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鋼
木 心
周如鋼
沉香《天官賜福》李鳳榮/作
手掌落在我的肩膀上,啪啪有聲。掌寬而厚實,五指卻像剛出土的老生姜,巖石凹凸,溝壑叢生。從此以后,我會罩著你的!他說。
我自然不信,我就從來沒信過。但表面上我點了點頭,我的眼睛里含著熱淚,感謝的意思全寫在脈脈不得語的眼眶里,只是,我的嘴里沒吐出一個字。
磨刀已經(jīng)磨了一年了,這一年里,我的拇指、食指、中指以及無名指受過的傷磨掉的皮簡直比吃的飯還多。各式大小的平刀、圓刀、半圓刀、三角刀……每次磨刀后,總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某個手指隱隱作痛,在清水里滌完后才發(fā)現(xiàn),手指上帶銅鑼的紋皮已經(jīng)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發(fā)紅且正滲著血的嫩肉。這一切的最后結果是,我淪為了他與他們的磨刀匠。他與他們在這里,個個都是師,在這一行里,大家逢人就叫師,比如他,名字叫陳大龍,所有人都叫他大龍師。而我,所有人都叫我小辮子,只是因為我的頭發(fā)末梢長了一點點與眾不同的小尾巴。這點小尾巴每次理完發(fā)過不了多久就會長出來,更多的時候,我是在背地里叫金鎖幫我割掉,而割的工具就是我自己辛苦磨礪出來的刀,雪亮,折射出冷漠的寒光。
沉香《十八羅漢拜佛主》李鳳榮/作
一年后,我磨的刀不說吹發(fā)即斷,也是削木如泥了。但這時,我已不叫金鎖給我割小尾巴。因為金鎖是他的人。
但我磨的刀卻是在他們的手心里上下翻飛著,盡管一塊木頭馬上從我磨的刀下變?yōu)榱嘶?、鳥、樹或者菩薩和神仙,但我卻沒有再高興。我原以為,這些都會是我的作品。我的高興僅僅在磨刀三個月之后的那段時間里。那時候,大龍說,今天這小辮子磨的刀好快,一刀下去,沒有半點哪怕是發(fā)絲般的皺紋,再爛的木頭都可以用這刀來雕。光這么一句,我就可以高興上三天。
但現(xiàn)在不了。因為一直以來,我的愿望包括我爹娘的愿望都是早點學會做木雕,早點可以雕出像樣的成品,這樣就可以拿到錢,可以減輕家里的負擔,至少至少,可以每月讓臥病在床的母親吃上幾次餛飩。
金鎖是與我同時拜師學藝的。金鎖叫他師傅,我叫他大哥。這并不是我與他關系親近,相反,卻是他一直不愿意收我為徒。金鎖是拜過師的,拜師的儀式是送了師傅500塊錢和幾大盒禮品。我回家跟母親說這事時,母親咬了咬唇,半天才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后來金鎖變成了銅絲鋸的王子。這更加讓我心中的氣直沖云霄。
銅絲鋸是一種電鋸,是用一根銅絲來根據(jù)木板上貼的圖案進行上下拉鋸,這也是我們這個木雕小廠新引進的最新產(chǎn)品。金鎖曾得意地說,一臺銅絲鋸就可以把我們家的小平房抵了。我對他這個說法嗤之以鼻,什么狗屁銅絲鋸,這玩意能有人值錢么?能有房子值錢么?你再厲害,能夠不用我磨的雕刻刀么?
只是,從那開始,金鎖果然不用磨刀,他直接坐到了廠子最溫暖的銅絲鋸房里。這個時候,廠里開始做鏤空木雕作品,很多浮雕圓雕的任務被暫時撤下。聽說,這個叫日產(chǎn),也就是日本產(chǎn)品。是由一樣又一樣的鏤空作品組成,雕刻成一間又一間美輪美奐的宮殿。而一些簡單的鏤空就交由銅絲鋸完成。當然,說白了就是由金鎖來完成。
金鎖一下子成了廠里最吃香的人。因為誰不跟他搞好關系,誰就可能無法及時拿到自己需要的按圖紙事先鏤空好的木板。這樣,一天到晚就干不了多少活,干不了多少活就掙不了多少錢。而我,我還在門口的一角磨著我的雕刻刀,刷茲刷茲的聲音將我一次又一次地淹沒在門口呼嘯而過的寒風里。我看見,寒風里的刀光在水光里浮浮沉沉。
木雕廠里有好幾個女人,年紀最大的四十來歲,年紀最小的也比我大幾歲。她們都已經(jīng)坐在了雕刻桌前。她們揮動的不是斧頭,而是細細小小的雕刻刀。是的,打毛坯是男人的活,修光是女人的活??墒?,陳大龍說,你必須得先學修光,只有學好了修光,日后打毛坯才會知道修光的苦,才會在打坯時打出更好的坯,以利于修光工作的進行。
沉香《松蔭談道圖》李鳳榮/作
什么狗屁話!我最討厭拒絕時非要找個理由找個借口,到最后還說是為了你好。這真他媽的令人受不了。但我沒有表現(xiàn)出來,我唯唯諾諾地噢了一聲,點了無數(shù)下頭。我點頭的時候他可能并沒有看見,他只是一心地在修光,他是修給我看的。而我,就站在他的邊上,站著,看著他一刀一刀地修過去,木屑像浪花一樣一片一片翻騰起來。三片四片五片,浪花像狂潮時就遮住了他要前進的刀,于是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吹一口。就是這吹一口,惹得他很不高興,他說,你干什么,我在做時你只管看,你要全身心集中。你要知道,木頭也是有心的,有靈魂的。
沉香《觀蓮自在》李鳳榮/作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吹。事后很多年的某天,我才想明白,這種反應是有多么正常。你給小孩子喂飯,讓他張口時,你也會不由自主地張口。他難道不知道嗎?
因為長著小辮子,我也成為木雕廠里女人們?nèi)⌒Φ膶ο?。這些女人的放浪是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這個說,很可能不是他爸爸親生的,你看看他爸爸和媽媽的頭發(fā)都不是卷的,他卻是卷的。那個說,還多了一根小辮子。她們擠在一起,放浪形骸地笑,笑聲像潮水一樣肆意地卷過來漫過去。當我停下手,轉過頭去看她們時,浪潮會掉頭會小下去。只是,那種眼神與笑容堆積起來的場景讓人有著明顯不一樣的感覺。
木乎乎的陳大龍制止過他們,但他主要是勸我,他說,這幫人就愛開玩笑,一天到晚沒個正經(jīng)的。不過,也是,不這樣開點玩笑,每天面對木頭也確實是枯燥了點。他這樣說。他長得牛高馬大,一張胖乎乎的臉,臉上寫滿了木頭的木。跟木頭呆久了,人也就變木了。許多人都說,跟他師弟比起來,遠了去了。我知道,他師弟是誰,后來自立門戶去的那個瘦猴。
金鎖曾經(jīng)與我一樣,也是被開玩笑的主角??墒撬M了銅絲鋸房后,我成了唯一的主角。因為他們喜歡主角在邊上,既要讓他聽見,又要讓他貌似聽不見。這樣的快感,我成就了所有人。
天寒地凍,但磨刀是沒有冬天的。好在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不用給所有人磨刀。我只給陳大龍一個人磨刀。還有我自己買了一副木雕刀具,有修光的,有毛坯的,我已做好了隨時上陣廝殺的準備。當然,現(xiàn)在還用不上,盡管用不上,但我一直準備著。我的刀,隨時鋒利著。比所有人的都鋒利。
女人們也要磨刀,水冰涼一片,她們伸不下手。我就幫她們做了件好事。這件好事有時一天會做無數(shù)遍。我還是那個聽話的孩子,我更是一個會磨刀的孩子。水里放進熱水,怕把刀磨不好,掌握好水溫就極其重要。只有我,可以如此巧妙微妙地掌握水溫。一個廠里的人磨刀的水都是我換的,只有第一個人才能看見一桶能夠清澈見底的水。
所以,水,雖然是混濁的,也是溫暖的。在他們與她們私下里說著葷段子的時候,在他們放浪著狂笑的時候,我的眼前就會閃過一幅畫面——他們磨刀時,那溫熱的手感,來自于我的體內(nèi)。是的,是我奉獻了我的小便,成全了他們需要的溫暖。真好。我是一個樂于成人之美的人。
一次去盛莊,一次去上海。
《吉慶平安》(左圖)黃小明/作
《夢江南》(右圖)黃小明/作
這兩次都把我打入了冷宮,我在那里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被盛莊和上海困了足足一個月。盛莊與上海四六分成。盛莊一星期,上海大半個月。
陳大龍說,先去盛莊,交了這批貨。
二十里外的盛莊只是個小村莊,卻是木雕老板老潘的地界。陳大龍交付的貨就是老潘的貨,老潘看到我,很驚訝。他臉上的眉毛與眼睛告訴我,他完全無法相信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用繩子拉著一大車木雕產(chǎn)品翻山越嶺到了他的廠門口。我說,我是陳大龍師叫我來交貨的。那一刻,老潘張開了嘴,牙齒上露出金色的光芒,他說,后生,有力氣,好!
說完好,就是我要準備走的時候。老潘嘴里的金色光芒留下了我,他張了張嘴,小子,你留下,做成這樣狗屁的貨,居然想一交了事?不要說門,窗都沒有!返工!
如果是放到現(xiàn)在,老潘一定會掏出手機把陳大龍罵得狗血噴頭,或者用手機拍張圖,發(fā)個微信,在朋友圈里寫一條,掉毛的鳳凰不如雞?或者事實證明鳳凰果然是雞變的。
可是這雕的連雞也不像啊。老潘指著我的鼻子罵,罵得我的個頭更矮了。這時,他車間里的木雕工全部轉過頭來,那一刻,我恨不得鉆到地縫里,一邊鉆,我一邊還得接下老潘嘴里的一二三四,回罵給陳大龍,太狗血了,這簡直就是侮辱啊。
可是,怎么辦呢?翻開箱子,一塊一塊地撿起來看,打死我也看不出來,這是鳳舞九天。雞不是像雞,鴨不像鴨,鳥不像鳥,四不像五不像啊??墒俏颐髅骺吹疥惔簖堅诮涛倚薰鈺r那一塊塊的鳳凰栩栩如生啊。
是的,就那么兩三塊!老潘說,就這么兩三塊還像點樣子,可是就這兩三塊蓋在上面就能掩蓋真相么?你以為這是在水里摻泥巴?。?/p>
這話一說,我腦子里突然閃過溫水里磨刀的畫面,那一刻,我傻了。
返工的前兩天度日如年,我其實什么都不會,可是老潘拿出了他們的樣品,那是真正的鳳舞九天。滿月懸垂,鳳凰展翅,冠屹羽動。那翅膀、羽毛、尾巴、爪子,感覺木板一動,鳳凰便會離板而去。我呆望著,傻了,一是驚嘆這才是真正的木雕藝術,二是讓我返工我根本不知道從何處下手??墒?,老潘不讓我回去,即便我表示回去叫陳大龍他也不愿意,在他看來,我這是要逃跑的借口。
我本來想說,我完全不會,可是我說不出來,因為我是陳大龍的徒弟。雖然叫他大哥,但母親已經(jīng)把存了幾個月的積蓄變成了一瓶麥乳精送給他了。
返工的前兩天在一堆白眼和好奇的眼神里度過,返工的后五天我發(fā)現(xiàn)了木雕的樂趣,至少,在最后返工結束離開的那天,我發(fā)現(xiàn)我居然有些留戀的念頭。我居然想回家跟母親說,我以后就到盛莊去干活了,那里有東西可學。
《收獲》黃小明/作
我回到陳大龍的木雕廠里時,陳大龍并沒有問我,為什么在盛莊呆了那么多天。他似乎一點也不關心我這么長時間的滯留。當然,這時的我,也無所謂了,所以,我跟他淡淡了說了一句,我說,大哥,為什么讓我去交貨?
問了也白問,他沒有回答我。說,趕緊干活吧,做一塊出來,然后去上海。
有了前車之鑒,我是堅決不想去?;氐郊?,母親聽了,也擔心得不行,她跟父親說,良子可從來沒一個人出過鄉(xiāng)啊。以前那次帶他到城里,看見車他就嚇壞了,連路都不敢走,這下怎么辦?
母親的意思是要去勸勸大龍師,父親沒有吭聲,他也想不好這事該怎么辦。雖然在農(nóng)村是個虎仔,但到城里就是一個瞎子了。這是許多大山里的孩子的死穴。
后來聽說母親去陳大龍那兒婉轉地表達過這層意思,但這個該死的陳大龍沒有改變主意,他手下有那么多放浪形骸的人,卻沒有安排一個出馬,卻是我,一個完全不諳世事的孩子。
多年后的一天,陳大龍面對我的問題,他淡淡地說,良子,你把自己當孩子,我卻沒有,我把你當大人,當兄弟,你是叫我大哥的!
狗屁話,打死我也不信。就像他當時拍拍我的肩膀說要罩著我一樣的不可信。他只是知道我有個臥床的母親想到他自己也有個臥床的母親,一時發(fā)了善心罷了。
在上海,我呆了大半個月,原因基本是與去盛莊雷同,只不過多了一件事,那便是,既要順利交了這批貨,又要訂點貨來。也就是說,既要完成一個交貨的任務,還要完成一個訂貨的任務。而我,只是一個16歲的孩子!
《立根搏云 》黃小明/作
最令人郁悶,也最令人不可思議,也最最令人開心的是,訂貨的樣品是我雕刻的,是我親手一刀一刀從毛坯到修光自己做出來的。陳大龍說,帶上你自己認為做得最漂亮的,帶點業(yè)務回來。
那時,我傻了,我說這不可能。雖然,我在心底里確實認定我自己雕刻的絕不比廠里的那班人差,但那也就是心里不服氣的說法罷了。萬萬沒想到,陳大龍會來這么一出。
我雕的是百鳥朝鳳,撿的是家里母親找來的一截椴木,一米多長三十多厘米寬的樣子。就是這塊棄置在家中旮旯里的木頭,成就了我自己獨一無二的百鳥朝鳳。事實上那上面沒有一百只鳥,也就是十幾只,加上鳳凰。當然,底下還有很多花,牡丹開得很艷,青草長得很茂盛,還有天邊垂下枝條。
陳大龍沒有表揚,只是說,把這一塊帶上,連同要交的貨,到上海。
交的貨是韓產(chǎn),是跟一個韓國公司合作的。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廠里的那個東北美女,她給韓國公司的老板翻譯,說這是那個良子!然后老板伸出手跟我握了一下,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心里濕得一塌糊涂。
在上海的大半個月并沒有返工。陳大龍的這批上海貨,顯然比盛莊貨要完成得好。事后很多年,我們在顛沛流離后相聚時,我仍然有疑問,陳大龍也仍然輕描淡寫地說,那是骨灰盒的蓋子,按道理鳳凰自然不能做成雞,可是他給的是雞的價格不是鳳凰的價格。如果按鳳凰的工程給他做,那我們廠根本活不過三月。
三月是開春的季節(jié),木雕廠背后的春水猛地漲了起來,柳枝抽著穗,泥土里開始噴薄出青草的香味。我們木雕廠開始了韓國公司的訂單雕刻。當然不完全是我雕刻的百鳥朝鳳的樣子,是他們按我的作品又根據(jù)韓產(chǎn)的實際進行了尺寸、線條以及畫面上的調(diào)整。而訂貨量超出了預先說的一倍。那一倍聽說是獎勵我在上海幫他們雕刻干活的回報。
我們的大龍木雕廠過了兩年后就沒有動靜了。這是我聽人說的,說大龍的瘦猴師弟把木雕廠搬到了杭州。那個時候,我正在城里的醫(yī)院服侍我病重的母親。
陳大龍送過一次錢來,很快就被我們放在藥罐里煮掉了。
再后來,我隨著姐夫開始跑銷售,姐夫說現(xiàn)在國家改革開放,只有這一行可以做,只要用心,就可以做得風生水起,木雕那幾塊死工資,永遠填不飽我們的肚子。你想想看,除了骨灰盒的生意會好,其他木雕產(chǎn)品的前景都不容樂觀。
我必須承認我姐夫說得對,那時東陽木雕的名氣很盛,但雕刻的最多的也就寺廟里的牛腿和菩薩,以及結親嫁囡用的牌匾,可是這樣的東西人家買了掛著后不會更換。不像骨灰盒,一批又一批人會慢慢老去,會死亡,骨灰盒永遠有著廣闊的前景??墒?,人家問你說做什么,你說做骨灰盒的,感覺多不好。況且家里一貧如洗,根本做不了老板,只能做個打工者。
于是,我也就放棄了這一行。
前兩年終于碰到了我的師傅陳大龍,頭發(fā)黑白夾雜,臉膛變黑,溝壑濃重。遠遠近近地聽說他這幾年與夫人一起賣過書,開過小飯店,去過廣州,去過昆明,只是一直變換著做,似乎沒有一樣真正延續(xù)的營生。
直到那天,我因故回老家,才發(fā)現(xiàn)他居然也回到了老家。多年的奔波,已經(jīng)使我變成了城里人。多年的奔波,他卻還是那個故鄉(xiāng)的人。
我完全沒有想到,他居然又做起了木雕。
那天偶然路過他家門口,聽到熟悉的打毛坯聲,側目,居然是他!他正掄起斧子一下一下敲打在毛坯板上,底下是一只大大的牛腿。旁邊放著三只已打好的毛坯,我一看,他雕的是梅蘭菊竹。
《天籟勝境》黃小明/作
不知為什么,我很激動,喉嚨口一下子涌上千言萬語。走上前,卻只是叫了聲,大哥!感覺就有熱淚逼近眼眶。他看見我,很急切,又很親切,那種驚喜刷地一下在臉上放大,良,良,是良子啊,結結巴巴的樣子又是窘迫又是不安。
回頭的時候,我給他留了一條中華煙,他推了半天不肯要,說現(xiàn)在不抽煙也不喝酒,就想做木雕。我說,為什么呢?他說,留點好身體,多活幾年,準備招個徒弟,我們硯北木雕以前那么有名氣,現(xiàn)在都無人繼承,傳不下去了。
他說,我年輕時就看好你,讓你磨刀,你的刀功是全硯北最牛的,我到現(xiàn)在還是這么說,不管是磨刀的刀功,還是打坯修光的刀功。那時,讓你磨刀就磨了一年,不容易啊。做修光,打毛坯,讓你在邊上自己念著學,一個人只有自己想著學偷著學,才會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學出來。想想當年,你雕的百鳥朝鳳,你到上海去的樣子,我到現(xiàn)在還覺得很興奮。有靈氣的孩子啊!再好的師父,其實都教不了什么,師父教的是一種心態(tài),只是點撥,所有的傳授都只是一種點撥的方法而已。那么多那么多徒弟里,就你參透了??!多好??!只是,可是,現(xiàn)在,唉——
唉聲很長,面對他,我想,我的臉上一定是慌亂的。馬上他又說,不過,也好,若是一直做著木雕,興許你家還沒有今天的光景呢。好好好,走出去就是好事,現(xiàn)在社會啊,有錢就是本事啰。
夕陽的余暉正照在門楣上,陳大龍臉上也被鍍了厚厚的一層。他笑著,皺紋里全是陽光的光澤。臨走時,我想起陳大龍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木頭也是有心,有靈魂的,就看你怎么雕刻了。耳朵里響起他的聲音,良子,慢走,有空來坐坐。
我想回頭,但我終于還是沒有回頭。我知道,我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