個失魂落魄的人。
密集的雨聲里,從巷子的盡頭,突然傳來半年前她鼻孔里發(fā)出的“哼”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回蕩??梢韵胍娝囊羧?,此時,在世界另一端,她在干什么?這個桂花香幾乎侵略了整個杭城的秋天,他能想見她一定也是被異國的一種香氛包圍著的,也能想見她什么時候會披衣起床站在落地窗前,什么時候會沏一壺茶,什么時候捧一本書懶洋洋地躺倒。但他不愿想見,什么時候,她會遇見另一個男人,也用鼻孔對他發(fā)出一聲“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