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這里現(xiàn)在不養(yǎng)馬，但過去曾經(jīng)養(yǎng)。

我爺爺在世時，就養(yǎng)過一匹沁黑母馬，當(dāng)時還是只有兩顆齒的嫩口，日出而牧，日落而息。爺爺憐之曰黑妞兒。

那天清晨，我爺爺趕著黑妞兒到后山垴啃露水草。太陽噴薄而出，打在人和馬身上，再映在草坪上，活像兩具影子菩薩兒。黑妞兒啃了兩口，抬起鼻子一嗅，就往青龍溝方向跑，一邊跑一邊嗥，十分急迫。我爺爺拉不住繩，只好跟在屁股后面攆。

黑妞兒站在青龍溝塹上，對著溝底繼續(xù)一聲長一聲短地叫喚。我爺爺養(yǎng)馬久了，自然懂得馬語。他將黑妞兒當(dāng)時深切的呼喊翻譯成人話，就是：你么樣啦？你么樣啦？你莫怕哈，我來啦。我爺爺手搭涼棚往下一探，發(fā)現(xiàn)響水潭旁綠色草叢中立著一顆白點(diǎn)，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再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匹馬，一匹白龍馬。

我爺爺囑咐黑妞兒莫亂跑亂動，自己扯著葛藤順著溝塹，慢慢落到溝底，摸到白龍馬身邊。嗬，好大一匹馬，全身純白，四蹄矯健，與本地馬矮胯短頸的形象截然兩樣，冷傲中英氣逼人。白龍馬對著我爺爺打了兩響鼻，前膝著地跪下來，又低鳴了兩聲。我爺爺走過去，摸著馬頭說：“你怎么跑到這兒來啦？”白龍馬不作聲。我爺爺又轉(zhuǎn)到馬背后。哎呀，不得了，白龍馬屁股膀子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幾縷血漬順著后腳潑下來，已經(jīng)結(jié)成暗紅色的痂。白龍馬身后高塹上的柤兒草，從上到下打綿了一道糟，半塹腰還掛著一副馬鞍。我爺爺?shù)牡谝粋€反應(yīng)，這是一匹軍馬，但不知昨晚哪個部隊落下來。

我爺爺正尋思著，又聽見黑妞兒在上邊一個勁兒地喊：快將他救上來，快將他救上來。我爺爺二話沒說，取下腰中鐮刀，砍倒五棵大樅樹，用葛藤扎成便橋，搭在溝塹上，一步一步將白龍馬牽了上來。

黑妞兒早等急了，又蹦又跳地跑過來，先嗅嗅白龍馬的傷口，又跑到前頭舔白龍馬的耳朵。我爺爺罵道：“你這個人來瘋，見不得伴兒?！?/p>

大約吃早中飯的時候，我爺爺領(lǐng)著白龍馬走在前面，黑妞兒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他們仨在烈日下，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家里。

二

我爺爺找到浪渣先生的時候，浪渣先生正坐在李大善人書房，同李大善人下棋。

李大善人回頭炮重重地敲落在浪渣先生的撇腳馬上，浪渣先生棄馬不顧，炮八進(jìn)七沉底將軍，雙車共進(jìn)，形成步步緊殺之勢。李大善人貪吃誤入圈套，想悔棋但又不好意思開口，眼看敗局已定，急得臉發(fā)紅。恰好這時我爺爺出現(xiàn)了。

李大善人拖著長腔問：“啥事呀？”

“找浪渣先生?！蔽覡敔攽?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

“沒看見我們正在下棋嗎？”

“馬從青龍溝滾下，摔傷了，想請浪渣先生開藥診下子?！?/p>

李大善人沒作聲。浪渣先生接過話茬說：“我是醫(yī)生不假，但只給人治病，從不給畜生號脈，你還是找別人去吧?！蔽覡敔斠宦?，急得汗直冒。浪渣先生是方圓一帶的名醫(yī)，技術(shù)上有點(diǎn)道路，但也有個古怪脾氣，向來說一不二，別人很難作得了他的主。關(guān)鍵時刻，還是李大善人發(fā)話，解了我爺爺?shù)膰?/p>

李大善人將棋坪一推，對著浪渣先生說：“九恩一家七八張嘴，全是老實佗子，這些年我發(fā)善心，將方樹崗十幾擔(dān)水田租給他種，每年僅收七八擔(dān)課谷兒，才得以勉強(qiáng)糊口，真是可憐啦。唉，年初我典給他的那匹黑黃猀馬，是他一家的口糧本錢，如今撲塌傷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下半年麥季又趕不上趟，還不是要打餓肚子？到頭來還得到我跟前哭著求著賒賬。這年頭兵荒馬亂，做莊家難，做我這樣一個以人為本體恤租戶的莊家尤其難?？丛谖业膸追直∶嫔希氵€是替他開幾服藥吧?！?/p>

浪渣先生說：“你倒真是個大善人。”喚人取出筆墨，唰唰唰地開道方子，遞到我爺爺手中，叮囑：“三七占三股兒，生地占三股兒，大黃桃仁黨參馬齒莧占三股兒，用土鱉蟲二十只做引子，煎兩腳盆水灌下去。再搽點(diǎn)青油在傷口上，莫讓蒼蠅滲蛆，不然很難得好?！?/p>

我爺爺聽著，先是雞啄米似的點(diǎn)頭，接著又是搖頭，說：“其他的藥草都好辦，大部分藥鋪里有，不夠的再上山挖去。土鱉蟲我家黑屋角旯旮里多得很。只是青油難謀，菜油都沒得吃的，哪里還有青油呢？”

李大善人嘆氣說：“攤上你這個現(xiàn)世寶課頭兒，真是沒辦法?！苯袆⒓?xì)姑兒用土罐量一斤青油端過來，說：“明年還兩斤給我。如果沒得油還，多交半擔(dān)課谷?！?/p>

我爺爺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接了。

三

我爺爺將藥湯倒進(jìn)腳盆，拉著嚼頭指望白龍馬自己喝，但白龍馬翹起鼻子聞了聞，竟然無動于衷，只好牽進(jìn)竹園，將其四腳綁在四棵大楠竹上，用竹筒灌。那情形，現(xiàn)在想起來，應(yīng)該極其悲壯：無法拒絕的白龍馬極力掙扎，帶動楠竹搖搖晃晃。我爺爺一邊掰開白龍馬的嘴巴，強(qiáng)行往里灌，一邊輕聲說：“快喝了兒，喝完了就全好了兒，全好了就可以回部隊了兒?！蓖耆且桓焙}卜加大棒的政策。

灌下最后一口的時候，李大善人終于來了。

那天天陰，李大善人穿件仿綢汗褂兒，拄根龍頭拐杖棍子，精干而又矍爍。他上衣口袋可能沒有戴懷表，那玩意兒他舍不得買，買了也戴不習(xí)慣，戴了也不會顯在外面，而是貼肉掖著。我爺爺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說：“老爺，你來啦?！?/p>

李大善人不接茬，圍著白龍馬繞了一圈，說：“好馬好馬，好馬啊?！?/p>

我爺爺訕笑著不作聲。

李大善人又伸拐棍，往白龍馬襠下，撥弄它的陰囊。白龍馬四肢還綁在楠竹上，掙不脫又受不了刺激，陰莖暴漲，伸出一尺多長來，撒下一泡騷尿，差點(diǎn)濺到李大善人的鞋面上。李大善人笑著說：“哦嗬，還是個不懂事的猛犢子?！?/p>

我爺爺三把兩把將白龍馬解開，吩咐我伯父牽著同黑妞兒一起，到后山坡上啃草去。兩匹馬很友好，黑妞兒繞著白龍馬跑前跑后、若即若離，像懷春的少女見到心儀的男青年，很有幾分嗲勁兒。我爺爺請李大善人進(jìn)屋喝茶，李大善人還望著兩匹馬兒出神。

李大善人那天是來看課的，就是看看我家租種的水田長勢如何，然后確定全年的課租數(shù)額。往常都是快收割的時候才來，今年來得早些。一畈的稻秧剛揚(yáng)完花，正灌著漿，青蓬蓬的，煞是好看。李大善人走在田埂上，不時用龍頭拐棍拊著秧梢，回頭對我爺爺笑吟吟地說：“九恩啊，你用了心，這谷兒長得極厚實啊?！?/p>

“托老爹您的福?！蔽覡敔敻诤竺?，小心翼翼地說：“只是鼠害重，貼里邊放水溝，被咬斷了不少?！睘榱俗C明所言不虛，我爺爺還赤腳下田，撿了一把斷秧苗。我爺爺舉著斷秧苗，說：“眼下正是飽米兒的時節(jié)，干渴的田特別耗水，還不知老天爺肯幫忙不呢？”

李大善人反抄著手兒，一直微笑不語。

那天中午，李大善人在我家吃飯，喝了不少酒。我爺爺從池塘中撈上一條兩斤重的胖鰱子，又割回一斤多五花肉，讓我奶奶拌著干豆角、干筍子、黃豆、雞蛋等，做了整整一桌子菜。李大善人在我爺爺勸導(dǎo)下，喝得醉醺醺的，拍著桌角說：“今年課谷減半擔(dān)，只收大秤六擔(dān)?！?/p>

酒飽飯足后，我爺爺滿臉堆笑，將李大善人送出好遠(yuǎn)一程。返來時，順便替換我伯父回家吃飯。我伯父回家時，菜差不多被吃完了，只喝了些剩菜水兒。盡管如此，他仍然很滿足。多年后，他當(dāng)著我的面，深情地回憶說：“那頓飯確實吃得好。”他甚至盼望李大善人一年多來幾趟，自己可以趁機(jī)多喝幾頓飽油水兒。

我伯父興高采烈地喝著菜水的時候，白龍馬正歡天喜地同黑妞兒在后山坡上吃著草。我爺爺嘴含旱煙袋，望著它們，心里若有所思。

四

我爺爺是個窮鬼，沒得錢抵腳力，只好親自上陣，聽候鄉(xiāng)公所的調(diào)遣，幫政府擔(dān)運(yùn)糧草，從石橋鋪到滕家堡每月一個來回，風(fēng)雨無阻。

那年八月底，我爺爺照例又要出發(fā)。臨行前，反復(fù)交代我伯父好生照看白龍馬，甚至要求我伯父，做到人在馬在馬去人去，聽到我伯父拍著胸脯滿口滿聲地答應(yīng)后，才肯上路。

古橋鋪和滕家堡，一南一北，相距120多里，當(dāng)時雖有一條簡易機(jī)耕路相聯(lián)，但燒炭的蒸汽機(jī)車很不爭氣，不僅載重量小，而且還走走停停，爬得比蝸牛還慢，于是縣太爺架不住駐軍裹挾，驚堂木一拍，說：“抓丁?！蔽覡敔敽懿恍揖统闪烁鬣l(xiāng)各里被抓的一分子。我爺爺個子小，又瘦弱，挑著百來斤的擔(dān)子夾在隊伍中，得捱四五天才到得了目的地，其中辛苦外人不得而知?？隙òみ^押兵的喝斥、恫嚇，甚至是槍托子，但具體挨了多少，他沒有跟家人說。好幾次，我奶奶看到他瘸著回來，心痛得在一旁偷偷地掉眼淚。

那次到達(dá)滕家堡時，天已薄暮。我爺爺一邊啃著我奶奶為他準(zhǔn)備的麥麩粑，一邊在街上閑逛，逛著逛著，就逛到了同?？蜅５暮箝T，趁人不注意，一把閃了進(jìn)去。

客棧小伙計將我爺爺引進(jìn)后院密室，在那里佟掌柜接見他，兩人進(jìn)行了一場簡短而又意味深長的對話。

我爺爺說：“我撿到一匹馬?！?/p>

佟掌柜說：“嗯?！?/p>

我爺爺說：“白馬。”

佟掌柜說：“嗯。”

“可能是咱部隊拉下的?！?/p>

“嗯。”

“馬受了傷?！?/p>

“嗯?！?/p>

“傷快好了。”

“嗯?！?/p>

“咋還回部隊呢？”我爺爺問。

佟掌柜搓著手來回踱了兩步，說：“等上面通知。”

“可是有人在打馬的主意?！蔽覡敔斦f。

“那就按老規(guī)矩辦?！辟≌乒翊笫忠粨]，在墻壁上提出一道袖影。

我爺爺狠狠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臉在油燈照射下，顯得格外剛毅，與平時判若兩人。

五

我爺爺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而且比預(yù)想的還快。

天煞黑的時候，他從滕家堡回來，沒放下扁擔(dān)就往馬圈跑。黑妞兒在馬圈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不肯停下來。她對著我爺爺，將前腳抬起，后腳直立，長嘶一聲，甚為凄烈。我爺爺聽懂了它的意思——白龍馬不見了——心底頓時咯噔一下，高聲問：“馬呢？”

我奶奶手捧油燈，顫顫巍巍地走過來，說：“李大善人牽走了?！?/p>

我爺爺沒作聲。

我奶奶繼續(xù)說：“昨天鄉(xiāng)保安隊文隊長文三上門，要將白龍馬牽到鄉(xiāng)公所去，我死活不肯。他口口聲聲說，這馬是柳大腳留下來的，柳大腳是共匪，這馬也是共匪。我們養(yǎng)這馬，就是通共匪，該坐牢殺頭，說得我心底瓦涼瓦涼撲騰撲騰忽閃忽閃老定不下來。”

我爺爺仍沒作聲。

我奶奶又繼續(xù)說：“后來李大善人來了，叫我將白龍馬讓給他，抵今明兩年的課。我估量不止這個數(shù)，但要是讓文三牽到鄉(xiāng)公所去，什么也撈不著，就答應(yīng)了他?！?/p>

我奶奶還打算繼續(xù)往下說，冷不防臉上挨了一耳光。我爺爺那記耳光打在她臉上，響得格外清脆。我奶奶愣了一下，手中的油燈跌落在地，抖閃兩下就熄滅了。我爺爺吼道：“苕貨?！边@是我爺爺生平第一次打罵我奶奶，我奶奶當(dāng)時蹲在地上哭得很傷心。后來，我奶奶不止一次地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說我爺爺當(dāng)時一改往日懦弱的形象，剎那間變成粗獷高大，很有幾分男人氣概，說得既深情又傷感。

我爺爺沒有半絲歉意，拋開我奶奶不顧，又大聲“狗蛋狗蛋”地喊我伯父。我奶奶從地上摸起油燈，捂著腫臉頰，咕噥說：“上午送馬去李大善人家，還沒回來呢?！?/p>

我爺爺一跺腳，說聲糟糕，扔下扁擔(dān)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跑。摸黑跨過青龍溝，又越過虹寺觀、呂四巖、草水崗、半山坡、千家畈，最后到達(dá)李家坪，前后十幾里路，走了不到半個時辰。

李大善人在李家坪上首，建一套七進(jìn)七出的大宅子。我爺爺進(jìn)去時，他剛吃完晚飯，正靠在躺椅上，手托著水煙袋吞云吐霧。白龍馬系在后院槐樹上，不時打著響鼻。李大善人聽著，悠悠地吐出最后一口，將煙袋往椅子腳一磕，扭頭自言自語：“狗子坐轎不服人抬，讓你來享受榮華富貴，還不安分么？”

看見我爺爺進(jìn)去，李大善人明顯有些意外，但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依舊躺在椅子上，顫聲問：“天這么晚還來干啥呀？”我爺爺走上前，低聲報告了我伯父還沒有回家的事。李大善人一笑，說：“你來找狗蛋呀，他中午就打了轉(zhuǎn)身的。”遂招手叫劉細(xì)姑兒，給我爺爺?shù)共琛?/p>

我爺爺沒有喝茶，心情沉重地作了揖別。臨出門，聽到白龍馬一聲長一聲短地叫個不停，于是回頭對李大善人說：“這畜生不識好歹?！碧嶂鴦⒓?xì)姑兒遞過來的馬燈，又大步流星往回趕。走出老遠(yuǎn)，聽到李大善人家的狼狗還在狂吠。

我爺爺將馬燈擰亮，走得更快了。

六

在李大善人過生日之前，我爺爺因為打聽我伯父下落和匯報白龍馬的事，與浪渣先生過從甚密。

說實話，此時此刻我爺爺關(guān)心我伯父遠(yuǎn)勝關(guān)心白龍馬。那天清晨，他去找浪渣先生打卦預(yù)測我伯父去向兇吉時，浪渣先生正騰挪在曬谷場上打太極拳。晨光中，浪渣先生單腳孑立、雙臂后舉，儼然白鶴亮翅，很是英武。我爺爺突然現(xiàn)身，也沒有驚動他，依然雄姿傲立了半個時辰，才將我爺爺讓進(jìn)屋。

浪渣先生醫(yī)巫皆通，明白我爺爺?shù)膩硪夂?，不緊不慢地用清水凈了手，從藥箱底摸出六枚明錢，念念有詞地往桌面一拋，明錢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貪L出七字形。他又乾天兌澤離火震雷巽風(fēng)坎水艮山坤地地推演了一番，若有所悟地對我爺爺說：“從卦象上看，略有小恙，幸有貴人相助，逢兇化吉無大礙?！?/p>

我爺爺問：“落在哪一方？”

浪渣先生又望了一眼明錢，說：“六馬仰秣六尺之孤六合之內(nèi)，當(dāng)落在北方?！?/p>

我爺爺又問：“何時得見？”

浪渣先生又摸出一沓紙牌，讓我爺爺抽出一張。我爺爺識字不多，見紙片有字，又遞回給浪渣先生。浪渣先生接過，搖頭晃腦地吟哦：“日出東方一點(diǎn)紅，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p>

我爺爺聽得一頭霧水，說：“您老莫跟我子曰詩云地繞彎彎，照直說，我啥時候能見到我的狗蛋？”

浪渣先生依舊笑不多言，只一味地寬慰我爺爺放心。

浪渣先生這種打馬虎眼的做法，但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并不神秘，他甚至已經(jīng)說得相當(dāng)明白，只不過剩下一層窗戶紙沒有捅破而已。浪渣先生追求進(jìn)步，加入地下黨組織多年，利用其社會地位和名流聲望，擔(dān)任著類似阿慶嫂的角色。我伯父呢，被迫牽送白龍馬給李大善人后，小小年紀(jì)咽不下氣，又害怕我爺爺責(zé)怪，當(dāng)天下午就央求浪渣先生介紹，一不做二不休地加入了游擊隊。那年他才十四歲。這些都是若干年后他衣錦還鄉(xiāng)時親口說的。

我爺爺當(dāng)時也是組織的人，但他并不希望兒子小小年紀(jì)就同自己一樣，過那種提心吊膽的生活。浪渣先生洞悉我爺爺?shù)男乃?，不敢實說，在那里哼哼嘰嘰地王顧左右而言他，弄得我爺爺如墜五里霧中。不久，我爺爺就死了，至死一直沒有得到過我伯父的準(zhǔn)信兒，這是怎樣的一種痛苦??？浪渣先生明明知道，卻不肯說出實情，這一點(diǎn)我不原諒他。我伯父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跪在我爺爺墳前，父子倆才得相見，但已陰陽兩隔了。此情此景，實不忍道。至于浪渣先生所謂“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實為耦合，其中玄機(jī)至今我也解釋不清。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唄。

我爺爺從浪渣先生那里，沒有打聽到我伯父的消息，很是唏噓傷感，但并沒有忘記白龍馬的事。他剛提起，浪渣先生就說：“我知道了，昨天親眼望見擄去的?！?/p>

我爺爺問：“怎么辦呢？”

浪渣先生說：“李大善人過生日那天，會有很多客人前往拜壽，屆時你去幫忙照顧下子?！?/p>

我爺爺應(yīng)了一聲“嗯”，告辭了。

半上晝的太陽照在他背上，一晃一晃地投出一截墩墩實實的身影。

七

李大善人操辦七十大壽，我爺爺應(yīng)命提前一天前往幫忙，去時還拗了十升黃豆當(dāng)壽禮。

我爺爺手腳勤快，做事從不打攪，在李大善人家什么事都搶著干。一會兒對李大善人說：“老爺，我去后院給白龍馬添點(diǎn)料哈?！币粫簩畲笊迫苏f：“老爺，我去下河溝兒將明天要用的肉洗干凈哈?！币粫河謱畲笊迫苏f：“老爺，我去后山挑幾擔(dān)干柴回來備著明天廚子辦酒哈?！崩畲笊迫宿壑缀?，笑瞇瞇地說：“嗯嗯，忙去吧忙去吧。”

我爺爺脾氣好，人又乖巧，深受李家上下的垂幸。一會兒李家大兒媳說：“九恩哥，幫我把凈桶提到河里刷一下嘛?！蔽覡敔斝呛堑卮饝?yīng)著去了。一會兒李大善人孫子對我爺爺說：“老殼子，幫我把木頭槍兒整下子呀。”我爺爺笑呵呵地答應(yīng)著去了。一會兒李家從縣城讀書回來的三少爺又說：“九恩叔，幫我將這只皮箱子提到書房里去吧?！蔽覡敔斢中呛堑卮饝?yīng)著去了。

我爺爺做這些事的時候，眼睛可沒閑著，將李大善人家的山山水水、旯旯旮旮，瞄得清清楚楚。常年在李大善人家行走的劉細(xì)姑兒說：“賊眼瞅呀瞅的，瞅什么呀？”我爺爺直起腰，抹一把汗，很不正經(jīng)地笑著說：“瞅你呢，你多齊整呀，蜜蜂腰兒螞蟻屁股，七仙女下凡似的?！眲⒓?xì)姑兒抿嘴一樂，順手扔一個肉餡粑兒過來，說：“快把你的破嘴塞住?！眲⒓?xì)姑兒年輕時曾看中我爺爺，當(dāng)面暗示過幾次，我爺爺早有心上人——我奶奶，意志堅定，沒上她的船。

第二天正午，生日宴正式開席，四四方方的客人齊集李家大院，張大善人、王大善人、趙大善人、何大善人、劉大善人、黃大善人、浪渣先生等一眾貴客，眾星拱月般地陪著李大善人坐在堂屋上首，其余賓客在下首落座，賓主濟(jì)濟(jì)一堂，互揖互敬，煞是熱鬧。我爺爺沒資格坐席，專門端托兒負(fù)責(zé)傳菜。那天酒菜十分豐盛，僅主菜就有十八道，什么鴻運(yùn)當(dāng)頭、竹報平安、三羊開泰、四世同堂、堆金積玉、金菊秋葉、佛手金絲呀的，琳瑯滿目，逗得我爺爺一遍遍地咽口水。 李大善人興致高昂，在大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贊頌中，連干了幾杯，白發(fā)銀須兩鬢潮紅滿面春風(fēng)，甚是得意，聲若洪鐘地對著堂下連喊：“大家吃飽喝好哈?！?/p>

正當(dāng)闔堂上下興高采烈推杯換盞掀起新一輪高潮的時候，大門口飚進(jìn)一隊人馬，個個荷槍實彈，齊聲喝道：“不許動?！北娰e客猝不及防，呆若木雞，一動也不動。有個家伙不識相，嘴含肥肉，來不及吞，忍不住吐到地上，隨即“咚”的挨了一槍托子，其他人越發(fā)不敢亂動彈。

為首的個子不高，卻黝黑精干，我爺爺認(rèn)識，正是滕家堡同福客棧見過面的佟老板。當(dāng)時，我爺爺端著正肉，正準(zhǔn)備擺在上桌，佟老板走過來，叉一塊放進(jìn)嘴里，邊嚼邊點(diǎn)頭，說：“嗯，味道不錯?！?/p>

李大善人站起，欠著身子說：“貴客駕到，有失遠(yuǎn)迎，還望恕罪?！?/p>

佟老板不吃這一套，將盒子炮往他耳門一指，喝道：“李大善人啊，你今天壽數(shù)到啦。”

李大善人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八

佟老板那天沒有要李大善人的命，但狠狠剮了他一大坨肉。

李大善人從地上爬起來，老老實實地低頭立在桌子旁，腿篩糠般地發(fā)抖。

佟老板把玩著盒子炮，不時往天上一拋，又伸手接住，嘴里吹著口哨，蕎麥饃趕壽的調(diào)兒，一言不發(fā)，望也不望李大善人一眼。那天剛好浪渣先生負(fù)責(zé)管賬，李大善人朝他使眼色，說：“錢，上錢。”

浪渣先生假裝不認(rèn)識佟老板，小心翼翼地遞上一副包裹，說：“這是壽禮錢。”佟老板用槍管戮了戮包裹，不輕不重地說：“就這么點(diǎn)兒？”眼睛往李大善人身上一脧，李大善人又打了一個冷戰(zhàn)。

這時，我爺爺終于出場了。他先是給李大善人鞠了一躬，說：“老爺，還是保命要緊啊?！苯又宰髦鲝埖貛擅螕絷爢T，鉆進(jìn)后院槐樹旁的地窖，搬開酒甕，取出一罐銀元，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刈叱鰜恚±习迥_下一放。佟老板一腳將罐子踢倒，銀元撒了一地，白花花直晃人眼。他用盒子炮又繞著李大善人的耳門子畫圈兒，一字一頓地說：“真不要命了？”李大善人膝蓋一軟，又跪了下去，對著我爺爺說：“再拿去?！?/p>

我爺爺又帶人闖進(jìn)李大善人大兒媳房中，從床底掏出一口大皮箱。皮箱挺實沉，兩人抬著還費(fèi)勁兒。李大善人大兒媳躲在房門后面發(fā)抖，扯住我爺爺?shù)男渥诱f：“九恩哥，給我留兩個角子?！蔽覡敔斦f：“老爺正等著這些錢贖命呢，老爺命保不住，你還要錢啥用??？少奶奶你就別添亂子了哈?！笔忠凰?，擺脫她，走出房門，又將皮箱擺到佟老板腳下。

佟老板環(huán)顧四周一圈，回過頭又對著李大善人說：“聽說——你——最近——收了匹好——好白馬？”

李大善人連忙點(diǎn)頭，說：“是?！?/p>

佟老板說：“帶上來看看?！?/p>

李大善人習(xí)慣性地又朝我爺爺揮揮手，我爺爺從后院將白龍馬牽出來。佟老板走上前，用手從馬頭摸到馬尾，很內(nèi)行地說：“好馬啊好馬，實在是好馬。”不等李大善人表態(tài)，就說：“這馬我借了哈。”指揮人將銀元全搬上馬背，牽著往院門外走。臨出門，又對著李大善人說：“你倒會養(yǎng)馬，養(yǎng)得膘肥體壯的。”李大善人呆立在原地，愣愣地不作聲。

隊伍出了李大善人家院門，白龍馬卻不肯走，所有人都覺得奇怪。我爺爺跑過來，接過韁繩說：“讓我試試，這馬跟我熟絡(luò)。”他牽著白龍馬走出李家坪，又過了二郎廟，直到望不見李家大院的影。

太陽開始下山，紅彤彤的晚霞掛滿西邊的天空。佟老板握住我爺爺?shù)氖终f：“九恩同志，你辛苦啦，你請回吧，你多保重啊?！?/p>

我爺爺正要轉(zhuǎn)身，發(fā)覺白龍馬兩只前腿一曲竟然跪了下來，忍不住心頭一熱，抱住馬脖子，對著它的耳朵輕聲說：“快起來哈兒啊，到隊伍上好好表現(xiàn)哈兒啊，等仗打完了我再去看你哈兒啊?！?/p>

白龍馬點(diǎn)點(diǎn)頭，流下了眼淚。其他人也都跟著流下了眼淚。

空氣有些沉悶，似乎快要下雨了。

九

受此驚嚇，李大善人病了，病得又呆又癡又傻又糊涂。

李大善人大兒媳親自喂藥，他竟然摟住大兒媳的脖子又哭又鬧，“馬啊我的白龍馬啊”地叫個不停。大兒媳喚劉細(xì)姑兒上來幫忙。劉細(xì)姑兒剛接過藥碗，李大善人一把打翻在地，反身又死扯著大兒媳的手不放，“馬啊馬啊”地又叫起來。大兒媳不耐煩，掰開手賭氣走開。李大善人脖梗一挺，大叫一聲“馬啊”，就死了。

李家三少爺忿不過，到鄉(xiāng)公所告我爺爺通共，文三文隊長連夜帶人將我爺爺銬走。我爺爺這一走就是三天，三天后才回來，而且是躺著回來的。當(dāng)時我奶奶左盼右盼不見我爺爺回程，急急忙忙央求浪渣先生幫忙走動。浪渣先生趕到鄉(xiāng)公所，看見文三正指揮一幫嘍羅用鞭子抽我爺爺，用冷水澆我爺爺，我爺爺?shù)踉谖萘荷涎傺僖幌?。浪渣先生對文三說：“這人再不放就活不成了?！蔽娜E著二郎腿不屑一顧。浪渣先生說：“做事還是留條后路好，游擊隊不好惹，前些天李大善人家發(fā)生的事你又不是沒聽說過?！蔽娜@才勉強(qiáng)同意浪渣先生將我爺爺帶走。文三這個壞蛋土改時被人民政府當(dāng)惡霸給處決了，真是罪有應(yīng)得。

我爺爺被人用擔(dān)架抬回來時，遍體鱗傷，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我奶奶不停地給浪渣先生叩頭作揖，浪渣先生閉著眼睛直搖頭，說：“就算是神仙也救不活了?！蔽夷棠毯窟罂?。浪渣先生也哭了，淚水從他緊閉的眼瞼中滲出來，順著臉頰流到白胡子上，再跌落地上，“叭嗒叭嗒”直響。入殮時，浪渣先生特地找來紅布來蓋在我爺爺臉上，將一柄砂鐮塞在我爺爺手上握著，又安排人臨時做了個木頭錘子一并放進(jìn)棺材里，說這樣避邪。若干年后，我伯父回來時，我爺爺已經(jīng)在出門貼右手稻場嘴兒我家祖墳林地底睡了好一陣子。那地方向陽，一天從早上曬到下午黑，干爽。

此時此刻，我伯父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蓬頭稚子，據(jù)說在部隊當(dāng)上了連長，還是騎兵連長，算是混出了個名堂，我爺爺在九泉之下大概會笑瞇眼睛。前些天，我看建國十周年國慶閱兵紀(jì)錄片，無意中發(fā)現(xiàn)騎兵方陣外側(cè)第二排的那名戰(zhàn)士似乎正是我伯父，背挎五七步槍，騎著高頭大馬，從天安門城樓前經(jīng)過，很是瀟灑。

我伯父當(dāng)時還出錢，請石匠替我爺爺鏨了一副墳面樹著，上面橫梁鏨成馬鞍形，左右襯鼓則鏨成馬形。鄉(xiāng)下石匠手藝不精，將馬鏨胖了，淺眼一看，矮墩墩的像牛。樹墳面那天放了很多鞭炮，“噼噼啪啪”地響半天。正在旁邊牧草的兩匹馬受了驚嚇，逃出八丈遠(yuǎn)。兩匹馬一黑一白。黑的是黑妞兒，明顯地蒼老了。白的是黑妞兒的獨(dú)子，四腿矯健，毛色純白，明顯是白龍馬的種。它們立在遠(yuǎn)處，黑的給白的舔耳朵，好像在訴說一段深情的往事。

責(zé)任編輯 姚 娟

放 歌：湖北羅田人。先后就讀華中師范大學(xué)、廣東省社會科學(xué)院和中山大學(xué)，獲歷史學(xué)博士學(xué)位和副研究員資格。早年于社科核心期刊刊出學(xué)術(shù)論文多篇，出版專著《對接與沖突——三民主義在孫中山身后的歷史流變》?，F(xiàn)供職于省城某機(jī)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