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曾 皓
紅裙子
⊙ 文/曾 皓
曾 皓:北京軍區(qū)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小說界》等刊。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奇跡發(fā)明家》,長篇小說《魔鬼連》等。
我是軋鋼廠的天車司機,很多人都認為我的工作富有詩意,他們很容易把天車想象成開往天堂的火車。這樣的工作,想一想,都讓人陶醉。
我與孔雀第一次相見時,那時她才十九歲,有兩根細長嫩白的腿,像春天里剛長出來的蔥,腳步輕盈,如跳高運動員一樣,隨時都能在空中來個魚躍。我們在一個詩歌朗誦會上相識。我隨著音樂朗誦自己寫的那些短句,她則隨著音樂翩翩起舞。那時她是個業(yè)余舞蹈演員,為掙點外快,被活動組織者請來為詩朗誦伴舞。當她從我嘴里聽見天車時,突然停了下來,薄薄的嘴唇張開,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呀”,眼神緊緊地咬住我,直到我和她的臉都變得通紅。
后來她纏著我?guī)タ刺燔?,我們的手很自然地牽在一起了。那段時間流傳著工廠要倒閉的消息,有工人挑頭鬧事后,便停產(chǎn)搞起了整頓,廠區(qū)看起來很空蕩。我們從軋鋼廠的大門進去,被門衛(wèi)室的老頭叫住,他嘴里散發(fā)的大蔥味讓我感到莫名的憤怒。我拿出工作證,他揮手讓我進去,卻把她攔在了門外。
那時我除了喜歡寫短句以外,還喜歡揮舞拳頭。我抓住老頭的衣領時,老頭一絲慌亂也沒有,梗著脖子輕蔑地對我說,你不就是一個天車司機嗎,你敢動我,我讓保衛(wèi)科整頓你,到時我看你還牛不?
我把老頭推到墻角,這時有人在身后拼命拉我。我看見她的眼里閃著淚花,哀求般地對我說,我們走吧。
我的心一下軟了。從沒有女孩在我面前流過淚。我默默地跟著她,朝雨鎮(zhèn)的大街走去。
她一直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生怕我突然轉身,跑回去找那個老頭打架。我們這樣走過雨鎮(zhèn)灰蒙蒙的大街,一直走到河邊,淹沒在一片野草中。然后,我們的身體挨在一起,很自然地發(fā)生了那事。
她是個處女,這點讓我印象深刻。我對未來的妻子是不是處女并不看重。但她的處女身份讓我很緊張。我手忙腳亂地解開她的衣服,就像剝開一枚果實的外殼,她的戰(zhàn)栗和潮濕的身體散發(fā)出的腥味讓我肅然起敬。我沒敢莽撞,像第一次駕駛天車那樣小心翼翼。
過后,我們又手拉著手走向河岸。我提議去吃烤串。她低著頭,像犯了錯誤的孩子那樣沉默不語,走出很長一段路后才說,我想回家,我只想回家。
于是她領著我,朝她家的方向走去。城市很黑,軋鋼廠常年冒出的灰塵像濃霧一樣彌漫。而我的心里很亮堂,也很溫暖,只是感到特別餓。走到一個地方,她松開我的手,頭也沒回地對我說,你回去吧。
我知道她的家快到了,就對她的背影大聲說,明天我?guī)闳ボ堜搹S,我一定要讓你看到天車。
她的身子猛地停住,接著轉身,一下?lián)涞轿业膽牙铮衲缢憔o緊地抱著我。我聽見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還有些顫抖,鼓起勇氣一樣小心翼翼地對我說,你答應我,這輩子一定要對我好,一定……一定好嗎?
她重重地強調(diào)了“一定”兩個字,我鄭重地向她點了點頭。
過后,廠里舉辦職工技能大賽,我獲得了天車組第一名。我按著口袋里的獎金,就像按住一只小兔子。我本來想請她吃飯的,在去找她的時候經(jīng)過雨鎮(zhèn)商業(yè)街一家服裝店,很遠我就看見櫥窗里的模特身上穿著一件鮮艷的紅裙子,長長的微微向上卷起的裙擺,像一只奏響舞曲的大喇叭。那個本來了無生氣的石膏模特似乎一下活了過來,正在華美的舞曲中優(yōu)雅地翩翩起舞……
我看得呆了,在櫥窗前久久不肯離去。我想到了我正愛著的那個叫孔雀的姑娘,我想到了她那兩根細長嫩白如香蔥一樣的腿,那像踩了彈簧一樣隨時都會在空中來個魚躍的曼妙身姿,如果這件紅裙子穿在她的身上,那將是多么美麗的風景。
當我拿出剛獲得的獎金準備買下這條紅裙子的時候,那個長著兩顆兔牙的售貨員捂著嘴笑了好久,然后對我說,要是那點錢能買,我自己早就買了。
可是……
我膽怯地指了指裙子上的價簽,接著說,那上面不是標的這價嗎?
售貨員又笑了。那兩顆兔牙這時候看起來非常丑陋。售貨員說,你把眼睛瞪大點再看看。
我又看了一遍,上面是手寫的8888。我屏住呼吸,再次檢驗,的確,中間沒有任何小數(shù)點??蛇@怎么可能?一條裙子八千多?
我感覺自己像遭了巨大羞辱一樣憤怒地望著售貨員,八千多?你們瘋了吧?這個店也值不了那么多錢。
售貨員突然亮開了嗓門。老板說這叫摩登舞裙,是給那些跳外國舞的人穿的,不是給一般人穿的,你懂得起不?這是我們老板從外面弄回來的鎮(zhèn)店之寶,標這個價的意思就是非賣品,可以出租照相,不賣,你懂得起不呢?
我根本不懂啥叫摩登舞,但聽到是給跳舞的人穿的,就更加堅定了想法。我說,你們是做生意的,只要是掛出來的東西,哪有不賣的,你問問老板,到底多少錢才賣?
售貨員突然收斂笑容,像趕蒼蠅一樣將我轟出店外,嘴里罵道,你是不是有病???說了不賣就是不賣,你看你那樣子買得起嗎?就是賣給你,你送的人她能穿嗎?咱們這鎮(zhèn)上,有幾個女人能穿這樣的裙子?
如她所言,在這個常年灰突突的小鎮(zhèn),有幾個女人能穿這樣的裙子?不是她們不渴望美麗,而是根本沒有駕馭這種美的底氣??稍趺茨馨盐疑類鄣目兹腹媚锖托℃?zhèn)的其他女人相比呢?把她放在一群庸脂俗粉里比較,這是對她的侮辱和褻瀆。
我憤憤不平地跨出店門,走到街上。接下來,我干了這輩子最沖動的一件事。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在售貨員的尖聲驚叫中,我手里的石頭像呼嘯而出的炮彈,櫥窗的玻璃嘩地碎了一地。
我像個劫匪一樣在光天化日之下?lián)屪吡四菞l紅裙子。但我并不認為是搶,我把兜里所有的錢卷成一團扔進了店里。除了剛拿到手的獎金以外,還有整整一個月的工資。
我根本沒想到這樣干的后果。我的腦袋發(fā)熱,全身不停地顫抖,除了激動,還有癲狂。我一路飛奔,只想快點把這件紅裙子送到她的手上。我跑到她家樓下扯起嗓子喊了一聲孔雀的名字,看見她從窗戶朝我招了招手。我還沒等到她下來,就見小鎮(zhèn)派出所所長胡文革騎了一輛摩托車從我背后沖過來,我被摩托車把鉤倒在地。胡文革從車上跳下來,解下腰帶,劈頭蓋臉朝我招呼過來。嘴里罵道,老子看你狗日的還跑不跑?
要不是服裝店那個留著藝術造型的長發(fā)老板放我一馬,胡文革最后肯定會把我送進牢房。服裝店老板說,你是這個鎮(zhèn)上除了我之外最懂得審美的人,那件紅裙子就按你付的錢賣給你,不過你得再賠我一塊玻璃。
我走出派出所的時候,看見我的孔雀姑娘驚慌失措地站在門口。我像舉著戰(zhàn)利品一樣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紅裙子,她沖上來緊緊地抱著我,一邊號啕大哭,一邊說,你怎么這么傻呢?你怎么這么傻呢?
沒隔多久,她就穿著那條紅裙子嫁給了我。我們?nèi)ソ值擂k事處登記結婚的路上,她的腳下像裝了陀螺一樣,走著走著,突然就會在我面前來一個旋轉。裙裾飛揚,輕云般慢移,旋風般急轉,如鮮花怒放,如水波瀲滟。
我無法形容她的美麗,也無法描述她帶給我的驚艷和幸福。我像傻子一樣笑著,她也像傻子一樣不停地跳著,旋轉著。街上的人像看耍把戲的一樣追了我們一條街又一條街,孔雀那曼妙的舞姿和飛舞的紅裙像閃電一樣劃過雨鎮(zhèn)灰蒙蒙的天空,給我也給雨鎮(zhèn)的很多人留下了終生難以磨滅的印象。
過后,那件紅裙子她再也沒有穿過。她像收藏珍貴的藝術品那樣,用塑料袋將紅裙子包了起來,然后輕輕擠壓,直到將里面的空氣擠干,接著再套上另一個塑料袋。最后到底套了多少個塑料袋,大概只有她知道。
我們住在租來的平房里,很簡陋,卻很快樂。最開始,我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激情和憧憬。有時我會給她朗誦我工作之余寫下的那些短句,而她則會在我抑揚頓挫的朗誦中翩翩起舞。我說我希望以后能繼續(xù)寫詩,讓生活充滿詩意。她說她想成為一個真正的舞蹈家,永遠都那么優(yōu)雅和華美。然后我們緊緊相擁,不厭其煩地用身體帶給對方快樂。和其他夫妻一樣,我們創(chuàng)造了自己在性愛方面的隱語,我們把做愛叫作開天車。我白天在工廠開完天車之后,夜晚就在那張鋪著水藍色床單的木板床上,繼續(xù)開著我們的天車。
事情慢慢變壞應該是那天她去軋鋼廠給我送飯開始的。那是我們結婚五年后的一個六月,那天天氣預報說本地將迎來五十年來最熱的一天,軋鋼廠迎來了改制以后的第一個大訂單,所有工人都要加班。因為實在太累,那天我早上睡過了頭,起床后著急去上班,卻忘了拿她為我準備的午飯。結婚后,為了省錢,也為了我吃得順口,五年來一直是她事先為我準備好午飯,裝在飯盒里,由我?guī)ボ堜搹S。午飯時間,工友們?nèi)コ燥垥r,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疏忽。我對自己有些生氣,像懲罰自己一樣接著爬上天車,繼續(xù)干起來。不知是因為天氣實在太熱,還是因為饑餓,有好幾次,我都沒能鉤住天車下方要起吊的東西。我氣急敗壞地拍打著牢籠一樣的駕駛艙,真想從上面跳下來。
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人喊我。我扭頭朝下望去,看見我的孔雀姑娘正站在起吊機下面朝我呼喊。我莫名地煩躁,向她吼了一句,你怎么來了,不要站在下面!
廠房里到處是加工的巨響和混雜的回音,她好像并沒聽見,她也似乎不知道 “起吊機下不能站人”的規(guī)定,側身將手放在耳朵上,大聲問,你說什么?
我再次吼了一聲,她還是沒聽見。不知為什么,那一刻我心頭突然毛了,火燎火燎的,立即停車,鉆出駕駛艙,從天梯上倒退著爬了下來。
我走到她面前時,發(fā)現(xiàn)她像打量怪獸一樣驚恐地看著我。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肩上搭著一條擦汗的毛巾,啥也沒穿,而身上源源不斷冒出的汗水讓我像剛從水里——不,準確地說,應是泔水里走出一樣,因為我身上還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這很正常,遇到狗日的悶熱天,吊在半空的天車駕駛室就像一只冒著熱氣的蒸籠,軋鋼廠的天車司機幾乎都是這副德行。要是講啥文明,非要穿個褲頭遮羞,那用不了多久,襠里捂著的家伙非變成燒雞不可。
⊙ 徐俊國·鋼筆畫5
一匹馬在跑,一群蝴蝶在飛。
這匹馬和這群蝴蝶互為靈魂。
她打量我的眼神還是讓我有些難堪,雖然我們對彼此的身體都非常熟悉。我一把將她從吊車底下拉開,沒好氣地問道,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呀?
她一愣,舉了舉手里擰著的方便袋說,你忘了帶飯,我給你送飯來。
這時我才看到她滿頭大汗,露在外面的皮膚像被太陽烤熟了一樣通紅。我問,你騎車來的?
她點了點頭。
從我們租住的平房到這里,她最快也得騎半個小時。我的心頭一軟,本想表達心疼的意思,可嘴里蹦出的話卻帶著刺。我說,你傻呀,這么熱的天你省那兩塊錢干啥?你要中了暑我還得花錢給你看病。
她的眼里淚花一閃,說,你嫌我花你錢了。那我以后自己掙,不花你錢就行了。
我聽到她這樣說,心里當時就后悔了。這幾年,她一直沒上班。我實在不愿意看到她在餐廳或其他場合跳舞掙零花錢時,那些男人用色瞇瞇的眼神看著她咽口水的表情。我說,你要實在想跳,就在家里跳吧。你要想學,以后想當舞蹈家,沒問題,不用你去掙那點錢,這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我給你拿錢。因此,這幾年,一直都是我用不多的工資在負責家庭的開銷,還有一部分她學跳舞的支出。
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瞎說什么呀?
大概是因為急躁,都怪那狗日的天氣實在太熱了,我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也抬高了不少。
她也抬高了嗓門,你還不是那個意思,那你沖我嚷嚷什么呀?
我擺了擺手說,好吧,我不說了,我啥也不說了,好吧。
我轉身,爬上天車。而她卻將飯盒一扔,也賭氣地走了。
一連幾天,我們都沒說話。后來有一天,我躺在床上時向她發(fā)出暗號,我說我想開天車了。她背對著我,沒有一點回應。我按照以往駕輕就熟的套路開始了操作,這時她翻過身,睜大眼睛像打量陌生人一樣望著我,用一種奇怪的語氣對我說,我一直以為,天車就是通往天堂的火車,原來它跟起重機沒啥區(qū)別。
我愣了好半天才說,天車本來就是一種起吊設備,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你開天車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個詩人。
我說,我本來就不是什么狗屁詩人,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軋鋼廠工人。
她瞬間變得有些驚慌,仿佛突然獲悉了某種她不愿面對的真相,緊緊縮在床頭,搖著頭說,至少那時你還像個詩人,現(xiàn)在你連像也不像了。你知道你在天車里的樣子像什么嗎?
我說像什么?
她的眼圈一紅,哽咽著說,就像一個囚徒,一個關在籠子里苦苦掙扎的囚徒……
說完,她終于哭出聲來,不知為何那樣傷心,哭了整整一夜。
過后,她再也沒去學跳舞,并且不顧我的阻攔,在一家飯店當起了服務員。最開始我感到很欣慰,心想我的孔雀姑娘終于長大了,開始學做一個為家庭付出的女人了。但慢慢地,她的市儈和婆婆媽媽讓我對她的變化有些無法忍受。為了能買便宜一兩毛錢的土豆,她能拉著我逛遍整個菜市場,和菜販子們討價還價得口干舌躁,最后也不一定買,還要去別處看看。我對這種瑣碎繁雜的雞零狗碎充滿了厭惡,費那般周折就為了省下一毛兩毛,那我寧愿躺在床上多休息一會兒。而她卻樂此不疲,并經(jīng)常婆婆媽媽沒完沒了地絮叨我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日子就在她詳細記錄收支的小本上悄然滑走,她對未來的生活目標進行了現(xiàn)實的規(guī)劃:攢下錢了,先租一個大點的平房,條件允許了再租樓房,要是發(fā)財了就買個自己的房子,哪怕先交個首付也行,然后,再造個小孩出來。每個月我們都想攢點錢,結果都沒攢住。意外支出像防不勝防的小偷,時不時把我們的錢包掏得精光。不是她頭痛腦熱,就是我酒喝多了,騎自行車撞到了老太太……生活中的偶然就像潛伏的敵人,時不時暗算我們一下??傊瑤啄晗聛?,我們的目標一個也沒實現(xiàn)。我們對未來的憧憬也慢慢變成了滿腹的牢騷和沒完沒了的絮叨。
后來有一天,有一檔電視節(jié)目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個舞蹈類的選秀節(jié)目。她連續(xù)看了幾期,看的時候還不忘對每個選手進行專業(yè)的評點,最后憤憤不平地說,就她們跳的那個也叫舞蹈?簡直就是對舞蹈的侮辱。
我說,你要上去的話,絕對秒殺全場。
我奇怪,她怎么就沒聽出我話里的諷刺意味。我本來是想刺激她一下,以表達她熱衷這種庸俗節(jié)目的態(tài)度。沒想到她抬起頭,用非常期待的眼神望著我,然后說,真的嗎?
我實在不忍心看到她眼里閃動的小火苗就此熄滅,那是這些年來我很少看到的。我違心地點了點頭,生怕她看出我的虛偽,誠惶誠恐地點頭說,真的。
沒想到這就是災難的開始。她像著了火一樣從床上躥起,赤著腳在地上來了幾個旋轉,然后大聲說,那我明天就去報名參加海選。
我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第二天我下班回來,她拉我去商場,準備買一條參加海選時跳舞穿的裙子。我對逛商場深惡痛絕,加上一天的勞累,實在不想挪窩,就對她說,我的工資卡反正在你那兒,你想買啥樣的裙子都行。
我明顯看出她的不高興,我消極的態(tài)度打擊了她剛剛燃燒起來的激情。但如果我立即改變主意,那樣,她會更加懷疑我的真誠。她什么也沒說,像生怕我改變主意那樣,決絕地朝我擺擺手,然后獨自走出了家門。
等她回來的時候,已是晚上,我已在床上睡了一覺。我看到她空手而歸。我說你買的裙子呢?
她并沒理會我的關切,扔下手里的包,連衣服也沒脫,徑直上了床,怕冷一樣用被子將自己裹上。
看來她的心情并不愉快。我也沒繼續(xù)追問,共同生活的經(jīng)驗告訴我,那樣只會自討沒趣。我關掉了燈,她像賭氣一樣卻在床頭將另一邊的臺燈打開。我一句話也沒說,將被子拉過頭頂,繼續(xù)裝睡。
隔了很久,她突然坐起,側身似乎觀察了一下我。接著就有靠枕朝我頭頂砸來。
你是死人???你對我一點也不關心。
說完她就哭了。
女人真的很麻煩,問她時偏偏不說,真不理時她又感到了冷落。我說,怎么了,到底誰惹你生氣了?我去幫你揍回來。
你也就那點出息!
我掀開被子,跳下床,一邊穿褲子,一邊對她說,你就說受了誰的氣吧,我要不揍他狗日的,我就不是男人。
我氣沖沖的樣子把她嚇到了,她顯然沒看出來其實我也只是做做樣子。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接著說,你揍得著嗎?我是生氣現(xiàn)在東西太貴了,一條像樣的裙子都要成百上千,還有好幾千的,這么貴,它賣給鬼呀!
原來她為這事生氣呢。我豪爽地說,只要喜歡,貴就貴唄,錢是個王八蛋,花完了再去賺!
她突然撲哧一笑說,你說得輕巧,銀行卡上就那點錢,花完了咱倆不得喝西北風?
我就知道她心疼錢,這也是我故意顯得豪爽的原因。我說,那好辦,明天咱倆再去商場,你看好哪條裙子,到時我?guī)湍銚屢粭l回來就行了,這種事咱又不是沒干過。
她朝我扔過來一個枕頭。你說的是人話嗎?
突然,她從床上蹦起,朝衣柜撲去,興奮地說道,我想起來了,你原來給我搶的那條裙子還沒怎么穿呢!
事隔多年,那條見證我們的愛情而又被我倆遺忘的紅裙子被重新找了出來。她急不可待地穿上,接著來了個三百六十度旋轉,然后雙手托著裙擺,一腳向后彎曲,身體前傾,躬身做了一個舞蹈演員的答謝禮。
我當時一下就看呆了。時光的積累讓她的身體略顯臃腫,原本蔥白一樣水嫩的雙腿也爬滿了蚯蚓一樣的靜脈曲張,但穿上紅裙子后的曼妙旋轉,讓她像重新找回翅膀的天使,那個曾經(jīng)像精靈一樣的舞者在她略帶矜持的眼神中慢慢蘇醒,瞬間光彩照人。
我突然熱淚長流,張開雙臂,激動地與她相擁。我拍著她的肩膀說,明天,我一定陪你去參加那個比賽……因為,你是最優(yōu)秀的……
她聽了我的話后,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樣,靠在我的懷里失聲痛哭。我們當時好像覺得,只要參加這個比賽,就能一掃這些年在生活中遭遇的那些委屈和辛酸。
第二天,我去工廠請完假出來,遠遠就看見我的孔雀姑娘穿著那條紅裙子在門口等我。我們像年輕了許多,手拉著手朝電視臺走去。幾年前,我們也是這樣手拉著手去領結婚證的。如今,她的腿已不如當年那樣輕便,走在地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音。她的那條紅裙子已經(jīng)變舊,像貼在門上的舊春聯(lián),與她的皮膚一樣黯淡無光。我想,等她參加完這次海選,不管能不能晉級,一定要給她買一條新裙子,我知道她喜歡紅色,那就買一條火焰一樣燃燒的紅裙子。
去電視臺參加海選的人之多,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料。從幾歲的孩子到八十歲的老人,他們都穿著各種奇裝異服,擠滿了電視臺的各個角落。我們奮力擠進人群,終于完成報名,然后就站在一邊,豎起耳朵等廣播叫她的名字。
漫長的等待中,她和其他人一樣,做些進場前的準備工作,壓壓腿,扭扭腰。在她身邊不遠,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不時跑來跑去,有好幾次都踩到了她的裙子。這讓她很不高興,笑著對他說,小朋友,這是公眾場合,你要注意禮貌,你踩到我的裙子了。
小男孩向她吐了吐舌頭,非但沒有后退,反而一點一點向前挪著腳,故意跟她作對一樣,照著她拖在地上的裙擺又輕輕踩了一下。
我看見我的妻子板起了臉,生氣地說,你怎么這么沒禮貌呢?
小男孩這時一溜煙朝他的母親跑了過去。
妻子拍了拍裙子,狠狠地瞪了瞪那個正朝她扮著鬼臉的小男孩,然后轉過身,繼續(xù)壓腿。
這時小男孩又走了過來,他在妻子的身后跺著腳,妻子并沒有理會。小男孩盯著妻子的背影,又上前走了兩步,然后轉身跑回去拉著他母親的手,一邊指著妻子,一邊用他天真無邪的美妙童音大聲說,媽媽,她的屁股上破了好大一個洞。
小男孩的母親回頭,果然在妻子的裙子上看到了一個破洞,剛好在臀部的位置,已經(jīng)洗得發(fā)黃的白色內(nèi)褲也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這時妻子不是半蹲著身,那個破洞肯定不會被人看到,它剛好在裙子的皺褶中。妻子在穿這件裙子的時候,一定照了鏡子,但那個破洞剛好隱藏在皺褶里,沒能發(fā)現(xiàn)。或許她急著出來參加比賽,根本就沒注意到那個破洞。此時,她半蹲著身子,結實的臀部把那個皺褶撐開,剛好暴露了那個破洞。那一定是我們幾乎用肉眼無法察覺的蛀蟲潛伏在箱底,在漫長的歲月里慢慢啃食的結果。
小男孩的母親厭惡地回過頭,并強行把孩子的頭扭過來,自言自語般地說,都什么人,半拉屁股露外邊了還不知道。
周圍的人都將目光投了過去,當他們看見妻子屁股上的破洞之后,禁不住笑了。而妻子卻渾然不覺。我正要上前,奇怪的是,我聽見周圍人的笑聲,便怯懦地停住了腳步,像個高明的潛伏者那樣把自己隱藏在了觀眾中。
這時妻子站起身,回頭奇怪地望著正打量她的人群。那個小男孩又跑上前,對妻子扮了一個鬼臉,大聲對她說,你的屁股上有個洞。
妻子好像沒有聽清,問道,你說什么?
小男孩這次幾乎是吼著在說,你的屁股上有個洞!
妻子聽到了,她憤怒地對小男孩說,誰教你的,這么小就耍流氓,真是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東西。
小男孩的母親聽到妻子罵她的孩子,她轉過身,那聲音就像一塊玻璃在寂靜的夜里掉在了地上,亮開嗓門對妻子罵道,你才是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東西,你的屁股上本來就有個洞,你穿不起裙子也不至于穿個破裙子出來丟人現(xiàn)眼,連屁股都露外邊了,惡不惡心人!
圍觀的人群發(fā)出哄堂大笑,顯然他們都看到了妻子裙子上的那個破洞。妻子聽到人們的哄笑,看到他們臉上不懷好意的表情,禁不住用手去摸自己的裙子。我不知她是否摸到那個破洞,緊接著她撥開人群,腳步輕盈,像被瘋狗追得驚慌失措的兔子一樣,逃命似的沖出了電視臺的大廳。
我也跟著向外走去,我聽到背后有一群人在哄笑。我沒跑,我的樣子看起來很鎮(zhèn)定,腳步雖快,卻很從容。我看見妻子的腦袋像卷進旋渦的樹葉一樣消失在前面的人群中。我感覺不妙,趕緊加快腳步,跑了出去。
我跑出大門,正在四下尋找妻子的身影。緊接著前面的十字路口,在等待過馬路的人群中傳來一陣噓聲和尖叫,我抬起頭,看見妻子在一群呼嘯的汽車面前,像個跳高運動員一樣凌空躍起,長長的紅裙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刺眼的光,血一樣彌漫。
這是一場要命的車禍。妻子沖出電視臺的大門,就在她奔跑著準備橫穿馬路的時候,沒看到紅燈,她的一條腿被汽車撞得粉碎性骨折,我不得不在未來的年月努力為她更換各種廉價的假肢。現(xiàn)在她再也不穿裙子了,不管天氣有多熱,她始終都穿著一條長長的牛仔褲,并用厚厚的襪子把她的一條腿和一條假肢遮得嚴嚴實實。
我們的命運就這樣發(fā)生了轉折。如果我一開始就不同意她去比賽,如果我一開始就陪著她去買裙子,如果我能細心一些及時發(fā)現(xiàn)裙子上那個該死的破洞,如果我能在她遭受嘲笑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如果我能在她跑出去時及時追上她……
生活中沒有那么多如果的事,那該死的蛀蟲不僅毀掉了妻子的紅裙子,也毀了我們的生活。
之后,我們不可避免地離了婚。我們在一起實在找不到話說了,從她出事的那天起,我們幾乎沒有說過話,兩人都變成了啞巴。后來有一天,她終于開口對我說,我們離婚吧。我沒說什么,卻鄭重地朝她點了點頭。
辦完離婚證之后,我們回來經(jīng)過我工作的軋鋼廠,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事,眼睛一下濕潤了。她望著我,有些嘲諷地問,后悔了嗎?
我搖著頭說,其實我一開始就應該告訴你,天車并不是開往天堂的火車,一點詩意都沒有。
她張了張嘴,聲音突然啞了,說了些什么,也好像什么也沒說,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瘸一拐地走了,留下我呆呆地站在大街上。
她用車禍肇事者所賠的那點錢買了一臺電動縫紉機,開了一家縫紉店,幫人改個褲腳縫個紐扣之類的。我不止一次去光顧過她的生意,卻一分優(yōu)惠也沒給我。
她讓我滾遠點,說不想再看到我。我卻嬉皮笑臉地回應她,并故意和她作對一樣,不管她的小店開到哪里,我就把房子租到哪里。有時我休班,就整天趴在窗口,看她在狹小的店里擺弄那些衣服,有時遇上式樣好看的紅裙子,她都從縫紉機前站起來,把裙子往自己身上比畫。沒過多久,她又生氣地把裙子扔在地上。之后她就關上店門,誰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后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修鞋匠把攤子擺在了她的門前。那家伙同樣是個瘸子,卻能說會道,經(jīng)常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兩人越來越熟悉,有時修鞋匠還從外面買點鹵肉或是小涼菜,兩人就在店里那張用來熨衣服的大桌子上一起吃飯,看起來,很像兩口子。
她過生日的那一天,我去商場想給她買點東西。即使離婚了,我仍然無法把她從生活中抹去。我在商場碰上了那個修鞋匠,他正在女士服裝區(qū)徘徊。我問他買什么,他說準備給女朋友買件衣服。我問是那個縫紉店的瘸子嗎?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說,你給她買一條紅裙子吧,她最喜歡紅裙子。
補鞋匠摸了摸他鸚鵡一樣皺巴的鼻子,不相信地望著我。我肯定地對他點著頭說,你相信我吧,我是他的前夫,我知道她最喜歡什么。
我不知他最后到底買了什么,我什么也沒買就走了,回到租住的那間平房,莫名的煩躁像討厭的蒼蠅一樣讓我心緒不寧。我爬在窗臺上向妻子的縫紉店眺望,她正坐在縫紉機前發(fā)呆,她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們認識的那天下午,我們躺在河邊的草地上對未來生活進行憧憬時那天真的表情。
過后我聽見叫罵聲,從窗戶望出去,看見她瘋了一樣,手里不停地揮舞著一把裁剪尺。補鞋匠手里拿著一條紅裙子,一邊躲著妻子手里的裁剪尺,一邊驚惶地從縫紉店里往后退。
她一直追到了大街上,她殘缺的身體每前進一步,就像在蹦蹦跳跳一樣,樣子滑稽可笑。補鞋匠一邊躲,一邊委屈地喊,干啥呢?干啥呢?你瘋啦……
她摔在了地上,她的那條假肢離開了身體。補鞋匠上前想扶她,卻被她撿起來的石頭砸中了腦袋。我以為補鞋匠這時肯定會離開,可他沒有走,蹲在不遠處,不管她怎樣朝他扔石頭,吐口水,他始終沒走。他一直捂著腦袋,像顆骯臟的口香糖一樣頑固地粘在地面。
她坐在地上一直哭,她的哭聲驚碎了整個街道,塵土飛揚。最后她實在哭累了,就努力爬起來,然后撿起那條假肢,裝在腿上,回到店里,關上了門。補鞋匠又回來坐到門前,他側耳聽了聽門內(nèi)的動靜,之后扭轉身,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點上,吸了幾口,又掐滅,把煙屁股裝進口袋,然后靠在門上,好像睡著了。
讓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孔雀縫紉店又開了門,補鞋匠也仍在店門口擺攤。他們有說有笑的樣子,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
讓我感覺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穿著一條嶄新的紅裙子,不長不短,剛好及她的膝蓋。裙子下面是她穿著白色長襪的一條腿和一條假肢。
那一定是補鞋匠聽了我的話買給她的那條,那鮮艷的紅色讓我感覺自己的眼睛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