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
利瑪竇的一封長信
邱華棟
致無以名狀的你:
我必須要給你寫一封信。但是,你是誰?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有些話要說,也許,你,您,他,她,祂,上帝,都是我要傾訴的對象。過去,我常常給人寫信,比如,我喜歡給遠在羅馬的耶穌會第五任總會長、我的首腦克勞迪奧·阿夸維瓦寫信,告訴他我來到中國傳教的千辛萬苦和取得的點滴進展;我喜歡給在羅馬的老校友朱里奧·富里加蒂寫信,告訴他我遇到的各種問題,讓他幫助我想辦法;我還給我的神學(xué)老師埃馬努埃萊·德戈埃斯寫信,告訴他讓不信上帝的人信仰上帝是多么的不容易,我給澳門的朋友愛德華多·德桑斯寫信,告訴他中國的復(fù)雜性;我在給我的密友吉羅拉莫·科斯塔寫信,告訴他一些中國人總是認(rèn)為我懂得煉金術(shù),能夠?qū)①v金屬變成貴金屬比如銀子,因為,他們覺得我似乎從來不缺錢,可是我越是向他們保證我不懂如何將水銀變成銀子,他們就越不相信我,認(rèn)為我在撒謊。所以,寫信是我最重要的告解和傾訴,表達和分享。
眼下,我必須要寫這封信了,我離開意大利已經(jīng)有二十八年了。在這東方亞洲的大地上,我來回奔走,就是為了宣揚主的恩德,宣揚耶穌基督的福音。但是,有時候,其實我對自己是有所審視的。我的信仰是堅定的,我從來都是上帝的仆人,耶穌基督的信仰者,我?guī)е魉o予的火種,走了那么遠,來到了到處都是奇異的風(fēng)景、植物、打扮古怪的人群——他們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以及散發(fā)著獨特氣味的特別食物的地方,忍住饑腸轆轆不去吃那些怪東西。
這些都還在其次,重要的是,他們還信奉各種妖魔鬼怪,各種神仙。那些東西都是子虛烏有的,都是他們想象出來的。我后來理解到,他們認(rèn)為,人是大地上的過路客,因此,人是苦命的,悲哀的,他們必須要想象出大于他們生命的東西,能夠管他們生前死后的事情的神和鬼,這樣就建立了他們的信仰。你就說是信仰也好,是東方野蠻人的胡思亂想也好??墒?,我是上帝的仆人,我?guī)淼氖且d基督的福音,是圣母瑪利亞的祝福,是告訴他們原罪和贖罪,是讓他們像上帝的羔羊那樣,找到正確的世間之路,信仰之路,而不是走到歪門邪道上去,尤其是,去信奉那些古怪的偶像,和亂七八糟的神祗。
但是,有人說東方人是野蠻人,我沒有來之前,一開始,我也是這么想象的,但是等到我來到了這里,我就不那么看了,我就要給你說清楚了。你看,無論是我到過的果阿,還是澳門,這些地方的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歷史和文化。在印度的海港城市果阿,我看到了商業(yè)的繁榮和東方大港風(fēng)景,到處都是琳瑯滿目的貨物,人種也很復(fù)雜,我看到了摩爾人、波斯人、猶太人、阿拉伯人、威尼斯人、土耳其人、意大利人、猶太人、中國人等等,到處都是布匹、金銀器、香料、藥材、玉石,甚至還有鴉片。鴉片貿(mào)易是果阿的重要生意,這種東方的熱熱鬧鬧,讓我覺得我可以在東方待下去。深入到果阿的內(nèi)部,去認(rèn)識它,了解它,我就發(fā)現(xiàn)了遠比希臘和羅馬文明更為古老的一種文明和宗教,比耶穌基督誕生還要早的一種文明和宗教,這使我震驚和顫栗,使我感到了郁悶和對未來事物的好奇心。
我在果阿認(rèn)識了一些人,他們告訴我,在不遠的亞洲東部,還有一個更為神奇的國度,就這樣,我坐船來到了澳門,這個葡萄牙人所建立的橋頭堡城市,也在海邊上。我在澳門待了一段時間,然后,我向中國的腹地而去,去了廣東肇慶,住了很久,從那里又北上到達韶州,然后發(fā)生了一些事情,我不得不繼續(xù)北上,去了江西南昌,在那里,我獲得了影響力,結(jié)識了當(dāng)?shù)睾芏嘤忻墓賳T和文人,他們爭相來看我,就如同觀看一只他們不熟悉的動物。他們來看我的時候,還隱藏著三個隱秘的目的:第一個,是相信我有將水銀變成銀子的能力,第二個,是我能治百病,包括那些稀奇古怪的病癥,第三個,是我懂得一種數(shù)學(xué),這種數(shù)學(xué)可以幫助他們記住所有需要背誦的東西,比如《四書五經(jīng)》的內(nèi)容,然后用來參加帝國的官員錄用考試。
必須承認(rèn),我在南昌的日子是愉快的。后來,我覺得應(yīng)該到這個帝國的都城去,我又跟隨一個將軍的船隊,從南昌沿長江而下,到達了南京。南京!那可是一個有著偉大的城墻和城樓的美麗城市。在南京,耶穌基督的福音得到了傳播。然后,我坐一條船,沿著運河北上,到達了北京,大明帝國后來的都城,在那里,我最終靠近了皇帝。雖然我?guī)缀蹩梢哉f是從來都沒有見過他,但我卻覺得,我似乎就在大明帝國皇帝的身邊生活。這一點,我每次在那高高的紅色宮墻的外面溜達的時候,每次我看到了遙遠的西山近在咫尺的時候,我就深刻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中國,的確是一個古怪的國家,這個國家,有很多人,打扮奇特,很多風(fēng)景也是你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我在前幾年寫的那本《中國札記》中詳細地分析了這個國家。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有很多物產(chǎn)。比如,他們無論是老百姓還是官吏或者讀書人,都很喜歡養(yǎng)殖花草,有錢和地位的人還建有園林般的后花園,用來創(chuàng)造和享受精致的生活。他們還燒制出了瓷器——這世界上最好和最可愛的東西。他們富于創(chuàng)造性地將煤炭用于取暖和烹飪,他們對山水花鳥的熱愛,投射到了一種獨特的紙上水墨藝術(shù)中。他們懂得欣賞古代的青銅器、陶器,喜歡用毛筆寫字,并使之成為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藝術(shù),這種藝術(shù)叫做書法,就是寫字的方法。他們還發(fā)明了印刷術(shù),用雕刻的木板批量印刷用線裝訂起來的書籍,便于傳播知識。各類的經(jīng)典、詩詞和小說作品,以及作家的文集,家譜和佛教用書很容易被翻印。我親眼看到雕工們靈巧地用刻刀在一塊木板雕刻出相反方向的漢字,簡直讓我目瞪口呆。
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這個國家的交通。他們主要依靠天然的水道,也就是大大小小的河流,河流上總是行走著各類船只,還有一條幾百年之前就開鑿出來、貫通南北的大運河,從富庶的南方直接通向了北京。成千上萬種貨物都在內(nèi)河上運輸,商業(yè)貿(mào)易發(fā)達。而大量進貢到京城的東西,有巨大的木材,新鮮的水果,精致的瓷器和絲綢,新鮮魚類,都在河上的船中儲存著,被運往北京。
但是,必須說明,那些內(nèi)陸的河流也隱藏了很多危險。1592年,我坐在一個姓石的將軍的船隊中的一條船上前往南京,本來前半途很順利,但在江西的贛江上,忽然遭遇了險灘上的激流,結(jié)果,我乘坐的船被大浪打翻了,很多人都落水淹死了。幸虧我被主眷顧,我急中生智地、感謝上帝給我在危急時刻送來了繩子,我抓住了一條繩子,然后得救。而我的一個助手,年輕得力的若昂·巴拉達斯則被激流卷走,再也沒有出現(xiàn)了。那個南昌的石將軍的家財也在這次事故中幾乎全部喪失,最終,我們不得不放棄水路,改走陸路,才安全抵達了南京。
這個國家總的說來,并不好戰(zhàn),他們從來都不隨身攜帶武器,男人具有著女人普遍具有的仁慈、內(nèi)向和精細。即使是男人,只要是有點身份,都能花上兩個小時來弄頭發(fā)、整理儀表。但是,這個國家也潛伏著很多危險。它有一個底層的社會,這個底層社會是由盜賊、黑幫、騙子、小偷、流氓所控制的。但是,我從來都不在底層社會游走,我走的是上層路線。可上層路線也有危險。這危險嘛,從哪里說起呢?就從幾年以前在北京的一次流言和大搜捕說起吧,那是我遇到的最危險的境遇之一。
當(dāng)時,在北京流傳著一本不知道是誰寫的線裝書頁,說的是當(dāng)時在宮中有人在醞釀一個陰謀,一些人要將萬歷皇帝喜歡的一個愛妃的兒子冊立為王儲,取代已經(jīng)是王儲的萬歷皇帝的大兒子?;实勐劼牶蟠笈J(rèn)為這樣的謠言是不可饒恕的,就讓他的特務(wù)機構(gòu)——東廠西廠進行大搜捕,非要找出流言和制作小冊子的源頭。很多官吏、學(xué)者和詩人,都受到了懷疑和拷打,最后,有人密告說,一個叫做真可的和尚參與了此事,證據(jù)是在真可的禪房里,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本書。而且,還有人說,是我這個傳教士干的。但萬歷皇帝對我這個從很遠的國家來的外國人,是從不懷疑的,因為,散布這樣的謠言,對我危險性極大,但皇帝是明察秋毫的。于是,他手下的人就抓捕并且拷打了真可和尚。其實,這個真可和尚是我的老對頭,他認(rèn)為我所宣揚的耶穌基督的福音,是妖言惑眾。他曾經(jīng)當(dāng)面給我吹牛說,他有一個什么金剛不壞之身,但是,這次東廠對他的拷打,幾下子就讓他一命嗚呼了。我聽說了這個消息,心情十分復(fù)雜。雖然我們是敵人——他的佛教是我的基督教的敵人,但我還是很希望我們都很好,能夠相安無事,各取所需??墒?,他的金剛不壞之身是假的,他就這么被打死了。這個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最終,萬歷皇帝也沒有查出來是誰散布了流言蜚語。
還有一次也很驚險:萬歷皇帝寵信的一個太監(jiān)名字叫做高寀,他欺騙萬歷皇帝,說在南海的南邊有一個呂宋島,那里的馬尼拉城附近有一座金山,一座銀山,金子和銀子隨便挖,怎么采都采不完。于是,喜歡金銀財寶的萬歷皇帝就聽信了,他就派出了一支船隊,前往馬尼拉去尋找那子虛烏有的金山銀山。
這支船隊到達了馬尼拉,當(dāng)時,馬尼拉被西班牙人統(tǒng)治,那里已經(jīng)有很多中國人了。他們做生意,打漁,捕獵等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的到來,讓當(dāng)?shù)氐奈靼嘌揽偠礁械胶ε?,他認(rèn)為中國人、大明王朝即將進攻馬尼拉,就發(fā)動了一次針對中國人的襲擊,殺死了兩萬個中國人。消息傳到了北京,萬歷皇帝大怒,同時,他派大臣徐光啟來找我,問我,那些西班牙人和我這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是不是一伙人。我們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當(dāng)然、肯定、絕對不是一種人,對不對?但萬歷皇帝不明白我們之間的分別,他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那就說明,他開始懷疑我了。我當(dāng)時就趕緊委托徐光啟去告訴皇帝,我們意大利人與西班牙人是兩個國家的人,我們說的話不一樣,服飾、飲食、習(xí)慣都不一樣。西班牙人是新的海上霸主,是野蠻的家伙。徐光啟幫助我把我的說明傳到了萬歷皇帝那里,萬歷皇帝聽了,雖然有些太監(jiān)在大聲叫嚷說我是一個騙子,但是徐光啟還是說服了皇帝。徐光啟是好樣的,他幫助我翻譯歐幾里得幾何學(xué)。于是,最終,萬歷皇帝明白我們和西班牙人不是一種人,他們在馬尼拉殺害中國人的行徑和我無關(guān)。
我憂心忡忡了很多天,既為自己擔(dān)憂,也為在北京的其他人擔(dān)憂。好在英明的皇帝沒有做出昏聵之舉。實際上,中國的皇帝是最為孤獨的。只要你進入過他的那龐大的宮殿建筑,見過那些巨大而空闊的亭臺樓閣,你就明白這一點了。我在1602年第一次進入到紫禁城的時候,就驚呆了。這么空闊的殿堂,皇帝湊巧也不在那里,但他仿佛還坐在金鑾殿里,等待著我。于是,我對著空空的金鑾殿進行了一次叩拜。是的,那是我最為奇特的見聞。在這座能夠容納三萬人的紫禁城里,有萬歷皇帝的禮儀象群、三千鐵甲兵護衛(wèi),以及那高大的紅墻作為宮墻,守衛(wèi)著一個孤獨的皇帝,他需要對祖宗流傳下來的江山社稷作出安全保證。所以,中國的皇帝是肩負著最大的責(zé)任,也是最為孤獨和可憐的。
我記得,在那所宮殿里,我想起來,從廣東一路上來到北京,我看到了很多車輛、木船所承載的巨大的樹木,那是需要七八個人才可以懷抱過來的木頭,據(jù)說,都是用來修建這皇宮的。而最令人稱奇的,是中國的皇帝活著的時候,就開始修建他的陵墓,這樣在他生前就知道他的陵墓是什么樣子了。為此,萬歷皇帝還十分好奇地通過他手下的太監(jiān),前來詢問我,關(guān)于歐洲國王在喪葬方面的一些習(xí)俗和規(guī)矩。
我很重視萬歷皇帝的詢問。我聯(lián)合了幾個教士,花了十天的時間,詳細地準(zhǔn)備了一份材料,有文有圖,介紹了歐洲的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在1598年的葬禮的規(guī)制和情況。萬歷皇帝對腓力二世的鉛制棺材放在了一個木制棺材里,然后又放進一個教堂的石制墓穴中感到了驚異。他讓手下太監(jiān)將中國歷朝歷代的皇帝的一些喪葬的規(guī)矩也轉(zhuǎn)賜給了我們,比如,在漢代的時候,“黃腸題湊”的喪葬方法,與腓力二世的喪葬方式是相似的。皇帝的棺槨就是大棺材里面套著小棺材,然后又被放置在秘密的地下、山中和巖石墓穴里。
其實,最讓我惱火的,是關(guān)于我喜歡孌童的一個傳言。在萬歷朝中,很多中國官員私下里蓄養(yǎng)男孩子,那是因為公開的嫖妓是禁止的,于是有些官員就喜歡搞同性戀,玩男孩子。而作為上帝的仆人,我們耶穌會的教堂中的大部分人也都是男人,因此,不知道是誰,我猜是記恨我的一個歐洲傳教士給羅馬寫信,說我違反了1566年教皇庇護四世譴責(zé)同性戀的檄文,誣告和指控我在中國犯下了雞奸的罪行。而且,這樣的誣告信,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說我用教堂調(diào)制出來的特殊麻藥,將一個男孩子麻醉了,然后他在我的屋子里待了三天,在這三天里,我不斷地雞奸這個男孩,最后,還把他賣給了一個葡萄牙人。
這絕對是誹謗和誣陷,中傷和造謠。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情。也許,這是痛恨我們的佛教徒干的?據(jù)說,有個耶穌會士將一個信仰佛教的二十歲男子帶到了澳門,但憤怒的中國人一定要這個耶穌會士將人交出來,帶回到廣州,否則,他們將毀滅葡萄牙人的商船,甚至燒毀整個澳門的街道。這件事情當(dāng)時在廣東鬧得很大,最終,那個耶穌會士真的交出來了一個二十歲的中國男孩,男孩后來被毒打和嚴(yán)刑。而對我的誹謗,不管是來自哪里,是歐洲人還是中國人,是教士還是佛教徒,都是錯誤的。在我的內(nèi)心里,我認(rèn)為,耶穌會士必須要過一種貞潔的生活,這樣才可以接近天使,然后接近上帝。耶穌會士必須要跟各種各樣的魔鬼戰(zhàn)斗,包括內(nèi)心的、肉欲的魔鬼戰(zhàn)斗。人生而有罪,人,必須要對自己的原罪進行反省,然后對自我進行審視和批評,這樣才可以接近上帝的恩德。這是一個教士起碼的修養(yǎng)和修行的規(guī)則。我是嚴(yán)守這一規(guī)則的,因此,當(dāng)聽說了關(guān)于我雞奸男孩的傳聞的時候,我先是憤怒,然后,是茫然,最后,是啼笑皆非了,這個傳言和我相去甚遠,說的就不是我。所以,到了最后,在我解釋了之后,我不再理會這樣的令人惡心的謠言了。謠言止于智者,這是中國人說的一句話,謠言是寫在水上的,水走遠了,謠言就不見了。
啊,我必須要再次回憶我的生平了。我不能稀里糊涂地忘記我的過去。我父親做過意大利馬切拉塔城的總督,我的母親是一個家庭婦女,但她希望我到羅馬去學(xué)習(xí),于是,我17歲就去羅馬學(xué)習(xí)了。我學(xué)習(xí)了法律、文學(xué)、天文學(xué)、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歐幾里得幾何學(xué)、地理學(xué)、透視學(xué)和音樂理論,19歲加入了天主教耶穌會。1577年,我25歲,按照我母親說的,不僅要到羅馬,男人還應(yīng)該去更遠的地方。我先到的是印度果阿,五年之后我來到了澳門,那個時候我才只有三十歲。三十歲!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年齡?我天資聰穎,很快就學(xué)會了漢語,并在廣東肇慶傳教。我的傳教會的小房子,剛好在肇慶高要縣的一座很有名的佛塔崇禧塔附近,結(jié)果,當(dāng)?shù)鼐用裾J(rèn)為我的傳教破壞了當(dāng)?shù)仫L(fēng)水,就用石塊襲擊我,希望把我趕走。但是,我的心中有主的召喚,我決意留下來。我結(jié)交當(dāng)?shù)刈钪饕墓賳T,制作渾天儀、地球儀、日晷等儀器送給他們,給他們講解新的宇宙觀。這讓他們大開眼界,對我的戒備放松了。我還開辦了一所教會圖書館,將我?guī)淼拇罅坑∷⒕赖囊獯罄麍D書,借閱給當(dāng)?shù)氐膶W(xué)生。不久,新到任的兩廣總督劉文洋不喜歡天主教,他威脅我要趕走我。我不得不來到了更北面的韶州,在那里,我索性剃發(fā)刮胡子,穿上了袈裟,成了和尚的打扮,并取了一個中國名字:利瑪竇。后來,我還按照儒家讀書人的裝扮,打扮成儒雅的讀書人,身穿絲綢長袍,蓄發(fā)高挽。我繪制了《山海輿地圖》,讓他們廣為翻印,教給他們地理知識。然后,我結(jié)交了更多有才學(xué)、有地位的中國官員,又來到了南昌。在南昌,我不僅受到了當(dāng)?shù)匮矒岬男刨嚭蜌g迎,還拿著我制作的天文儀器、歐洲鐘表、玻璃器皿和書籍,結(jié)交了兩個親王。我很想到都城北京去,但似乎有一種力量拒絕我這么快就到那里。我到南京盤桓了兩年,建立了一所天主教堂,還在蘇州傳教,結(jié)識了當(dāng)時最為重要的一批官員和學(xué)者,尤其是一個著名的文學(xué)家和學(xué)者李贄。李贄的大膽和反叛的思想,連我都感到驚奇。
1901年,我獲準(zhǔn)去北京覲見萬歷皇帝。我?guī)サ囊娒娑Y一共有三十多件,有天主圣母像兩幅、《圣經(jīng)》一部、珍珠鑲嵌十字架、萬國地圖集、自鳴鐘、沙漏、玻璃器皿等等西方物件。但是在大殿里,我沒有親眼看見皇帝。萬歷皇帝據(jù)說很久就不上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貼身的大太監(jiān),他在垂下的簾子后面接見了我。這個老太監(jiān)的聲音聽上去并不女性化,穩(wěn)重而親切。后來,我聽說,后來萬歷皇帝陛下對我?guī)淼亩Y物感到滿意和好奇,對自鳴鐘尤其感到喜歡,專門在后花園里建筑了一所亭子,來安放那架比較大的自鳴鐘,讓我定期負責(zé)管理和修理,還給我任命了一個職務(wù),讓我住在了宣武門內(nèi)的一個胡同里,發(fā)給我固定的俸祿。我在宣武門內(nèi)建立了一所小教堂,因為萬歷皇帝的特許。我就這樣在北京扎根了。
后來,我進宮修繕自鳴鐘的時候,多次向萬歷皇帝進獻歐洲油畫,其中一幅畫的是威尼斯的圣馬可廣場,還有一幅畫的是西班牙皇宮以及一所教堂的正面像。
皇帝對我的禮遇,使很多萬歷朝的重臣,如大學(xué)士、宰相、禮部尚書、刑部尚書、禮部尚書、翰林翰林等等,都與我有往來。特別是徐光啟,他甚至還帶著一些官員信奉了天主教,與我一起翻譯天文學(xué)、數(shù)學(xué)、幾何學(xué)和地理學(xué),然后進獻給萬歷皇帝。與此同時,我在徐光啟、李之藻的幫助下,將中國的《四書五經(jīng)》翻譯成了拉丁文。我覺得,中國人最需要掌握的,是歐幾里得的幾何學(xué)。在我的口授下,徐光啟翻譯了《幾何原本》,也就是歐幾里得幾何學(xué)的平面幾何部分。當(dāng)徐光啟還要翻譯后面的立體幾何學(xué)部分時,我建議暫緩翻譯,因為平面幾何已經(jīng)夠中國人用了。而立體幾何則建立在假設(shè)的基礎(chǔ)之上,是很難理解的,要慢慢翻譯。
當(dāng)時擔(dān)任禮部尚書的徐光啟將我寫的天文學(xué)、數(shù)學(xué)著作《乾坤體義》、《經(jīng)天該》、《渾蓋通憲圖說》等都專門講解給萬歷皇帝,還將我?guī)サ臏喬靸x、地球儀、日晷、天球儀等等,帶給皇帝看,萬歷皇帝看了這些東西,很高興,說:“過去,朕知道有天圓地方一說,這利瑪竇讓朕知道了這地也是圓的。因為,他就是坐船跑來的,親自證明了地是圓的。是所謂天圓地也圓。”
我很想給中國人編制一套歷法。萬歷皇帝也很高興,派徐光啟協(xié)助我。但這個事情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成,我心急如焚,也沒有辦法,因為,后來來找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我?guī)Ыo中國人的《萬國圖志》,應(yīng)該是改變他們的地理觀念的書。這本書我在肇慶的時候就專門讓人翻印了一些,而中國人只有“國”的概念,而無“洲”的概念,我的《萬國圖志》告訴他們,除了中國的大明王朝,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的國家,許多的陸地、丘陵、山和海洋。我寫得很清楚,這個世界有五大洲,有我的祖國意大利所在的歐羅巴洲,還有都是黑色人居住的利未亞洲,以及中國所在的亞細亞洲,還有南北墨利加洲,和地球的南極點的墨瓦蠟?zāi)峒又?。在這五大洲的旁邊,都是海洋所包圍,這就是我們所居住的地球。這個地球是圓的,表面被海水和山巒、草原、冰峰、河流所覆蓋。除了這些地理地貌,地球還按照南北的經(jīng)緯度,從北到南,依次分為五帶:北寒帶、北溫帶、熱帶、南溫帶、南寒帶。其中,赤道貫穿熱帶的中心線,是地球上最熱的地方。而北寒帶和南寒帶則是最冷的地方。因為地球受到太陽照射的角度不一樣,所以就形成了五帶。
我?guī)淼倪@些思想,徹底改變了大明王朝人對萬事萬物的認(rèn)識,他們尊敬我的最重要的地方是,我的到來使他們改變了固有的成見,更新了他們的知識。
說起來,數(shù)學(xué)和天文學(xué)是我最擅長的,延伸出來的,有地理學(xué),以及用于水利工程的各類機械裝置學(xué),如排水機械、水閘、平面曲率技術(shù)、光學(xué)、透視、測量學(xué)、測時法、天體觀測、地質(zhì)學(xué)等等。我隨身帶著克拉維斯的《球體》和皮克羅米尼的《地球》,根據(jù)這兩本書,我能夠計算緯度,測算日食月食,制作日晷儀,然后繪制世界地圖,等等。我還寫了《交友論》和《論記憶術(shù)》,從人際關(guān)系和人的記憶的角度,來幫助我認(rèn)識的中國人去更好地理解我們所在的世界。
當(dāng)然,我還藏起來了一些書籍,沒有翻譯成漢語。比如,關(guān)于歐洲火器,也就是殺人的槍支、大炮的制作技術(shù)的書籍。那都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傳達善意和主的恩德與愛的。雖然徐光啟聽說了這些書,竭力讓我翻譯這些書,但我還是想著應(yīng)該暫緩翻譯。當(dāng)然,后來我聽說有別的傳教士幫助他們制作大炮,那是他們的事情,我的興趣不在這一點上。1607年,在與徐光啟合作翻譯了《幾何原本》的時候,我在序言里,說了一些數(shù)學(xué)對于軍事比其他諸如農(nóng)業(yè)、醫(yī)術(shù)、經(jīng)商更為重要的話,我甚至斷言,數(shù)學(xué)水平?jīng)Q定了一個國家的軍事水平、一個將軍打仗的勝負可能,以及一個士兵能否活命的根本。比如,我詳細論述了一個將軍如果不能計算出他打仗的時候需要的后勤支援的程度,行軍路線的消耗和設(shè)計,以及地理狀況對部隊的影響,還有排兵布陣的方法,那么,這個將軍打的就是無準(zhǔn)備的仗。我不知道我的這段論述是不是被大明王朝的一些有心人注意到了,他們特別希望我翻譯那些能夠制造大炮和槍支的書籍,他們需要這個。大明王朝面臨許多的威脅,比如來自海上的那些倭寇,雖然倭寇只有一些木船,可能夠騷擾到內(nèi)陸幾十里的地方,我就覺得奇怪了。這個國家對海洋是排斥的、懼怕的,從來都不愿意到達深海。不過,鄭和下西洋又說明了相反的例子,說明了他們的航海技術(shù)很高超,但卻沒有運用到打仗方面。
我感覺今年我特別疲憊。今年適逢大考殿試,從全國各地進京的官員達到五千人,而進京趕考的書生也有五千多人,他們中間的很多人都來慕名拜訪我,讓我是目不暇給、力不用心。這么多人都來到了北京,他們中間的很多人都想看看我,我要盡量地滿足他們的要求,給他們展現(xiàn)歐洲人、我這個上帝的仆人最好的一面。因此,我很疲倦。在北京,達官貴人們喜歡通宵達旦地歡宴,他們花在吃飯的時間上太多了,而我必須要在這樣的場合待很久,每次我接收到了邀請,參加了他們的宴會,我又要發(fā)過來答謝他們。中國人說了,“來而不往非禮也”。這花費了我大量的精力,也讓我這個喜歡吃素食的人感到為難。
現(xiàn)在是春天,我每天都在應(yīng)付著各類的來訪,感到頭很疼。我覺得我病了,請來了中國醫(yī)生給我把脈,他們認(rèn)為我需要休息,需要靜養(yǎng)。我做的事情太多了。最近,我還經(jīng)常做噩夢,夢見我死了,被送回了意大利安葬,但是我卻能看到棺材外面發(fā)生的一切。
我焦慮地撫摸著我的圣物袋,里面裝著我最為珍視的寶物:一個據(jù)說是用耶穌被釘上去的那個大十字架的碎片做成的小十字架、一些圣徒的圣骨碎片、一盒耶路撒冷的泥土。我不知道我撫摸這圣物袋是在做什么,顯然,我感覺到一種告別的氣氛了。
那么,我最想在這個國家實現(xiàn)的愿望實現(xiàn)了嗎?沒有,我能確認(rèn)這一點。我最欣賞乃至崇敬的同行,是科東神父,他現(xiàn)在在法蘭西國王亨利四世的身邊,促使了亨利四世公開宣布放棄新教,改信天主教,科東神父就成了他身邊的懺悔神父。這是多么偉大的進展!一個神父讓國王在他那里懺悔,我卻做不到這一點。
于是,我在昨天夢見了我一直未能見到、但我卻時刻感到他在我附近的萬歷皇帝,最終信奉了天主教,然后,我成為了他的懺悔神父,他向我懺悔他所做的一切,盡管他是萬壽無疆、無所不能的中國皇帝,卻要向主懺悔。假如這個夢將成為真的,那么,我離開人世的時刻,會是多么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