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爸

你在電話上說著

想領養(yǎng)一個女兒

真假參半

什么時候起，微笑和漠然

成為我僅剩的華服

除了那一次

相互吼叫之后，你送我上火車

我擁抱你

恰似你的前世戀人

眼淚破舊

如腐銹的刀

你難以自控

疑心我已叛逃

而我在氣味混雜的倫敦地下鐵

反復播放中國民族音樂

耳機里是你譜的曲

音符喚起過往

你的青春，有過的戎馬歲月

你曾一絲不茍為我指定鮮亮的服飾

標準發(fā)型，和營養(yǎng)食譜

還有懲罰時的怒吼，又悄悄寫下日記：

“西兒……

我多么抱歉……”

對于詩歌，你贊美而責備

經(jīng)驗帶給你處世的智慧

卻忘了詩歌與音樂的共通性

像遺傳基因

睜開眼看世界吧。你說

你認為我該活得安穩(wěn)實際

有時你比往常沉默

我便為自己的出生而難過

揣測它如何損壞了你的威望

使媽媽衰老

許多年了，我背向你們腳步如飛

一面在世間找尋你的影子

我拒絕想象你們早于我離世

或是為疾病所困

或不足夠快樂

可我時常感到無助

像對自己的無能為力

像我對愛過的每一個人感到無能為力

表象頑固而可疑

百無一用的文字能夠安慰你么，爸爸

璀璨如同白晝的月光，能不能

那畢竟是同一枚月亮呵

我曾夢見過你們的樣子

行走在住宅小區(qū)的河邊，叢林

穿過大門口的幼兒園

不露聲色，右轉通往世界

而我正在其中

面目哀傷，脖頸倔強

爸爸

我也許永世不皈依宗教

卻將時常為你們禱告

薩 莉

皮制手鏈：迷醉搖滾的青春歲月

寬大男士手表：他們險些毀掉的你的心

黑色指甲油：未曾打消的叛逃念頭

有人打斷你沉思，他們叫你：

薩莉

薩莉，薩莉

是否有個堅若磐石的過去

那些，女人屏住的呼吸，飛奔的腳步

深夜里睜大的眼睛

這樣想象你

坐上過山車我從不吱哇亂叫

也不可一臉馴服

緊閉雙唇我在健身房揮動啞鈴

鍛煉自己的面不改色

薩莉你眼角溝壑如雜草鋪陳

多想為你撫平

我看著你想象十年后的自己

人們說，活下去是有意義的

眼 睛

忘不掉那些眼睛

打量，緊盯……緊盯

有時你們發(fā)笑

有時我尖叫

這些時候我是器皿

是充氣娃娃，或者

實驗室里的小白鼠

集中營里的無政府主義者

有時我大概也有這樣一雙眼睛

被迫或與生俱來

人們肯定“觀察”的必要性

慢慢你就習慣了

黑色的云

現(xiàn)在我的腹中騰起

一團黑色的云

從前，不止一人問我：

你有，黑暗恐懼癥么？

就是那些

矛盾的

沖突的

詭秘的

離經(jīng)叛道的

可我向來

并非“傳統(tǒng)”之人啊

有時簡直

痛恨傳統(tǒng)

不止一人又對我說：

你在，追求完美

大白話是：

裝、女、神

事實上我

越來越

不在乎這一切

憑什么

太太就一定比娼妓更好？

牧師就一定比偽教徒更好？

警察就一定比小偷更好？

小偷說：誰叫你們

還要臉！

所以，“好”

是什么

“壞”呢？

所以，一切都是

平等的么？

但我確實，不切實際地希望

只要人們樂意

就能幸福愉快

不為我所動

不為其他人所動

我還聽過那個：

“每個人心里都有兩只狼

喂哪只、肥哪只”的故事

——我并非冥頑不化的

——似乎寫下這首詩

就是為了證明

這一點

盡管語氣聽上去

過于隨便

現(xiàn)在我的腹中騰起一團

黑色的云

我像個走鋼絲的人

踩在中間

我明明既不是黑色

也不是白色

也不是流行語所說的

“灰色的”

我覺得我沒有什么

特定的顏色

蛤 蜊

我們坐在河邊的

露天餐廳，吃

意大利海鮮面

小神仙挑起

一只蛤蜊，對我說：

你看它多牛哇

這么軟的，肉

卻長出

這么硬的，殼

而我在想

可它依然，正在

被我們吃

作為一位準媽媽

她將成為一位媽媽

腹部渾圓飽滿

白底橫條的緊身衣下

繃出一條拋物線

盡量挺拔上身

微揚頭

嘴角上翹

高鼻梁與，長睫毛

她的面前有

奶昔

時尚雜志花花綠綠

咖啡館外

陽光璀璨

投向她對面

金發(fā)小姐的身上

我多么高興看見

一位準媽媽，面前擺放著

時尚雜志

而不是

育嬰手冊

她倆神采飛揚談天

她順手將長發(fā)在腦后

挽成松散的髻

顯然并沒有剪發(fā)

沒有企圖以此

“使嬰兒更營養(yǎng)健康”

她穿米黃色七分褲

夾趾沙灘涼拖

張揚的

橙黃皮包，斜靠腳邊

作為一位準媽媽

也不必非得

結束什么舊生命

開始什么新生命吧？

我出門抽煙

繞過她

這會兒咖啡館里

拉丁舞曲似火

準媽媽閉上眼沉醉

扭呀扭

連同，那條拋物線

少女之舞

飛機上遇見

是不是家道中落的舊紳士

是不是退伍老兵

擱置在灰色西裝外套里的

雕塑一樣的身體彎成衰老但嚴酷的

弓

雙目緊閉，呼吸，如同沒有呼吸

右手搭左手交錯宛若，十字架

為了保持這姿勢你十三個小時內(nèi)

甚至沒去過一趟廁所

（以至我也沒好意思起身越過你去廁所）

“光輝，榮耀，英雄”…… 諸如此類

你仍在頑固地詮釋哪一種

飛機落地后空姐彬彬有禮地將

一張弓

搬上輪椅，漸行漸遠

輪椅上有一張弓

和自欺欺人沒什么關系

有時我是海

也是森林和太陽

如此堅決地相信

和自欺欺人沒什么關系

氣體在膨脹

液體在流動

胸口一只鐵錘擊打

鑄成心的第二條命

世界間歇性順眼

安全且不朽

這會兒能去散散步

走進熙攘的人群

表演刀槍不入

有些話我很少說出口

有些話我很少說出口

也不善誘他人說出口

比如：

我愛你;我走這邊;那就

算了吧

取而代之

我們飲酒作樂

在旋轉時伺機凝視

或者，去鄉(xiāng)村

去大海

旅途中別有深意地

沉默，回望

無言記住

這永不再來的一刻

有些話我極少說出口

如同我的仁慈與軟弱

不忍親手將

我們

系上火刑柱

西 "楠：上世紀80 年代生，著有長篇小說《紐卡斯爾，幻滅之前》（獲首屆 “紫金人民文學之星”長篇小說類提名獎）、現(xiàn)代詩集/攝影集《一想到疼痛我便想起我的小腹》，與人合譯有小說集《老人與海》等;詩歌作品散見《花城》、《詩歌月刊》、《廣州文藝》、北美《世界日報》副刊、《新大陸》詩刊等海內(nèi)外多處刊物;入選《中國當代詩歌選本》、《2011-2012 中國詩歌選》、《當代中國海外詩人》、《第33 屆世界詩人大會年選》等;曾任媒體記者、編輯、翻譯、BBC中文部網(wǎng)站專欄作家;歐洲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員、世界詩人大會會員、海外華文創(chuàng)作團體“文心社”英國分社副社長，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比較政治學碩士。

責任編輯 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