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書
戴禮帽的父親
劉榮書
手機(jī)丟了,連同一頂帽子。劉占福想從生活中找回一些什么。
手機(jī)丟了倒不足惜。他心疼的是那頂帽子,因?yàn)橘I時便頗費(fèi)了一番周折——
當(dāng)時他轉(zhuǎn)遍灤州大小商鋪,想買一頂心儀的帽子。貨架上的帽子稀奇古怪:鴨舌帽、貝雷帽、棒球帽,卻唯獨(dú)沒有他想要的那種。依據(jù)他的描述,售貨員仍舊不明就里。劉占福口吃,直到他比比劃劃說,就是老電影里,地主少爺戴,戴的那種,黑色的……那些人穿長衫,架鳥籠,拄文明棍,有時,還戴一副金絲眼鏡……
售貨員這才搞明白了那樣一頂帽子。看著他,笑了。說,老電影里的地主很少戴吧?大多是漢奸戴——那是禮帽吧?
劉占福對“漢奸”一詞頗有抵觸,卻又不好辯駁。只忙不迭說,對對,就是禮帽。就是!你,有嗎?
售貨員搖頭,說,沒有。
望遍灤州大街,也不曾見一個戴禮帽的人。那種帽子不會有多少銷量。更何況,售貨員還真不曉得它的進(jìn)貨渠道。
劉占福失望至極。返家時,踅到兒子那里。兒子通常是老出差的,那天也不例外。午飯需兒媳來為他操持。兒媳是一名中學(xué)教師,通常很忙。接到劉占福電話,忙不迭從就近酒店要了兩個菜。
吃飯時劉占福再次提到了那樣一頂帽子,他已熟記了它的名字。他說他想買一頂“禮帽”。并露出想得它而不得的郁悶之情。氣餒的樣子就像一個少不更事的少年。兒媳搞不懂公公為何偏重于一頂無關(guān)緊要的帽子。進(jìn)而想到有朋友做鞋帽生意,經(jīng)常去省城進(jìn)貨,買頂帽子,該是舉手之勞之事。
劉占福瞬間開心起來,反復(fù)叮囑說,務(wù)必給我捎一頂回來啊。
那時,劉占福仍獨(dú)居在已停工的廠子里。
一個夏天過去,廠子的角落生出旺盛的雜草。那個夏天劉占福心里很空,他似乎只想著這樣兩件事:一件是買一頂禮帽,另外一件,便是把廠子租賃出去。
那個曾經(jīng)紅火的五金工具廠,他再不想做了。也沒有能力做下去了。可自打定主意要買一頂禮帽之后,租賃廠子的事好像變得無關(guān)緊要起來。出租消息散布出去之后,他便像一個悠閑的釣魚人,坐等有人“上鉤”。掛心的倒唯有那樣一頂帽子了。其間他給兒媳打過兩次電話,催問禮帽買回來沒有。兒媳敷衍他說,已托付給朋友了。只是這大夏天的,禮帽還未上市。你想啊,誰會在夏天買一頂禮帽?。⒄几T陔娫捓飶?qiáng)詞奪理,硬戳戳說,那夏天的市面上,咋會有那么多賣羽絨服的呀!
夏天就要結(jié)束,傳來劉占福將廠子租賃出去的消息。而此時的劉占福,忙于搬家,清理廠子,寫合同,倒好像把買一頂禮帽的事給忘了。廠子租賃出去之后,又將有一筆不小的收入盡入囊中。暑假結(jié)束前,兒子攜家眷回來看劉占福。兒媳對劉占福說,爹,你孫子準(zhǔn)備考研了。劉占福顯得很疲憊,他似乎又回到以前開廠子的時光——穿一件皺巴巴長袖衫,襯衫的下擺掉了兩顆扣子,露著略略凸起的肚腹。手上沾滿油污。一雙布鞋的鞋幫踩爛,成一雙拖鞋了。兒子看他這樣的情形,有些心酸。母親活著時,每次回來,劉占福雖也是這副樣子,但因有母親的照料,是能讓人安心的。
劉占福對廠子租賃出去的事只字不提。他寡淡著一張臉。直到兒媳將那頂禮帽拿出來,劉占福的臉這才變得活泛起來。他去洗手。洗衣粉、肥皂、洗滌靈什么的都用過,指縫間的油污仍去不掉。便從廠房深處的油桶里倒一點(diǎn)汽油出來。汽油“拿”油污最好用。又用肥皂水清洗一次,手這才變得干凈,粗拙變形的手指卻更顯扭曲。他將禮帽托在掌中,左看右看。孫子將禮帽為他箍在頭頂,沖對鏡端詳?shù)膭⒄几Uf,爺爺,你看上去就像一個西部老牛仔。
劉占福呲牙一樂。鏡中只映出他的面部。他或許感到一絲滿足。卻看不到自己全身的裝束——那頂禮帽懸浮于他的頭頂,讓整個人變得不倫不類。
劉占福咂一下嘴,將那頂淺灰色禮帽挑在指尖,對兒媳說,我要的,不是這種。
不就是禮帽嗎?
是禮帽。劉占福語無倫次,再次講起老電影中的地主少爺,以及文明棍、金絲眼鏡。他的講述竟至讓兒子撇了撇嘴,對他的兒子解嘲道:每個時代的人都有自己的偶像,你爺爺竟然崇拜地主少爺!你們九零后崇拜什么?
孫子說,我們崇拜蘋果手機(jī),崇拜小時代!
在父子倆的解嘲聲中,劉占福略顯羞愧。但他并未讀懂兒孫的嘲弄。他漲紅著一張臉說,這個顏色,我戴,太“少性”了。我不要這樣的,我要一頂,黑,黑色的。
秋天到來,劉占福搬離了廠子。他在新開發(fā)的位于城東的“天鵝”莊園,買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住宅樓。買樓的錢用的是廠子的租賃費(fèi),自己又添了不小的一筆。至于那頂禮帽,他終于如愿以償。那是一頂黑色的尼絨布料禮帽,帽子的前端平直,后端翹起,帽冠頂部及兩側(cè)有手抓的凹陷。他粗糙的手抓在那凹陷之處,感覺非常舒服。帽冠與帽檐的連綴處,那條指幅寬的緞帶黑得發(fā)亮,是用皮革做成的,連接處鑲嵌了別致的點(diǎn)綴,也讓劉占福頗為中意。
天鵝莊園位于城東,離劉占福的廠子只幾步路。城市拓展之后,劉占福所在的村子部分動遷,小區(qū)住戶大多是和劉占福同村的人。這些農(nóng)民大多還未與土地撇清關(guān)系,小區(qū)內(nèi)肩鋤提筐者大有人在。看上去還算別致的小區(qū),頂多只能算一個改頭換面的大莊子。那天兒子兒媳驅(qū)車來看劉占福。兒媳忽然笑了,捅一下自己的丈夫,說,你看,你看你爹!
小區(qū)門口的廣場上,一幫老頭正在閑扯。老頭們都是一副短衣打扮,惟劉占福一襲黑衣,褲線筆挺,頭上扣一頂黑色禮帽。別人坐著,他站著。雙腿不停抖來抖去,很是輕佻。待離得更近,這才發(fā)現(xiàn)他腳上不但穿了一雙油光錚亮的皮鞋,鼻梁上竟真的架了一副眼鏡。眼鏡不是金絲的,而是一副寬邊墨鏡。他交背兩手站在那兒,高拔的身材看上去,像一位冒牌的紳士。
兒子下車,和眾人打招呼,這才發(fā)現(xiàn)劉占福的手上,居然拎了根拐杖。顯然,那根拐杖是被他當(dāng)做文明棍的道具來用的。兒子的臉有些難看。劉占福撩開衣襟,解下一串嘩嘩作響的鑰匙,像一位地主對他的下人那般吩咐道:你們先回,我再呆一會兒。冰箱里有肉,今天中午包餃子,老子從早就想吃韭菜餡餃子了。
樓是新樓。很多從農(nóng)村拆遷過來的家庭,大多會將舊家具塞滿整個屋子。但劉占福所居的屋子里,一樣舊的東西不見。床、衣柜、沙發(fā)、家電,全是新買的。就連灰塵,也是新鮮的樣子。兒子嘆謂一聲:老頭真是要過他的新生活?。合痹谝慌赃有?,笑得不無惡意。兒子在各個房間翻找,最后跌坐在沙發(fā)里,說,他連我娘的遺像都沒帶過來。他真的想和以前的生活告別嗎?!
響起皮鞋踩踏在樓道里的聲音。尖利,脆亮,略有遲緩。并伴有拐杖杵在樓梯上的“篤篤”聲響。是劉占?;貋砹恕H缃衿ば仍谒嗟厣?,很難再發(fā)出這種聲音。這種聲音還是九十年代一種古舊的聲音——為了不磨損鞋底,釘上鐵質(zhì)的鞋釘。現(xiàn)在一般人穿皮鞋,講究休閑舒適。哪還在乎一雙皮鞋的壽命長短!那種馬蹄形的鐵掌,在鞋匠那里也已絕跡,劉占福卻不知從哪里搞了來。他在鑲嵌著瓷磚的地板上來回走動,腳底發(fā)出的聲響令人牙齒發(fā)麻。兒子橫挑鼻子豎挑眼,最后也只能從那根拐杖上找到破綻,陰陽怪氣對劉占福說,爹,你年紀(jì)還沒那么老,不至于拄拐杖吧。
劉占福臉上的笑容遁去。
拐杖不是文明棍,你左手就差托一只鳥籠了。
劉占福終于明白了兒子的譏諷。他把禮帽摘下來,摔在床上,露出禿頂?shù)哪X殼,氣急敗壞說,老子愿意,這也要你來管。
所有熟識劉占福的人,完全想不到他會有如此巨大的變化。
變化是在他老婆死掉之后瞬間改變了的。
在老婆的葬禮上,他和所有來安慰他的人始終念叨著這樣一句話:原來人是可以這樣輕易死掉的?。∷f著這樣的話,臉色蒼白,仍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顯然恐懼大于他心里的哀戚——他是被嚇倒了。據(jù)他說,老婆就死在他懷里。只說心口窩難受,頭一歪,就斷了氣,身子軟得像一根面條。
老婆的猝死讓他警醒——人既然可以這樣輕易地死掉,硬撐著掙那些錢,還有什么意思呢?!
老婆死掉的第五天,劉占福便宣布了那個驚人的消息:他要將廠子租賃出去,生意從此再也不做。兒子頗為那廠子惋惜。劉占福說,你若覺得可惜,你就來做好了。兒子兒媳都有正式工作,不可能說放下就放下的。那天晚上劉占福將所有的存折、賬目及現(xiàn)金擺在床上,他要和兒子分家。他說這是這么多年來,我和你媽開五金廠賺下的錢,一共是多少?兒子瞄一眼計算器上顯示的數(shù)字,驚詫自語:這么多啊!劉占福低眉:這些錢,咱爺倆一人一半,剩下欠條上的那些錢,你就不要管了。很多都是呆賬,你娘就是被這些債主氣死的。能討得來,便歸我。討不來,就算打了水漂。
他要那么多錢有啥用啊?
那有什么辦法?你能從他手里要出來?!
這是兒子兒媳在分家后簡短的兩句對話。
直到那頂出格的禮帽出現(xiàn),兒子兒媳這才徹悟般評價劉占福說,老頭這么折騰,都是那些錢燒的。
但讓他們想不到的是,接下來的劉占福,還會做出更加出格的事。
劉占福開始想找老伴了。這是很多人都能猜到的。
戴禮帽的劉占福,此時很難安靜地呆在家里。他借鍛煉之名,出現(xiàn)在廣場、公園以及村路上。凡是人多的地方,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就像他當(dāng)初散布租賃廠子的消息一樣,他想找老伴的消息也不脛而走。他的身邊,開始走馬燈似的出現(xiàn)幾個業(yè)余媒人,當(dāng)然于男性居多。老劉,你想找個什么樣的老伴?劉占福的目光被墨鏡遮住,看不到他眼里的表情,只看見他光溜溜的喉結(jié)微微聳動:年齡相當(dāng)最好,小幾歲也行。但不能比我年齡大。長相呢?劉占福莞爾一笑: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挑什么長相啊。只要品貌端正,身體健康。劉占福好像在背誦一則征婚廣告。那些媒人很快拉來幾個老年婦女讓劉占福相看,卻都不入劉占福法眼。他拒絕的理由和他當(dāng)初的說法大相徑庭。不是嫌對方眼睛小了,便是個子矮了。
自然也有一些想從劉占福身上占便宜的人。劉占福雖吝嗇,但該豪爽時也極豪爽。酒酣耳熱之際,劉占福偶爾會說出他心目中老伴的樣子,就像當(dāng)初描述那頂禮帽一樣:身材要高挑,眼睛大,雙眼皮,臉是圓臉……他沉浸在他的描述中,一個女人的形象最終定格在他的記憶里,并揮之不去。致使整個人很快醉掉,兀自哽咽起來。
對方知道劉占福也是苦過來的人,這種人清醒時面帶微笑,酒醉時卻要盡情宣泄。便也不太計較。他只是想討劉占福一頓酒喝,酒后再同劉占福借些賭資。
劉占福年輕時也算個儀表堂堂的漢子。依據(jù)他現(xiàn)在找老伴的挑剔,便不得不回顧一下他的婚姻史了。這樣一個人,當(dāng)初怎么會娶那么一個丑陋的老婆呢?那些對劉占福知根知底的人很快給出了答案:劉占福是個在男女關(guān)系上犯過錯誤的人,一來二去的,把年齡搞大了,沒有姑娘愿嫁給他。娶那個老婆,當(dāng)初劉占福也是滿心不歡喜。父母是個很大的壓力,況且媒人是他的親姑姑。說那姑娘看上去雖丑陋,卻是上過學(xué)堂的人。如果模樣再俊俏一些,又怎會輪得到你劉占福!劉占福無奈,最后竟做出一個讓很多人恥笑的舉動,跑到姑娘家對那姑娘說,我是一個殘疾人,有“疝氣”,你也愿嫁我?“疝氣”這種病在當(dāng)時很多人都不太懂,只把它理解成和男性生殖系統(tǒng)有關(guān)的一種疾病。也虧得劉占福能想得出來,說得出口。沒想姑娘一句話,讓劉占福心服口服。姑娘說,你別說是“疝氣”,就是少了男人的物件,我也愿嫁你。
后來才清楚,那姑娘雖沒嫁過人,身邊卻帶了個孩子,是她哥嫂的遺孤。
短短半年時間,劉占福續(xù)弦之事鬧得滿城皆知。大家說劉占福揮金如土,請客吃飯不在話下,他還頒布了一條懸賞令——誰若為他介紹個稱心如意的老伴,他就獎給誰五千元。
這樣的消息自會傳到兒子兒媳耳朵里,經(jīng)過一番考證之后,他們聽到了劉占福更多令人所不齒的事。據(jù)說劉占福和兩個喪偶的老年婦女同居過,上床與分手的速度堪稱神速。下午相親,晚上便同居在一起。而第二天早晨,又吵吵鬧鬧分開了。在眾人的猜測與渲染中,戴禮帽的劉占福幾近成了一個老色鬼。他嬉皮笑臉,用錢封住了那兩位老年婦女的嘴巴,從而更多齷齪的細(xì)節(jié)才未能得以蔓延。有了幾番這樣的經(jīng)歷之后,劉占福更顯得厚顏無恥了。他搜集了很多喪偶婦女的信息,一廂情愿地去微服私訪。他偷看那些婦人的長相,背地里打聽她們的家庭狀況,甚至上前搭訕。據(jù)說,他把打探的觸角已伸進(jìn)灤州城內(nèi),意圖從那些女退休教師、過氣評劇團(tuán)女演員、事業(yè)單位的女干部中,獵獲他所中意的“愛人”——現(xiàn)在他已不再說找老伴了,竟然說找個“愛人”,真是讓人肉麻。
基于對臉面以及錢財?shù)目紤],兒媳決定親自出馬,四處張羅,為劉占福找一個“愛人”。
那天,劉占福在兒媳以及媒人的陪同下,去醫(yī)院相親了。
他身體健康,吃嘛嘛香,卻是一個情感上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疾患的病人。那些在病室內(nèi)痛苦呻吟的病人,和戴了禮帽的劉占福,有著截然不同的癥狀。但實(shí)際上,劉占福的病象卻與這些人無異。當(dāng)兒媳將保潔女工悄悄指給劉占??磿r,劉占福愣住了。那保潔女工穿一襲深藍(lán)色大褂,頭戴一頂白色帽子,愣眼瞅去就像個另類醫(yī)生。恰恰是這另類“醫(yī)生”,才是劉占福的救星——唯有穿這樣深藍(lán)色大褂的醫(yī)生,才掌握著將劉占福從痛苦中解救出來的秘籍——他高拔的脊背瞬間矮了下去,好似卸去千斤重?fù)?dān),又好似在長途跋涉之后,終于迎來一泓甘甜的清泉。
保潔女工個子高挑,沒有絲毫老年婦女發(fā)福的跡象。額頭雖是皺紋堆疊,面部卻顯得極為清爽。在那頂白色帽子的襯托下,她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當(dāng)然是雙眼皮。一番引薦之后,媒人和兒媳借故走開了。媒人對兒媳說,兩個人還挺般配的。兒媳回想著劉占福看到保潔員的那一刻——目光呆癡,甚至可說是有些沒成色的。他盯著保潔員上上下下地看,像在打量一件用錢便可買到的商品,神情中自有一些急不可耐,又有一些想快速占有的下賤與貪婪。而臉上瞬間堆積起的一層羞赧,竟像個初次相親的處男。大概出于禮貌,他也不戴那副晚上也不肯摘掉的墨鏡了!臉上的表情讓人一覽無余……兒媳想到這里,似笑非笑“哼”了一聲。媒人用臂肘碰了一下兒媳,沾沾自喜說,我看這次差不多,能經(jīng)得住你公公的眼睛。兩人同時止步,扭頭向身后看去。透過眾多病人與家屬匆匆來去的身影,他們一眼便看到劉占福頭戴的那頂黑色禮帽,此刻這頂禮帽顯得并不孤單,也不另類,因旁邊有了一頂白色帽子的襯托——劉占福卑躬屈膝,正從保潔員手中搶過掃把,認(rèn)認(rèn)真真清掃著走廊上的垃圾。而那保潔員呢,跟在劉占福身后,空著手,顯得無所適從的樣子。
晚上劉占福出現(xiàn)在兒子家里。他喝了酒,臉紅撲撲的。進(jìn)屋便跌坐在沙發(fā)上,對兒子兒媳說,我要結(jié)婚。
兒子并不知相親之事。當(dāng)即張大了嘴巴——結(jié)婚?!
是啊,劉占福說。在沙發(fā)上端直了身子。禮帽仍舊戴在他的頭頂。他在兒子的驚訝中感到一絲不安,用目光去尋找站在一旁的兒媳。兒媳沖他一笑。劉占福也笑了。那種秘而不宣的默契,讓劉占福說話多了些底氣:晚上我們在一起吃的飯,人挺不錯的。他撇開兒子,獨(dú)自對兒媳說。
你要怎么感謝我!兒媳在開玩笑,對他張開一只手掌。
劉占福不解。
五千塊,你得兌現(xiàn)你的承諾啊。
劉占?!昂摺币宦?,嗔怪說,你也和外人一樣啊!
基于某種顧慮,兒媳還想叮囑劉占福一些什么。但劉占福已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搖晃著身子。他要走了,回家做個好夢。他留了保潔員的電話,準(zhǔn)備回去給她打電話,就像熱戀中的小青年。保潔員當(dāng)時并未應(yīng)允他的表白,只說要和兒子商量商量。他要問一問對方兒子的回應(yīng),他要親自和那兒子說話,并對他做出保證。他要在他衰老的戀愛光景中窮追猛打。夜色模糊了劉占福戴在頭頂?shù)亩Y帽。兒媳將他送至樓下,她有她的打算。兩個人在小區(qū)的一株冬青樹下又說了一些話。等兒媳回到房間時,看見丈夫端坐在床上,淚流滿面的一張臉在燈光下熠熠閃亮。他在暗自哭泣。而那挺直的腰背,就像那哭泣是他正在做著的一種端莊的儀式。
你怎么了?她驚訝地問。
丈夫保持著沉默。點(diǎn)了棵煙。當(dāng)煙霧飄散起來時,他竟然哽咽了,淚水打濕了煙紙。說,我娘真可憐?。』钪鴷r沒享一天福。說死就死了,留下那些錢,讓他作威作福。
在與保潔員的結(jié)合中,劉占福的“絕頂聰明”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和保潔員草擬了一份口頭合同——兩個人同居,先不拉結(jié)婚證。這種方式在別人口中被說成是“試婚”。這一說法在外界或許早已通用,但在米鎮(zhèn)卻是第一次出現(xiàn)。劉占福是它的發(fā)明者和締造者,從而改變了老年人重組婚姻的舊有模式。兒媳起初還有些擔(dān)心,沒想到劉占福如此老辣,比她想得還要周全。為了體現(xiàn)這一婚姻的合理性——“試婚”期間,劉占福是要給保潔員付工資的。一個月兩千塊。一直要延續(xù)到“試婚”結(jié)束,修成正果,走進(jìn)婚姻殿堂,那就另當(dāng)別論;或是完結(jié),各奔東西——而這正是兒子兒媳所盼望的一種結(jié)果。兩千塊工資,已經(jīng)算是相當(dāng)高啦!
雙休日,兒子兒媳去劉占福那里。
劉占福正準(zhǔn)備出門,褲子還沒穿好,大花睡褲顯得惹眼又放蕩,禮帽倒搶先戴在頭上了。他陷在沙發(fā)里,正等保潔員從衣櫥給他找一條合適的褲子。禮帽下的一張臉憔悴而疲憊,睡眼惺忪的樣子。那種慵懶是每個經(jīng)歷新婚的人都可以洞察的。屋子里彌散著一股可疑的氣味。
兒子兒媳登門,讓保潔員一度十分慌亂。你們吃過飯沒?她張著大大的眼睛問。時間已是上午十點(diǎn)左右,也不知她說的是早飯還是午飯。這樣的問話讓兒子一度陷入憂傷,繼而又莫名煩躁起來。因?yàn)橐郧懊看位丶?,不論時間早晚,他的母親總要這樣問他。他會踅進(jìn)廚房,找一點(diǎn)冷飯冷菜放進(jìn)嘴里。但現(xiàn)在,從保潔員嘴里說出的這句話,雖和母親如出一轍,卻最終變成了一道繩索,將他像陌生人一樣牢牢捆住。他看到劉占福和那保潔員湊在一起,站在冰箱前。冰箱門是打開的。劉占福高大的身影幾乎將保潔員遮蔽。他們瑣碎而甜蜜地商討著中午要用什么來款待客人。劉占福仍舊穿著那條大花睡褲,戴在頭上的禮帽看上去讓人感到憤怒,他浮腫的臉上堆砌著隨和的笑容。好吧,我去買。他說。拿開保潔員握在冰箱門上的手,含情脈脈。實(shí)際上他是擔(dān)心冰箱門長時間開著,會損耗電量。而他的兒子此刻想到的是,他從來沒有對自己的母親這樣和顏悅色過。
劉占福出門之后,兒子接了一個電話。掛斷電話,他近乎粗暴地對他的妻子說,走吧,我還有事。妻子看他一眼。又看了那局促不安的保潔員一眼。一瞬間不禁有些同情起她來。從進(jìn)門的那刻,她都在暗中觀察著這個“婆婆”。她依舊戴一頂白色帽子,那帽子使她的臉愈發(fā)光潔,皺紋卻更顯冷硬。一縷灰白額發(fā)從帽隙處垂落。她身上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的碎花外套,是剛搬過來時便穿在身上的。雖是新的,卻顯得極為寒酸。兩只手始終謙卑地攪在一起,垂在腹部。左手食指處粘了膠布,顏色有些泛黑。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與她清瘦的外表極不相稱——無疑,她意識到了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身份,說是外人吧,卻和這家的主人上了床;說是保姆吧,卻少了保姆的那份從容與踏實(shí)。見兒子吸煙,她忙不迭找來一只煙灰缸,兩手端著,彎腰將煙缸放在兒子坐著的沙發(fā)扶手上。
保潔員送他們到樓下。劉占福恰好提一兜子蔬菜回來。他對他們的離去顯得蠻不在乎。倒是保潔員,從劉占福手上搶過蔬菜,硬塞到兒媳手里,說什么也要讓他們帶走。
劉占福的“蜜月”,持續(xù)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
這段時間他極少外出。半個月之后,他照常出門,加入到晨練或傍晚散步的人群之中。時間已近秋天,他買了一件黑色長身的呢子大衣。衣服有些肥大,穿在身上顯得松松垮垮。他瘦多了,又體力不及的樣子,往往就被散步的人群拉得很遠(yuǎn)。
這么大年紀(jì)了,悠著點(diǎn)!和劉占福打趣的往往是那些比他年齡小一些的男人。
這個老伴還滿意吧?有人問劉占福。
劉占福模棱兩可地支吾著。接下來他們又和劉占福探討關(guān)于老年人過性生活的問題。每當(dāng)說起這些,劉占福總是神情怪異,急促、焦灼、而又猥瑣,仿佛受了莫大的羞辱,沒有一點(diǎn)過來人的鎮(zhèn)定。話說得重了,總是被他一句玩笑般的怒罵中止。罵也就罵了,劉占福畢竟是長輩。過一會那些人又會笑嘻嘻地對他說,啥時候也把老伴帶出來散散步啊,老是藏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劉占福保持著沉默。
米鎮(zhèn)的很多人都把那個保潔員給忘了。由于保潔員不愛出門,有些人甚至連一面都沒見過。掐指算來,劉占福試婚的日子也就一個來月吧,那件事便發(fā)生了。
那天,和往常一樣,劉占福正和眾鄉(xiāng)鄰在太陽底下聊天。一輛黃白相間的出租車戛然停在眾人面前。從車上下來一個身材壯碩的小伙子,徑直走到劉占福面前,問:你就是劉占福吧?
劉占福愣了愣,說,是呀!
我有事找你談?wù)劇P』镒雨幊林粡埬?,操一口?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讓人覺得來者不善。
劉占福臉上仍洋溢著笑容。
談什么?我又不認(rèn)識你!
我是杜秀琴的兒子。小伙子挑釁般看著他。
杜秀琴?劉占福顯然把這個名字給忘記了,但他瞬間又想了起來。臉上的笑容隨之遁去,一絲慌亂爬上臉頰。他想要說些什么,張了張嘴,又頓住。對陌生人的來訪,他顯然缺乏心理準(zhǔn)備。一番權(quán)衡之后,劉占福還是從人群中走出來,湊到小伙子面前。
是在這里談還是去你家里談?小伙子冷冷地問。
劉占福拽了一下小伙子的衣角,快速向小區(qū)內(nèi)走去。起初他是想把小伙子帶到家里去談的,但想到家里就自己一個人,談來談去,談不攏,若是動起手來,說不定會吃大虧。況且把他引到家里,那不等于引狼入室嘛!走了幾步他便停住腳,恍然大悟般,轉(zhuǎn)身對小伙子說,我不是付她錢了嗎?你還要和我談什么?有什么好談的!
閑聊的人都在留意著這兩個人,猜不透兩人之間到底有怎樣的瓜葛。杜秀琴的兒子?杜秀琴是誰?起初見他們還算客氣,彼此說了幾句什么。而后劉占福顯得頗為激動,而他的激動卻像一根導(dǎo)火索,率先將對方的情緒引爆。
你這個老流氓!
眾人聽到這樣一句惡狠狠的罵聲,迅速圍攏過來。見劉占福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顯然在整個事態(tài)中處于下風(fēng)。但畢竟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胳膊肘不能朝外扭。米鎮(zhèn)人遇事向來團(tuán)結(jié),沒理也要辯三分。但他們也從來不會欺負(fù)一個外鄉(xiāng)人,有理說理,沒理便屬于胡鬧,那就怪不得米鎮(zhèn)人手下無情。他們首先要弄清劉占福怎么就是一個“老流氓”了——他雖然老,但向來安分守己,從來和“流氓”二字拎得清關(guān)系。
一問之下,大家這才知道劉占福的“試婚”合同已經(jīng)解除。算來算去,他短暫的婚姻只維持了半個月,在半個月之前,那保潔員便被他趕走了,難怪大家就見不到保潔員的身影呢!
我媽不想活了。保潔員的兒子說,我工作那么忙,我媽給我打電話說,她被一個老流氓給騙了,她要去死!她守身如玉了大半輩子,如今被騙得好慘!
大家把責(zé)怪的目光紛紛投到劉占福臉上,有人說,占福啊,那么好一個老伴,你怎么說打發(fā)就打發(fā)了呢?
劉占福表情僵硬:當(dāng)時我們有言在先!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試試,如果覺得不合適,是可以分開的!
那你總該給人家一個理由吧!
從劉占福的嘴里,說不出什么理由。
我媽做錯了什么?她哪里做得不對!當(dāng)初你在電話里和我說得那么好聽,說什么要照顧我媽一輩子,讓我媽幸福,你當(dāng)初的那些話都是放屁?!你以為你是小孩子?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像扔一塊抹布……我媽不是你的下人,你把她打發(fā)回家,總該給出個理由。她哪里不好?!她哪里做得不對?
小伙子跳著腳,唾沫星子噴在劉占福臉上。
劉占福說不出保潔員哪里不好,又哪里做得不對,他只能梗著脖子,認(rèn)罪般說,她哪里都好,我沒有說她哪里不好!
他的話就像一個悖論。因而將自己推到一個自我否定的絕境,自然得不到眾人同情。只是狡辯般說著那不是理由的理由:我們住到一起,有言在先。老年人也有婚姻自由的權(quán)利。況且我是付了她工錢的。半個月,我應(yīng)該付她一千,臨走我給了她兩千。
年輕人鄙夷地看著他。
你是個變態(tài)的老流氓!他用手指戳著他。還用我爆料嗎?今天你要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把你的那些丑事曝光到微博上去。你不要臉,你不是還有兒子嗎?你不是還有孫子嗎?我看他們要不要臉!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的底細(xì)。你也別以為老子是吃素的。大爺是微博上的大V,粉絲數(shù)萬,不信咱就試試。
人們迅速將兩人分開。這是勸架的最好方式。一方安撫那情緒激動的小伙子,一方審犯人似的盤問劉占福。
劉占福確乎是嚇壞了。整個人近乎傻掉,別人問什么答什么,他再無半點(diǎn)爭辯的底氣。
有人在兩人之間穿梭來去,臉上洋溢著喜氣。傳遞著矛盾雙方的信息,好似在做著一樁可以討價還價的買賣。
劉占福癱坐在馬路牙子上。他終于撐不住了,臉色蒼白,有汗水從戴了禮帽的額頭滲出來。
你們?nèi)枂査朐趺戳私膺@件事?他求饒般說。
當(dāng)然很簡單——掏錢吧。他不是有錢嗎?掏完錢叫他去給我媽道歉。小伙子說。
道歉就算了吧,你想要多少錢?
小伙子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一千?
我不是叫花子!一萬!
提到錢,劉占福吝嗇的本性難改。當(dāng)他再次將那不是理由的理由說將出來時,眾人簡直都有些憤慨了。你還提付工錢的事?!現(xiàn)在找個保姆還要多少錢!人家伺候你吃喝,還伺候你睡覺,找個小姐你還要付給人家多少錢呢!人家那么大年紀(jì)了,被你那么樣地折騰,你說人家容易嗎你說!
黑夜像河水一樣將劉占福浸泡。
他不開燈,像個空殼樣在沙發(fā)上坐著。
周圍靜得出奇?;腥婚g他的耳邊會響起保潔員細(xì)聲細(xì)氣的說話聲。他想起宣布解除合約的那個晚上,她也是那樣細(xì)聲細(xì)氣地問了一句:我咋了?像是詰問,又像是自責(zé)。此后便再無任何辯駁,安靜地收拾著行李,僅幾件簡單的衣物。他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千元錢,想了想,又從褲兜掏出十張,添了進(jìn)去。沒想到保潔員表現(xiàn)得如此決絕,推讓幾次,都被她扔在沙發(fā)上,義無反顧地出門去了。他對她的背影說,天黑了,再住一晚,明天走吧。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以為她不會走,會呆在門外的某個角落,等著他把她找回來。如果是那樣的話,他說不定就會改變了主意。他伸頭去樓道里看,見漆黑的樓道空空。他坐在屋子里,想了又想,還是從家里追出去,執(zhí)意送一送她。順勢將錢塞在她隨身帶的挎包里。她拒絕了他的好意。劉占福悄悄拉開一段距離,跟在保潔員身后,一直看著她走進(jìn)縣城西郊的自己家中,這才放下心來……
那些所謂的流氓勾當(dāng),雖都是事實(shí),當(dāng)時卻未讓劉占福感覺到絲毫的出格。
他沒想到保潔員會有如此強(qiáng)烈的欲望,她三十多歲守寡,是劉占福撬開了那塊巨石,蓬勃的泉水自然洶涌而出。但劉占福畢竟老了,能力不濟(jì)。同樣衰老的保潔員只肚腹那一段保持了幾分鮮活的肉感,從她的乳房以上,到膝蓋以下,怎么看怎么像一段風(fēng)干的水蘿卜。靠藥物的幫助是兩個人共同想出來的決策,而鄉(xiāng)下的集鎮(zhèn)上賣性藥的小販比比皆是。吃完藥的劉占福會腦漲心跳,每次辦完事,都像快要死掉一般……漫溢著香氣的蜜罐既然啟封,總不甘心讓它奢侈地?fù)]發(fā)掉。劉占福去城里買了假發(fā),兩根油光水滑的發(fā)辮垂在保潔員肩頭,看上去雖怪異,卻令劉占福疲憊的身體略有幾許蕩漾。他引導(dǎo)著保潔員脫光衣服,屈身躺進(jìn)寬大的浴缸。摘下蓬頭,在缸壁上制造出水流的聲響,隨后掩上浴室門,先自在臥室點(diǎn)了根煙,又躡手躡腳靠近那半遮半掩的木門……從半開的門內(nèi),透出的燈光有幾分刺眼。很是讓劉占福不適。他再次走進(jìn)浴室,半閉眼睛,全然不顧保潔員溫吞的詰問。關(guān)掉浴室的燈。走出來,睜開眼睛,黑暗再次讓他失望,那蓬頭制造的小河淌水之聲聽上去也了無生趣。便不得不重新返回,將燈打開……如此三番,怎能不讓人訝異?聯(lián)想到劉占福生活中的種種怪癖,“變態(tài)”一詞——或是當(dāng)時保潔員給劉占福下的定義。浴室的窗玻璃上蒙了一層水汽,劉占福終于從那里窺破玄機(jī),玄黃燈光有了玻璃的遮蔽,依稀能制造出月光迷離的效果,只是那保潔員毫無情趣。劉占福對她低語說面向東側(cè),好能讓他看清戴了假發(fā)的半截身體,但保潔員會不時扭過頭來,皺紋堆砌的一張老臉露出難堪的樣子,又羞惱不得……劉占福只能委曲求全。他修復(fù)了記憶中某個令他羞于啟齒的片段,他自導(dǎo)自演,構(gòu)建獨(dú)屬于自己的舞臺。但損毀的生活大多難以修復(fù),流逝的時光中也并無可穿越的隧道。在接下來的舉動中,劉占福完全是有些變態(tài)的了,或說是他對記憶的一種近乎瘋狂的報復(fù)——他迅速脫光了自己,動作急迫到令人難以想象。只是忘記脫下那頂仿佛長在頭上的禮帽。他邁進(jìn)浴缸,動作幅度過大,腳下打滑,引來保潔員一聲驚叫。他不管不顧,跳進(jìn)浴缸便仿佛投身一條舒緩的河流。他撕咬她,用手指占有她。蓬頭泡在滿溢的浴缸之內(nèi),寡廉鮮恥地迎合著劉占福的某種訴求。水波蕩漾,決堤般漫向地面。直到假發(fā)從保潔員頭上脫落,劉占福愣了一愣,這才從幻覺中醒過來。
從那之后,不知怎么,劉占福竟對保潔員失去了興趣,對她變得不冷不熱起來。他老了老了,終究成了一個未定性的孩子。有時夜半,難以入眠的劉占福側(cè)頭端詳著保潔員,見她睡相下作而丑陋,嘴巴張開,扯出男人般的鼾聲。劉占福嘆一口氣,覺得保潔員終究不是他想要的。時日無多,他再不會像以前那樣被生活繳械,委曲求全。他把那保潔員當(dāng)成了一件選錯的商品,他錯誤地選擇了她,便可以沒有任何疑慮地將她舍棄——還需講什么道理!
現(xiàn)在,電話放在茶幾上,劉占福是巴望著那電話能響起來的。當(dāng)然是兒媳打過來的一個電話最好。他知道那件讓人丟丑的事會很快傳到兒子兒媳耳朵里,兒媳該來電話安慰他一番。也好讓他有機(jī)會倒一倒苦水,說一說解除婚約的那些個理由……但電話始終靜著。自從荒廢了五金廠的生意,它近乎成了一個啞巴。
似乎是為了滿足劉占福的愿望,電話終于心驚肉跳地響起來了。
劉占福故意拖延著時間,滯重地從沙發(fā)上欠起身子,將話筒握在手中,“喂”——聲音干澀,滿腔幽怨。
沒想到又是那種無聊的商業(yè)電話。話筒里的女聲語速極快,唯恐被對方掛斷:喂,您好!我是唐山萬達(dá)廣場,我們正在搞一個“幸福萬家”的抽獎活動……劉占福亦如往常,安靜地聽著。只是未能慈祥地迎合幾句,他長時間保持沉默,而那沉默終究令對方感覺到異樣,“喂”了幾聲之后,便猝然掛斷了。
劉占福換了睡衣睡褲,準(zhǔn)備睡了。
坐在床上,身旁出現(xiàn)的巨大空隙仍舊令他感到不安。那空隙與寂靜讓他每晚都會感到不安。直到他想要躺下去,這才想起禮帽還戴在頭上。疲憊地將禮帽從頭上摘下來,投籃般扔向衣柜。禮帽在柜板上跳,又落向地板,在地板上滾了幾滾,陀螺一樣仰面靜止。劉占福干笑兩聲,仍是愣愣在床上坐著。他像是困倦了,用雙手掩了臉,摩挲了幾下,右手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輪將起來,抽在自己臉上。那新鮮的疼痛與響亮,讓他感覺到一絲舒服,便左右開弓,輪番抽起自己的嘴巴來。
“試婚”的失敗,并未讓劉占福消沉下去。他很快融入到早晚鍛煉的隊(duì)伍中。因那莫名的一萬元損失,劉占福倒好像成了一個最大的受害者了。大家在打趣那保潔員的同時,似乎又找到一種解決性欲的最廉價辦法,當(dāng)然只是針對喪偶的老年人所適用的——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晚上陪睡,簡直是全方位星級服務(wù)?。±蟿?!一天才不到一百塊,真是太便宜啦……玩笑當(dāng)然要適可而止。禮帽依然戴在劉占福頭上,還有那副寬邊墨鏡。此時的劉占福,全然沒了當(dāng)初的趾高氣揚(yáng)。那禮帽好久未洗過了,散發(fā)著一股嗆人的腦油味,完全失了當(dāng)初的挺括。半長身的呢子大衣后襟上粘了灰土,仔細(xì)觀察衣袖上,竟可見隱隱的痰跡,或許劉占福也和別的老頭一樣,用袖子揩過鼻涕。他的臉是干瘦而青灰的,由于很久也沒有理發(fā)刮臉,女人般光溜的下巴上,稀疏的胡須倒生得猙獰,便讓人感慨一個人過光景,總歸是有些凄涼的。
秋天結(jié)束,米鎮(zhèn)的一幫老頭組織了一支奇怪的自行車隊(duì)。和那些城里人組織的老年自行車隊(duì)不同的是,這幫人沒有一輛像樣的山地車,也沒有一件像樣的裝備。自行車大多是那種老牌子,比如“飛鴿”、“金鹿”。車子又大多是早年買的,車子上的零部件自然殘缺不全,不是沒了鈴鐺,便是缺了蓋瓦。還有一個家里條件不算太好的老頭,竟將一輛曾經(jīng)馱鹽用的“鐵管車”鼓搗了出來。那“鐵管車”車型較長,結(jié)構(gòu)用原始的鐵管焊接,焊口粗糙,不加任何修飾。除具備自行車的基本結(jié)構(gòu)外,幾乎無一件裝飾。沒有鈴鐺,蓋瓦,車梯子,甚至沒有剎車裝置,只前輪上方置一塊皮帶,想停車時,抬右腳狠狠踩踏那塊皮帶,連鞋底都摩擦熱了。而那所謂的“車梯子”呢,只是一根木棍,放車時將木棍別在后車輪里,和地面成三角形。
這支奇怪的自行車隊(duì)是老頭們自發(fā)組織起來的。起初只是趕四鄉(xiāng)八村的集市。集市上的物品總是相對便宜,并符合鄉(xiāng)村老人的消費(fèi)習(xí)慣。比如散白酒、癢癢撓、油炸糕、旱煙絲……有那么一天,這幾個老頭閑來無事,周圍又無集市可逛,便商量著,不如我們騎自行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就這樣,自行車隊(duì)便有了第一次實(shí)際意義上的出游。那一天,他們沿拒馬河向前騎行,拐回來時又穿越平原深處的兩三個村子。那些原始的村落令他們感到熟悉,仿佛在自己的生活中隨意穿行。顛簸的村路、石橋、光禿禿的槐樹、墻根下曬太陽的老人、慵懶的雞啼、毫無惡意的狗吠……那些曬太陽的同齡人,個個表情呆滯,對他們這奇怪的一行投來羨慕和狐疑的目光,陡然讓他們有了一種優(yōu)越之感。哦,日子原來可以用這樣一種愜意的方式來打發(fā)啊。
一夜之間,米鎮(zhèn)的老頭全都愛上了這種游玩的方式。
劉占福起先只是這支隊(duì)伍中的普通一員。他只是出于無聊,先是隨大流趕集,嘗試了這種出游方式之后,很快趣味盎然。他們先后去過小王莊的古塔遺址,去過潘家戴莊慘案紀(jì)念館,去過蠶沙口廟會……等這些灤州境內(nèi)還算出名的地方都光顧了一遍之后,他們又安分地穿梭于附近各村鎮(zhèn)之間了,那種感覺真是其樂無窮。平原上的村莊幾乎保持了同一種樣貌,灰白土路像迷宮中的一道道經(jīng)絡(luò),有時騎著騎著,這幫老頭會迷了路,而路旁猝然出現(xiàn)的一塊石頭,一棵枯樹,又會讓他們瞬間找到峰回路轉(zhuǎn)的喜悅。當(dāng)然,路走得越遠(yuǎn),出行的趣味越會增加幾分。到了吃中飯時間,他們會找到一家鄉(xiāng)村酒館,要幾壺老酒,幾盤土菜,喝得暈暈乎乎,然后踏上返程的路途。
漸漸地,劉占福成了這支奇怪隊(duì)伍的頭領(lǐng)。每次出行,都是由他打頭。他新買了一輛自行車,據(jù)說是進(jìn)口貨。黑呢子大衣,黑色禮帽,手上戴一雙白色線手套。頭前開路的劉占福撳響車鈴,腰背挺直。那些騎雜牌車的老頭們魚貫跟隨,這些老頭有的穿棉衣,有的穿破舊防寒服。頭上呢,除了不合時令的栽絨帽,便是塌了帽檐的藍(lán)色單帽。劉占福騎到哪兒,這些人便跟到哪兒。劉占福停車撒尿,老頭們便魚貫排在路邊,迎風(fēng)撒尿,沒尿也要拎拎褲子。劉占福說吃飯,他們便跟劉占福進(jìn)酒館。劉占福說回家,他們便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家……劉占福在這支隊(duì)伍中的領(lǐng)導(dǎo)地位,并不是輕易得到的。起初,老頭們進(jìn)小酒館喝酒,是按人頭湊份子的。但有些家里條件不好的老頭,去了幾次,便對那無謂多出來的花銷有了一種消極的抵觸。再次攛掇他們出去游玩時,便找各種理由推脫。也不知劉占福哪根腦筋開了竅,后來喝酒吃飯,都是他一個人掏腰包請客。在將近半個月的游玩經(jīng)歷中,這似乎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得了劉占福的便宜,大家便沒有理由不尊敬劉占福,也就更沒有理由,不讓劉占福做這個自行車隊(duì)的頭領(lǐng)了。
有天吃飯喝酒時,一個口無遮攔的老頭竟然問老板娘:你們這附近,有沒有長得好看點(diǎn)的老年婦女?
他話說得文縐縐的,卻引來老板娘的反感,皺眉問道:你這老頭,說這話,什么意思?
老頭一指劉占福,說,沒什么意思。我們老劉,老伴去世,想找一個老伴。
老板娘看劉占福,自然對劉占福的一身行頭肅然起敬。又聽那老頭說,我們老劉,曾經(jīng)的企業(yè)家,存款無數(shù),身無負(fù)擔(dān),老伴找過幾個,只是沒有中意的。
劉占福表情雖是拘謹(jǐn),卻喜形于色。他坐在凳子上剔牙。嘲弄了同伴一句:吃了狗肉,喝了貓尿,也堵不住你的嘴。
就是那一次,從小酒館出來,劉占福忽然有了一個想法——他在酒館前開闊的坪場上思忖了良久。午后陽光洶涌而溫煦,打在這群歪七扭八的老頭身上。他們圍在劉占福身邊,看不到他墨鏡后的眼睛。劉占福忽然和他們說起一樁舊日的趣事,自然會引出一個記憶中久違的地方。
劉占福說,你們還記得三十多年前,我們從“挖河”工地回家的那件事嗎?
這記憶中的話題,在老頭們的腦海里雖有些斷檔,卻禁不住劉占福早有預(yù)謀的提醒。當(dāng)即便有人附和說,怎么不記得呀!這個說話的人左顧右盼,伸出指頭,像點(diǎn)花名冊:在場的,有老三、志剛、五叔……李木生死了,王老電去年也死了,加上你劉占福,我們一大幫子人……那幾個被點(diǎn)到名的老頭也七嘴八舌加入進(jìn)來,他們用酒后混亂的言語,復(fù)原了一次若干年前的經(jīng)歷,并補(bǔ)充了若干久已淡忘的細(xì)節(jié)——我們吃不飽,加上想家,幾個人一商量,連夜偷偷跑回家。直走了一夜,后來天快亮?xí)r,實(shí)在走不動了,見一戶人家亮著燈,也不知是誰,是你吧馬志剛?你喊了一句混賬話,問人家兩口子有沒困覺,并要借人家女人的X用用。一個村子的人都追出來,嚇得大伙呀,玩了命地跑。跑不脫,說不定就被人打死了……那個叫馬志剛的老頭嘿嘿壞笑著:你們還埋怨我,要不是我那一嗓子,你們還走得動嘛!走到中午才到家,吃了口飯,和老婆做了該做的事,公社的民兵便來找咱們。嚇得趕緊又連夜返回工地上。那可是兩百來里地呀!后來海水倒灌,大家搬離了水庫工地,住到了十里堡。十里堡,我們又在那地方住了小半年,那家房東的閨女真好看,占?!?/p>
說到這里,話頭忽然打住。在已經(jīng)過去的無數(shù)年間,所有劉占福躋身的場合,“十里堡”在人們口中,似乎永遠(yuǎn)是一個禁忌。
劉占福說,這里離十里堡不遠(yuǎn)了吧?
眾人抬眼瞭望,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所處的位置,正是當(dāng)年去往十里堡的必經(jīng)之地。
我們不如到當(dāng)年的水庫工地去看看。劉占福說。
這么多年過去,“十里堡”那個地方,村子里似乎再沒人光顧過。舊地重游也好,記憶重溫也罷,所有和米鎮(zhèn)人生發(fā)過牽連的舊地與故人,都或多或少獲知過一些它們的信息。唯有這“十里堡”,在現(xiàn)實(shí)中仿佛寂滅。如今,卻絕處逢生。
什么時候去?
現(xiàn)在!
現(xiàn)在?
嗯。就是現(xiàn)在。
不會吧,占福,那地方老遠(yuǎn)了,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趕到???你以為自己還是小年輕啊?說走就走!現(xiàn)在老胳膊老腿的……要去,明天動身還成……可那也不行?。∵B來帶去的,要兩三天的時間呢。家里老伴還不惦記死?。『⒆觽円惨粶?zhǔn)不讓去?;匕苫匕?,咱在這附近轉(zhuǎn)轉(zhuǎn),趕緊回家算了。
就是現(xiàn)在!
劉占福堅定地重復(fù)著他這句話。讓別人知道他的決定并不是心血來潮。他似乎在搜索記憶中一條漫長的道路,說,我記得當(dāng)年八里灘那塊,是有家車馬店的,我走到那兒,住一晚。第二天走上大半天,天黑之前就能趕到“十里堡”了。
老頭們都認(rèn)為劉占福是有些喝多了。但那天劉占福卻滴酒未沾。
記得是夏天,劉占福從電視新聞中看到過,政府要修一條通往南堡鎮(zhèn)的“濱海大道”。順那條路到南堡,右拐,走上三十多公里,便能到達(dá)十里堡了。劉占福七拐八拐,等找到那條傳說中的道路時,見寬闊的路基上堆滿土方,卻難見一個修路的人。他只好老馬識途,重走到那條記憶中的老路上去。而那條記憶中的老路,依傍著眾多個村鎮(zhèn)向南蜿蜒而行。這樣,劉占福便仿佛陷入了記憶的迷宮。如今很多年過去,那些村莊有了或多或少的改變,再加上他所要抵達(dá)之地,在他的意識中實(shí)在太過渺茫,這便讓劉占福時時生出一種迷路的幻覺。當(dāng)天色向晚,道路兩旁的村莊漸次疏落。那些平原上標(biāo)志性的事物——樹木、麥田,也慢慢消失,演變成另外一種景色。狹窄崎嶇的道路兩旁,灘涂平闊,尖頂?shù)姆课菹駜A覆的舟船,代之出現(xiàn)的是大片水泊以及蘆葦。那輪巨大殷紅的落日是劉占福多年來也未曾領(lǐng)略過的。透過混沌薄暮,能瞭見遠(yuǎn)處的所謂村落,也不過是幾幢低矮的委頓平房。記得當(dāng)年,這里的房子大多是土坯壘砌,草泥鋪就的屋頂上,往往會生了衰黃茅草,那些房屋更給人一種低就之感。鹽堿的土地讓這里的人們無田可種,窮困可想而知。最窮的人家,據(jù)說一家人只一條褲子,其他人,光著屁股,瑟縮在一堆爛棉絮中熬過整個冬天。到現(xiàn)在劉占福也想不清楚,當(dāng)年他們?yōu)楹螘x鄉(xiāng)背井,到這樣一個荒蕪之地來挖河,修水庫。在十里堡,幾乎見不到一間廁所。那里的姑娘媳婦,出恭時要帶一個簸箕。那簸箕用柳條編就,本為農(nóng)具,沒想到被這里的人用來上廁所——這邊來人,便像盾牌一樣豎在這邊;那邊來人,又豎向那邊。肥白屁股不時閃露,卻不見絲毫的難堪與慌亂。
天黑之后,劉占福抵達(dá)了記憶中那個叫做八里灘的地方。卻見曾經(jīng)的小村滿目荒涼,幾間低矮的平房屋頂垮塌,屋梁斷裂,像人的漆黑肋骨。路旁的那間車馬店,像灰燼一樣被大風(fēng)吹滅,不見一點(diǎn)蹤影。正自躊躇,見一輛三馬車從身后駛來,忙將自行車橫在路中央,攔下司機(jī)打問。
司機(jī)好像聽不懂他說的話,對那家車馬店,更是摸不著頭腦。只沒好氣說,村子早幾年就搬遷了,哪還有什么車馬店!聊了幾句,知道劉占福要找一家旅店歇息。司機(jī)人不錯,常年跑灤州販賣魚蝦。又聽說劉占福是灤州城的人,便顯得極為熱情。愿意載他一程,將他捎到就近的一家旅店去。
三馬車噪音大,加上速度奇快,坐在車廂里的劉占福,很快不辨南北。到夜色黑透時,三馬車停下。司機(jī)幫劉占福搬下自行車,向著一處亮燈的所在指了指,又快速驅(qū)車離去。
劉占福搞不清旅店所處的位置,但一張簡易的床足以讓他安睡。加之舟車勞頓,一夜亂夢。睡夢中的劉占福感覺自己赤身躺臥在曠野之上,大風(fēng)吹號,簡易的鐵皮屋頂像紙張一般輕薄,順風(fēng)勢亂草一樣消隱在灰暗的夢境盡頭。一臉淡漠的旅店老板讓他心生疑竇,掙扎著想從夢境中起身,卻終是被繩索綁縛,疲累地掙脫到天明。
早晨起來,劉占福去旅店外轉(zhuǎn)了一圈。見旅店周圍果然荒涼。道路盡頭,隱約可見一處加油站。更遠(yuǎn)之處,兩三架高聳的紅色鐵架,貌似錘頭的頭部上下磕動,像一個鋼鐵巨人頻頻頷首。劉占福問老板:那是什么?老板說,磕頭機(jī),抽石油的。石油?劉占?;袒蟮貑枴K氩坏竭@荒涼之地,竟會有石油。眼前的路是新修的柏油馬路,路中央的白色標(biāo)線好像油漆未干。和老板打聽十里堡在什么位置?老板不是本地人,并不曉得一個叫十里堡的地方。劉占福有些氣餒,又問他知不知道陡河水庫。老板說,陡河水庫???知道!夏天常去那兒釣魚。出手一指:就在前邊,不遠(yuǎn)。
按照老板的指引,劉占福依舊走得一頭霧水。異地的天空竟是這般藍(lán)。腳下的路以及周圍的灘涂好像陡然抬高了幾寸,使人疑惑自己已融入那藍(lán)色之中。路上難見一個路人。中午時分,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一道堤壩,擋住了劉占福的去路。
堤壩高約數(shù)米,堤坡上生滿不知名的茅草。茅草金黃,長勢齊整,一看便知是人工栽種。放眼望去,金黃茅草順風(fēng)勢朝一側(cè)倒伏,綿延數(shù)里,像從半空垂下的一披錦緞。
劉占福的心驟然跳了跳。扔掉自行車,踉蹌向壩頂爬去。那堤壩看似平緩,爬將起來卻有些陡峻。劉占福連跌幾跤,他手腳并用,耳畔聽到呼呼風(fēng)聲,似間雜鷗鳥的啼叫。
壩頂?shù)娘L(fēng)更大,等劉占福將頭從壩頂探出去時,一陣大風(fēng)將他頭上的禮帽掀落。劉占福閉了閉眼睛,慌亂中于風(fēng)中撈起帽子,重新戴在頭上。勾著手臂,用手掌壓住單薄的禮帽。呼吸未待調(diào)整,便被眼前出現(xiàn)的一幕驚呆了——
只見那么一波浩渺大水,在眼前鋪陳開來。正午陽光下瀲滟的波光使那大水仿佛一眼望不到盡頭,由于是俯視的角度,這浩闊水面看上去又像是盛放在容器內(nèi)的琥珀,可以用手掌鞠捧,隨意把玩……白色鷗鳥是零落的,像銀色箭矢,在水綠與天藍(lán)之間,抽離出一道道銀亮絲線……劉占福半爬半跪,心內(nèi)涕泗橫流,哀告般想到:這就是陡河水庫??!身下高聳的堤壩,正是當(dāng)年他們挖河人一板車一板車拖上來的土方。一人駕轅,兩人拉套,若一個偷懶,爬到上坡的關(guān)隘處,車子便會以迅雷之勢,滑下高聳的堤壩。當(dāng)年外村便發(fā)生過這樣一起事故,不是有人偷懶,而是拉套的繩索抻斷了,眼睜睜看著同伴被活活拖死。當(dāng)年住過的帳篷就搭建在離堤壩兩百米遠(yuǎn)的地方。低矮陰冷的土窩子,棚頂苫一層葦簾,葦簾上蒙一塊塑料布。有時抵不過夜里的寒氣,人們便在帳篷內(nèi)生火起暖。每天早晨,初秋的天氣,帳篷頂竟會覆一層厚厚寒霜……劉占福從衣兜里掏出一棵煙,壩頂?shù)娘L(fēng)卻怎么也讓他點(diǎn)不著火。他撩開衣襟,將臉和打火機(jī)裹住,耳畔忽響起一陣喧囂的人浪,幻覺中忽地冒出一張人臉,那臉呆滯、驚恐,像極了他年輕時的模樣。這張臉起初以個體的形式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瞬間又不斷衍生,變化,抬高他的視線,于水庫底部聚攏成黑壓壓的一群……香煙從劉占福嘴角滾落,等他抬眼朝四處張望時,那人浪聲復(fù)又靜熄。眼前風(fēng)吹水面,堆皺起層層波紋,一直拍搡到腳下的堤壩上。水波輕舔堤壩,發(fā)出“啵啵”聲響……劉占福呆坐良久,忽地想起當(dāng)年令他難堪的那一幕,悠長地嘆一口氣。等心內(nèi)稍有平復(fù),不想那喧囂的人浪再次漫卷,甚而一浪高過一浪,仿佛有人操控著揚(yáng)聲器,對他故意拉響著羞恥的警報。他有些驚懼,放眼四望,見空闊的水庫周圍不見一個人影,只他一人獨(dú)自在這里坐著。被別人看到,會不會以為是一個想要尋死的人?!他迅速起身,朝遠(yuǎn)處看了看——
十里堡,那個深陷在灘涂中的小村,當(dāng)年他們做挖河工時,站在還未修起的壩頂,便能望見村舍間升起的炊煙。
十里堡的人都對這戴禮帽的老頭充滿了興趣。他們問他是做什么的?是收葦編的嗎?劉占福不知葦編為何物?卻哼哼哈哈,不做任何表示。后來又以假亂真問:啥價?他這一問,可說是老奸巨猾,即暗示了自己是收葦編的人;假使識破,又不必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他把帽檐壓得更低,這次他戴的是一副淺顏色的茶色花鏡,后悔怎么沒把墨鏡戴過來。說話時故意掩飾著“灤州腔”,說蹩腳普通話。他開廠子,和外地客商打過交道,那普通話就是跟他們學(xué)來的。他見了每個人都要問候一聲:你好!然后仔細(xì)觀察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等別人朝他的臉上看時,他又把目光移開。還好,所有人的臉上都未出現(xiàn)劉占福曾預(yù)想過的那種表情——隨意地打量,隨后瞳孔放大,臉部肌肉隨著情緒的釋放收緊或松弛,大聲喊出他的名字——劉占福,原來是你呀!激動也好,鄙夷也罷,作為一個在十里堡短暫出現(xiàn)過的故人,并且是一個留下狼藉聲名的人,十里堡的人竟沒有一個人將他指認(rèn)出來。歲月真是最好的偽裝啊。他們只是把他當(dāng)做了一個收“葦編”的商人,一個能給他們帶來財富的人。
令劉占福感到疑惑的是,當(dāng)他在別人的引領(lǐng)下,走完十里堡寬寬窄窄的街巷之后,竟然未曾從記憶中檢索出一張熟悉的面孔來,就好像是,他披星戴月奔赴之地,并不是那個記憶中的地方,而是另外一個與十里堡重名的村莊。但村外的那條小河還在,依舊流淌著舒緩激澈的河水。河上的石橋只是更顯頹圯。街巷依舊東西走向。當(dāng)他靠近曾經(jīng)借宿過的房東家的老房子時,一眼便認(rèn)了出來。柴門緊閉,依稀覺得還是若干年前的那副柴門。正屋的門上掛了鎖,雖是人去屋空,卻不像荒蕪多年的樣子……
“葦編”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劉占福當(dāng)年就曾見識過。十里堡的人將村外野生的蘆葦收回家中,用一種薄鐵皮做成的工具,將葦葉剃刮干凈,用麻繩,將一根根葦子編成葦簾,是為“細(xì)簾”,是當(dāng)年平原上蓋房鋪房頂?shù)谋赜弥?。葦葉不除,編成簾子,是為“毛簾”,大多是苫蓋東西來用。這么多年過去,十里堡的人因地制宜,還在靠這種手藝吃飯。只不過原先的手工全部改用機(jī)器替代。現(xiàn)在人們蓋房,大都是水泥澆筑屋頂,很少用到“細(xì)簾”那種東西了。十里堡的人現(xiàn)在統(tǒng)一做“毛簾”。據(jù)說賣給磚廠、搞大棚蔬菜的農(nóng)民。這幾年磚廠不景氣,銷量受阻。難怪作為“葦編”收購商的劉占福一經(jīng)出現(xiàn),便受到熱烈追捧。
在幾位村民的爭相邀約下,劉占福被拉到一戶人家吃飯。
他終于摘掉了他的那頂帽子。只是鼻梁上的那副墨鏡并未除下。他把自己說成是一個患有眼疾的人。飯桌上的談話自然會出現(xiàn)一種涇渭分明的態(tài)勢。款待劉占福的這家人,圍繞“葦編”的價格、數(shù)量、付款的方式來談;而劉占福呢,總是避重就輕,將話鋒機(jī)警地跳開。他的話題更多地牽扯著這個村子,以及這個村子里的某一個人。
但劉占福模棱兩可的問話,總會將對方引向一個錯誤的語境。他們認(rèn)為劉占福做生意心有旁騖,吃著人家的飯,竟想著別家的生意,所以勸酒的頻率更加高漲,又盡力將“葦編”的價格壓到最低。幾杯酒下肚之后,劉占福少了些顧慮,話也便直奔了主題。他先是說到若干年前,一支來這里挖河修水庫的隊(duì)伍。那支隊(duì)伍先是駐扎在水庫工地上,后來海水倒灌,便分散住在水庫周圍的各村老鄉(xiāng)家里。
對方好像知曉那么一支隊(duì)伍。卻并不感興趣。在劉占福不屈不撓的提示下,他們問劉占福:
你來過?你也來這里修過水庫?
劉占福心驚肉跳地矢口否認(rèn)。他說,我哪兒來過,我是內(nèi)蒙的,做夢也夢不到這里。
那你怎么會知道?
劉占福愣了愣。說道:我有一個朋友,是你們?yōu)粗莸?。老聽他說起。
這樣的話一經(jīng)說出,劉占福頓時茅塞頓開。他將自己整個跳脫出來。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劉占福了,他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來自內(nèi)蒙收購“葦編”的商人。借助這樣一種身份的掩飾,劉占福庖丁解牛,將另一個叫劉占福的人,活生生地,酣暢淋漓地,從記憶的沼澤中打撈了出來。
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柶鹨粋€叫李木生的人。
李木生?對方噴著酒氣問。
就是住在村東頭的那個李木生……
哦,你說的是李老頭……早死了,要是活著,還不快一百歲了??!
那他閨女呢?
他閨女?
劉占福摘下了鼻梁上的墨鏡,燈光之下他的眼睛略顯紅腫,那是食物與白酒辛辣所致。他眼神滯重,顯得刁鉆且銳利。他緊盯對方,凝重中又有幾分期許。
嗯,他閨女——一個叫淑英的姑娘。
飯桌上的人,好像都被劉占福的問話難為住了。他們好像在故意挑戰(zhàn)劉占福的耐心,低下頭,做出認(rèn)真猜想的樣子。
劉占福好像喝多了。他借助身份的掩飾,用一把鋒利的匕首,“嘩”一下挑開自己隱匿多年的心事。他說:我那個朋友,就是和李木生的閨女——淑英搞對象的。兩個人也談得來,都商量著跟他嫁到平原上去了。有一天晚上,兩個人在河邊呆著,因?yàn)槭缬⒏闪艘惶旎顑海砩吓K得不行,便下到河里去洗澡,讓我那朋友在岸上給她守著。沒想到哇,幾個民兵闖過來,硬說我朋友耍流氓,偷看人家姑娘洗澡……
劉占福的話,很快喚醒了旁人的記憶。他們看了劉占福一眼,“哇”一聲:原來那人就是你朋友呀!接下來,他們七嘴八舌,還原了若干年前發(fā)生在這里的一件事。言語不失輕佻,對劉占福的態(tài)度也變得肆無忌憚起來:那就是一個流氓??!那些從平原上過來的挖河人,沒一個好東西,偷雞摸狗,偷看女人家解溲。你那個朋友,不但偷看姑娘洗澡,還想偷走姑娘的衣服。
在眾人的圍攻之下,劉占福神情略顯慌亂,他迅速將墨鏡戴回到鼻梁上,有些氣急敗壞地辯駁道:怎么是偷看,他們是在搞對象!
搞對象?!他們嗤嗤笑著,既然搞對象,那姑娘怎么會說是偷看?要不是民兵及時出現(xiàn),他說不定要跳進(jìn)河里把姑娘給強(qiáng)奸了。據(jù)說民兵抓到他時,這個挖河人已經(jīng)下了水。他被押到村部,全身濕淋淋的。第二天在挖河工地開公審大會,他穿在身上的衣服還沒干呢。
劉占福頭有些暈。聲音低了下去,好像自言自語:可我朋友說他們就是在搞對象。我朋友說他不記得當(dāng)時跳沒跳進(jìn)河里。但他好像說過,他在公審大會的主席臺上,被嚇尿了褲子。
眾人哈哈大笑。端起杯子來敬劉占福的酒。不由又關(guān)心起劉占福那個朋友來:他后來怎么樣了?據(jù)說當(dāng)時險些被判了刑!
劉占福低著頭,語調(diào)有些憂傷,讓人覺得他真是一個愛惜朋友的人:他回到平原,人整個就廢了。他想過回十里堡找那個姑娘,卻又不敢來。名聲也壞了,年歲很大才找到對象,也不稱心,窩窩囊囊過了大半輩子,現(xiàn)在活得也就是那樣兒吧。
哦,他還想找過來?找也是白找!說不定腿會被人家打斷的。出了那件事不久,姑娘就嫁了。嫁給了十里堡的民兵連長。連長本來就是想娶她的。只是當(dāng)時姑娘不肯。后來不知怎么就愿意了。
她還好嗎?
好?好個雞巴毛??!和連長結(jié)婚沒幾年,連長死了,被步槍打死的,說是走火,誰知道??!淑英也改嫁了。
嫁到哪兒啦?
沒嫁到哪兒,就在本村。給了本村一個光棍。生了個閨女。委委屈屈過了這么多年,今年夏天,也死了——
死了?!
嗯。他們撇開劉占福,忽然將話題轉(zhuǎn)移到那“姑娘”的閨女身上。你們知道嗎?小蓮說是在灤州打工,其實(shí)是做“小姐”呢。穿得跟個妖精似的,有人見過她。
劉占福好像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氣。他倚靠在椅背上,眾人再勸他酒時,便再不肯迎合。眾人也不想為難他,覺得這老頭有些奇怪,甚至懷疑他會不會是一個騙子。直到第二天離開,劉占福給留他住宿的這家人留下伍佰元錢,起先說是吃喝的費(fèi)用。那家人不收,又說這是訂購“葦編”的定金,至于要多少貨,等回頭電話聯(lián)系。只是等來等去,老頭的電話終究未打過來。
這個冬天未曾下雪。電視上說,這是一個罕見的暖冬。但米鎮(zhèn)老頭們的自行車隊(duì),卻再不曾出游,自行解散了。解散的原因,跟領(lǐng)頭人劉占福有關(guān)。完成了那一段莫名的旅行之后,劉占福全然沒了騎車出游的興趣。他每天呆在小區(qū)門口,和老伙伴們不依不舍,卻連開口說話的興趣都沒有了。大多時候保持沉默。坐一馬扎,手吞在呢子大衣的袖管里,禮帽遮在頭上,帽檐拉得極低,用來遮擋陽光。有時靠著被日頭曬暖的墻,靠著靠著便睡著了。
直到第二年春天,劉占福才好似活了過來。直到故事結(jié)束,他再次成了人們熱議的中心。他老了老了,心有不甘。每每引人注目,必是做下了出格的事。
泡澡的習(xí)慣,還是劉占福搬進(jìn)樓房,成為一名城市居民之后,漸漸養(yǎng)成的。
小區(qū)附近僅一家澡堂。卻用一種奇怪的方式經(jīng)營著,秋冬兩季是經(jīng)營的旺季,而到了春末夏初,澡堂處于停業(yè)狀態(tài)。借助大堂寬敞的空間,改行做別的生意。這一年的春末,澡堂便早早露出敗象,蓬頭里的水忽冷忽熱,澡池子里的水也不更換,池底積起一層泥垢與人的發(fā)屑,看上去令人生厭。劉占福洗澡有個習(xí)慣,不泡澡渾身不舒服。泡澡水越熱越好,別人吸溜著嘴不敢下水,劉占福卻像一條泥鰍,哧溜一下便滑到池底。身子后仰,一顆光頭平放在池沿上,微閉眼睛,舒服得像個神仙。這家有澡池的浴室關(guān)門之后,劉占福便只能去找另外的一家。
隨著城市化進(jìn)程,劉占福所在的小區(qū)附近,街兩邊的店鋪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由于遠(yuǎn)離市區(qū),一些行業(yè)在這里尋找到適合其生存的土壤,比如一些特色酒店,女子會所,瑜伽館,足療城……城內(nèi)的人在向城外擴(kuò)散,借由清凈的庇護(hù),消費(fèi)著自己的隱秘生活;而城外的人,卻在像城內(nèi)進(jìn)發(fā),轟轟烈烈尋找一種固有的享受模式。比如劉占福,他現(xiàn)在每次要泡澡,都要拎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毛巾、香皂、洗頭液、刮胡刀。借散步之由,步行,穿越灤州大半個城區(qū),在城西附近,才能找到一家地道的澡堂。那里的搓澡功夫,按摩,拔火罐,還真是地道。
每每讓來自安徽的小伙搓弄一番之后,筋骨松懈的劉占福都要在休息室睡上一覺。他赤身裸體,胯上搭一條毛巾。禮帽被他掛在門前的衣架上,那衣架好像專為他所屬。去過幾次之后,由于消費(fèi)闊綽,澡堂的伙計無不對他尊崇備至。
這一天,劉占福又在澡堂里睡了很長時間。他吃完午飯出門,整整在澡堂耗去了一個下午。等搓澡師傅叫醒他,(一個睡過頭的老人還真是叫人擔(dān)心)便疲沓穿好衣服,出得門來,這才發(fā)現(xiàn)夜幕已經(jīng)降臨。
他傍了馬路牙子走,腳底磕磕絆絆,被泡軟的身子一時還不能醒轉(zhuǎn)過來。走過一家山東人開的面食店,他買了兩個饅頭,一斤手切掛面。饅頭準(zhǔn)備明天中午來用,掛面呢,回家便下鍋,搗些蒜泥,澆上醬油醋,晚飯也就湊合了。車燈與人流在新城與舊城的結(jié)合部略顯稀疏。街道兩旁店面的燈火卻更加輝煌。劉占福慢慢走著,一家家店鋪內(nèi)的景象成了他最好的消遣——有女孩在勾頭擺弄手機(jī);染了黃色頭發(fā)的小伙子蹺著二郎腿,滔滔不絕說著什么;有醉漢在同老板娘調(diào)情;從豪華轎車內(nèi)下來的人,很快被人前呼后應(yīng)迎進(jìn)店去,只看得見他腦滿肥腸的粗壯后頸……劉占福忽然停下了腳步。一輛開著遠(yuǎn)光燈的汽車迎面駛來,車燈將他的一張臉照得慘白,他有些愣神,站在那里,呆呆朝馬路對面看著。汽車馳過之后,劉占福的眼前略有迷離,他再次邁開雙腳,向前走了兩步。但臉是別過去的,似乎心有旁騖。對面店鋪的櫥窗像一幅裝幀過的畫,吸引了他。臉上悠閑的漠然隨之消失,被一種夢醒般的驚異所取代。停了一瞬,毅然跨下馬路牙子,朝對面櫥窗走去。一輛汽車撳響喇叭,急剎車,司機(jī)伸頭罵了一句,也不能阻擋他的腳步。
在劉占福的感覺中,那櫥窗里映現(xiàn)的一幕,好像并不是活生生的,僅隔了一層玻璃,在現(xiàn)實(shí)中與他的呼吸同步。而是像一幀久已褪色的素描畫,高掛于他的頭頂。那畫面中的色彩,是被人臨摹上去的,除卻與他的記憶遙相呼應(yīng)的寥寥幾筆之外,其余全是贗品——一位姑娘端莊樸素地坐在他的視線之內(nèi),她紅潤的臉,用現(xiàn)在的審美觀來說,有一些嬰兒肥,而那“肥”,在劉占福眼里,卻又“肥”得不失圓潤,就像秋天過后,遺落在高處枝頭的一枚蘋果。她的眼睛很大,雙眼皮。從眼角、鼻梁到嘴唇之間,面部的線條徹底讓他的視覺崩潰。他五雷轟頂,墮入暗不見底的深淵。而垂在姑娘肩側(cè)的兩根辮子,又像兩根救命繩索,將他從幻滅的猜想中打撈上來……姑娘正做著一些什么,暗紅色床榻靠板遮掩了她手部的動作,只肩部微見聳動。仿佛隔了櫥窗,表情豐富,正對櫥窗外的劉占福傾訴著什么,只是目光并未聚焦到他的臉上。而在劉占??磥?,這熟悉并陌生的一顰一笑,全被拉成記憶中潛藏的定格,一幀一幀,不是動的,彩色的;而是靜止的,黑白的,最后歸位于那幅陳舊的素描畫里。由于店面地基頗高,劉占福的臉只能抬高到櫥窗外的窗臺上,想看清店鋪內(nèi)的一切,他便要踮著腳,便真的像在凝視一幅高懸在頭頂?shù)乃孛璁嬃恕?/p>
那一夜劉占福未曾安眠。他在夢境的深處跋涉,時而悚然驚醒,時而沉沉睡去。他夢中所見,全應(yīng)了“驀然回首,她在燈火闌珊處”這句老話。但他怎么就輕易將她丟掉了呢——直到第二天早晨醒來,劉占福仍舊疑惑昨夜所見,會不會真的是一個夢。他心有不甘,早早出了小區(qū),順路邊店鋪檢索,發(fā)現(xiàn)自己昨晚所帶的洗澡用品,以及裝饅頭和盛掛面的塑料袋,驚心動魄地遺落在那家店鋪外的櫥窗下——就像他在夢境里留下的一個記號。他豁然開朗,想進(jìn)去探個究竟,卻見店鋪門扉緊閉,還未到開門營業(yè)時間。仰頭倒退著去看掛在門上的招牌,這才知道是一家新開的足療城。
那天上午,劉占福在這家足療城外逡巡良久。上午十點(diǎn)左右,兒媳給他打來電話,說過來看他。不得已回家。兒子帶來一瓶別人送他的好酒,來犒賞劉占福。劉占福暫時的安分,好像寬慰了兒子兒媳似的。劉占福喝高了,一覺睡到天黑。如果冥冥中沒有什么來喚醒他的話,他或許會繼續(xù)沉睡下去。
初進(jìn)足療城的劉占福險些鬧出了笑話。
服務(wù)生笑臉相迎,問他需要什么服務(wù),卻被他急火火推開。在被屏風(fēng)隔開的樓下一層,有無數(shù)張可供躺靠的深紅色座椅。劉占福一個個尋察過去,很快從一面櫥窗里找到記憶中對應(yīng)的位置。但那個地方空著。那晚來足療城的客人不多,按摩女隔三差五坐在馬扎上為客人服務(wù)。劉占福怪異的舉動引來服務(wù)生的注意。按照以往經(jīng)驗(yàn),那些來店內(nèi)滋事的,通常都是些黃臉的婦人。她們表情鎮(zhèn)定,卻難掩心中怒火,穿梭在按摩女背后,檢索仰躺在床榻上的,那一張張表情各異的男人的臉。而劉占福恰和她們的位置站錯——他繞到座椅后面。不像是一位來主持“公道”的父親。他在看每一位按摩女的臉??吹梅浅W屑?xì)。如果把他看成一位來此獵艷的老鰥夫,神態(tài)看上去倒也不像。劉占福的臉上沒有那種隱晦的不安與窘迫,也無偽裝出來的淡定與猥瑣。此時他的臉上是一種明朗的好奇,他不驕不躁,只是要印證一下他的猜想。
當(dāng)尋找無果,劉占福便不得不求助于跟在身后的服務(wù)生了。依據(jù)他的描述,服務(wù)生自然把他當(dāng)做了一位特殊消費(fèi)的客人,且眼光挑剔,口味刁鉆,有什么怪異的性取向也說不定。服務(wù)生臉上露出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橫握黑色對講機(jī),語速極快,用東北口音亂叫了一通。
劉占福正坐在廳堂的沙發(fā)上喝茶。一轉(zhuǎn)眼功夫,眼前呼啦啦站了一排濃妝艷抹的按摩女。對他擺出各種媚態(tài)。一口滾燙的茶水險些燙了他的嘴。
他終于明白自己走進(jìn)的是一個什么場所了。這種地方本不該他來。他還沒有下作到如此地步。但他還是來了。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脫身想逃開,卻被周圍女子用目光織就的一張電網(wǎng)圍堵,她們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臉上的笑顯然是一種偽裝,眼神里的鄙夷才真正刺穿人的脊骨。他縮緊身子,向服務(wù)生投去求助的眼神,可憐巴巴說,我要找的,不是她,她們。
服務(wù)生“哦”一聲,說,那就沒轍嘍。另外一些人還在為客人服務(wù),要不——您就再等等?
按摩女們投下輕蔑一撇,四散而去。他本不想再等。但那面沙發(fā)好似抹了膠水,黏住他的屁股。好奇終究戰(zhàn)勝了內(nèi)心的怯懦。幽暗的樓梯拐角通向一個更為隱秘的所在。手掌拍打肌膚的聲音不時從大廳深處傳來,那聲音是他所熟悉的,空洞、脆亮,隱晦,而又無所顧忌。由于有了異性的存在,又被一廂情愿附加了一層色情的東西。有時整個空間死去般沉寂,聽不到幾許喧嘩,惟聽到隱秘的低語和莫可名狀的呻吟。一閃而逝,蹤跡難覓。有人紅光滿面卻滿臉倦怠地出門而去,有人氣定神閑,無所顧忌地走了進(jìn)來。
不知過了多久,劉占福終于有所發(fā)現(xiàn)。
他急惶惶喊住從身邊走過的服務(wù)生,向某個方向指了指。
劉占福被服務(wù)生帶入了二樓的一個包房。當(dāng)他問他是不是需要單間時,他的目光仍在大廳內(nèi)逡巡,那個女孩暫時看不到了?,F(xiàn)在,劉占福坐在幽靜的包房之內(nèi),鼻翼里嗅到一股藥物刺鼻的香味。此刻他的嗅覺不但靈敏,聽覺也變得異常犀利。走廊內(nèi)每有風(fēng)吹草動,都會讓他如臨大敵。他坐姿呆板,是拔腰坐在床榻上的,兩手癱放在膝蓋上。撐得久了,臂肘有些略微的酸麻,掌心好像出了汗。等兩只手掌交握在一起相互搓動時,整個身子撐不住,險些垮塌下來。
門被敲響了三下。劉占福剛想說一聲:進(jìn)來!聲音還在嗓眼里打轉(zhuǎn),門旋即被推開。
兩位年輕的輪牌技師站在他面前。泡腳桶統(tǒng)一拎放在小腹上方位置,他們步伐一致,笑容一致。其中的一位,彎腰對劉占福說,先生,我是龍城足療9號技師,很高興為您服務(wù)。說完,將泡腳桶放下,俯身,為劉占福脫鞋凈襪,將脫掉的襪子放入鞋內(nèi),又一絲不茍將劉占福的褲管卷起。將泡腳桶移至劉占福腳前。抽身退到一旁。
另一位技師迅速俯身,將印著各種藥水的小冊子遞到劉占福眼前,如數(shù)家珍般介紹著各種藥水的功效以及價格。
兩名服務(wù)生離去之后,劉占福被這五花八門的服務(wù)拖延得有些累了。他仰身躺倒在床上。直到門再次被敲響,不待他坐起,一位姑娘已面帶微笑站在了他的面前。
服務(wù)當(dāng)然是專業(yè)而正規(guī)的。姑娘坐在他的膝下,將藥包放進(jìn)桶內(nèi),嫻熟地將藥汁搓擠出來。她一手握住他的腳踝,另一只手掌攤開,托住腳掌,緩緩將雙腳放入桶內(nèi)溫燙的水中??谥酗熘v解道:藥是廣西巴馬大瑤山長壽鄉(xiāng)道地的藥材。能發(fā)汗排毒,促進(jìn)血液循環(huán),溫經(jīng)通絡(luò),增強(qiáng)抵抗力。她始終微低著頭,頭頂?shù)陌l(fā)際在劉占福的眼前清晰可現(xiàn)。兩根垂在肩頭的辮子,隨著她手部的動作,在劉占福的眼里瑟瑟地動……現(xiàn)在還有哪位姑娘愿意梳這樣兩條辮子呢!劉占福感慨萬端。他抿緊嘴巴,始終不發(fā)一言。他把話語全部融化在他的目光里,自上而下罩住她。姑娘說話的口音莫可難辨,好像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又間或跳出一兩句灤州方言……后來劉占福終于發(fā)現(xiàn):姑娘兩條辮子的尾梢,是卷的,或許是燙過的。
她為他按摩了頭部以及手部。溫?zé)岜窍⒋蛟谒樕稀A钏辆o了呼吸,像一個溺水之人。她又用藥酒搓熱她的足底,并告訴他藥酒的功效:可以激活氣機(jī),打開受阻的經(jīng)絡(luò)。直到他為她按摩完左腳,用毛巾包好,再按右腳,仰躺在床榻上的劉占福欲頻頻起身,致使兩只腳不能完全放松。她再次對他展眼一笑,道出心中的疑惑:
老先生,您來過這兒?
劉占福斜睨她一眼,嘴里嗚嚕著,搖搖頭。
那么,您認(rèn)識我?
他又搖搖頭。
她笑了一聲。那就謝謝老先生啦——專門等著我來給您服務(wù)。
劉占福第一次的消費(fèi),并未享受完龍城洗浴的全套服務(wù)。待到他的腳用清水洗滌過后,時間已晚。門外不時傳來曖昧的告別之聲。他有些急不可耐。疲乏地坐在床榻上,嘴張了又張,像是一條被拋到岸上的魚。他想和那姑娘說些體己的話。但不曾開口,姑娘問完他還需不需要別的服務(wù),比如背部以及雙腿的按摩后,便被同伴喊走了。
第二天,劉占福不好意思走入那家足療城。他借游逛之際,再次從櫥窗里端詳了那幅素描畫。
第三天如是。
到了第四天,他已完全印證了自己的猜測,乘著夜色,再一次走進(jìn)這家足療城。
當(dāng)她托起他的腳掌,準(zhǔn)備放入腳盆時,劉占福忽然開了口:姑娘,你太像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了。
她愣一下,笑而不答。臉上的淡然和劉占福臉上的激動,形成截然的反差。
你,你家是哪兒的?
她不看他,用一個莫名的微笑作答。
是灤州本地的吧?
她仍在微笑。抬起臉來,眼里的內(nèi)容被劉占福理解為一種默許。
莫非,莫非你真是十里堡的?
她愣了愣。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惶惑中掠過一絲黯然。好像被劉占??雌屏松矸荩且患y堪的事。
劉占福忽然傾覆了身子。急切地說,姑娘,你娘小名兒是不是叫小英,大名叫靳淑英?
她看著他,眼神更是疑惑不解。卻漸至被他眼里的急切打動。低下頭,似乎在為那難堪尋找著措詞。腳桶里的藥水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氣,是酒紅色的。由于手的攪動,水面旋出一個細(xì)小漩渦。草藥的殘渣與泡沫在水面打旋……她將一雙發(fā)紅的小手從桶內(nèi)拎出來,指尖往下滴淌著紅色水汁,抬起袖肘擦了一下鼻尖,忽然沖劉占福笑了。
你咋知道我是十里堡的?
你咋知道我娘叫靳……靳淑英。就連她的小名兒都知道!
劉占福胸口憋悶。額頭冒出細(xì)汗。他說,我知道,我當(dāng)年在你們十里堡挖過水庫。借住在你,你姥爺家。我和你娘認(rèn)識。你,你和你娘,長得——太,太像了!
是嗎?劉占福每道出一件記憶中的事,姑娘便會說一句“是嗎?!”隨之笑一聲。她的語氣說不清是疑問還是感嘆,是喜悅還是嘲諷??傊?dāng)劉占福說完,她便咯咯笑了個不停。
真的!劉占福說。語氣里并無半點(diǎn)責(zé)怪之意。他越發(fā)對她癡迷地看著,自己并為之感動。
你這么認(rèn)真,不會是和我,我娘,搞過對象吧!
沒有——劉占福矢口否認(rèn)。
你聽你娘說過她和別人搞過對象的事?劉占福再次追問。
聽過?。」媚飩?cè)頭,止住了笑,有些怨懟地看著劉占福。
不是我。你娘是和我們同村的一個男人,搞過對象。
劉占福掩飾著慌亂,仿佛推脫著罪責(zé)。
和初戀情人的女兒意外重逢,并不是劉占福命定的劫數(shù)。
起初劉占福是很有分寸的。他借由不是理由的理由,很快喜歡上了泡腳這種休閑方式。慢慢也就將“泡澡”這件事給冷落了。俗語說“寒從腳起”,腳是人體的三條陰經(jīng)三條陽經(jīng)的交匯之地,腳拿捏舒服了,身體的每一根毫毛都會跟著舒服。
劉占福每次去足療城,自然都是要小蓮為他服務(wù)。他沒有任何的非分之想,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話,也不過是他恨不得將這姑娘給“包”下來,不是那種讓大家想入非非的“包”,而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心疼。足療城這種地方去得多了,劉占福耳濡目染,也明白了很多私下里的規(guī)矩。比如那些在大廳里接受服務(wù)的客人,被足療女稱作“清水生意”,而包間內(nèi)接受服務(wù)的客人呢,則稱作“肥水生意”。劉占福的初衷,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起初他選擇包間,那是外行加老土。包間的價格讓劉占福得不償失,他是一個曾經(jīng)的生意人,心里自然有一筆賬可算。后來他更多選擇在大廳的“集體間”接受服務(wù)。若是去時小蓮在照應(yīng)別的客人,他會意志堅定地坐在沙發(fā)上等,等到“??菔癄€”也不肯罷休。
有次捏完腳,劉占福無意間聽到小蓮和同伴的幾句對話。同伴那晚的收入顯然不錯,像是在對小蓮炫耀。問小蓮:今兒入了幾張?小蓮說,還幾張呢,做的都是“清水生意”,連點(diǎn)葷腥都沾不到!見劉占福過來,小蓮適時掩了口,也算是對劉占福的一種敬重,但神情卻是無比倦怠的。
劉占福似有所悟。他如此盡心地照應(yīng)小蓮,卻讓小蓮的收入遞減。那些隱藏在包間內(nèi)的“肥水生意”,劉占福一清二楚,即使沒有皮肉交易,進(jìn)包間休閑的客人大多是有來頭的,摸胳膊,捏乳房,甚至用話語意淫一番,說不定都會給不菲小費(fèi)。
劉占福心生愧疚。他很快矯正了自己的一廂情愿,再一次選擇包間讓小蓮來為他服務(wù)了。
和小蓮身體的接觸是循序漸進(jìn)的。劉占福初嘗了背部和雙腿的按摩。按照性價比的消費(fèi)模式,真是一分錢一分貨。在小蓮手掌的搓捏之下,劉占福身體的感受有了實(shí)質(zhì)性的飛躍,記憶進(jìn)而有了更深層次的拓展以及聯(lián)想。當(dāng)年他和她的母親,其實(shí)已牽過手了,兩手相握,他寬厚的手掌蓋住了小英綿軟的手背。在當(dāng)時,這已是一個高潮迭起的劇情。如果再進(jìn)一步深入,他是想擁抱她的,臉貼住她圓潤的腮,嘴唇箍住她黑紅的臉蛋,像銜住一枚蘋果,嗅到果皮內(nèi)飽滿的芳香……他沒有想到,若干年之后,母女倆的手掌會冥冥中疊印在一起,觸摸他身體中接近敏感的部位,像是對他的犒賞,又像是對他的責(zé)問……無疑,他是羞愧的。那羞愧卻被包間內(nèi)隱晦的氣氛漸漸沖淡。兩個人的交談已無路可走,再沒有任何拖沓和掩飾的余地。余下部分只能靠眼神來交流。小蓮的一顰一笑,時時會讓他生出一種心痛之感,他更多地把他想象成自己的情人,隔了時空的穿越,如此親昵地來貼近他。他怎么舍得親愛的人和別的男人呆在一起呢!此刻劉占福上身赤裸,穿一條足療城提供的肥大短褲,小蓮屈膝跪在他的身側(cè),正用手揉捏他大腿內(nèi)側(cè)的肌肉。如果換做別的男人,雖是筋骨酸軟,處于下風(fēng),但一抬手,便可觸摸到她的臉,她的乳房,冬眠的野獸往往是最可怕的。劉占福抬眼瞥見小蓮頸項(xiàng)上的肉,在下巴處堆成雙下頦,她目光低垂,模樣有些嬌憨。似乎也在偷偷觀察著劉占福。劉占福忽然想到那件令他極不開心的事——小英就是讓他呆在岸上,看護(hù)她洗澡的。但怎么就一口咬定,他是偷看了,耍流氓了!
那一次劉占福得到了一個暗示。一個令他想入非非的暗示——小蓮起初是跪在他身側(cè)的,沒想到一個抬腿,竟跨上了他的背。姿勢利落猶如躍上馬背。手按摩著他的后頸,一如攥住了馬鬃。按照以往經(jīng)驗(yàn),騎手的駕馭,總會激起馬兒的奮蹄。隔了兩層薄薄的衣物,肉體的感應(yīng)竟是如此強(qiáng)烈。劉占福喉嚨干癢,呼吸急促。感覺小蓮的手不是那么安分了,順著他的腿部一直按壓到屁股上。他死去般一動也不敢動,臉埋在枕頭里。他終究是一匹沒有成色的瘸馬。絕塵的硝煙里并不見縱橫的馳騁。那按摩女不禁發(fā)出一聲輕嘆,潦草地跨下馬來,順勢將那服務(wù)潦草地結(jié)束。
小蓮的神情有些黯然。她的暗示未能得到呼應(yīng),自是有些無趣的,又有些羞惱的樣子。
劉占福忽地就多了份自責(zé)。他勾著頭,坐在床沿,忽然叫住了她。
他像是失了站起來的力氣,要借助小蓮的幫助,才能實(shí)現(xiàn)他的愿望。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沒有絲毫遲疑,朝他的懷里拖拽著。他擁抱了她,姿勢有些笨拙。
那天離開時,劉占福抽出兩張票子,輕輕放在床榻上。
自此,劉占福“一抱”成名。
在龍城足療的嫖客中,劉占福是一個異數(shù)。在按摩女的圈子里,他近乎被演繹成一個“傳奇”人物,雖然這傳奇聽上去讓人覺得十分蹩腳。當(dāng)事情發(fā)生,人們說起這古怪老頭時,總會把他說成是一個腰纏萬貫的人。他衰老,房事不舉,卻有著萬般的雄心。他去足療城找“小姐”,不是事實(shí)中只找固定的那一個。他讓那些女人脫光,卻束手無策。只會擁抱了她們。抱十分鐘,便會付她們兩百塊——那是一個嫖客應(yīng)付的全部嫖資。十分鐘,成了灤州當(dāng)?shù)亓鱾骱軓V的一個經(jīng)典段子——十分鐘年華老去,十分鐘地老天荒。十分鐘,他擁抱了她們,生理上或許能獲得極大滿足。
關(guān)于劉占福的死,公安機(jī)關(guān)曾介入過調(diào)查。那個和劉占福來往密切的按摩女,一度被警方控制。當(dāng)她向警察描述劉占福在足療城內(nèi)奇怪的舉止時,警察也頗為疑惑。
你沒在他面前脫光過?
他抱著你,你是穿衣服,還是光屁股?
在龍城足療,女人確實(shí)沒有脫光過,那老頭或許有病。要不他膽子小,怕被警察逮到。每次來,他都不允許她脫光,他只安分地抱著她。不安分時,頂多會用手摩挲她的臉,她的發(fā)辮。他還會把他的臉貼在她的頭發(fā)上,狗一樣吸著鼻子,嗅聞她發(fā)際間洗發(fā)水的香味。
十分鐘,他竟會付你兩百塊?警察鄙夷地問。
是??!只是抱抱,又不扯別的,有時十分鐘都用不了!
那在出租屋里是怎么回事?難道只是簡單的抱抱?
被訊問的女人神情委頓了一下:他想和我上床,在足療城內(nèi)又不敢,只能找別的地方。
吃藥了嗎?
不知道。
吃不吃藥你不知道?
或許他是在家里吃的藥,然后過來,我咋知道。
警察無計可施的樣子。只能在審訊筆錄上寫下敷衍般定論。
手機(jī)丟了,連同那頂帽子。劉占福起初知道那手機(jī)和帽子丟在了哪里,肯定丟在龍城足療了。那一次他如常地?fù)肀Я怂V皇潜凰龥_撞一下,兩個人力不從心,雙雙倒在了床上。躺倒的擁抱總會讓人莫名地焦躁。他能感覺到小蓮蓬勃的欲望。她揉捏他身體敏感的部位,并把身上單薄的衣衫撕扯開來。他推開她,落荒而逃。
他再次到足療城去,卻找不見小蓮。帽子和手機(jī)自然也不見下落。他和服務(wù)生詢問,并未提及那些丟失的東西,服務(wù)生不知所終。
他又接連去了兩次,但小蓮都不再。
到后來,他坐在足療城大廳的沙發(fā)上,并不單單只是為了尋找他的帽子和手機(jī)了。他光禿著腦殼,沒落的眼神掃過大廳。他想,小蓮或許是走了。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這么走了!她為什么要這樣走???!他犯下了什么罪過嗎?
那天下午,劉占福家里的座機(jī)響了。他懨懨地不想去接。但電話卻響得不依不饒。他將身子湊過去,脧眼看座機(jī)上的來電顯示,嘴里念叨著號碼,覺得那號碼似曾相識,十分詫異,心念一動,這才知道那是自己的手機(jī)號碼。
他“喂”一聲。話筒里有過短暫的沉寂。他又“喂”兩聲,一聲比一聲緊迫。
是我。對方懨懨說。
是小蓮吧?!你怎么了?怎么好多天也看不到你啦。
沒怎么,只是有點(diǎn)感冒。你的手機(jī)在我這兒,還有一頂帽子。那天你粗心,落下了。我替你收起來,又怕你有事著急,這才打電話給你。
她的話有幾許落寞。卻勾起他的欣悅。笑一聲,問: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座機(jī)號?
都在手機(jī)里存著呢。你家里的,你兒子、兒媳的,還有你孫子的。口氣有些不耐煩。
他再次笑了。
幸虧被你撿到。落在別人手里,可就是大麻煩。你怎么樣,感冒重不重?
不重。就是不想動。
要不我去看你?
……
你來吧。順便把你的手機(jī)和帽子拿走。
你在哪?
順風(fēng)大街吉祥路56號。
他順便買了些東西。七找八找,這才找到那地方。門虛掩著,他走進(jìn)去,見迎門處的衣架上,那頂黑色禮帽掛在那里。像一個符號,觸目驚心,又有些驚天動地,好似他的影子在她的生活中無處不在。
小蓮在床上躺著。不像是病了,眼波靈動,見他進(jìn)來,瞄了瞄他身后,又拽了拽蓋在身上的夏涼被。
他坐在她身邊,表情自然,像一個長輩。伸手去她的額頭試探。
她頭發(fā)散亂,未扎起發(fā)辮,看上去竟像個不熟悉的陌生人。是卸了妝的。一張臉略有浮腫,額角靠近發(fā)際的地方,有一條小小疤痕。
我這就起來,她說。身子動了動,向他伸出一只手,那樣子像是需要他拉拽一把。她的胳膊是光裸著的,紅色綢緞被子瞬間滑落下去。他出手想抻拽住它,感覺布料是這般的絲滑,像有外力在牽扯。他瞬間便呆住。被一片白白的肥膩晃花眼睛。她不僅光著上身,下身也是一絲不掛。她或有裸睡的習(xí)慣,卻不該在約見他之后還保留這樣的陋習(xí)。況且,在他問路走來的這段時間里,她應(yīng)有充分的時間整理好自己——只有她愿意這樣赤裸地等他。門也不鎖,用一條紅色錦緞的被子,仿佛掩蓋了一個蓄意已久的陰謀。
他還未曾有絲毫表示,便被她扭曲著臉,拖拽到床上。又好像是反饋般的,被她擁在懷里。
他終究是老了。衰敗的身體在猝不及防的情欲之下,必定會成為一段朽木。況且她引誘他的話語和動作,是粗暴的,又掩飾著幾分慌亂。如果他們互換性別,衰老的劉占福更像一只無辜羔羊,完全可以被斷定為弱勢一方。
他毫無辦法。略有羞澀,準(zhǔn)備故伎重演,向?qū)Ψ教岢瞿莻€荒唐的要求。
兩個赤裸的男女在狹窄的空間內(nèi)間或走動,仿佛演員在舞臺上尋找著恰當(dāng)位置。浴室里響起水流噴灑在瓷磚地上的聲音,沒有浴缸,那水流的聲響好像暗合了河流汛期時的湍急。發(fā)辮的道具是不需添置的,只需用兩條皮筋潦草地扎將起來。這是白天,氤氳水氣與皎潔月光毫不搭界。但她是她的女兒,如果站在時間河流的對岸,說不定他們就會變成同一個人。
劉占福低頭看著自己丑陋的下身。它慢慢腫脹,血脈賁張,沖得他眼迷腦漲。他仿佛再次涉回到若干年前的一條河流之中,竟然歷經(jīng)了這么多的迂回和曲折。直到此刻他才想了起來,當(dāng)年他是下了水的。是在一種無知無覺的狀態(tài)下下了水的——月光之下的酮體仿如銀器鍛造的圣物,他沒有不被俘獲的理由。
門響了一聲。
時空的錯亂讓劉占福分不清白天抑或黑夜。他再次聽到了惶急的腳步聲。在這個寂寥的午后,門被踢開的聲響取代了眾聲的喧嘩,那“咣”然一聲巨響,仿佛爆炸。手電筒的光照讓他看不清對方的臉。而在這個午后,那個從門外闖進(jìn)來的小伙子卻定格在劉占福視線的盡頭。他穿黑T恤,光頭,粗壯左臂上刺著狼頭。滿目猙獰,似沖他狡黠一笑。嘴里咒罵著什么。
他的罵聲劉占福聽不到。他賁張的心臟像燃料耗盡的機(jī)器,驟然熄火。倒下去的瞬間,他未曾發(fā)出任何申辯。因?yàn)槿舾赡昵暗哪莻€夜里,劉占福便領(lǐng)教過:他越是申辯,對方便越是兇狠地抽他的耳光。
他光裸的身體先是碰倒浴室外的鞋架。高跟鞋、坡跟鞋,先后從鞋架上滾落下來,像是用來懲罰他的道具。鞋架又撞倒了衣帽架,那頂黑顏色的禮帽試圖蓋在他羞慚的臉上,卻落在了他的肩頭,又彈出去,落在離他一米開外的地方。他手撐墻壁,像是要拾起那頂帽子,借以遮掩他丑陋的軀體。但平滑的墻面卻讓他找不到任何倚靠,身子委頓,重重跌倒在冰涼的瓷磚地上。
彌留之際的劉占福,臉上依然掛著萬狀的驚恐,他無可奈何地仰躺著。積聚在體內(nèi)的情欲之火正在慢慢消退,仿佛野火漫卷過的荒原。他聽到小蓮的叫聲??匆娝龣M亙在頭頂?shù)囊粡埬槨K樕系捏@恐,慢慢演變?yōu)橐环N歉意般的討好微笑——別怕,別怕……他這樣說,聲音卻細(xì)微得讓對方聽不見。
哎呀媽呀!老頭死了!
她叫了一聲。說的并不是普通話,也不夾帶灤州方言,而是道地的東北口音。
這咋整?。?/p>
一雙手抖著,慢慢探向劉占福的鼻翼。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沒死,沒死!老頭還有氣兒!
這可咋整??!
叫120唄。
我不敢!
不敢咋整啊!不叫120,那你就打110!媽的——你不把老子整死你不算舒服是不!你只說老頭有錢,可沒說老頭有心臟病??!
那你也不該弄這么大的動靜呀!跟土匪似的。
抓奸在床,你讓我弄啥動靜!不這樣整他肯把錢打你卡上?!老子這還監(jiān)外執(zhí)行呢。警察介入,老子就兜底扯犢子了。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那可咋辦?。鑶?。
……
劉占福手動了動,嘆口氣。光禿的腦殼重重歪向一側(cè)。慢慢闔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