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四川的劉文彩地主莊園名震海內(nèi)外,距成都200公里開外的川北,還有一個地主莊園默默地偏安一隅,數(shù)十年來不為外人所識。
它就是赫赫有名的丁家大院。在川北儀隴縣朱德故居,除了朱德舊居和朱德紀念館這些因為朱德而引人注目的建筑外,最為有名的建筑,應該算是丁家大院了。
乍看樸實,實則考究
大巴山所組成的山系,把這片蔥郁的土地壓得喘不過氣來,延綿不絕的大山在這里突然變得緩慢下來,陡峭的高山被一些起伏的深丘所替代,這里便有了一座小山——琳瑯山。
四周山巒起伏,阡陌交通,一派田園風光。這樣的地勢也正是歷代風水大師們所尋求的風水寶地,背有靠山,前有綠水,丁家大院就坐落在琳瑯山間的臺地之上。
從朱德舊居的大門出來,沿緩慢的坡地步行十余分鐘,就是丁家大院。遠遠地,你只會看到那是一個中國南方典型的四合院,上蓋青瓦,土墻作圍,院外大大的院壩旁,不經(jīng)意間淌著一條細長的小溪。初看上去,這樣的院子與川北其它院落沒什么兩樣,只不過體量大一些罷了。但走近一看,卻是四合院套四合院,越發(fā)生動起來,讓人暗嘆設計者的苦心——主人是有意保持低調(diào),使這座四合院乍看上去樸實而無華。
表面看似樸實無華,如果仔細考究,卻處處匠心獨具。
首先說選址,背靠綿綿青山,屋前有一“護城河”相護,“護城河”的水渠長60多米,寬10多米,水深3米多。據(jù)說這是一條人工河,與修造的房屋同時完工。有了這樣一條護城河,土匪要想從前面和背面攻擊,無疑難上加難。
次看布局。整個莊園對外是全封閉的,只有一道大門與外面的世界緊緊相連。大門堅固雄深,開則有氣吞萬象之勢,閉則有鎖鑰萬夫之強。惟有左邊有道路相通,也有門出入。加之屋頂?shù)年P鍵部位尚有暸望口和射擊孔,可謂易守難攻,這也是古代建筑之典型特色。丁氏莊園左邊小四合院以外還有一個院子,北面建有三層炮樓,炮樓四面均設有炮眼。院子的其他幾面,也有高大的院墻阻擋,臨路口有一道院門。常年配備守夜家丁30多人。即使土匪進入了院門,在眾多槍炮的圍殲下,也很難再攻破莊園的側門進入園內(nèi)?;蛟S因為丁氏系客家人,所以安全感是他們選址和布局的首選。
這樣的科學布局很快就得到了驗證。據(jù)傳1942年,長期嘯聚于儀隴和巴中交界處以彭良棟為首的100多名土匪和以屈新民為首的近百土匪,均瞄上了丁家,在琳瑯山麓和轎頂山晝伏夜?jié)撊轮茫\用各種手段多次偵探,玩盡“師刀令牌”,終因不能摸清丁家內(nèi)情,而未敢輕易動手。
“庭院深深深幾許”,丁氏莊園左后側緊挨房屋修有一碉樓,因為固若金湯,萬無一失,有客學專家形象地稱其為“寂寞的碉樓”。
再看用料。丁氏莊園坐北向南,一樓一底,整座莊園為土木群體建筑。土木結構的民居在中國數(shù)不勝數(shù),而整座莊園沒有一釘一鉚,全靠斗拱大梁立柱,縱橫交錯,相互連結,完整而堅固的建筑,卻不多見。丁氏莊園的木材用料均選伐自于琳瑯山上的楠柏之木,內(nèi)花園四周共有庭柱14根,直徑均在0.5米以上,通高10米,比普通的大一倍,每根庭柱上都有木刻龍頭,栩栩如生。
莊園探尋
從大院的右側門緩緩而入,像是進了迷宮,一會兒又鉆進了一個四合院,一會兒又出了四合院,且四合院樓上還有四合院。沒辦法,進入中間那個最大的四合院后,我便登樓居高臨下,方一窺莊園之究竟。
大四合院的左右兩側,還分布有四個小四合院。小四合院均呈“日字形”,院子中間為長方形的水池,一座石橋攔腰跨過水池,橋下流水相連,橋上有屋檐遮蔽,因此不管是從院子中間看,還是從空中俯瞰,小四合院都是“日字形”,石橋和遮蔽它的屋檐充當了“日”字中間的一橫。
再往細看,只見院內(nèi)門庭對稱,雕梁畫檐,樓閣亭榭布局雅致、巧妙。穿梭其間,整個建筑中西合璧,結構巧妙,布局雅致,出人意料。
遂從大門進入,穿過用來接待普通客人的客廳,便來到最大的四合院。院內(nèi)四面均為兩層樓,北面高于東、南、西面。在二層樓上,外圍均設有供家中女眷休憩的行廊,廊中有雕飾精美的挑梁和欄桿,寬闊的行廊可供六七人并行。這些行廊的空間感很好,隨便舉起相機便是一幅絕好的圖畫。這里的工作人員介紹,丁家人將這四面相通的行廊稱之為“走馬轉(zhuǎn)角樓”,逢年過節(jié),丁家就會請來戲班,在南面行廊上搭臺唱戲,一家男女老少則聚集在北面行廊上觀賞。
追求家族融和、耕讀傳家、詩禮育人、祈求福壽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舊時大家族的建筑文化主題。丁氏莊園也不例外,隨處雕刻著“喜鵲鬧梅”“富貴牡丹”“鴛鴦藕荷”“百鳥朝鳳”等紋飾,甚是喜慶。莊園的民俗專家介紹,挑肩梁頭及坐斗均外飾以雀替,鏤刻有瑞云、荷花、牡丹、仙獸、花瓶等,造型如鳳凰展翅,一飛沖天。木柱兩邊的雀替,除裝飾之外,還是分擔負荷的構件,古色古香之氣十足。樓閣走廊雕欄玉砌,濃妝淡抹;形式自由多樣,構思奇特,圓周滑潤豐滿,浮雕行云流水,透雕玲瓏剔透,熔書法繪畫詩文為一爐,把主人的思想寄托全部融匯其中。
大小門楣的楹聯(lián)都由石刻而成,中堂門上刻的是:“美德積三分皇天賜我七分福,良善作一世丹籍注爾五世”;正大門上刻著:“禮樂詩書是傳家至寶,精神道德為宴爾金丹”,橫批是“耕讀傳家”。
遺憾的是,那些石刻的楹聯(lián)在“十年浩劫”遭受人為破壞,有些字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好在多不是生僻字,所以上下文一猜便知。只可惜是那些堪稱文物珍品的匾額,悉數(shù)盡毀。
莊園檔案
一份小冊子上如是記載著丁家大院的全部檔案——
丁家大院坐北朝南,占地面積6800 平方米,建筑面積3800平方米。
系穿斗結構,內(nèi)有花園、天井、炮樓,外有護城河圍繞莊園,共設計有一大兩小3個四合院,房屋108間,門120道,土墻高筑達10米。
與我同行兼作向?qū)У牧制窂娤壬嬖V我,無論從建筑結構還是從風水考究,無論從設計風格還是建筑藝術,丁家大院都堪稱精品之作。林先生是朱德紀念館館長,對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書法的造詣可謂了得,他對這里的情況了如指掌,各種解析讓人十分信服。
丁家大院為清末民初客家后裔所主持修建的。清光緒32年(公元1906年),富甲一方的丁邱南、丁邱毓、丁邱玉、丁邱珍四兄弟在琳瑯山腳下選擇了一塊“吉地”,為了建造大宅院,他們從附近縣市高薪聘請了技藝高超的石匠和木匠,從設計、修建到裝飾,前后共花費了18年的時間。
金鋪玉戶、重軒鏤檻、雕梁畫棟、精品鋪成、美侖美奐……院中隨處可見的建筑技術、裝飾技藝、雕刻技巧鬼斧神工,超凡脫俗,別具一格。從屋檐、斗拱、照壁、吻獸到礎石、神龕、石鼓、門窗,造型逼真,構思奇特,匠心獨具。上百年過去了,鋪陳在地上的石料色澤純白、質(zhì)地堅硬,而看似普通的土墻體也甚為堅固。直到在一樓看到丁家大院歷史展覽,方知曉那堅固的墻體的不尋常之處:選用紅色粘土,加有河沙、石灰、瓦礫、柏木條、竹木條,并輔以糯米漿、紅糖水、桐油、雞蛋清,其粘性和墻體硬度皆非普通土墻可比。據(jù)說建筑墻體時,要求工匠每天只筑一板高的墻,主人在筑好的墻上任意掏個小洞,灌上水,經(jīng)過12小時以上,若滴水不漏,才算合格,方能往上筑第二板墻,真可謂精益求精。
樓板拼接更是如船甲板,隔音功能強,塵埃不漏。這不由得讓我想到了福建的土樓,其墻體制作原理也大體如此,數(shù)百年以后,仍堅固如新。真佩服客家人的智慧。
直到1925年,這個民國時號稱“川北第一莊”的丁家大院才全部竣工。
家族往事
如果以此為契機,把丁氏家族作為一個客家人的歷史標本去審視,可以看出他們興家立業(yè)的大體路徑。對丁氏家族頗有研究的儀隴人李樹衷先生給我們留下了這樣的文字,茲錄于下:
公元1671年(清康熙10年),丁姓第九代祖母劉氏率四個兒子從廣東韶州府乳源縣移居四川重慶府合川縣。公元1724年(清代雍正2年),丁姓十代祖丁尚德率丁達全等四個兒子移儀隴縣新豐里(現(xiàn)馬鞍場)轎頂山下居住。幾年后,又在縣南柳埡石筍河一帶的李基山、涼水井置買了大片田地。1740年(乾隆5年),丁氏兄弟因家口眾多而分家,其他三兄弟分別居于李基山、涼水井。
而丁達全則穩(wěn)居于馬鞍轎頂山下,為求生存,他率四個兒子臥薪嘗膽,艱苦創(chuàng)業(yè),在荊棘叢生、藤蘿密布的荒山中砍出了明代遺屋三處,稍加修整,作為住房。又將屋周大片荒山進行開墾,筑田造地。將不能開墾的荒山留作放牧和林地使用。所開墾的荒地除主要用于種糧外,相當一部分土地用于栽植桑樹,養(yǎng)蠶抽絲,產(chǎn)量逐年累增。
到了清朝末年,每年可繅五把絲,每把重一百兩,丁達全不辭勞苦,將生絲運到順慶府出售,收入頗豐。與此同時,丁家利用坡地和蔭蔽的土地,大量種植土著人不屑于種的苧麻,所收獲的苧麻每年都要請幾十人背到順慶府銷售,經(jīng)濟效益頗豐。
清朝末年,外無力御侮,內(nèi)官僚弄權,國無寧日、民不聊生。廣袤農(nóng)村,災荒連年,餓孚遍野,打家劫舍之風愈演愈烈。
作為一方豪紳,丁家為求自保,先是聯(lián)絡了當?shù)氐膸讘舾患澖M織聯(lián)防,后來又瞄準了琳瑯山這個易守難攻的地方。首先在琳瑯山頂上修建起房屋20多間,建起了花園和室內(nèi)花廳,植奇花異木,造亭臺、水榭,壘石橋、假山,人稱丁家花園。后又利用琳瑯山坡陡山高的地形地貌,在進出琳瑯山的五個山埡口構筑了五道堅固的寨門,每道寨門都有3至5支步槍把守,寨內(nèi)豢養(yǎng)家丁30人眾。寨門上書“琳瑯寨”“安樂窩”,寨門兩側的石柱上鐫刻著一副對聯(lián):“天外云峰新壁壘,山巔武曲化干戈。”儼然一處世外桃源之境。
“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山寨雖好,終不及山下方便,久而久之,丁家100多口人吃的、用的都要從山下搬運。收租收佃,上下山寨都不方便,尤其是天旱年景連吃水也要從山下往山上挑,大大增加了生存成本。
一向精于算計的丁家在琳瑯山的花園里住了不到三年,便開始策劃在山下建一個比山寨更為堅固、安全、方便的家庭堡壘。歷時數(shù)月,幾易其稿,精心謀劃,共同策劃設計出一個四合院——這就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丁家大院。
讓丁氏兄弟沒能想到的是,他們請的風水先生手藝再高,算來算去,也難以算到莊園的命運如此短暫。由于當時那個時代信息傳播慢,而當年的儀隴又相對偏僻與閉塞,加之千百年來一些地主劣紳的眼光短淺,他們的思維仍行進在升官發(fā)財?shù)睦下飞?。以為關起門來,一切都安全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所面對的,是中國千年未有之變局。
人只是匆匆過客,只有時光是不朽的。幸而丁氏兄弟為后人和客家文化做了一件功莫大焉的事情,他們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錢財,留下了一處看得見摸得著的文物。丁家莊園宛若一個客家民俗博物館。
儀隴的客家文化
丁家大院緊鄰朱德故居,朱德在《回憶我的母親》一文中,曾記載自己“就出生在丁家大院的倉屋里”。如今,丁家大院也作為朱德紀念館的旅游景點之一,成為到此一游的游客所青睞的景點。只是近數(shù)十年來,因為朱德的名氣,丁家大院在外人眼里籍籍無名。
這里流傳著一個廣為人知的傳說,神奇的“轎頂山”將富貴之人簇擁在自己身邊,“轎頂山”下左邊出富人,右邊出貴人。丁氏家族住在左邊,朱德家居右,是丁家忠實的佃戶。
雖然有些演繹與迷信的成分,但到這里來的各路游客都不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站在朱德舊居眺望正前方生長十分茂盛的“轎頂山”,你會不自覺地贊嘆自然界的偉大,然后聯(lián)系到民間的種種傳說,時常有所感慨。
同朱德一樣,丁家大院的主人也是客家人。
史載,康熙初年四川人口約60萬,而儀隴幾無人跡?!皟x邑自明季之亂,幾至靡有孑遺,其逃在山谷者,又值饑饉頻仍,人相食,繼以虎災,道無行人,晝常扃戶?!鼻逋伟妗秲x隴縣志》記載:“邑中湖南人最多,廣東次之,率皆康熙、雍正間入籍,謂之老戶,蓋寥寥無幾。”可到了同治年間(公元1871年),儀隴縣16.3萬多人中,客家人已有2.7萬。
據(jù)載,儀隴客家人是在清代“湖廣填四川”大移民浪潮中,從廣東韶州乳源縣、翁源縣一帶遷移過來的,他們相互之間多有親戚關系。明末清初,包括乳源在內(nèi)的客家人原居地出現(xiàn)大規(guī)模自然災害和人口膨脹現(xiàn)象。清廷“移民墾荒”政策的倡導,使他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四川。四川共有30多個縣接納了南遷的客家人,四川也因之成為客家人數(shù)占全國第五位的省份。而儀隴客家人則以樂興鄉(xiāng)為中心,在丁字橋、周河、馬鞍、楊橋、石佛、武棚、芭蕉等29個鄉(xiāng)鎮(zhèn)地域上。歷經(jīng)400多年繁衍,如今人口達22萬之眾,占儀隴縣總人口的20%以上。
客家人將發(fā)黃的族譜藏在身上遠走他鄉(xiāng)。作為漢民族一個獨特而穩(wěn)定的民系,他們是一群“文化流民”,他們打破了安土重遷的精神枷鎖,他們永遠“在路上”……近代啟蒙思想家、晚清著名詩人黃遵憲曾賦詩贊嘆先人:“篳路桃符展轉(zhuǎn)遷,南來遠過一千年,方言足證中原韻,禮俗猶留三代前。”一首詩把客家先民遠離故土,不斷漂泊刻畫得入木三分。
客家人長期以來苦于戰(zhàn)亂,已經(jīng)適應了山丘地區(qū)的生活,缺乏安全感的他們甚至不愿意居住平原。清朝前期儀隴縣境內(nèi)地廣人稀,對勤于勞作的客家人有著極大的吸引力。據(jù)朱氏家譜記載:朱德的祖先仕耀公于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從韶州乳源縣龍溪楓樹坪入川,先在廣安州龍臺寺務農(nóng),于1742年遷址儀隴樂興梁惠山居住,乾隆三十一年(公元1766年),再遷至該縣東部的馬鞍橋,靠佃種田地為生。
作為四川第二大客家聚居地,儀隴縣至今保存著豐厚的“客家文化”。祖輩積累下來的習俗,使他們在年節(jié)風俗上保存得更為完整。如春節(jié)前的臘月,從殺豬、磨豆腐到煮臘八,繼而掃揚塵、貼門神,直到除夕的祭祖、送年守歲、開門炮、開財門、搶金銀水等等。到了立春時還要“接春”,元宵要“鬧燈”,清明要集中“祭祖”,還必須用客家話。端午節(jié)門前必掛菖蒲陳艾、吃新麥包子。立秋要“嘗新米”,七月半要再“祭祖先”,中秋要“祭月亮”,重陽稱為“九月節(jié)”,要請老人吃飯……這些習俗的形成、延續(xù),不難看出與客家人長期的顛沛流離使客家人更重親情,也更珍惜自然界帶給他們的回報。
客家的血緣是流浪的血緣,他們在經(jīng)歷了千年遷徙的苦痛后繼續(xù)漂泊,翻山越嶺,漂洋過海。美國學者亨廷頓在《種族的特性》中斷言:“客人這族是中華民族的精華?!蔽鲿x“五胡亂華”,唐末黃巢事變,宋代金人入侵,明末滿人入侵,清初太平天國影響……從1000多年前蓽路藍縷地一步步走來,客家人像種子一樣灑遍這塊肥沃的土地。
或許正是如此,在客家人的族群里,才誕生了像朱德一樣的偉人與大家,才誕生了像丁氏莊園這樣極具智慧的客家建筑精品。穿越歷史,我們對人與建筑都有了更深的品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