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江葬
陳莉莉
林妙云得病后的變化主要是兩個方面的,這兩方面的變化都由小鎮(zhèn)上的居民拿事實證明了。一個方面是林妙云變得不那么吝嗇了。這件事上,板鴨店的肥佬張最有發(fā)言權(quán)。以前林妙云買板鴨只買四分之一只。四分之一只板鴨怎么賣呢,要賣就賣半只,肥佬張說??闪置钤浦v半只怎么吃得完,她說話細聲細氣的,但聲音里像梗著根棒兒,有股韌勁。肥佬張說你吃不完,不還有老麥嗎,老麥那么高大,一人吃一只都不在話下。林妙云說老麥可吃不了這么多,這么說著她就擋在售賣窗口,手上拎一張拾元的人民幣,像旗幟一樣沖著肥佬張晃動。排在后面的人就急了,有人說賣了吧,剩下的四分之三給我不就完了嗎。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肥佬張還是把四分之一只板鴨賣給了林妙云。切板鴨時,林妙云從來都是挑有鴨腿那一爿的,大家都知道,這四分之一只板鴨里,只有鴨腿是林妙云吃的。這一點,也是經(jīng)過隔鄰的蘭云大嘴證實了的。蘭云大嘴去林妙云家串門時,正逢林妙云在啃鴨腿,林妙云的腮幫鼓起一小塊,吮著其中的一節(jié)鴨爪,嘖嘖有聲,桌上的幾節(jié)爪子已經(jīng)被嚼成碎渣,幾乎辨別不出那是鴨爪了。蘭云大嘴注意到,那盤裝著四分之一板鴨的盤子在老麥那端,老麥用左手腕扣住了它,一塊塊抓里面的肉吃,鴨肉離林妙云這邊很遠,中間隔著一盤炒芹菜、一疊泡黃瓜與一大盆麥疙瘩?;旧狭置钤剖遣惶赡茉竭^這些菜肴去夾那盤板鴨的。
林妙云并不是不愛吃板鴨。這一點肥佬張當著大家的面又陳述了一遍。林妙云買板鴨時那聲音里是含著津液的,這個我們能理解,一個人只有面對自己想吃的食物時,唾液才會分泌出來。所以那聲音里是有很多內(nèi)容的,有點濕乎乎、黏膩膩,又有點企求與耍賴。肥佬張由于與這聲音多次交鋒,終于能夠形象地把它表達出來了。以至于當林妙云拍出小皮夾要一只整鴨時,肥佬張認為是哪里出問題了。果然,林妙云得病的消息很快傳了開來,據(jù)說已經(jīng)被縣醫(yī)院回絕了,這就可以解釋為啥買整鴨了。那么以前在林妙云家里,究竟是老麥不給林妙云吃板鴨,還是林妙云自愿把板鴨讓給老麥吃,這就不清楚了。就說林妙云的節(jié)儉,究竟是老麥授意的,還是林妙云自己想要這么節(jié)儉,也只能是個謎了。按理說,林妙云是用不著這么節(jié)儉的,因為老麥有退休工資,老麥的退休工資在小鎮(zhèn)上養(yǎng)活夫妻倆,還是綽綽有余的。關(guān)于這件事,后來小鎮(zhèn)上爭議非常多,因為它關(guān)系到老麥對林妙云好不好這樣一個重要的命題。正方認為林妙云生性節(jié)儉,又舍不得讓老麥吃苦,才會走出后來的那一步;反方認為老麥一直都看林妙云不順眼,連板鴨都舍不得給她吃,也因此走到了最后那一步。這個爭議有很長時間沒有得到一致的答案。
林妙云的第二個變化是性情上的。蘭云大嘴的孫女小蘭喜歡到中街去上公廁,她說家里的馬桶掀開來,能看見臭氣,臭氣在馬桶口子邊濃一些,越升到空中越淡,是淡淡的白色。小蘭對大人說:“我去如廁了?!彼艢q,剛弄懂如廁這個詞的含義,就常常把它掛在嘴邊。這么說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個大人。她沒注意到大人從來不用這個詞。大人一般是說方便一下,解個手什么的。小蘭經(jīng)過林妙云家時,林妙云從門口那兒喊了她一聲,叫她“小蘭姑娘”,林妙云問她“去如廁呀?手紙帶了嗎?”請注意,林妙云問的是“如廁”,所有的大人都沒有這么問過小蘭。這讓小蘭覺得自己在溝通上與林妙云已經(jīng)對等了。公廁是新建的,墻壁上鑲了淡藍色的瓷磚,開了六角形小窗,窗外就是那條沿鎮(zhèn)而過的街亭江,寬闊的江面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小蘭喜歡蹲在那兒,看水面上鉆石般發(fā)亮的陽光,在窗格里這邊閃一下,那邊閃一下。蹲下來沒多久,林妙云就走了進來,從隔欄的上方遞給小蘭兩張衛(wèi)生紙巾,說:“用這個吧?!毙l(wèi)生紙巾的質(zhì)感很綿軟,跟小蘭自己帶的草紙完全不同,擦在隱私處柔若無物,輕滑地一抹而過,舒服又妥帖。后來小蘭如廁就向蘭云大嘴要這種紙,說:妙云婆婆就用這個。這件事讓蘭云大嘴非常的意外,林妙云沒生過小孩,也很少跟人家的小孩搭話,現(xiàn)在居然在這么小的細節(jié)上關(guān)心一個孩子了。這說明林妙云病后開始更多地關(guān)注周圍的人,周圍的事物。關(guān)于這一點,還有很多的事實例證,下面還會說到。
那么林妙云以前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很難用一句話說清楚。她最大的體貌特征是瘦,因為瘦,穿任何衣服都空蕩蕩的,都說不上好看。雖然她膚色白,五膚也端正,分開來看,每一樣都長得不錯,但因為過于瘦,就顯得沒有水分,有些干癟。大家都說,如果她胖個二十來斤,就會是個大美人了。她平時不像其他的主婦一樣愛軋堆,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很宅,不愛東家長西家短閑聊,也從來不在別人面前說老麥的壞話。大家都覺得,她得的病,跟她這種不愛說話的脾氣也有關(guān)系??墒堑貌『?,她的脾性像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的彎,不但變得愛跟人打招呼,嗓門也拎高了許多,好像跟老麥掉了個個兒。以前,從林妙云家經(jīng)過時,總能聽到老麥的高門大嗓,林妙云蹲在天井里洗衣服,老麥呢,在邊上擺個小桌喝酒,有時一瘸一拐哼著小曲出門去搓麻將——老麥以前動過椎間盤突出的手術(shù),有了后遺癥,腿有些瘸。現(xiàn)在不太有老麥的聲音了,聽到的都是林妙云的細細的嗓音,指派著老麥干這干那。有人看見的一幕是林妙云指使老麥在天井里晾衣服,要求他這邊抻平,那邊抖一抖,那領子一定要翻好,不翻好,下次收下來,這個領子就是皺的。大家很難想象脾氣暴烈的老麥一聲不響地把衣服翻過來晾過去地曬。
不過也有那么一天,聽說老麥發(fā)火了,他把衣服嗵地扔在洗衣盆里說,晾個衣服還有這么多講究,我死了就不用穿了,說著就回了屋。林妙云并沒有跟著生氣,她拿起那件衣服,爬到了椅子上,往衣竿上掛。她踏上椅子時,人搖搖晃晃的,正好被蘭云大嘴見到了,蘭云大嘴一個箭步跨進去,說,這么不小心呢,我來幫你曬。林妙云也不推辭,由著蘭云大嘴把她扶下來,然后又看著蘭云大嘴幫她把衣服拉平,晾在衣竿上。據(jù)說在這個過程中,老麥一直躲在屋里沒出來。后來蘭云大嘴走的時候,好像聽見屋里傳來了嗚嗚的哭聲,那聲音很沉悶,聽上去像是深夜的風聲,所以蘭云大嘴不能確定究竟是不是哭聲,更不能確定是不是老麥的哭聲。
按照小鎮(zhèn)的風俗,誰家有了重病人,是一定要上門看望的。看望與普通串門的不同,就是要帶上點禮物。蘭云大嘴為帶什么頗費了番躊躇,住得越近越覺得這禮難送。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帶一只板鴨。她上肥佬張那挑了只中等個兒的,剛出鍋,皮兒焦黃酥嫩,拎在手里那香味直往鼻子里竄。小鎮(zhèn)不長,從鎮(zhèn)頭走到鎮(zhèn)尾,也不過十幾分鐘,沿街是一溜黝黑的木排門,狹長的木板拼起來是墻,往邊上一摞就是門。住戶的結(jié)構(gòu)都差不多,進門是一個小天井,挨屋檐擺只大水缸,邊上養(yǎng)一圈花草,往里走是一間堂屋,再就是一間廚房。蘭云大嘴站在林妙云家的小天井里,看到天井里種著一串紅、牽牛花、白木蘭,有些花開著,姹紫嫣紅的。蘭云大嘴家的天井已經(jīng)蓋了屋頂,改成了店面,屋里很逼仄,所以走進林妙云家就有些羨慕。不過再一想,林妙云的養(yǎng)子因為店面的事,與老夫妻鬧翻了,很少往來,也就把這份羨慕擱下了。老麥坐在屋里,跟前擺著碟花生,一壺黃酒,正自斟自飲著。蘭云大嘴把板鴨遞給老麥,發(fā)現(xiàn)老麥瘦了許多,兩只肩胛骨高高地聳著,像副空骨架子,環(huán)顧屋里冷鍋冷灶的,很有些凄清。蘭云大嘴問:妙云呢?老麥像沒聽懂似的看看她,過會兒才伸出手指,往樓上指了指。樓梯盤在廚房間,蘭云大嘴往上走時,注意到樓板非常的潔凈,像水洗過似的發(fā)白,扶手摸上去纖塵不染,這讓她很意外,難道林妙云還在拖著病體擦拭它們?蘭云大嘴的這次拜訪,有一個很善意的想法,她想等林妙云病重了,每天過來一趟照顧她,畢竟老麥是個男人,很多事是做不來的。就是不知道林妙云會不會接受。林妙云不是一般女人,有時幫了她還會自討沒趣,有回天下大雨,蘭云大嘴幫林妙云收院里的衣服,搶了一大抱,正要往檐下放,匆匆回家的林妙云見了尖叫一聲,說,你怎么把貼身的衣服和外穿的壓一塊兒了?說完忙從蘭云大嘴手里接過,緊皺眉頭一件件抖開來,弄得蘭云大嘴十分尷尬。后來就是林妙云的棉被淋在雨里,蘭云大嘴也不管了。這當然都是以前的事了,自從林妙云病后,蘭云大嘴心里一直像墜著個石塊,這么多年的街坊,說不定哪天就生離死別了,能不難受嗎。正想著,聽到林妙云在上面朗聲說:蘭云啊,樓梯陡小心些。蘭云大嘴心里暖了下,幾步走上樓,掀開一道碎花門簾,見林妙云斜躺在床上,身后塞一個大枕頭,臉上笑瞇瞇的。
蘭云大嘴上前拉住林妙云的手,說道:氣色這么好!這倒也不是假話,林妙云躺在床上,那臉看上去竟比以前瑩潤些,好像多了些光澤。林妙云說:“來就來了,還帶東西。”像透過樓板看到了那只板鴨似的。床邊的小窗開著,可以看到渾黃的江水從窗外緩緩淌過,這邊的水流比較緩慢,再往下流一二里,與另一條支流匯合后,那水流就急了??粗@條江,蘭云大嘴想起很久前的一件往事。那時鎮(zhèn)校的孩子晚飯后常在江里游水,有個男孩游到江中間,腿忽然抽了筋,在水里掙扎,同學們在戲耍,竟然一個也沒有發(fā)現(xiàn)。恰好林妙云端著一盆衣服從橋上走過,見此情景,急忙將衣服扔了,把手中的大紅塑料盆朝那孩子拋過去,就是這個盆子,竟救了那孩子一命。這孩子家境極貧窮,見林妙云沒有孩子,父母就把他過繼給林妙云做了兒子。當時是辦了認養(yǎng)手續(xù)的,說好養(yǎng)子要給林妙云夫妻養(yǎng)老送終,林妙云的家產(chǎn)將來也由他承繼。
蘭云大嘴問:阿華來過了?阿華就是林妙云的養(yǎng)子,結(jié)婚后搬出去住了,在兩里外的新街口起了兩樓兩底的新屋,還裸著黃磚,沒有刷白漆。據(jù)說阿華想翻三層樓以后再刷白,也可能是想貼外墻瓷磚,自從鎮(zhèn)長家的樓房貼了紅白相間的外墻瓷磚后,貼瓷磚就成了熱門,幾乎成了住戶經(jīng)濟狀況的一個標志。林妙云笑了笑說:來過了,特意讓媳婦給我做了米糕呢。蘭云大嘴早聽街上人說起,林妙云的兒子看望生重病的養(yǎng)母,呆了不到一刻鐘就走了,真是白救了他一條命。蘭云大嘴本是想幫著林妙云數(shù)落數(shù)落養(yǎng)子,這在老太的閑聊間是很正常的,趁機發(fā)發(fā)火出出怨氣也好。但林妙云好像一點也不為這件事氣惱,說,阿華娶了媳婦生了孩子,我是沒什么好擔心的了,我擔心的是老麥啊。這么說著,她又朝窗外緩緩流淌的江水望了望,好像那里寫著答案似的,蘭云大嘴也往江上看了看,有一條撈沙船正在江中間駛過,船頭上的機器突突地轟響著,船尾伸出了兩道濃黑的油污。林妙云嘆口氣說,這些人呀,把江弄臟了。蘭云大嘴因為家里的蘭昕大爺就是撈沙的,就沒接嘴。接著,蘭云大嘴聽到了那句奇怪的話。林妙云說:蘭云啊,以后老麥遇到什么難事兒,你一定要幫他哇,我把他托付給你了!說著,在床上俯下腰,給蘭云大嘴行了個禮。蘭云大嘴驚得跳了起來,臉都漲紅了,心想這話不太對頭啊,自己家里好歹還有個蘭昕大爺,怎么能說托付這樣的話呢。但林妙云將腦袋俯在棉被上不起來,蘭云大嘴只好含糊說:“街坊鄰居嘛,相互照顧應該的,應該的!”
林妙云家里漸漸地散發(fā)出一種氣息,那是屋里有重病人或臨終老人才有的味道,有些像經(jīng)年日久的薄荷味道,寒麻麻的,又像什么東西腐爛了,有些微的臭氣。鎮(zhèn)上的人們經(jīng)過林妙云家都會放輕腳步,躡手躡腳的,好像怕驚動了里頭的人。經(jīng)常踏進她家門檻的是蘭云大嘴、對門擺瓜子鋪的引娣,蘭云大嘴的仁義得到了非常好的口碑,在對待幾十年的老鄰居上,她完全做到了不計前嫌、仁盡義至,經(jīng)常上門幫忙做家務,護理病人。而那位養(yǎng)子阿華,只來過一趟就消失在了新街口,后來又聽說外出打工去了。對比之下,就被許多人詬病了,很多人猜測,林妙云死后,阿華與老麥的關(guān)系也會就此脫離,畢竟當時是林妙云堅持要領養(yǎng)阿華的,老麥不管在任何時候?qū)@件事都沒有熱心過。但猜測畢竟是猜測,這一天的傍晚,阿華意外地穿過小街,匆匆來到林妙云家。門嗵的一聲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接著屋里很快傳出了吵鬧聲,阿華的嗓音短而急地連綴著,聽得人心里陣陣發(fā)緊。隨之響起的是什么東西砸落在地上的脆響,據(jù)斜對門的中醫(yī)老黃推測,可能是老麥常用的一只酒盅,土黃底黑紋,有一只彎彎的小柄,后來果然沒見老麥用這只酒盅。這場吵架最終是以老麥憤怒的吼聲結(jié)束的,那句話大家都清楚了:滾,你給我滾!阿華出來時,那張臉是完全陰著的,他抬起毫無表情的眼睛看了看周圍的街道,甩了甩頭發(fā),就往街北端走去了。他的步態(tài)讓人覺得,他是再也不會來林妙云家了。
小鎮(zhèn)是不允許哪戶人家存在秘密的,這場架的底細很快就被一些閑人摸清楚了。緣由十分的驚人,林妙云給鎮(zhèn)校捐了款,不但捐了款,捐的數(shù)目還不少,整整一萬元。一萬元是個什么概念,在國光蘋果十元錢六斤,罐裝煤氣三十元一桶的時代,就是一筆不折不扣的巨款啊。這筆錢不但能幫阿華把三樓翻上去,說不定還能貼一遍紅白相間的瓷磚,但捐給鎮(zhèn)校擴建校舍,至多只能買一堆磚頭瓦片,磚頭瓦片又沒有姓沒有名,捐了又值什么?這個林妙云是怎么想的,大家都搞不懂。更讓人搞不懂的是老麥的態(tài)度,老麥才六十多歲,今后還得過日子,說不定還要續(xù)個弦什么的,這么一捐了事,難道老麥不心痛么。那老麥近來很奇怪,一天里倒有大半天在喝酒,整個人魂不守舍的,別人跟他打招呼半天沒有反應,那眼神看上去不像悲傷,倒像心事重重,滿懷憂慮似的,肩背也弓了起來,像驟然老了十來歲??傊谶@件事里有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但是再不合理又跟大家有什么關(guān)系,畢竟是人家的錢,人家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哪怕扔到江里呢。在大部分人心里,倒是覺得林妙云兒子的生氣是有道理的,錢不給自家人花,白白給了學校,值什么呢。
沒過幾天,鎮(zhèn)校的黃校長推著一把锃亮的輪椅上了門,輪椅的輪子遴遴地在街面上滾過,引得很多人駐足旁觀。那天我們見到了久違的林妙云,她靠在一張竹椅上,人裹在毯子里,坐在天井的一道陽光下,整個人像洇了層淡淡的金色,眉眼都變得半透明了。輪椅是全新的,包了層薄膜,黃校長撕開了這層膜,介紹了扶手踏腳墊以及輪子邊的手剎,特別指出前面還裝了個餐桌板,必要時可以坐在椅上吃飯。另外,還有一個機關(guān)。黃校長神秘地沖著林妙云與老麥笑了笑,像翻書一樣左右推開了椅墊,原來輪椅還兼具馬桶功能,便座下是個抽屜,黃校長把那個抽屜拉出來說,如果在椅子上大解了,只要把抽屜拉出來清潔下就行了,就像倒一只痰盂。說到這里,他把手伸進抽屜,在四圈邊抹了一遍,好像那里面已經(jīng)裝滿了排泄物,而他正在清洗。這個動作使得圍觀的人們都哄笑了起來,大家都很難想象管著上千個孩子的黃校長還會洗馬桶。黃校長跟著大家笑了,聳了聳肩上斜挎的一只黃牛皮包。然后他就向林妙云提出了個要求,他請求林妙云去參加一個特意為她舉辦的捐贈儀式。這個要求顯然之前已經(jīng)提過了,因為林妙云沒等他說完,就搖了搖頭。但黃校長取下了肩上的挎包,一層層拉開包鏈,他專注的樣子,使我們都朝挎包探過頭去,包里面有什么呢,里面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只結(jié)了銹的水壺。黃校長把翻得底朝天的挎包張開了,對著林妙云抹了一遍,像是又洗了遍馬桶,說:妙云嬸,你是不是要讓我跪在這里???
說實在,我們都沒弄懂這句話的意思,但林妙云是懂了,因為幾天后她出現(xiàn)在了捐贈儀式的臺面上,她得在上面堅持坐上大半天,直至幾個議程一一結(jié)束。臺面擺在小學的露天操場上,操場邊就是那條與鎮(zhèn)子平行的街亭江,江上有一座橋連接了老校區(qū)與新校舍,新校舍目前只是一些縱橫的石灰線,那兒還生長著一大片一大片蘆葦,清涼的江風從對岸徐徐吹送過來,拂在林妙云臉上,像一只溫柔的手。上臺時因為沒有輪梯專用道,由四個身強力壯的教師一起喊著號子抬,抬之前,林妙云試著想自己站起來,但被摁住了。隨著嘿嚯嘿嚯的號子聲,林妙云費力抓著椅把,身體左搖右晃,從臺下晃到了臺上,等椅子一放落地面,她忍不住嘔了一下,捂嘴咳嗽起來,那咳嗽聲通過包著紅布的話筒傳到了操場每個角落,大約半分鐘后,林妙云的咳嗽止住了,她的喘息聲終于從呼嘯的風聲,變成了平靜的晚風,靜了下來。幾位縣、鎮(zhèn)的領導先簡短地講了話,講完后都熱情地與林妙云握了手。接下來上臺的是鎮(zhèn)校會計,鎮(zhèn)校會計因為有這樣一個在領導前露面的機會而十分激動,但分給他的只有兩句話,是林妙云捐款的金額和老麥的退休金,老麥的退休金是每月180元。這個宣告結(jié)束后,臺下響起了潮水般的掌聲。接著上來的是板鴨店的肥佬張,肥佬張講了林妙云買板鴨從來只買四分之一的事情,他說鎮(zhèn)上就沒有第二個人是這樣吃板鴨的,接著他沒忘打一個廣告,說他家的板鴨皮酥肉嫩,歡迎縣長鎮(zhèn)長來免費品嘗。他的講話引起了臺下一陣輕快的笑聲。最后上來的一個人竟是林妙云的主治醫(yī)師,張醫(yī)生宣讀了林妙云的病情,結(jié)腸癌,他說雖然擴散了,還是有動手術(shù)的機會的,但林妙云怕花錢,說花了錢也不過多活幾個月,沒什么意思,錢要花在刀刃上。接著,他稍猶豫了一下,交代了林妙云的生命期限,是大約三個月到六個月。他說完這段話后,臺下非常的安靜。靜了大約十來秒后,掌聲先從副縣長那兒響了起來,他站起來,越鼓越使勁,接著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掌聲四面八方地響起來,將林妙云浮在了掌聲之上,我們看見林妙云蒼白的臉泛出了紅霞的顏色。之后是現(xiàn)場捐助,捐一個,主持的女教師報一個數(shù)字。數(shù)字越來越高,漸漸攀上一個頂峰,現(xiàn)場的氣氛像火柴頭擦燃了,發(fā)出硝煙的味道。黃校長背著那只黃牛皮挎包,始終肅穆地站在臺角,每當一個捐助的紅信封放入募捐箱,就鞠個九十度的躬,像是孝子給吊唁者施回禮似的。也許是幻覺,我們看到像蠟像一樣坐在臺上的林妙云,身體微微地晃動著。
大家都認為,這一定是林妙云人生當中最輝煌的一個場景了,人活一輩子,有這么的一場落幕,也夠了。甚至再提起一萬元時,也有人覺得值了。黃校長說過,即便有人比林妙云捐得更多,碑文上林妙云的姓名將永遠排在第一位。這也算是留了名了,并不是所有的絕癥病人都做得到這一點。大家經(jīng)過林妙云家時,目光里就多了些不一樣的內(nèi)容,不像以前那樣僅僅是憐憫了。儀式過后,林妙云家的院門一直緊緊地關(guān)閉著,里面闃寂無聲,蘭云大嘴去推過幾次門,都因為無人應門而折返了。這讓大家心里都有些懸著,隱隱覺得要出什么事似的,有好幾個人的睡夢中都出現(xiàn)了大雪,那雪漫天遍野地落下來,把綠色的山野都蓋住了,有些雪片落在了江水里,化成一朵朵白花沿江而去。那天清晨的時候,人們的睡夢被遴遴的輪椅聲碾過了。小蘭在夢里說:拉鏈,拉鏈。那輪子碾過石板的聲音確實很像一條拉鏈的滾動,慢慢地將曙光一層層剝開來。掃街的劉媽是第一個目擊者,她訝異地對老麥和林妙云說:這么早。她記得老麥給人一種很冷的感覺,兩只手扶著椅背,有些瑟瑟發(fā)抖似的。接著她注意到林妙云的膝蓋上裹著條線毯,線毯是灰色的,鑲了紅邊。劉媽這么清晰地記得這個細節(jié),是因為自己家里也有這種線毯,是很舊的款式,掉了毛,已經(jīng)不那么保暖了。她想捐了一萬元錢的林妙云,也不過是用這樣的一條線毯,心里就有些感慨。因此,她沒有去注意林妙云的神情,事后拼命地回憶,只記得林妙云是這么回答她的,林妙云說,是的,我走了,你辛苦了。天還很早,輪椅上的林妙云再沒有遇到鎮(zhèn)上的任何人。輪椅經(jīng)過連接新校舍的水泥橋時,江上起霧了,霧氣慢慢地升到了橋面上,使得對面過來的一個挑著擔的黑衣老農(nóng)像是浮在半空中。在交錯而過的一剎那,他們相互讓了讓,林妙云對那老農(nóng)笑了一笑。那是他們出行中遇到的第二個人,也是最后一個。大約一個多鐘頭后,老麥獨自回到了鎮(zhèn)上。這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了,街面上有幾個人站在門口刷牙,有人發(fā)現(xiàn)老麥走路的樣子有些不對勁。老麥走的不是直線是曲線,偏離了軌道,看上去有些不平衡,有些危險。有人問老麥,一大早就喝酒了?老麥沒有回答,老麥像踩棉花一樣走進了屋子,關(guān)上了門。
晚上,蘭云大嘴端著一碗粉皮去看林妙云,走進門,就聞到了板鴨濃醇的香味。燈下,老麥獨自坐在小方桌前,俯著腦袋在啃一只鴨腿,嘴里發(fā)出很響的咀嚼聲,盤里的一只鴨已經(jīng)所剩無幾。蘭云大嘴把粉皮擱下,問老麥:“妙云還好?”老麥抬頭望了她一眼,眼珠紅殷殷的,里頭有種很軟弱的東西。蘭云沒有多想,說聲上去看看,就往樓上走。才走到一半,她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是什么,只感到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抬頭望望樓上,那里漆黑一片,幽深深的,她試著喊了聲妙云,沒有回應,似乎有一種冰冷的空氣流蕩開來。蘭云大嘴忽然害怕起來,腳顫抖著竟然不能往上邁。她轉(zhuǎn)身飛速地跑下樓,感覺身后有什么追著似的,來到堂屋的燈光下,心才定下來。堂屋里現(xiàn)在多了兩個老頭,他倆與老麥一起在等第四個老頭。老麥把桌子收拾了,整出副麻將牌,一枚枚認真地翻過來,在中間鋪成一個大方塊。蘭云大嘴想問的話,此時也咽了回去,悄悄往外走。走時,只是想,以前林妙云是絕不許家里開麻將鋪的,怎么現(xiàn)在改了脾性?
兩天后,街亭江下游二十公里處浮起了林妙云的尸身,公安很快尋訪到了老麥家,遞過來一張面目全非的照片。老麥接過來看了一看,手就抖起來,說,是我家老太婆,我說過會浮起來的……就是不信,說抱塊大石頭就行,你看……這事麻煩的。老麥對整個過程供認不諱,他承認那天他們過了橋,再走半里路,到了三江口那兒,找了個埠頭,折根長蘆葦試了試水深,見探不到底,就定了那個點。是他把林妙云推下去的,老麥說,這么說的時候,他的神情很恍惚,說像做夢似的,他一直以為是做夢,就那么推下去了,推下去的時候,林妙云還在笑呢,她說,快點,推吧,快點,老頭。是連著輪椅一起推的,嗵的一聲,濺起了好大的水花,林妙云還坐在輪椅上漂了一小段,像是坐轎似的。但忽然一下子,整個人就沒入了水中,然后就被白氤氤的霧氣蓋住了。他好像聽見林妙云最后是驚叫了一聲的,但那聲音只發(fā)出來開始的一小截,幾乎還只是沖出來的氣流的時候,就讓水淹沒了。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認為自己走在一個夢境里,不然怎么街道一直在搖晃,人聲像裹了棉花似的嗡嗡直響呢。他以為回到家能見著林妙云,但上了樓,找遍整個屋子,都沒有見到林妙云。公安問:“你為什么要推她下去?”老麥想了想說:“林妙云說,她要江葬。”
這是我們那個小縣城十年以來最轟動的案件。它甚至比一樁連環(huán)殺人案引起的談論更多,究竟是否該定性為謀殺引起了各界的熱烈討論。小鎮(zhèn)的人們因為這件事而分成了兩個派別,以黃校長為首的正方認為謀殺不成立,林妙云是有結(jié)束自己生命意愿的,從捐款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來,林妙云決心已定,而老麥只是幫助他完成這個意愿,再說林妙云本來就得了絕癥,這么做只是把期限往前面提了一提,怎么能算是謀殺。以蘭云大嘴為首的反方認為這是實實在在的謀殺,這個派別主要由一些主婦組成,在喪禮上,她們看著那具腫脹變形的尸身,回想以前活生生俏伶伶的林妙云,不管是與林妙云感情好的或結(jié)過怨的,都哭得稀里嘩啦。她們認為,如果家里的男人對自己好好的,誰愿意去死,好死總不如賴活著,還不是老麥不念夫妻情分,不愿照顧病妻,逼得林妙云沒了活著的心力。推下去的那記動作,不管是在林妙云清醒還是不清醒的狀態(tài)下,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都是不應該做的。這個時候,爭論就集中在了林妙云當時是否清醒的這個節(jié)點上。據(jù)清潔工劉媽回憶,林妙云當時是與她發(fā)生了一小段對話的,對話的意思聽上去,有那么一點遺言的味道。但對老麥非常不利的是,后來公安找到的那位黑衣老農(nóng)說林妙云是昏睡著的,他說在橋上相遇時,看見一個男人推著個女人,那女人的腦袋在車上左右晃來晃去,顯然是在熟睡之中。當時他就很奇怪一大清早這男人要推著女人到哪里去。得知這個消息后主婦的這一方就愈加悲憤了,哭聲像要掀開整個喪棚。后來檢察院找她們?nèi)∽C時,她們公推蘭云大嘴做了控方證人,這讓蘭云大嘴有點興奮,她這一生還沒有真正地對著那么多人演講過,她暗暗地在腹中一次次打底稿,并且偷偷地練了好幾遍。
開庭前的那個晚上,蘭云大嘴家來了個客人。是阿華。阿華像影子一樣閃了進來,進來后就直著腰站在八仙桌旁,也不坐下來,只把手中提的幾瓶煙酒輕輕擱下了。阿華的到來,打斷了蘭云大嘴家正進行的一場爭吵。蘭昕大爺是正方的人,他認為指認老麥謀殺太可笑了,叫蘭云大嘴千萬不要去出這場風頭,他說,你平常到處胡咧,我都不管你,但這件事,你無論如何不要去出頭。蘭云大嘴說,那妙云就白白死了,你們男人是不是都巴不得老太婆快點死啊。蘭昕大爺說,你當哪個老頭愿意一個人孤零零過日子,這不也是沒辦法嗎。蘭云大嘴說,沒辦法,沒辦法就把老婆推河里,你們男人都是畜生?。√m昕大爺也生氣了,說,那你去,給老麥判個死刑無期的,你該滿意了!說到這里,蘭云大嘴還真啞了,她半點沒想過,這事可能給老麥帶來這樣的后果。說實在,她心里也不認為老麥會謀殺林妙云,只是林妙云的死讓她心里莫名的酸楚,滿腔的哀憐悲憤無處發(fā)泄。這時見阿華來了,手上還拎著幾瓶煙酒,想是來說情的,就軟下口氣說:這東西還是拿去給你爸吧,他都在里頭好幾天了,日子一定難過。誰想阿華梗梗脖子說:他不是我爸!我沒有爸。他是殺人犯!蘭云嬸,你要給我媽申冤啊!說著,蹲到地上抱著腦袋,肩膀不住抽動,像是哭了。蘭云大嘴一時不知該如何勸慰,愣了。那邊蘭昕大爺咳了兩聲,站了起來,就往外走,走到門口,意味深長地回頭沖蘭云大嘴笑了笑,好像是說,你看你看,這要結(jié)果的人來了吧。蘭云大嘴不笨,一下把前因后果想了個明白。她想,好你個阿華啊,我算是認得你了,為了個店面,這種事兒都干得出來。她忽然想起林妙云那晚對說的那句話:以后老麥遇到什么難事兒,你一定要幫他哇!她覺得,這回她才是真的明白了。
在法庭上,蘭云大嘴是作為第二個控方證人發(fā)言的。第一個是阿華,阿華穿了件白色的舊襯衫,一條灰白的燈芯絨褲,臂上裹一截黑紗,看上去一身重孝的模樣。在回答法官提問時,他顯得有些緊張,陳述斷斷續(xù)續(xù),但答案都像箭簇一樣指向老麥。阿華說母親病后就成了“累贅”,不但再也做不了家務,還什么都需要護理,自己又在外打工沒有辦法照顧,要不是鄰居蘭云嬸時時照顧,不知成什么樣了,他說是自己害死母親的,早知道就不出去打工了。在訴說林妙云過日子的不易時,他漸漸激動起來,提高了嗓音說捐款是老麥玩的把戲,是使障眼法給大家看,其實林妙云本來并不想捐款的。接著,阿華說到了板鴨,講到母親每次買四分之一只板鴨,被人取笑,但最多只能吃一只鴨爪的時候,他哽咽了。他說,這么多年,母親從沒有吃過一塊鴨脯肉,希望母親到了那邊,再也不會這么苦了。他說,大家能想象捐一萬元錢的人,自己都沒有吃過鴨脯肉嗎?在他不能抑制的嗚咽聲中,聽眾席起了陣微小的騷動,不少人以鄙薄的目光望向老麥。在阿華陳詞時,老麥始終低著頭,沒有把腦袋往這邊轉(zhuǎn)一下,他穿著件寬大的黃馬甲,看上去人更瘦了。
蘭云大嘴上庭前喝了半杯水,潤了潤喉,因此一開口就顯得嗓音很清亮,她說:我跟林妙云是同一年嫁到街亭的,我是三月,她是四月,我早來一個月,就算是姐了。這幾十年,我們兩家就隔了張板壁,她家的事兒,灶上灶下,床前床后的,沒比我更清楚的了。林妙云有三個事情,是沒人知道的。第一個,林妙云沒有生育能力,這么多年,大家都以為是老麥的問題,其實不是的。妙云嫁過來的第二年,去醫(yī)院作了檢查,查出了問題,說是先天輸卵管堵塞。生不了孩子,那還算是女人嗎,那時老麥的娘還活著,死活讓老麥跟林妙云離了。老麥的娘逼得緊啊,尋死覓活、斷絕關(guān)系,什么招都使出來了。但老麥沒有聽,老麥跟他娘說,你要走就走吧,妙云是絕對不會走的。這么一來,老麥的娘就被氣走了,搬到了老二家,一直到死也沒回來。老麥跟外面透風,生不出孩子是他的問題,一并把罪名擔了。林妙云不是木頭人,心里感激啊,跟我說,蘭云,這一輩子,我都欠了老麥的,我得給他做牛做馬,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地還。第二個事情是,林妙云喜歡小孩。我大女兒半歲時,我們幾個女人打牌,讓林妙云幫著抱會兒孩子,那是冬閑,大家坐在廊下邊曬太陽邊打牌,正開心著呢,忽然聽孩子哇的大哭起來,回頭一看,女兒已經(jīng)躺在地上,林妙云腿上一大片水漬,正跳著拍。原來女兒尿褲了,林妙云當場就把她扔在了地上。當時我很生氣,大家也覺得這個女人沒救了,雖然林妙云連聲道歉,但沒人理她,牌也不打了。后來誰家的小孩都不給她抱,還教孩子遠著她。林妙云是個識相的人,從此再不敢沾別人家的孩子,但心里是喜歡小孩的。大家記得夏天的時候,她每天都端著衣服站在橋上,以為她在看晚霞。實際上,她在看橋下玩水的小孩,從橋上看下去,那些一個個撲騰著的腦袋,像是煮在鍋里的餃子,林妙云就想,孩子會不會萬一出點什么事,而沒個人看見呢。所以每到夏天的傍晚,她都要在橋上站上好久。后來居然真的救下了一個孩子,就是她的養(yǎng)子阿華。那時她真開心啊,對阿華也好,安排他念書,娶媳婦??上Ш髞硪驗槭裁词卖[了矛盾。那年老麥椎間盤動手術(shù),阿華一趟也沒去醫(yī)院看望。這事,妙云是對我哭訴過的,她說怕老麥難過,兒子是她堅持要養(yǎng)的,誰知卻養(yǎng)傷了心,這一世,她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老麥了。第三個事情是,林妙云怕疼。我為什么要說這個,是因為這跟案子關(guān)系最大。林妙云怕疼到了什么地步呢,大家記得她比我晚嫁一個月,喜事辦好的第三天,老麥上我們家來了,按理說,這個時候,做新郎的應該滿臉喜氣才對,可老麥一臉愁容,欲言又止的。我避到了廚房,耳朵是支楞著的。老麥支支吾吾說妙云怕疼,不肯辦那事,只要往里面一點點,就一聲聲吸了氣喊痛,嚇得老麥不敢動彈。我女兒念大學后告訴說每個人痛感不一樣,有的人特別怕痛,是有這樣特殊體質(zhì)的人。可我們那時不知道啊,只覺得這是人人要經(jīng)歷的事,這女人矯情了。我家那位就告訴老麥,怎么樣做些前頭的安撫工作,到最后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這事依不得女人,一輩子的事。結(jié)果那天晚上,我們豎著耳朵聽墻那邊的動靜,快十二點了,我們都朦朦朧朧要睡過去了,卻聽到了一聲慘叫,那聲音真嚇人,像從喉管里撕出來似的,骨頭都透著疼。我想想做女人真可憐,我家里那個卻說,老麥不會嚇得痿了吧。后來妙云得了病,聽說是可以動手術(shù)試試的,但林妙云沒同意,一怕花錢,二就是怕疼。她對我說,反正是要死的,為啥要疼上一年半載再去死呢,可不可以還沒開始疼,就先死了呢。所以,林妙云是自己想要死的,這事怪不得老麥。
蘭云大嘴長舒了口氣,又接著說:我再說說板鴨的事兒。我多少次見過他倆吃板鴨,倆人坐在一張小方桌的對面,腦袋上掛一只圓燈泡,燈光照得板鴨的皮兒黃澄澄、油酥酥,兩人吃得滿嘴發(fā)油。邊吃,林妙云還要怪老麥沒吮干凈,骨頭上殘留著鴨肉,她說,你瞧我吃的,這么干凈。林妙云吃的那叫干凈,連骨頭都咬成渣了。老麥就不耐煩了,說我吃個鴨子你都要管,我愛怎么吃就怎么吃。這讓我想起,我也是這么念叨我家蘭大爺?shù)?。每晚我都嫌他費電,不關(guān)電視,我在樓上罵他,罵他不會過日子,不知道電價又漲了,水價又漲了,菜價又漲了,念半天,聽見樓下電視咔地一關(guān),聽見他閂了門,聽見他一步步往樓梯上走,我就安心了,就在被窩里偷偷笑了。后來我想,那是四分之一只板鴨,所以能吃得這么有味,如果是一整只板鴨,就吃不出這樣的味道了?,F(xiàn)在老麥吃板鴨,再沒人跟他搶著吃了,也沒人念叨他了,可他吃板鴨,還能吃出原來的味道嗎。所以妙云走了,最難受的人是老麥啊,你們有沒有想過老麥的感受哇!蘭云大嘴說到這里的時候,被告席上的老麥慢慢矮了下去,兩個法警架住了他的胳膊,但嗚嗚的哭聲還是傳了出來,那聲音聽上去像黑夜的風聲,孤凄凄的,壓得人心里難受。第三個控方證人是那個黑衣老農(nóng)。但黑衣老農(nóng)死也不肯上臺。他一再說,那天霧太大,他沒有看真切,也可能老太太是醒著的,只不過沒坐穩(wěn)身體。他說他記不清楚了。
這案子后來上了地方臺的法制節(jié)目,題目就叫街亭江的曲折命案,一幫記者拿著長槍短炮在鎮(zhèn)上采訪了大半天,我們因此見到了電視里的漂亮女主播,原來她長得很矮小,踩著高蹺般的鞋跟只及得蘭云大嘴的耳廓邊,但大人小孩們還是跟在她身后,把她看了個夠。后來節(jié)目播放時,每家每戶都收看了,讓人意外的是,我們認為最轟轟烈烈的那個場面沒有出現(xiàn),女主播用飽含鼻音的普通話交待老麥判四年徒刑之后,就跟我們說了再見,她跟旁邊的男主播眉來眼去地理著紙稿,字幕就從他們臉上滾過去了。我們等了半天,等來的是榧子廣告、襪子廣告和珠子廣告,再怎么等,那個轟轟烈烈的場面也沒有出現(xiàn),所以,只能在這里再現(xiàn)一下那個場景:審判那天我們等在法院門口,以為老麥會從八字的大門、高高的臺階羞答答的走下來,乖乖地跟著我們回家,但是等了很久,老麥也沒有出現(xiàn),他們說老麥暫時出不來了。所以,我們決定一直等下去,我們集體坐在法院對面的宣傳欄下面,宣傳欄很長,也很蔭涼,坐幾十個人一點問題也沒有,因為坐得有些餓了,肥佬張就送了些板鴨分給大家,他說是黃校長出的錢,板鴨真香啊,香味悠悠蕩蕩地越過十幾里的公路飄到了小鎮(zhèn)上,于是,小鎮(zhèn)的很多老人都走出了家門,乘著車,坐著船,來到他們從來沒有到過的街市,這些老人有的我們見過,有的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癟著沒牙的嘴,拄著杖,頂著白菜一樣的腦袋,浩浩蕩蕩向我們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