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7年,在香格納畫廊做個展,仿佛是順其自然。也是早年間,我和張恩利在他M50的工作室樓下喝咖啡,他喜歡黑漆漆的美式。坐了一會兒,有一位畢恭畢敬的日本先生踱步過來,句子里參雜著不連貫的英語短詞,小心地問,張恩利先生嗎,我很喜歡你的作品,喜歡的程度很嚴重。張先生也很客氣地回復,多謝。日本先生又問,我能不能去你的工作室,看,或者買,一二。張先生直指不遠處的香格納畫廊,還是很客氣地回復,我的作品都在那兒,您可以慢慢看看。日本先生堆笑著走向香格納,很服氣。張恩利說香格納就像是個好單位,把重要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到目前為止,香格納畫廊還是張恩利在中國大陸范圍內(nèi)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代理合作的畫廊。張恩利習慣把畫畫之外的瑣碎交給香格納,他不大關(guān)注合作關(guān)系中那種類似戀人般依賴程度的此消彼長。下午兩點,我又是那個到得比較早的觀眾,一位瘦瘦的會好幾國外語的香格納姑娘陪我看了會兒展覽,她累得只穿平跟鞋配著洋氣的小黑裙,還是神采奕奕地介紹著張先生的作品,只是示意,不做言辭上的干擾。我不經(jīng)意說了句,這次的作品尺幅都好大。這位姑娘扭轉(zhuǎn)著堅定著漂亮的下巴,說,都很美,對么。布展上,我們和張老師一起,花了極大的心思。對,這里的尺寸都比較大,都很美很了不起,但你看那張,小小的一張,卻占據(jù)了整個白墻,多漂亮。我能領(lǐng)會她的氣穩(wěn)神閑隱隱傲嬌,想必她已經(jīng)在這個展場累了好幾天了,跟著她追隨作品的視線,她眼睛里依然有篤定的光。
這次展覽中“纏繞的線條”“枯虬的枝干”“堆積的器物”有它們一如既往的震撼,可都不及這幅小畫帶給我的豐富。我當時其實不確定這張小小的畫的是什么,它小小地掛在那里,不動聲色,安安靜靜,也不畏懼旁邊的“大”,有種被驕縱的優(yōu)越感。這種布展方式是張恩利的方式。這次展覽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的溢美之詞,基本沒有哪篇把重點放在這張小畫上,我卻對它情有獨鐘,還是簡單的顏色和看似隨意的曲里拐彎,它和那組“皮膚”一樣,讓我有些特別的猜測,讓我對自己的猜測有些臉紅的自我嘲諷。我們總是在強調(diào)藝術(shù)是一種力量,到底是什么力量,是時光靜止的揣測,還是過于喧囂的寂寞,是觀看時一瞬間的代入感還是突然發(fā)現(xiàn)藝術(shù)家的自傳性,每個人的感受千差萬別,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我的,是獨自在展廳徘徊時收集到自己密密麻麻的羞怯。
張恩利的激情似乎永遠藏匿在這些安靜的細節(jié)中。
某天一幫人瞎聊天,張恩利說,等我老了,再也不畫畫再也不掙錢的時候,我就……你先說,你不用工作不用再操心賺錢的時候,你想干嘛。
我不知天高地厚俗不可耐地掩嘴狂笑,好像我真的已經(jīng)那么有錢了似的,我說,我要買一輛跟你的車一樣好的車。
張先生痛心疾首,我說的是,這些物質(zhì)的東西你都有了。
那我要買一張劉野。我能感覺到在場有其他人心里呸了我。
張先生有點不耐煩地啟發(fā)著,我是說你有足夠的錢可以買到一切的時候。
我要拍個電影,自己寫本子。
張先生終于放棄了引導,直白地吼我,這是工作,我說的是不用工作了。
您就直說您要做什么吧。我也找不到更高級的答案來粉飾自己了。
張先生舒緩了一下,很神秘地說,我要為自己做一個圖書館,這里面全部是我喜歡的書,我就坐在那里看書,什么都不做,到死。
時間停在那里,沒有人再說話,張先生很自然地扭頭撣了撣坐在他身邊的太太的黑色襯衣蹭上的一點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