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雁子……子出事了。”

“哪個雁子？”沙亮在電話那頭茫然地問。

沙亮這樣的回答令他氣惱，渾身的不爽也蔓延開來?！澳阍趺磿氩黄鹧阕幽兀垦阕?，在烏烏鎮(zhèn)，我們遇遇……遇到的那個?！彼@樣說的時候，聲音提高了八度。烏鎮(zhèn)那條石板路清晰地展開了，陽光落在上面，折出橘紅的光，柔和又鮮亮。石高的印象里，雁子一直就走在這樣的路上，款款優(yōu)雅，高挑的身子像柳枝一樣。

“啊，原來是她，你的老相好啊。她怎么啦？”沙亮輕描淡寫，還帶著某種諷刺。如果沙亮在面前，他肯定會揍上一拳，教訓這張不老實的嘴巴。但他現(xiàn)在忍著，不是發(fā)火的時候。

“閉上你的臭嘴。她摔倒了，在電梯里摔了，從八樓……樓一直下來?！?/p>

電話那頭一下子沉默了，仿佛斷了一般。石高的眼前也是黑的，自己仿佛在下沉。石高說，現(xiàn)在雁子正在醫(yī)院里，問沙亮有沒有時間一起去看看。沙亮說，不巧，他正在外地開會，要幾天后回來。沙亮問，嚴重不嚴重？石高說，應該是嚴重的吧，我不知道，我想肯定是嚴重的，八樓，你可以想象的，這太可怕了。然后，只聽到沙亮那頭沉重的嘆氣聲。

放下電話那一刻，他丟了魂似的，沒回過神來。辦公室只有他一個人，他推開窗子，開始抽煙。一連抽了三根。那些煙氣就在窗子邊沿打轉，然后化成一縷縷，飄散到戶外。城市里的汽車聲，沉沉地壓過來，像要掀開地皮似的。他閉上眼，出現(xiàn)的還是當時那一幕。

他們和雁子相識是在三年前。他和沙亮都是攝影發(fā)燒友，都喜歡拎著大炮筒滿世界跑。那天，他們來到了烏鎮(zhèn)，在清晨的街頭轉悠。烏鎮(zhèn)，對他們而言是再熟悉不過了，然而這天早晨卻由于雁子的出現(xiàn)顯得與眾不同。雁子是從遠處走來的，一條白底碎花旗袍，清冽而又透亮的陽光落下來，落在雁子裊娜的身材上。兩個人同時發(fā)現(xiàn)了，那束晨光，是那樣的柔和，那樣的和諧，兩人都發(fā)出了一聲驚嘆。

“我們讓她當模特，行不行？”石高這樣提議。沙亮正換著鏡頭。“看你的本事，或許她不肯呢，也許你運氣好，誰知道呢？”石高這樣提議，本意是想讓沙亮去的，但沙亮把皮球踢了回來。“石高，看你的，阿米爾，沖！”沙亮本以為石高不敢，石高有點結巴，看到女孩子尤其，有時漲紅了臉，一句話要說上半天。石高摸了摸腦袋，真的去了。沙亮原地呆著，看著。石高走過去，遠遠地，把她攔住。沙亮看到石高很不自然的走相，還有那說話的姿態(tài)。他想，石高肯定結巴著更厲害了，百分之百的。他甚至想到了被回絕，石高尷尬回來的那一幕。但令他好奇的是，居然，那個旗袍女孩，跟著他一起過來了。女孩紅光滿面，滿臉高興呢。

現(xiàn)在，石高決定，下班就去醫(yī)院。他不敢設想這個光鮮的女孩此刻會是何等模樣，不敢往下想，一想，就會進入黑洞。天，灰蒙蒙的，還下著小雨。他的車擁擠在城市的道上，雨滴落在車玻璃上，一個斑點，化開，又來一個斑點，再化開。他還在抽煙，煙絲與雨絲混雜在一起。四周都是塞車，他的車仿佛長了一只小腳，緩緩而行。他覺得氣悶，今天這種悶味更重，更鉆心了。

路過一家鮮花店，他停車，買了一束花。扎著馬尾的女店主問，需要什么花。他想了想，說康乃馨。他覺得送康乃馨比較貼切?；ǖ昀镉幸还蓾庥舻幕ㄏ?，那味道熏得他鼻孔走樣。他問自己，雁子受傷了，他是不是悲傷？他無法正視這個問題，也覺得難答。他與雁子，僅僅是相識，僅僅是交往，但仿佛又不止于此。他們可能也有一點點的曖昧，是什么呢？他也說不清。現(xiàn)在，他心里是難受的，這是真實的心理。同時，還假惺惺地告訴自己，最好這受傷的消息是假的。他知道是自欺欺人，但他還是會這樣想。

車到醫(yī)院的時候，雨大起來了。雨刮器，來回地舞動著，并發(fā)出吱吱的聲音。車在醫(yī)院的停車場停下，他沒有馬上起身，而是呆呆地坐著。他能看到醫(yī)院的走廊，里面有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和護士在走動，還有那些進進出出的家屬。有一輛救護車閃著紅燈，駛了進來，然后是忙碌的人們，擔架被迅速地推了進去。每個人的臉色是凝重和不安的。救護車完成任務后又重新駛入了雨中，留下一片空寂的雨聲。

他拿起扎著綢緞的花，沒帶雨傘，沖進了雨中。雨一下子包圍了他，他還抬頭朝著那幢高樓望了望，仿佛雁子正在窗口看著他。帶著渾身的雨水斑點，他來到了雁子的病房前。他整理了一下掛滿雨滴的水珠，以及上面微微搖晃的花蕊。門上有玻璃，能看到里面。他貼在玻璃前，朝里張望。但他什么也沒望到，只看到一張床架子。

在門口，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那口氣直抵肺的深處。他不敢想象雁子的模樣，告訴自己不想，但不想是不可能的。在來的路上，他就不停地在想象。青石板路上光潔的臉，和姣好的身材，一直盤桓在眼前，揮之不去。走廊里的消毒水味一陣陣撲來，這味道讓他窒息。他定了神，終于推開了門。

一張陌生的男人臉，驚異地盯著他，仿佛他是一個莫名的闖入者。男人身邊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脖子上有一個大的塑料支架，她的頭顱像是架在那上頭。他舉著花，站著，有一刻，竟然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蒼白，消瘦，頭發(fā)也像枯萎的花朵，他沒有認出她來。

“雁子，怎么會這樣呢？”他喃喃地說。

2

雨，還在下，那如絲如霧的水氣，弄得城市潮濕，也把人的心情給弄潮了。

三天以后，還是在一個雨夜，他又出現(xiàn)在了醫(yī)院的走廊。這回，他沒有帶花，但他帶來了一盒比利時巧克力和一本他自編自印的攝影集?；蛟S，她愿意看看他的作品，她一直對他的作品贊賞有加。走廊上，有個病人在孤寂地走，那發(fā)直的眼神令他覺得不自然。窗外，細雨蒙蒙，遠處有霓虹在閃爍。那一亮一亮的燈光，不時被雨水弄糊。

這三天來，雁子一直占據(jù)著他。心中有一種絞痛，時不時會躥起來。雁子和以前的反差太大了。全身多處骨折，脛部骨折，五根肋骨骨折，左側大腿骨折，還有那看不到的內臟的損傷。他坐在她身旁時，看到了她無助的眼神，空洞，乏力，帶著某種求救。他甚至不敢去直面她，一碰到她的眼神，就趕快撤離。他不是醫(yī)生，但即使是醫(yī)生也幫不了她。 “那天，也不知怎么了。里面有三個人，在二樓還停了一下，卸了點貨。到八樓，它就搖搖晃晃起來，然后，就一下子下來了。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怎么會這樣呢？”雁子在說。

“廠里有責責責任的，檢測電梯的公司也也……也有責任的?！彼舶畎畹卣f。

“有什么用呢，廠里說用最好的藥，但我起不來，可能以后也起不來了。我成了一個廢人了，可能就永遠這樣了，想到這里，我后怕……”

“慢慢來，會好好起來的?！彼斩礋o力地安慰著。連他自己也不信自己的話。

“我算是完了，徹底完了，我不知道我得罪了什么，怎么會這樣，我想不通啊。”

石高曾經是對這個女人動過心的。這個，他自己知道，他想勾搭她。為此，他做了好多預案，有些已經實施，有些則永遠在滯留在心中。那次讓她當了一回模特以后，就開始了他們間的交往，互相留了地址和電話。他在嘉興，她在烏鎮(zhèn)，中間相隔只有三十公里。有一段時間，她成了他心中那焦慮和燃燒的對象，他恨不得趕快趕到烏鎮(zhèn)去，恨不得再制造些借口，再讓她當一回模特。他甚至設想，她當一回裸體模特，火辣辣，活生生的。

他對她的好感，一下子被沙亮識破。沙亮說，你是有婦之夫，不要玩過頭。但沙亮說歸說，高興的時候，還時不時把這當話題，涮幾回石高，令石高難堪。有時沙亮也問，怎么樣，上床了嗎？仿佛最好能聽到石高把雁子給睡了。實際上，石高與雁子的郵件來往后，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不小的難度。雁子一直把握著一個很好的度，她把他歸到友誼的一類。只是友誼，僅僅是友誼，這令石高難過。

由于表達過好感，現(xiàn)在雁子出了事，他能袖手旁觀嗎？這個問題一遍遍地沖擊著他，并折磨著他。這三天來，他一直背負著這個問題，并為這個問題所累。這也是他現(xiàn)在之所以再次來到病房的原因，他必須來，否則，他在她面前就會顯得很虛偽。他被良心捆綁，為了驗證這種好感的持續(xù)，他要有所作為。

再次推開了這個門。雁子還是躺在床上，臉色萎靡，然而由于他的出現(xiàn)，她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就像火柴燃燒起來的那一刻。病房里空氣濕悶，還夾著一股酒味。石高看到了那個男友，他在一旁玩手機，對石高的出現(xiàn)顯得冷漠，他甚至沒有跟他打招呼。柜子旁，他看到了一個酒瓶，還有一堆零亂的飯盒，有暗紅的湯水順著塑料袋邊淌出來。男友好像剛燙了頭發(fā)，亂蓬蓬地頂著，胸口還有一個大的十字架。

“天下雨，辛苦你又來了。”她這句話，他很中聽，一下子，覺得自己來對了。他感覺到雁子需要他。她笑了，他覺得自己做對了。到現(xiàn)在為止，石高對她，不曾摸過一次手。這一刻，他甚至感到自己有點高尚。他應該為她做點什么，應該幫助她一點，僅憑他們有過交往，他也應該這樣做。他為自己前幾天的掙扎感到好笑，應該來，必須來。他要為她實實在在做點事。

他讓雁子把所有骨折的片子取出來，他要托熟人，找醫(yī)生，要想最好的辦法進行治療。雁子盯著他，眼睛里放著光。那是感激的光芒，也是求助的光芒。那個沉沉的塑料托架支撐著她，令她看上去十分異樣。這讓他想起了電視里曾經報道過的一個部落，叫長頸部落，那個部落位于中國與緬甸的交界處，現(xiàn)在雁子就仿佛是長頸族中的一員。

“太感謝了?！毖阕诱f。

“沒辦法，現(xiàn)在各行各業(yè)都得托托關系。你放放心，我會去辦的，會找最好的醫(yī)生?！?/p>

這時，她想翻一個身，但她顯然無法翻身，幾次努力都沒有奏效。石高想幫助，但又不知怎么去幫，于是他只好用目光去求救她的男友。但男友的心思還是在手機上，甚至連頭也沒有抬一下。手機里發(fā)出嘰嘰咕咕的聲音。

“嗨——”石高叫了一聲，想喚醒他。

男友被喚醒了?？粗阕拥膾暝?，顯出了不耐煩。他扔下手機，過來，用手把雁子的腰托起，雁子開始艱難地挪動身子。石高退到了一旁。

“醫(yī)生叫你不要動，你偏要動，你這樣動來動去，怎么好得了?！蹦杏训穆曇羯硢。€帶著混濁。

“不動怎么行呢？你躺著試試。你以為是我是死人啊，只有死人才不需要動。”雁子的口氣也不好。

“好，你動，你動，你要怎么動，就怎么動。骨頭接不好，不要怪怨別人?！?/p>

雁子閉上眼睛。

就在這時，石高看到，一顆淚水順著雁子的臉頰滑落下來。他心里一酸。迎著陽光拍照時，他怎么會想到有現(xiàn)在這樣的時刻。時光無情，命運無情，把這么一個美麗的女孩折磨到現(xiàn)在這等模樣。他想安慰她幾句，但怎么也想不出話來。

男友走了過來。石高以為他要拿什么東西，側過身子，讓了讓。結果，男友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拇指點了點門口，示意他出去。他感到很突然。

兩人來到走廊，男友把門重重地帶上。窗外的雨停了，樹枝上，馬路上，濕漉漉的。走廊的一面窗開著，清風從外面吹來，臉上涼涼的。

男友到門外，點了一根煙。他沒有分煙給石高。他吐出煙氣的同時，開始說話?！澳愫退降资鞘裁搓P系？”

石高怔了一下，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問題出來。由于沒有準備，他甚至回答不上來，只是這樣愣著。

“你聽到沒有？我問你，你和她是什么關系？”他的喉嚨響起來，目光里帶著憤怒。

“沒有關系，我們我們……們什么關系也……也沒有?！庇捎诰o張，石高結巴得厲害。

“別以為我不知道，別把我當傻瓜。我早看出來，你們不正常，你們他媽的很不正常。”

“你誤會，你絕對誤誤……誤會?！笔叩哪樛t通紅。

他從那陌生男人的目光里讀出了兇意。

“你他媽的給我滾開，遠遠地滾開！”男友指著樓梯口方向，像是在下達命令。

石高的心怦怦亂跳。他沒有做好打架的準備?，F(xiàn)在，他明白，他不該來。他真是來錯了。他與雁子只是認識，僅僅是認識。他為什么要一次次地來探她呢？石高想，自己傻透了。

3

“我去看過她了，好好的一個人，廢了?！鄙沉吝叴蚯?，邊說著。

石高不吭聲，他知道沙亮說的是誰。他奮力地拍著拍子，今天他打得格外賣力。

球，從右側飛來。石高揮力一拍，球急速地朝著來的方向飛回去。在球接觸球拍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用力過度了。果然，球遠遠地落到了外面，彈跳著，翻滾著，朝著角落滾去。

“石高，你他媽的怎么啦，打出來的球好像不是你的，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沙亮在球場的對面對著喊。

他把乒乓拍往桌上一扔。不打了，他宣布。走到場邊的椅子上，開始掏煙。沙亮也跟了過來，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兩個人一起抽著煙。他們每周總要聚一次，打一次乒乓。

“昨天我過去了，雁子把什么都告訴我了，雁子說，她對不起你，你肯定受委屈了，他那個男朋友太不像樣了。她讓我轉告你?！?/p>

“她是是……這樣說的？”

“當然是這樣說的，我難道還會騙你嗎？他男朋友說了點什么，她都跟我說了，她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她一定要我轉告你，叫你不要生氣。”

“我不生氣，我只是覺得自己有點傻。”

“雁子說，你是個好人，大好人，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她很傷心。一個小美人，現(xiàn)在成了這樣，再加上心情郁悶，看了真不是滋味，很不是滋味?！?/p>

“她跟我無關，她也跟我們無無……關，沙亮，你說是不是？”

“怎么能說無關呢？她是我們的朋友。對你來說，還不止是朋友?！?/p>

石高把煙蒂扔地上，狠狠地踩了上去。“沙亮，你不要再挑撥了，你就是喜歡挑撥，喜歡制制造……造出事情。本來沒有的事，變成有事了，變成走……走樣了?！?/p>

石高嚴厲的口氣，沒有引來沙亮的重視，相反，他在一旁嘻嘻地笑。“別狡辯了，你對她是怎么回事，我難道不清楚嗎？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p>

石高伸出手，一把卡住沙亮的喉嚨，沙亮掙扎著逃脫?！靶⌒?，我我我揍扁扁扁你。”

沙亮撩開石高的手臂。“石高，不玩啦，說正事，說正事，你知道嗎？你走以后，他們，雁子和他的男朋友吵了一架，結果，你猜結果怎樣？”

“我不猜?！?/p>

“結果，那個男的走了。已經走了兩天了，連手機也關機了?！?/p>

打完球，已是晚上九點多，兩人就各奔東西了。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找了家酒吧坐下來。酒吧里，有一個女歌手在唱歌，在唱《我的心在等待》。她夸張的表情，圓滾滾的身材，都讓他感到距離。彌漫的煙霧，刺人的聲音，還有閃爍燈光下一張張泛青的臉。他連著喝啤酒，一杯接一杯。他是答應過雁子的，要替她找專家?，F(xiàn)在，要不要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呢？他被兩股繩子緊拉著，一頭是良心的責問，另一頭是逃開的誘惑。這兩頭的力量都很大，都充滿了理由。他不知道該聽從哪一頭了。

沙亮是不能征求意見了。盡管他們是好朋友，沙亮也見證了他與雁子間的關系，但每次與沙亮談起雁子，沙亮總帶著一種詭秘，一種旁觀者看好戲的成分。他現(xiàn)在很想給雁子一個電話，問問她的傷情是否好轉，問問這個該死的男友走了以后的處境，問問是不是還需要其他的幫助。手機在手里轉動，反射出酒吧里妖艷的光，但他就是下不了決心。

他知道，一撥過去，就意味著更多的事情，更多的麻煩。還是少些麻煩吧。他與雁子什么也不是，他憑什么要這樣去關心她，幫助她呢？這些應該是她男友做的事。他不是她男友，沒有必要去做，甚至沒必要去想。

電話倒是響了。他一慌，以為是雁子。他快速地想，怎么跟雁子說話?？戳颂柎a，他松了一口氣。是家里，是妻子。快十一點了，妻子在催他回家了。

4

雁子的電話還是來了。那時，他正在整理照片，電腦里有他的一張張照片，他在裁剪、加色。許多照片都需要這樣的后道工序。六歲的女兒在不遠處的沙發(fā)上玩耍。

一拿起電話，他的手就有點異樣。腦袋空空，不知如何作答。他怕聽到她的聲音，這些天，一直擔心這事，看來還是繞不過。電話那頭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他在快速地盤算，該怎么來回答她，怎么來搪塞。

“石高大哥，不好意思，給你電話。你托醫(yī)生的事，辦了嗎？”聲音是膽怯的，帶著不安。

“我，我，我正在聯(lián)絡呢，你別急。”

“石高大哥，給你添麻煩了，我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想到這，就慌，就怕。我怕以后再也站不起來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正常走路了，再也不能……”他聽不清后面的話了，有哭聲傳了進來。那哭聲仿佛是針刺一樣，尖銳地扎向了他。

她沒有提托沙亮轉告的話，更沒有說她男友的事，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女兒懷里抱著一只棕色的狗熊，她摸摸它的眼睛、肚子，還有那截短小的尾巴。他們家在十八層，能俯視一大塊城市的景觀。不遠處就是濕地，那里有河流、水草，還有一群群鳥。有時，他就帶著女兒，用望遠鏡觀察鳥群。

“爸爸，我們去星巴克，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去星巴克？”

女兒喜歡星巴克里的比薩餅，他不喜歡，他還是喜歡街頭小攤上的豬油大餅。那蔥香，咬開時那股油香味襲來的美妙，不知勝過比薩餅幾回。他一直應付著女兒，一直沒帶她去，現(xiàn)在她又嚷開了。這是今天的第三次了，她還翹著嘴唇，為他的一次次爽約而不快。

“爸爸是騙子，大騙子，大壞蛋?！彼压纺苋釉诘厣?，然后狠狠地踩了幾腳。光著腳，閃進了房間。

他沒心思整理照片了，所有的照片都變得呆板，沒趣了。推開陽臺的門，他望著濕地上那片霧蒙蒙的天，心里還在為雁子的事糾結。他現(xiàn)在不愿意再在雁子那里露臉，但她電話里這樣說，能不去嗎？他做得到嗎？想到那天的羞辱，他更是十萬個不愿意。

他又回到了電腦邊，打開郵箱。他與她通過二十幾封郵件，他一直保留著。現(xiàn)在，他隨便點開了一封。是他寫給她的。

“雁子：春天到了，花兒正在盛放，現(xiàn)在是拍照的大好季節(jié)。如果你能走到大片的油菜花地里，我敢打賭，能拍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你身上有一種美，這種美是優(yōu)雅的，舒展的，高潔的，我自信能把你拍出超級水平。因為你本身具有這種美，再加上我的水平（現(xiàn)在我的水平是全國級的，刊物上常常有我的攝像作品），我相信這是一次完美的組合。許多事情都要有緣，認識你是一種緣，我們很深入的合作也會是一種水到渠成的事。雁子，怎么樣？我們一起去婺源的油菜花地吧！石高。”

他讀出了自己隱藏在里面的那份欲望。沒有表露，卻已是那樣的明顯，那樣急不可待。現(xiàn)在，他都為自己臉紅，但那時，他覺得天經地義。想吃她豆腐，想親近她，甚至還有更多的想入非非。雁子是兩天后回郵件的，雁子沒有說不愿意，只說這是個挺好的主意，但她這些天身體有恙，不能去婺源。她總有許多的理由，一會兒父母有事，一會單位里加班。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但又沒有拒絕，更沒有挑明。她總是似是而非，模棱兩可。

“雁子，這個周末有空嗎？我來烏鎮(zhèn)，打算拍一套系列，你能不能再當一回模特呢？這次，我的相機是最新最好的，肯定能拍出不一般的效果。說不定，你會從此改變命運，走入模特界，走入時尚圈呢。石高?！?/p>

如此拙劣的語言，當時自己怎么會寫出來呢？他不敢再看下去了，他為自己惡心。他快速地關上了電腦，一把捂住了自己的頭。

5

日子過得紛亂又擁擠。

他是一名稅官，會議，培訓，學習，查稅，走訪，總有忙不完的事。他會為一張稅務發(fā)票，忙上幾天。為一筆稅務的金額而反復查賬，里面的阿拉伯數(shù)字，會像蒼蠅一樣，不停地飛過他的眼前，把他的心一會兒弄亂，一會兒撫平。他就是這樣，身著嚴肅呆板的制服，過得看似優(yōu)越，其背后常常是無聊。

雁子的事，他一直掛在心上，卻一直遲遲沒有行動。他要去幫她，但又下不了決心。這是需要決心的，需要付諸行動的。他就是拿不出行動。他用忙來推托，今天去了東塔的企業(yè)，明天又在梅花洲里開會。沒有牽掛她，是假的，他還是會每天想起她，想起她躺在病床上那張蠟黃的臉，那麻木的表情。想到這些，他就心灰意冷，他覺得她再也不可能恢復到原先那樣了。這是很凄涼的，也讓他很受打擊。

周末的時候，他與沙亮照例會去乒乓俱樂部打球。那里是一個老廠區(qū)，那陳舊的廠房搖身變成了俱樂部，一排老樹依舊是當年工廠的模樣，只是人去樓空。附近有凋閉的平房，以及三三兩兩涌現(xiàn)的茅草地。沙亮穿著紅色的運動衫，光光的臉上有油脂在冒出來，微微發(fā)福的小肚不再像從前那樣結實?？吹缴沉粒鎏砹艘环N慌張，他想沙亮會不會再度帶話來呢？會不會又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挖苦取笑的話呢？這些，都是有可能的，他一直提防著。

那小小的白色的圓球，在他們面前飛來飛去。這次，他打得堅決，沒有像上次一樣失誤連連，甚至可以說，發(fā)揮得挺好，一直壓著沙亮在打。沙亮只有招架之力。他看到沙亮用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嘴角那里微微地撇了一下。他想，沙亮要說什么了，或許又到醫(yī)院去了，或許與雁子通過話。每次，他有什么話要說時，都會這樣，會撇一撇嘴。他感到空氣里有種凝固的東西，橫在他們面前。

他等著，甚至想好了如何回應。結果，沙亮又撇了撇嘴，什么也沒說。還是低著頭打球，身上都是汗水，后背都讓衣服濕濕地罩住了。

整個一場球打下來，沙亮嘴里一次也沒有涌現(xiàn)雁子兩個字。走的時候，沙亮還伸出手來，與他握了握。他們以前是從來不握手的。這個雁子，與他們無關了，這讓他輕輕地松了一口氣。是啊，他與雁子本身就無關，本身只是有聯(lián)系而已。都讓雁子男友奚落成這樣了，惦記她干嗎？還像做賊一樣，他傻啊。

但第二天，石高就接到了沙亮的電話。沙亮好像在一個很吵的地方，聲音模糊，夾雜著其他混亂不堪的聲音。石高正在開會，他壓低了聲音，怕吵到了別人。但電話那頭實在太吵了，好像還有嘯叫聲。于是，他提著電話走出了會場，他說聽不清，讓沙亮再說一遍。于是，沙亮提高了聲音，把情況再說了一遍。原來，雁子今天出院了，她回家去養(yǎng)了。沙亮說是雁子打電話告訴他的，雁子說，每天這樣住院開銷太大了，而且也不方便。

“還有一件事，這事你也最好知道，她和男朋友分手了，自從上次那后，她男朋友再也沒來看過。”沙亮補充道。

他的心一沉。雁子通知了沙亮，而沒有通知他。雁子有意這樣做的。他很不是滋味，心頭涌上的好像是苦汁水，就像有時喝醉酒時涌上來的那股怪味。他不知道是怎樣掛上電話的，感到被雁子搧了一個耳光。雁子沒有打他，但他感到了，就像真的打過來一樣。臉上是火辣辣的。

他在會議室外徘徊。里面的講話聲不時從門縫那里隱約傳來。

他的心很沉，覺得自己做人太失敗了。樹葉在窗外搖動，陽光斜著投進來，落在他的腳底旁。他把會議室的門推開了一點，但終究沒有再推下去。

6

推開門的瞬間，他還是愣了一下。

一位滿頭白發(fā)的女人來開的門，自稱是雁子的母親。傳統(tǒng)的木瓦房，外面的瓦縫里有青苔，還有太陽花也頑強地鉆了出來，正迎風站在陽光里。這是烏鎮(zhèn)的西柵頭，雁子告訴過他，他們還一直住在傳統(tǒng)的房子里。他知道大致的位置，因此，就找過來了。跟在他后面的還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禿頂，穿著風衣，戴著墨鏡。

禿頂說，這里的風景不錯，門外還有小河，河里有墨鴨和乘滿游客的小船。禿頂?shù)脑捠菍Γ邲]心情去欣賞。

另一個說，如果在這里也有這樣一座房子，就好了，是個養(yǎng)老的好去處。

雁子的母親帶著他們三個朝里面走。地上是水泥地，墻上掛著畫，花卉和鳥兒。對著大門，有一幅暗紅紙寫的對聯(lián)。屋子有些暗，也有點潮，還夾著一股衣服未晾干和發(fā)霉的氣味。一只貓在墻角那里叫，叫聲拉得長長的，與外面的槳聲混合在一起。陽光在外面，在很遠的地方照著，那里擺著幾盆花，還有幾輛電瓶車，零亂地鋪陳在陽光里。

在另一個房間，他看到了雁子。她躺在一張小床上，脖子還上著套，她吃力地抬起頭，有點吃驚。房里堆滿了衣服，還有各種過時的用品，電扇包著一層塑料紙，架在一堆書報上面。有一只老式鬧鐘，在一排紙箱的上面。

“雁子，你你出院，怎么么不通知我一聲呢？”他先下手，贏得主動。

“我想不麻煩你，我已經夠添麻煩了?！彼吐暤卣f。

“我把最好的醫(yī)生請來了，這位是斯醫(yī)生，斯大林的斯，在國外留過學?！?/p>

現(xiàn)在，三個男人站在她面前。一位是衛(wèi)生局辦公室的華良，他的初中同學。另一位禿頂就是石高說的骨科醫(yī)生?；蛟S是留學的緣故，他身上涂著香水。此刻，香水味跟隨禿頂來到了雁子的身旁。他俯下身來，察看她的病情，在她的胳膊上捏一下，在她的小腿上捏一下。然后，他又提著兩張片子，來到光線明亮處，高舉起來，仔細察看。

“醫(yī)生，我以后能不能站起來走路？”雁子問。

醫(yī)生的口風很緊，他沒有直接回答，甚至連側面回答也沒有。他說要做一次深入檢查。石高他們聽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就走到了房間外面。斯醫(yī)生讓她側過身來，他在她的后背上一點點指壓起來。

石高和華良到了外面，他們抽起了煙。這次，他是托了華良，但代價也不菲，那姓斯的禿頭要價二千元。二千元跑一趟。他咬咬牙，答應了。他想，再貴，他也要出。這個已不是錢的問題了，他覺得，他必須要這樣做。即使沒有多大效果，他也要這樣來一下。他要請醫(yī)生，這是他欠雁子的，他要還回來。當然，他內心里最希望她好起來，和以前一樣，像以前一樣的活潑和可愛。

十幾分鐘以后，醫(yī)生從房里走了出來。他的皮鞋異常的亮，走在水泥地上，還發(fā)出聲音。他沒有說話，看到石高只是搖了搖頭。石高讀懂了那搖頭的意思，想繼續(xù)細問，結果被醫(yī)生支開了。醫(yī)生說：“她叫你進去，她讓我轉告你?！?/p>

再次走進，他的心在騰騰地亂跳。他突然涌上了一個古怪的念頭，好像躺著的不是雁子，而是他女兒。他的心緊緊地揪著，揪著。

“石大哥，對不起。”一個微弱的聲音從那張小床里透出來。他看到了一張模糊的臉，好像在跟他笑，也好像在哭。他辨不清。

“石大哥，我可能再也起不來了。”

“不會的，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總有辦法的?！彼雷约哼@樣說也很無力。

“你知道我最想去哪里嗎？一直以來，我有個夢想，想去法國，去普羅旺斯，那里有薰衣草，滿世界的薰衣草。我就這樣想，現(xiàn)在起不來了，就想得更厲害了?！彼蛔忠痪?，他都能聽清楚。

“會的，普羅旺斯，好的，總總總……有有一天……會會去的?！彼l(fā)現(xiàn)自己結巴得厲害。

這時，一行熱淚從她的眼眶里奔涌而出。她縮在床上，感覺比以前更小了，也更黑了。她的頭發(fā)凌亂地扎著，一根皮筋纏在后腦門上。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去抹她臉上的淚。她的臉冰涼又干澀。他抹去了她的淚，但另一行又下來了，淚水甚至落到了他的手背上。剛淌下的淚，還帶著溫度。

直到這時，他才醒悟。這是他與她之間第一次的皮膚接觸。是真正的第一次。

陽光好像西斜了。有風吹來，掀起了窗簾的一角，拍打著那老舊的窗沿。他坐在小床邊，鼻孔張得很大，他聞到了她身上有一股味道。這股味道與她的哭聲混合到了一起。

他的鼻子越來越酸，眼眶里飽含了淚水。他第一次真正為她心痛。一時半會，他竟想不出表達的話來。

“石高，石高，你出來吧?！彼牭饺A良的叫聲，這聲音帶著某種不耐煩。他聽出來了。但他還是坐著，沒有站起來。他想再坐一會，再多坐一會。

但 "及：浙江桐鄉(xiāng)人，一級作家。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當代》、《作家》等刊物發(fā)表小說近兩百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飛天十年文學獎?，F(xiàn)為嘉興文學院院長。

責任編輯 劉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