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6年6月,我到德國參加了一個史學的國際學術會。會議結(jié)束后只有一天的游覽時間,這僅有的一天德國東道主只能安排來自各國的學者參觀兩個“景點”:一個是風景優(yōu)美、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魏瑪;另一個則是魏瑪附近的布切沃爾特集中營。雖然大家從歷史著作、小說和影視作品中對納粹的“集中營”已有相當詳細的了解,但身臨其境,還是給每個人以強烈的震撼。向“客人”展示本國一段罪惡史、展示自己的“瘡疤”,說明了德國對那段歷史反思的深刻。
“當過去不再昭示未來時,心靈便在黑暗中行走。”這是19世紀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的一句名言。而如果掩蓋、涂抹歷史,竭力遺忘歷史,心靈必定在黑暗中行走。正是為了正視歷史、牢記過去,為了不讓心靈在黑暗中行走,柏林市政府為了與遺忘作斗爭,在二戰(zhàn)結(jié)束50周年后的1995年,建立起一座無書的“圖書館紀念碑”。
無書的“圖書館紀念碑”
為了保持“德意志的精神純潔性”,希特勒納粹德國實施了一系列具體的文化清洗政策以防止“異端邪說”的“污染”。1933年4月初,納粹掌權不久,希特勒發(fā)表了“德國文化成果決不能再從異族中產(chǎn)生,只能由深受雅利安和德意志精神鼓舞的人來創(chuàng)造”的演講。此話一出,法蘭克福市率先行動,立即禁止猶太人在大學里教書、在舞臺上表演和在音樂廳演奏。面對越來越強烈的排猶、反猶浪潮,猶太銀行家和一些社團領袖成立了一個慈善組織,準備向國家大量捐款來表示對德國的忠誠。但此舉毫無用處,就在他們宣布要捐款以示愛國熱情的當天,柏林的大學校園里就掛出大幅標語,強調(diào)我們最危險的敵人是猶太人。猶太人只能認為自己是猶太人,要是他們說自己是德國人,那他是在撒謊;德國人認為猶太人是叛徒!
5月10日夜晚,一群群興奮激動的德國青年學生在納粹宣傳部長戈培爾的煽動指揮下,手持火炬,高唱《德意志高于一切》等納粹歌曲,來到柏林市中心的劇院廣場。廣場上,一堆堆搜繳來的禁書已堆成一座座小山。在帶隊的沖鋒隊員號令下,情緒激昂的學生們把火炬扔到書堆上,點燃熊熊烈火,焚燒了包括海涅、佛洛伊德、茨威格等人作品在內(nèi)的二萬冊圖書,作為“反對非德意志精神行動”的主要部分。
此次燒書以德國人特有的精確,作了細心安排,委托一家煙火公司作了非常專業(yè)的精心準備,不僅備置了八堆長達數(shù)米的劈柴堆,還做了防止燒壞地面的處理!但是,更重要、更精心的準備是,納粹的“國民教育部長和宣傳部長”戈培爾開始并未出面,當燒書進入高潮后才突然現(xiàn)身。他的出現(xiàn),令現(xiàn)場更加瘋狂。最后,他向燒書者說:“德國人民的靈魂可以再度表現(xiàn)出來。在這火光下,不僅一個舊時代結(jié)束了;這火光還照亮了新時代?!保ㄍは囊晾铡兜谌蹏呐d亡》)
戈培爾只到“中場”才出現(xiàn),是想表明這些行動是民眾自發(fā)的,畢竟納粹掌權才短短幾個月。對此伎倆,茨威格分析說:“納粹分子小心謹慎地運用自己的手法:總是先用一定的劑量,然后便是小小的間歇??偸窍葐为氂靡涣K幫?,然后等待一會兒,看看它的效力是不是不夠強,看看世界的良知是否受得了這個劑量。”一旦發(fā)現(xiàn)無人反對或反對力量弱小,納粹的行為便迅速升級,更加激烈、極端?!皩ξ覀冎鞯牡谝淮喂?,是推給一群不負正式責任的人,即身為納粹黨徒的大學生們?nèi)ジ傻?。在此之前,他們?yōu)榱素瀼匦钪\已久的抵制猶太人的決定,導演過一出‘民眾憤怒’的丑劇,他們也以同樣的方法,暗示那些大學生們,要他們對我們的著作公開表示‘憤慨’。”在這種縱容、支持、挑動下,民眾“自發(fā)”燒書。(茨威格《昨日的世界》)
與柏林焚書同時,德國其他一些城市、大學也發(fā)生了燒書活動。一些學者、作家、詩人等也參加了焚書活動,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哲學家海德格爾。由于有此強大“民意”基礎、反對者不敢公開反對,納粹迅速增大“劑量”,隨后,開始了一系列規(guī)模更大、范圍更廣、更加嚴厲的禁書、焚書活動和對進步思想家的殘酷迫害。隨之制定了一系列嚴格、殘酷的法規(guī)法律。對異己思想的迫害,成為國家法律。許多作家和科學家,尤其是猶太作家、科學家不堪其辱,被迫逃往國外。茨威格沉重地寫道:之所以會發(fā)展成這樣,重要的因素是當燒書還是一種試探性的半官方行為時,“公眾卻沒有從那些大學生的焚書事件和胡作非為中得出一點兒的教訓,還有什么能比這更清楚地表明:當時的德國對這樣一些舉動是多么無動于衷?!?(《昨日的世界》)對猶太人大規(guī)模集體屠殺的煤氣室,正是從燒書這類事情逐步升級而成的,由“燒書”,發(fā)展為“燒人”。
62年后,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五十周年的1995年,柏林市政府在當年焚書的劇院廣場、現(xiàn)在改名為倍倍爾廣場上建立起一座寓意深刻、無書的“圖書館紀念碑”,以警醒后人千萬不要忘記這象征著專制、愚昧和自己民族恥辱的歷史一幕。這座由猶太雕塑家米夏·烏爾曼設計的造型別致的紀念碑建在廣場的地下,深達5.3米,面積近50平方米, 在這全白色的地下室里放置著水泥制成的書架,但書架上卻空空蕩蕩,一無所有,恰好是放二萬冊圖書的空間。紀念碑由一塊大玻璃覆蓋在地面,晝夜有燈光照明,觀眾可透過玻璃俯身下望,面對這一片由浩劫造成的“空白”來對歷史作深長之思。
正視歷史、牢記過去
德國對納粹時期罪惡反思的深度有目共睹,贏得舉世敬重。但德國人認為做得還不夠,負責監(jiān)管納粹的國際紅十字委員會所屬機構(gòu)前些年宣布,組成這一機構(gòu)的11個國家一直在與德國談判,要求德國完全公開納粹的大屠殺檔案。其實,納粹大屠殺檔案并非完全“封閉”,對大屠殺幸存的受害者及其直系親屬就完全開放,歷史學家得到這些受害者或家屬書面授權也可查閱。但多年來,人們認為這種“有限開放”非常不夠,仍會對歷史形成某種程度的遮蔽,不斷要求德國完全公開這些檔案,特別是美國、以色列等國一直與德方具體交涉此事。但德國方面則一直以保護受害者隱私、避免給他們造成再次傷害為由拒絕完全開放。
經(jīng)過長期談判,在二戰(zhàn)結(jié)束60年后的2005年,雙方終于就公開納粹大屠殺檔案達成共識,德國決定正式完全公開納粹大屠殺檔案。從勞工伙食到集中營大批猶太人的死亡過程,這批檔案都有十分翔實的記載。雖然德國對本國的那一段罪惡史一直勇于展示于人、引為殷鑒,但60年的時光流逝畢竟會使記憶稀釋,因此近年來德國的“新納粹”勢力有所抬頭,特別是遇到經(jīng)濟不景氣、外來移民帶來的種種問題時,總有某些人會被“新納粹”吸引。盡管“新納粹”只是少數(shù)、主要集中在東部地區(qū),但卻引起德國政府的高度重視,因此決定完全開放這批檔案,與遺忘作斗爭,作為提醒人們警惕“新納粹”的重要手段。
人們常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背叛了自己的光榮傳統(tǒng);但如果過去曾經(jīng)罪孽深重,忘記過去就是拒不悔罪。要記住光榮傳統(tǒng)并不困難,而要面對歷史的罪過,無論對個人還是對民族、國家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痛苦。記住過去并非要“睚眥必報”,而是為了更好地面對未來;一個“失憶”的人將行為錯亂,根本無法面對未來,一個失憶的民族將陷入“集體無意識”中同樣行為錯亂,同樣無法面對未來。因此,面向未來并不是要遺忘過去;“忘卻”并非通向美好未來的“通行證”。因為有記憶,個人和集體才會對自己的過錯、罪孽懺悔,才可能不重蹈覆轍;而且受害者才有可能原諒、寬恕迫害者。而健忘的個人或集體,總會不斷地重復錯誤、罪孽,難以自拔?!巴鼌s”有可能獲得一時的麻痹,但總有一天會因此付出代價的。的確,只有記住過去,心靈才能不在“黑暗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