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晶明

數(shù)十年來，中學語文課本里有一篇長久留存的課文：《藤野先生》。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在當代中國，魯迅與藤野的情誼幾乎是盡人皆知的佳話。藤野這個明顯是日本人的名字并沒有影響到人們對這篇文章的主題確定，而且也沒有將主題從最典范的師生情引向“國際友人”之類的方位去，它就是一篇師生情誼的經(jīng)典范文。是因為魯迅才使文章長久不變其價值的嗎？

引發(fā)我重新對《藤野先生》產(chǎn)生好奇和探究的原因，是幾年前讀到魯迅文章里的主角藤野嚴九郎唯一的一篇談魯迅的文章《謹憶周樹人君》。這篇文章里，藤野知道自己的學生周樹人后來成了魯迅，成了中國的文豪，頗感意外。然而讓藤野更意外的，是魯迅把自己當成了終生最敬仰的老師，讓讀者意外的，是藤野對此持謙讓、不敢當?shù)膽B(tài)度。而且這種不敢當并非是出于謙虛，而是他認為事實的確也不至于如此。這也就成了有趣的文本對照，魯迅表達的深情與敬仰，在當事人那里卻并沒有得到對位呼應(yīng)。藤野寫此文時魯迅已經(jīng)去世，藤野也是聽說這一消息后才應(yīng)記者要求談魯迅的，兩個人不但失去了再見面或通信的機會，更不能對其中涉及的事實進行核對了。魯迅寫作《藤野先生》是1926年10月12日，那時他惜別藤野先生已經(jīng)二十一年，奇怪的是，這二十一年里，魯迅似乎未曾有打聽藤野先生下落的動機與行動。我一開始只是想就兩個人對同一段經(jīng)歷、同一種情誼的描述竟有如此的不同進行分析，然而由此展開的，卻是一個非常廣闊、復(fù)雜的世界。

魯迅的“最使我感激”和藤野的種種“不記得”

魯迅的《藤野先生》收在散文集《朝花夕拾》里，在中國，它毫無疑問是一篇散文，是紀實性與文學性相結(jié)合的文章，我們對其中的虛與實從未深究過。與事實相符就是生活之實，與事實不符就是藝術(shù)之虛。但在日本，這篇文章的文體本身就存在另說。藤野本人就曾經(jīng)在對記者談話時說過，“周君在小說里，或是對他的朋友，都把我稱為恩師，如果我能早些讀到他的這些作品就好了”（半澤正二郎《追憶藤野先生》）。魯迅研究專家黃喬生也說過，“日本不少學者視此文為小說，不像中國學者，多數(shù)把它當作回憶性的文章——雖然其中含有虛構(gòu)的成分”（《“魯迅與仙臺”研究述略》）。我們知道，沒有證據(jù)證明魯迅在我們熟知的任何一篇小說中提到過藤野。

是小說還是散文，這本是文體的形式問題，但其中涉及到的，是現(xiàn)實中的藤野與魯迅文章中的藤野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我們能不能把其中的故事都當成實有發(fā)生？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談一點自己對魯迅《藤野先生》的感受。這就是，魯迅的文章冠以《藤野先生》，但其中有很大篇幅并不在談藤野。全文的感情鋪墊其實在另一方面。作為一名從弱國來的留學生，“我”對自己周圍大量的“清國留學生”的樣貌、境遇的描述，文章由此進入，也由此過渡。一個“中國人”的國家感情在異國被放大，離開東京的原因，進入仙臺醫(yī)專的目的，直至“棄醫(yī)從文”的動因，其實才是文章的潛藏主題。在這一背景、底色、基調(diào)的基礎(chǔ)和前提下，藤野先生出場了。魯迅在此將兩種完全不同的感情對向而行地融合在了一起。他對一位老師的感情因此被放大，被銘記，藤野為魯迅所做的一切具體事情，講課、批改筆記，等等，意義也都被格外放大。這樣的敏感，其實在郭沫若、郁達夫等留日青年的小說和文章里都有過表達，只不過他們是更直接地吶喊，而魯迅是沉淀了二十一年之后又借以特殊的小小的角度切入，使其成為難以泯滅、刻骨銘心的記憶。

在這篇三千多字的文章里，藤野在六百多字后才出場。我想先按下不表作為“文學人物”的藤野出場后的言行，先看看藤野的《謹憶周樹人君》里有怎樣的說辭。正像藤野本人所承認的，“外邊的事尤其對于文學我更是門外漢”，所以文學上沒有什么可以深究的，但需要指出的是，藤野令人意外地對魯迅的深情進行了幾近于“格式化”的處理，通篇強調(diào)的就是一個意思：“不記得”和“忘記了”。開篇第一句就是主調(diào)：“往事，記憶是不清楚了。”在師生二人的“互文性”中，藤野的文章簡直就是對魯迅文章的無意識“解構(gòu)”。不妨在對照中看看。

1.魯迅：“過了一星期，大約是星期六，他使助手來叫我了。”

藤野：“于是我講完課后就留下來，看看周君的筆記，把周君漏記、記錯的地方添改過來。”

兩人關(guān)于看筆記、改筆記的地點描述是有差別的。根據(jù)中日學者論證結(jié)果，此處應(yīng)是藤野記憶有誤。因為魯迅在其研究室見其研究頭骨，藤野后來也發(fā)表了相關(guān)論文。

2.魯迅：“可惜我那時太不用功，有時也很任性?！?/p>

藤野：“記得他上課時非常努力?！?/p>

而這里應(yīng)該是藤野準確了。因為魯迅的成績是令日本本國學生都嫉妒的。

3.魯迅：“將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給我一張照相，后面寫著兩個字道：‘惜別，還說希望將我的也送他?！?/p>

藤野：“可是我已經(jīng)記不清是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樣的形式把這張照片贈送給周君的了。”“周君是怎樣得到我這張照片的呢？說不定是妻子贈送給他的?！?/p>

照片為證，只能說藤野先生的確無力回憶了。

兩人的文章里有些是互相可以印證的情節(jié)。如，日本學生對魯迅這樣的“清國留學生”的偏見和歧視，由于藤野對魯迅學業(yè)的關(guān)心和指導(dǎo)，特別是魯迅作為外國學生在成績上取得一百四十二名學生中的第六十八名，由此還發(fā)生過所謂的“試題泄漏事件”。藤野回憶道，那時“社會上還有日本人把中國人罵為‘梳辮子和尚，說中國人壞話的風氣。所以在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也有這么一伙人以白眼看待周君，把他當成異己”。這也正為魯迅在仙臺時期的心理和感情做了證明。

藤野幫助魯迅改正課堂筆記里的錯謬，這是兩個人回憶里最基本的共同點。我們知道，魯迅視藤野為“在我所認為我?guī)煹闹?，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但這感激之文里，有兩處值得特別關(guān)注，一是魯迅將“下臂的血管”（日本學者考證是臀部）畫錯了位置，魯迅接受了藤野的批評，“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yīng)著，心里卻想道：——‘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于實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記得的”。二是魯迅決意要離開仙臺時，藤野“臉色仿佛有些悲哀”，魯迅因此應(yīng)急道：“‘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其實我并沒有決意要學生物學，因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說了一個慰安他的謊話?！痹谌绱饲f重的師生情誼中，這樣的“不服氣”和“不誠實”卻成了文章不可剝離的亮點。它們提升了文章的真實性，同時也豐富了文章的內(nèi)容。

在告別藤野，離開仙臺后，魯迅走上了別一種道路，兩個人從此互無音訊，仿佛也并沒有惦記。魯迅對此的解釋是：“我離開仙臺之后，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jīng)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xiàn)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面看起來，是一去之后，杳無消息了?！倍僖澳?，則是對聲稱要去攻讀生物學的“周君”也失去了關(guān)注的機會與興致。

然而，在魯迅已經(jīng)成為中國最重要的文學家后，在他北京的阜成門內(nèi)西三條21號的寓所里，藤野先生贈予他的那張照片卻一直掛在書房的東墻上，照片的背面是常人看不到的“惜別 藤野謹呈周君”字樣。分別后的二十一年里，魯迅可謂識人無數(shù)，然而藤野這樣一位普通的曾經(jīng)的老師，早已放棄解剖學的魯迅卻將他的照片置于最重要的位置。正如他自己所說，“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fā)現(xiàn)，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支煙，再繼續(xù)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一張照片被賦予了如此非凡的意義，這是令人意外的，加上藤野本人對魯迅的模糊記憶，這種“意外”的意義和分量，就成為某種巨大的反差。這其間的跨度之大，跨度之間所張開的巨大空間里，是魯迅作為一名“清國留學生”，和許多中國留學生共同具有的悲憤、憂郁、哀傷、挫折和無法抑制的中國青年獨有的激情、熱情和勇氣。對此，一心只想教給學生解剖學知識的藤野嚴九郎是無法理解的。藤野先生的嚴謹認真和滴水之恩，在魯迅那里被視作一團火。兩個人其實沒有過心與心的交流，沒有過關(guān)于中國與日本，個人與國家，科學學問與家國情懷之間的探討。從藤野后來的文章及訪談里可以看到，藤野對魯迅仍然限于我們所認知的師生情誼上面。他為魯迅成為一國之文豪頗為震驚，1936年，他在鄉(xiāng)下的家中接受新聞記者的采訪，看到魯迅葬禮的照片，他“恭恭敬敬地把照片高舉過頭，先施一禮，再捧到胸前仔細觀看。當?shù)弥斞干耙恢痹诖蚵犓南r，深情地說：‘若能在魯迅生前給他去信，會使他多么高興呀！真遺憾！”在這樣的對照中，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兩個彼此失去音訊的人，又在以何種特殊的方式和情緒表達著對對方的懷念與敬重。

對照閱讀魯迅的《藤野先生》和藤野的《謹憶周樹人君》，看似后者有消解前者感情，解構(gòu)前者意義的“危險”，但事實上如果我們能夠正視“清國留學生”在日本容易產(chǎn)生的單向度感情，能夠理解隔絕二十一年再來回憶的跨度與距離感，我們就應(yīng)當把兩篇文章看成是對同一種交往故事的補充、互補和豐富，就可以從中看到我們單獨閱讀其中任何一篇而不可能得到的內(nèi)涵。

魯迅與藤野，完全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藤野對魯迅的關(guān)心，一方面是因為魯迅是仙臺醫(yī)專當時唯一的“清國留學生”，另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對中國文化的崇敬，也就是說，其實在藤野的心目中，也沒有把“周君”只看作是眾多學生中的一個，而是一個國家的符號化、象征性存在。他對魯迅的關(guān)心，也體現(xiàn)出他對中國文化的敬仰，在此意義上，他與魯迅一樣，都將這一段情誼放大了。藤野心目中的中國是“文化強國”，魯迅等中國青年則為自己祖國的積貧積弱而痛心疾首。藤野“不記得”很多事情，但他仍然記得自己從青年時起就“很尊敬中國的先賢，同時也感到要愛惜來自這個國家的人們。這大概就是我讓周君感到特別親切、特別感激的緣故吧”。即使對于醫(yī)學學業(yè)而言，魯迅在文中說道：“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y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shù)，就是希望新的醫(yī)學傳到中國去?！倍@句話，據(jù)日本學者考證，有魯迅的同班同學鈴木逸太指出，其實是藤野先生本人對魯迅表達過的意思（資料見大村泉文章《“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大而言之是為學術(shù)……”是藤野先生的話》）。也許正是這句話，切中了魯迅學醫(yī)的目的，也是兩個人少有的精神呼應(yīng)。只可惜他們就此進行師生探討，魯迅的銘記使之完全融入到個人的理解當中。

藤野是魯迅的恩師，兩人的性格也是極不相同的。其實藤野不過比魯迅大七歲，兩人又有些相似的地方，藤野是不足十歲就喪父，魯迅在經(jīng)歷家道中落，父親病亡后走上求學的道路。他們個人人生抱負有很大不同，但在一些微妙的地方，卻又有惺惺相惜之同感。比如，魯迅在懷念故友的文章里，除了表達緬懷，還要表達對其身后留下的家人的惦念。魯迅追念范愛農(nóng)，仍然記得“他死后一無所有，遺下一個幼女和他的夫人”?！艾F(xiàn)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中學已該畢業(yè)了罷”（《范愛農(nóng)》）。想到韋素園，就“想到他的愛人，已由他同意之后，和別人訂了婚”（《憶韋素園君》）。何等的凄涼！他想到柔石就聯(lián)想到他的母親：“我知道這失明的母親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為了忘卻的記念》）。而藤野先生也在懷念魯迅時有過這樣的掛念：“不知周君的家人現(xiàn)在如何生活？周君有沒有孩子？深切吊唁把我這些微不足道的親切當作莫大恩情加以感激的周君之靈，同時祈禱周君家人健康安泰。”令人唏噓的話語里卻有著和魯迅一樣的溫暖。

魯迅與仙臺及其人生抉擇

魯迅在日本留學生活的時間，是從1902年4月到1909年夏天。在這七年多時間里，他先是在東京弘文學院學習日語，整整兩年后的1904年4月畢業(yè)，于9月到達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他之所以選擇醫(yī)學，直接的原因是通過父親的生病到病故，確認中醫(yī)是不可信的，深層的目的是學習西醫(yī)以救治更多的不幸者。所以，盡管醫(yī)學是具細的學科，魯迅的選擇卻充滿了理想主義色彩?！皸夅t(yī)從文”是魯迅一生重要的轉(zhuǎn)折點。不過，魯迅學醫(yī)并不完全是主觀決定。據(jù)日本“仙臺魯迅記錄調(diào)查會”渡邊襄《魯迅與仙臺》一文指證，魯迅當年作為“南洋公費留學生”，本來應(yīng)該學的是東京帝國大學工學系采礦冶金專業(yè)，他是聽從了弘文學院教師的建議改學醫(yī)學，同時也得到了“清國公使”的推薦，得以免試入學。至少是老師的建議、魯迅的理想、免試的條件三者應(yīng)合后產(chǎn)生的結(jié)果。

1904年9月，魯迅來到仙臺，這個位于日本東北部的小城當時不過十萬人口。中國留學生在這里是空白，長期以來，魯迅也被視為第一個到仙臺留學的中國學生而被加重其特殊性。從現(xiàn)在的資料看，其實同魯迅一起到仙臺留學的還有一位中國學生，這是一位學工科的叫施霖的青年。據(jù)說他同魯迅同時到仙臺，也差不多同時離開，原因是學業(yè)并不好，除了體育，“文化課”均不及格。魯迅在《藤野先生》里描述過初到仙臺的感受，“仙臺是一個市鎮(zhèn)，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還沒有中國的學生”。魯迅當然用不著強調(diào)自己的唯一，但正像黃喬生先生指出的，正不必因此給予魯迅“先驅(qū)者的名義”，“唯一并非魯迅的光榮”（《“魯迅與仙臺”研究述略》）。

魯迅到仙臺入學后，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即所謂“試題泄漏事件”。魯迅的學習得到了藤野嚴九郎先生的關(guān)照，不斷地為魯迅修改、校正筆記即是常事。然而這卻引起了日本本國學生的不滿，特別是那些從高年級留級下來的學生。當魯迅的成績排在一百四十二名學生的中游，得以升級學習的時候，魯迅在文章中描寫的受到日本學生嘲諷的事情發(fā)生了。此事件重要的一點，正如上面講到的，魯迅內(nèi)心早已不是單獨個體，而是中國人的“代表”，他把這一事件看成日本人對中國人的歧視。“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shù)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倍僖耙彩且粯樱八J為同學中存在蔑視中國人的現(xiàn)象”（渡邊襄《魯迅與仙臺》）。事實上，在魯迅的各科成績中，唯一不及格的科目，恰恰是藤野先生所教的解剖學，為五十九點三分，謠言可以說不攻自破。這一小小事件在魯迅的文章里被強調(diào)，也被研究魯迅與仙臺的日本學者所關(guān)注，我以為其中最重要的是印證了，魯迅從內(nèi)心認為自己所代表的不是一個學生個體，而是一個叫中國的弱國。所有的感情以及感情的過度表達，與外國人產(chǎn)生的認知錯位，其實都可以從這一點上得到解釋。

重要的還是要解釋魯迅為什么要“棄醫(yī)從文”。當魯迅來到日本求學，來到仙臺學醫(yī)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理想一定是為了中國由弱變強。他在學醫(yī)前（1903年）已經(jīng)寫成并發(fā)表了科學論文《中國地質(zhì)略論》。其中就警告國人，外國列強企圖分割和瓜分中國。強調(diào)這一點不是為了拔高魯迅個人的崇高，而是應(yīng)當看到，那一代中國留學生去國時內(nèi)心所蘊含的，不可能只是個人學業(yè)和前途，必須是與中國的命運相關(guān)。魯迅到仙臺學醫(yī)，小而言之是救治像他父親那樣的不幸者，大而言之，他之所求者，都是為了學習一種科學精神，并不在乎是通過采礦冶金還是西醫(yī)學術(shù)。

懷著并非只是獲得“技術(shù)”而是得到“科學”精神目的而來的魯迅，注定不大可能對醫(yī)學里的具體知識給予專注。這也就不難分析，為什么魯迅在懷念恩師的文章里，卻提到了將靜脈位置畫錯、以改學生物學之名離開仙臺的情節(jié)。魯迅算不得稱職的學生，藤野也不可能完全理解魯迅的內(nèi)心。對于藤野精細的承擔“語文老師”那樣子的筆記修改，魯迅并不上心。正像有學者指出的，“藤野先生的教學水平不高，未能把日本的近代學術(shù)精神傳授給魯迅”（黃喬生《“魯迅與仙臺”研究述略》提及到的日本學者泉彪之助的觀點）。兩個人在對對方的認知上是有差距的。藤野要教給魯迅醫(yī)學之“術(shù)”，魯迅希望得到療救國家的科學精神?！爸軜淙藢λ鶎W的內(nèi)容是繁瑣的死記硬背感到非常為難。這個現(xiàn)實，與他來仙臺以前希望的想像相距甚遠”（島途健一《魯迅與仙臺——相遇之契機和結(jié)局》）。然而這又不能阻止魯迅在二十一年后仍然把藤野先生視作自己的恩師。于是，《藤野先生》在一定程度上是個分裂的文本。對此，日本醫(yī)學教授百百幸雄注意到，“對藤野先生這種過分的批改，魯迅內(nèi)心的反感在《藤野先生》中也有描述”。但同時他也認為，“意識到恩師之偉大，需要漫長的歲月和自己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也就是說，青年魯迅不會滿足于一點醫(yī)學上的知識和日文的是否精準。然而，當時光延續(xù)超過二十年后，文學家魯迅已經(jīng)過濾了青年時的情結(jié)，而專注于懷念恩師的教導(dǎo)了?！短僖跋壬酚谑且彩且黄星榘l(fā)生變化和錯位后的復(fù)雜文章。

魯迅到仙臺后，正值日俄戰(zhàn)爭進行之時，日本的戰(zhàn)況是朝向勝利的，所以魯迅目睹了即使在仙臺這樣的小城鎮(zhèn)里，民眾是如何不斷上街參加“祝捷大會”。這樣的景象深深地刺激著來自弱國的青年魯迅，他每每想到的是中國，在即使連辮子的有無都是致命問題的中國人看來，日本的強大是個強烈的對比。

于是才有接下來的“幻燈片事件”。在課堂上學醫(yī)，在內(nèi)心里為中國著想的魯迅，精神世界是不穩(wěn)定的。導(dǎo)致他棄醫(yī)的原因是在課堂上看到了一組幻燈片，展現(xiàn)的是日俄戰(zhàn)爭中為俄國人當密探的中國人，被日本人俘虜并當眾斬首。最讓魯迅震驚的還不是同胞的死，而是現(xiàn)場有更多的同胞在觀看，麻木的神情和事不關(guān)己的看客模樣，加上觀看現(xiàn)場日本同學高呼“萬歲”，刺痛了魯迅的心。我們不能說他當下就決定“棄醫(yī)”，更不能說他即刻就決定“從文”，但導(dǎo)火索的作用是無疑的。關(guān)于“幻燈片事件”，其實還有很多可以追究的細節(jié)，日本學者很擅長于此。比如，幻燈片究竟在哪里放的？細菌學課余時放的幻燈片里，究竟有沒有“俄探”被殺的畫面？當時仙臺的電影院里有沒有放過類似的紀錄片，魯迅是不是從那里看到的？魯迅是不是從報紙上看到了同類圖片，但這些圖片為什么沒有中國人在圍觀？那些中國“俄探”是被槍殺還是被“斬首”的？但所有這些疑問，都不可能顛覆一個主題：魯迅看到了這樣令人痛心疾首的場面而決定放棄醫(yī)學。這些疑問倒是促成了一個主題的確立：魯迅本來就不是純粹抱著學醫(yī)的態(tài)度來到醫(yī)專的，魯迅的骨子里早已埋有文藝的情結(jié)，決心只差一個導(dǎo)火索。在這個重大的主題面前，糾正魯迅到底看到、在哪里看到的是什么，可以探究但并不重要。說魯迅是一個思想家、革命家、文學家，應(yīng)當從青年魯迅身上尋找到火種和基因。不但是在仙臺，其實在東京學習語言時，魯迅就有這樣的沖動。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一書之《日常生活》中就說過，魯迅在東京雖然學的是語言，“實在他不是在那里當學生，卻是準備他一生的文學工作”。從魯迅的《吶喊·自序》中的表述，我們可以完全確定仙臺所經(jīng)歷的“幻燈片事件”對魯迅人生抉擇的巨大影響?！耙驗閺哪且换匾院?，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者），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無論如何，以改學生物學的名義“慰安”自己的老師藤野嚴九郎之后，魯迅離開了紹興一樣的小城仙臺，再次回到大都市東京。然而，他從事文藝了嗎？還不能完全這么說。即至于魯迅1918年發(fā)表《狂人日記》，這其間的跨度是十二年。這十二年當中，魯迅并沒有在離開仙臺后大展宏圖，反而是回到家鄉(xiāng)，接受母親的安排，同朱安舉行了婚禮，即刻又回到東京，帶上了自己的二弟周作人。一切都不像他離開仙臺時那樣意氣風發(fā)，反而是無奈地背負上了更沉重的“因襲的重擔”。這期間，他參與創(chuàng)辦《新生》雜志，設(shè)想也并不“純文學”，而且失敗了。他的確也寫了一些文章，這些文章都是文言的，都是難懂的，而且并不都是關(guān)于文藝的?！度酥畾v史》（1907年2月）、《摩羅詩力說》（1908年2月）、《科學史教篇》（1908年6月）、《文化偏至論》（1908年8月）、《破惡聲論》（1908年12月），從篇名即可見出，所論涉及科學、文化、詩學諸領(lǐng)域。但不管論什么，漫長的篇幅和難懂的文字背后，是熱切的詩人激情和一顆年輕的中國心。魯迅要從事文藝，這是他心底里的感情、從小積淀下的素養(yǎng)、青年時的理想種種因素的聚合過程。所以，離開仙臺其實只是為從事文藝留下了沒有退路的蘊含，還不是一個文學家才華畢現(xiàn)的開端。這十二年間，魯迅回國后從事的也是和范愛農(nóng)差不多的教書生涯，并不多么有趣。直到1912年，他應(yīng)慶幸得到鄉(xiāng)友、摯友許壽裳的舉薦，受到蔡元培的認可，從而成為民國政府教育部的一名普通的“小公務(wù)員”。在他并不短暫的“公務(wù)員”生活的前半段，其實也是過著庸常的生活，在黑屋子里抄古碑還是個人興致，平庸節(jié)奏才是日常。不過，火山的爆發(fā)是可以想到的，就待《新青年》創(chuàng)辦、“五四”的風起云涌了。

歷史的足音與時代的回響

回到仙臺。魯迅與藤野往來是那樣簡短而又平凡，藤野的自述才是本來的面目。因為魯迅后來的成就，這段交往變成了一段佳話，成為一種奇緣。如果沒有《藤野先生》，就可能不會有后來的一大堆追述和研究，也就不可能成就師生情緣的佳話。中日學者都在強調(diào)，不要把現(xiàn)實中的藤野當作文學作品中的藤野，藤野嚴九郎“希望人們把作為文學形象的‘藤野先生和他本人加以區(qū)別”（黃喬生論述），正是我們分析這段交往必須要把握的分寸。但無論如何，魯迅與仙臺、與藤野，因為這篇散文而成為一個重大事件。在魯迅之后，日本作家太宰治寫過一部叫《惜別》的長篇小說，小說敘述的正是魯迅來仙臺的經(jīng)歷和與藤野的交往。這部小說的寫作背景是應(yīng)邀通過小說宣傳大東亞的“獨立和睦”，“在日本和支那的和平方面發(fā)揮百發(fā)子彈以上的效果”（《惜別的意圖》，董炳月譯，《魯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12期）。在太宰治的小說里，魯迅的事跡基本上是根據(jù)魯迅的散文《藤野先生》進行擴大改寫，小說本身并未見得多么了不起，其中的觀點還不被竹內(nèi)好等日本學者認可，但它的確發(fā)揮了一個作用，即擴大了魯迅與仙臺的關(guān)系，強化了藤野與魯迅交往的重要性。加之1957年日本人霜川遠志創(chuàng)作了三幕八場戲劇《藤野先生》，這一交往更是成為中日交流史上的奇跡。

我相信沒有人會想到，1904年一個普通中國青年的到來，會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仍然發(fā)揮著持續(xù)的影響。隨著魯迅的逝世和藤野的重現(xiàn)與發(fā)聲，“魯迅與仙臺”成為一個多主題變奏并不斷相互、交錯產(chǎn)生回響，反復(fù)衍生出關(guān)于“初期魯迅”、百年仙臺風貌、從仙臺醫(yī)專到東北大學、從魯迅到蘇步青等中國留學生、中日交往現(xiàn)代源流，等等諸多互相糾纏、可文學亦可非文學的話題。正像孫郁先生所說的，“關(guān)于醫(yī)學，關(guān)于戰(zhàn)爭，關(guān)于人類之愛，關(guān)于民族主義，等等。這些像一面鏡子照著我們兩國的曲折的歷史，美好的與苦楚的，明亮的與陰晦的，就那么糾纏在一起”（《魯迅與仙臺·序》）。毫無疑問，這超出了魯迅的想像，更讓藤野嚴九郎不明就里。但“仙臺”和“藤野”對魯迅的重要性是魯迅自己認定的。當日本巖波文庫準備翻譯出版魯迅作品選集時，對作品編選，魯迅對友人增田涉重點交待的是，“一切都重托你，但只有《藤野先生》這一篇，希望能收進去（轉(zhuǎn)引自丸山升《魯迅與那個時代》）。這一要求簡直成了一則“尋人啟示”，最終導(dǎo)致藤野嚴九郎的重現(xiàn)。設(shè)想一下，如果沒有這次看似輕淡的交代，即使魯迅寫了《藤野先生》，也不會發(fā)生后續(xù)的那么多回響。

也許我們不應(yīng)當無限度放大“魯迅與仙臺”的影響力，正像日本學者關(guān)本英太郎所說的，很長時間里，“即使長期居住在仙臺的人，知道魯迅的人也不多”（《為了傳授——教育的威力無可比擬》）。但在今天，即使仙臺已經(jīng)成為人口超過一百萬的都市，魯迅的名字也已經(jīng)深深印入它的歷史當中。

當年的仙臺醫(yī)專是現(xiàn)日本東北大學醫(yī)學部的前身，在這座曾經(jīng)位列亞洲第一大學校的歷史上，魯迅是個偉大的名字。據(jù)2004年時任東北大學校長吉本高志的文章，在該校長達一百年的“年表”中，“采用了具有代表性的四張照片，第一張照片就是1904年的魯迅先生。其余三張分別是1913年日本帝國大學的第一個女學生、1922年的愛因斯坦先生和玻爾先生（丹麥物理學家，1922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筆者注）”。上百年里，這里出現(xiàn)過蘇步青等杰出的中國留學生，許多中國青年正是受到魯迅的感召，選擇來到仙臺留學。魯迅當年上課的“階梯教室”依然可見，魯迅的座位據(jù)說有固定標識。當?shù)氐娜毡揪用駥︳斞笐阎钌畹木匆?，菅野俊作教授夫婦創(chuàng)辦的“思原寮”，就是專為中國留學生提供的宿舍。菅野因此被中國留學生稱作“第二個藤野先生”。2004年，為了紀念魯迅留學仙臺一百周年，東北大學舉辦了隆重的紀念儀式，并為優(yōu)秀的中國交流學者頒發(fā)“魯迅紀念獎”（據(jù)校長吉本高志的文章）。

1960年12月，仙臺博物館院內(nèi)樹起了“魯迅之碑”。

1964年4月，為了紀念藤野與魯迅結(jié)下的友誼，藤野的家鄉(xiāng)福井縣建立了“藤野嚴九郎碑”。

1980年5月，又在藤野的出生地蘆原町建立了“藤野嚴九郎先生表彰碑”。

1983年，紹興市與蘆原町締結(jié)為友好城市。

1999年，紹興市向仙臺市捐贈魯迅雕像，并豎立于博物館院內(nèi)。

凡此種種，已將藤野這個日本教師同魯迅的名字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魯迅與藤野惜別后，再無音訊往來。其實，藤野之后的人生并無輝煌可言，1915年，仙臺醫(yī)專改為東北大學醫(yī)科大學部，藤野先生因為學歷資格不夠而自動申請退辭。那一年，魯迅正在北京教育部任職。1918年，藤野在喪偶次年后再婚，并在鄉(xiāng)下設(shè)立醫(yī)院為鄉(xiāng)民服務(wù)。同年，魯迅發(fā)表了小說《狂人日記》，真正開始了他的文學家生涯。1929年，藤野在出生地開設(shè)診所逾十年，熱情為貧苦人看病，深得鄉(xiāng)民敬重和信賴。那一年，五十歲的魯迅與許廣平生活在上海，其子周海嬰于九月出生。1945年，經(jīng)歷了長子病故的藤野，于8月11日因腦溢血病逝，享年七十二歲。那時，“民族魂”魯迅和他的作品一起，在中國和世界上產(chǎn)生深遠影響。據(jù)說，藤野在世時（應(yīng)該是因魯迅而出名之后）即有報紙誤報他去世的消息，藤野的回答是“死了的話倒也輕松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半澤正二郎《追憶藤野先生》），曠達與悲涼盡顯其中。而魯迅在表達對死亡的態(tài)度時說道：“趕快收斂，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關(guān)于紀念的事情”，“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蟲?！辈恢罏槭裁?，我覺得二人之間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精神相通。想到他們共同關(guān)心死去朋友留下的家人的境遇，仿佛他們之間的交往在互不表達中有著連他們自己都不曾意識、未曾表達過的相通相融。也正于這個意義上說，刻板平凡如藤野，深邃熱情如魯迅，在冥冥之中的相通是如此可信，盡管藤野已經(jīng)淡忘幾近于淡漠，但魯迅掛在書房墻壁上的照片，卻依然是一團火，激勵人前行，讓一個人可以勇敢面對一切困難、敵視、誹謗，并寫下穿越歷史的戰(zhàn)斗檄文。

附 記：本文寫了這么多的文字，其實應(yīng)該說是一篇書評。因為所有的想法，原先都是蒙朧而淺顯的，但自從我終于尋覓到一本書以后，這個復(fù)雜的世界才一點一滴清晰起來。這本書就是日本東北大學在2004年為紀念“魯迅留學日本東北大學一百周年”時，專門編輯出版的《魯迅與仙臺》。本書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于2005年出版，解澤春翻譯。這本紀念性文集，讓我讀得熱血沸騰，讀出浮想聯(lián)翩，直至讀到要試圖用文字進行笨拙梳理的想法。遙想一百一十年前的魯迅，在“清國留學生”身份和“中國人”使命之間，帶著怎樣的單純和怎樣的復(fù)雜，帶著多少熱情和同樣多的憂郁，那位“我就是叫藤野嚴九郎的”是那樣平淡地出場，他們之間的交往也并沒有多少可圈可點的閃光處，不多的交往中還有小小的別扭和善意的說謊，最大的亮點“惜別照片”后面，還有當事一方完全忘卻的茫然。然而，在還原這段交往歷史的過程中，中日兩國學者付出了極大的努力，不僅僅是中日魯迅研究專家們，還包括日本東北大學研究經(jīng)濟、物理的學者，中國的非文學也非醫(yī)學的交流學者，都用他們的記述和精細深刻的研究，為我們認識這段歷史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和廣博的知識。書中還有很多精彩紛呈的論述與記述細節(jié)，恕我不能一一詳舉。

本文所涉引文，除個別條目外，幾乎全部來自這部中文版的《魯迅與仙臺》。我相信，本書不但對了解和研究魯迅與仙臺、與藤野的關(guān)系有直接幫助，還對于認識青年魯迅、研究魯迅與日本、魯迅思想的形成和變化，都具有不可多得的啟示價值。在此對本書的所有中日作者及譯者、出版者致以崇高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