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方 曉
奔跑的安寧
⊙ 文/方 曉
方 曉:一九八一年出生。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江南》《山花》《長城》《百花洲》等刊,有小說被轉載。
只有一個女人會讓男人獲得重生。
——題記
一
二〇一〇年二月十九日,夜十點零三分,祥云賓館。
“昨天下午,我咬著棉花糖站在紫羅街的轉口,看見一個身材高挑、面目不清的女人緩慢優(yōu)雅地向我走來。她卷曲的、黃黑夾雜的、底端酷似已用過三個月的牙刷般平齊的長發(fā),在東南風中像一束紋絲不亂的拂塵向后飄舞……”
這是一個小說的開頭部分,安寧在片刻之前寫下了它,卻再也無法繼續(xù)。他尚未想清楚要寫什么,對過去的緬懷,還是對未來的向往?他想寄予其中的許多宏大而精微的詞匯,諸如孤獨、自我救贖、無謂糾葛、可憐的屈辱感、幸福的虛妄,還有可笑且徒勞的掙扎……這些都是他真切的感受,宛如周圍的空氣,鉛錘一般沉悶。
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在一番激烈的、幾乎是瞬間升級的爭吵之后,妻子李潔漲紅著臉,推開門呵斥著讓他滾??伤路鹬蒙硎峦?,字不成句地睥睨著她說:“你讓我滾,就別想再讓我進這個門?!蹦且宦暠人堇钡难凵窀鼝毫拥年P門聲,就是她對他的回答。
門關了。安寧慢騰騰地走下十一樓。在小區(qū)門口,他回頭看著那間高踞在上、窗簾緊合的屋子,里面透射出來的燈光看上去依然情意綿綿。失落與恍惚遠多于傷感和憤怒,他唯一無法釋懷的只是,他沒有真正為此氣憤。
他是在街頭流浪兩個小時之后,歇腳在這間不足五平方米的骯臟房間內的。他推開半扇窗戶,遠眺著千燈萬火之上的第十一樓。他又想起,來祥云賓館前,他蹲伏在馬路邊看過往的車輛時,接到父親的三個電話。果然,她又給父親打電話了。父親明白安寧和她之間的所有事件,但他從來都認為自己并不明白。所以,他三次來電話問出了何事。安寧被迫關了機,不然,父親還要給他打電話。
他輾轉反側,起來給馬候打電話。第一次撥打他沒接。第二次電話鈴聲響起時,他摁掉了。第三次撥打,他居然接了。安寧本來想向他借幾百塊錢花的,但突然想起該先問候一下馬候——他那因肝硬化而瀕臨死亡的父親現(xiàn)在病況如何。馬候的聲音里透著一種長久悲傷之后的沉靜:“情況不妙,可能過不了今晚。”他的口氣讓安寧猜想,這類話馬候近來應該表達過很多遍,所以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不耐煩:“我們一家人都在床邊守著,你有什么事嗎?”
安寧只剩下九十七元,除去六十元的住宿費,外加十元的空調費,還有二十七元。如果明天她不來電話叫他回去,他想,還可以上一天網,并吃上一桶泡面。
二
初春上午十一點鐘的陽光,照在安寧的臉上。他躲在祥云賓館的門內,瞇起眼睛看著金黃色的、緩慢前行的車輛與人流。十一點十五分,他快速穿過馬路,進入寒冰網絡會所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滿地跳躍的陽光。這樣的天氣,牽著兒子未未的手,在樓下草坪上玩耍多好,或者還可以帶他到小區(qū)門口坐“變形金剛”兒童車,欣賞他的害怕和好奇。
他慢慢走進地下室,每下一步臺階,他就感覺身上的寒意重了一分。冬天過去還沒多長時間,昨晚電視上天氣預報員還虛張聲勢地說,近些天還有可能下雪。
安寧在服務臺交了二十塊錢。收錢的姑娘很漂亮,但對他討好意味的笑容只是嘲諷地歪了歪嘴角。他問:“有泡面嗎?”她冷冰冰地回答:“沒有?!彼臒崆楣烙嫳贿@地窖似的網吧吞噬光了。他想,誰能在日復一日的重復生活中保有哪怕一絲熱情呢。他扭頭看了一會兒柜架上的桶裝粉絲:“有開水嗎?”“沒有,”依然沒有情緒,但這次她稍作了解釋,“網管出去了,我不負責燒水?!?/p>
他在微藍色霧靄似的光線中朝后面走,看到兩個二十三四歲的男人在看黃片,熬夜的疲憊使他們的臉上似乎只剩下眼睛。他想,不知把收錢的姑娘壓在身下會是什么感覺,她還那么年輕,肉體和呻吟肯定都會充滿彈性。他已經兩個多月沒碰過女人了。他就坐在他們后面,跟著看了一會兒黃片,他們發(fā)覺后鄙夷地瞄了他幾眼,他才打開自己的電腦。
他查天氣情況,網上說,這個城市直到正月初十都天氣晴好。他側頭看了一眼從窗簾縫隙里透進來的陽光,心里突然充滿憤怒。
下午四點之前,他共接到三個電話。每次手機響起,他都條件反射般地板起臉,而后失望情緒便悄然升騰起來。臨近正午的那個電話,又是父親打來的?!澳銈兂隽耸裁词虑??”父親的聲音里傳遞過來一種刻意顯露的焦急。
他非常厭煩這類關切,很長時間以來,他總是希望所有對他表示關心的人突然消失了才好。他最不能忍受下午三四點他在辦公室里等著下班前偷偷寫小說的時候,妻子李潔突然打來電話,高亢又激越地說,你喜歡什么顏色的西裝,快說,我正在商場里。他一次也沒讓李潔得逞,幾乎每次他都以“我們沒有這份閑錢”應付過去,或者“單位馬上又要發(fā)制服了”。但李潔樂此不疲,隔三岔五打來此類電話“關心”他。這是一場生活的拉鋸戰(zhàn),把人的性情全磨折完了,他時常在夜里寫完小說后,疲憊的腦海里突然閃出這樣的結論。
“你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父親的聲音再次響起。
“沒有?!彼麤]好氣地嘟囔一句。
“怎么可能?”父親冰冷地斥問。
“你不要給她打電話,你心臟不好?!彼恼Z氣里同樣沒有熱情,像在應付一只受傷的正自嘆自憐著的小動物。他想轉移話題,但沒有力氣思考,最后說,“我昨晚睡得很好。”
“她還沒有給你打電話嗎?”
“沒……這不重要。我票買好了,今天晚上的火車。我上班后再和你聯(lián)系。”他不想再接到他的電話。
“你媽也很擔心你。正在哭?!?/p>
一股厭煩的情緒從他心底升騰起來,他把手機離耳朵遠一點。片刻之后,他才說:“沒什么好擔心的?!?/p>
“我也受不了了,一想到你有家不能回,我就難受?!?/p>
“家?我是說,得看情況?!彼蝗桓吆耙宦暋斑@邊”,便對手機說,“有朋友來找我了,你等我電話?!?/p>
第二個電話是老胡打的。老胡在那邊刻意喜悅地大叫:“老安,我胡漢三回來啦,你等著急了吧?!?/p>
他說:“我在網吧。”
老胡立刻裝出驚奇問:“咋了?”
他自嘲地笑起來:“被掃地出門了。”
⊙ 徐俊國·鋼筆畫6
趁現(xiàn)在還沒有老,
我要騎上一只鴕鳥,
找到所有幫助過我的人,
獻一束花,當面說聲“謝謝!”
老胡似乎想了片刻,沒再追問,只是奸詐地壞笑著說:“那就不用請假了。你有兄弟們呢,晚上搞酒,本來請你夫妻倆的,現(xiàn)在我老婆也不帶了,搞完酒帶你出去玩一把,制服的,絲襪的,還有日本妞,俄羅斯的也有,絕對讓你賞心悅目。五點鐘大潤發(fā)超市門口見。”
他爽快地應了一聲。
他開始心不在焉地玩著手機,像在期待什么,但同時又懊惱地撇撇嘴,似乎驅趕這個可恥的想法。幾乎是為了有事可做,他才翻看短信。
他慣于收藏舊物的癖好,多年來一直被李潔詬病。諸如鞋幫脫落的舊皮鞋,再也充不進氣的破皮球,中學時代的校服,大學用了四年的飯卡和校徽,已被注銷的銀行卡,與移動公司簽訂的格式合同等等。他絕不是戀物癖,但這些東西卻總像驅散不去的幽魂一直跟隨著他。用李潔的話說:“它們還企圖并事實占據(jù)了他的生活?!彼恢紦?jù)一說所來何由,他并不覺得它們于他有何實際影響,他只是出于慣性將它們束之高閣或者隨意丟棄在某個早已遺忘的角落里。
然而,李潔的言行向他毫不掩飾地證明了這些東西可能帶給一個妻子(尤其是她)的莫大傷害,令他不堪忍受的是,這些時候,他卻沒有一點退卻余地。一個春意闌珊的夜里,應該是二〇〇四年的某個春夜,他醉意洶洶地推門而入,看到李潔坐在窗前傷心地啜泣,他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想了想還是走過去用雙臂做環(huán)抱狀。他低下頭準備輕吻她的臉時,卻被她掙脫開了。她側身半倚在墻上,一動不動看著他,半昂著頭倔強又嘲諷。她離他如此之近,幾乎只有半步之遙,他卻感覺有萬里之遠。他壓抑著,用溫柔的語調說:“李潔,你到底怎么了?”她冷笑起來,卻沒有回答,終于——像他祈禱著盡快出現(xiàn)結果的那樣——從背后掏出一沓照片,瞬間就用另一只手上的打火機點燃了。在嗆人的藍色煙霧中,她神情猙獰又快活地低聲笑著,中間還夾雜著沒有遏制住的低咽。在灰燼里翻撿半天,他才看清楚那是他初戀女友的照片。
另外一件事,是他去千里之外的宋城上班幾近半年之后,在一個雪意醞釀很久的冬日下午,他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等待著下班,卻又為這樣的冬日夜晚如何度過一籌莫展。李潔打來電話說:“我將你的那些舊東西收拾了一遍,該扔的全扔啦。”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的心里慢慢注上一層厚繭般的憂傷。
“我想讓整座房子都清爽起來。你不在家,我看到那些舊東西就害怕,夜里還會睡不著?!彼恼Z氣里有令他厭煩的俏皮和柔情。他想,這可不是她的真實理由。他忘記了那堆東西里還應該有些什么,他早忘了,卻被她耿耿于懷這么多年。他后來只是說:“也許你決定扔掉之前,應該通知我一聲?!?/p>
此刻,他翻著手機短信,發(fā)現(xiàn)從二〇〇五年開始的短信,都還完好無損地保留在收件箱里。他用力咬著嘴角快速瀏覽著,幾乎全是李潔對他的愛與恨。他像個若無其事的旁觀者一樣以各種方式給它們歸類。關于孩子:
二〇〇五年七月十三日。寶貝老公,我們結婚快三個月了。我很想要個孩子,但你似乎不會樂意。我不明白。其實每天夜里我聽著你的呼嚕都在想這事。在黑暗中,我甚至看到他正在歡欣雀躍地圍著床奔跑,但只要我張開雙臂召喚他時,他就突然消失不見了。我很傷心,卻不敢當面對你說。
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七日。昨晚和你一起參加你們同學聚會,看到你那大肚子女同學滿臉幸福的模樣我好生羨慕。每次只要稍微與你提及,你便馬上找出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搪塞我,并且從不掩飾你的不耐煩。雖然我寧愿相信孩子不可能成為你的累贅,但我還是憂傷地感覺到你似乎并不想跟我長久生活在一起。你是否愛我,即使我們都相識四年之久了,我依然找不出多少可靠的證據(jù)。你大可放心,無論怎樣,孩子都不會成為我最終要挾你的把柄。我只是很愛他,盼望著他。而你的很多言行讓我傷透了心,不僅是因為孩子。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無愛的婚姻是可悲的。沒有孩子的婚姻和女人是殘缺的。孩子的存在也許不能讓你日復一日更顯冷漠的表情稍變溫暖,但他可以讓我變得充滿。你不能如此自私。
二〇〇七年八月十六日。親愛的老公,我開始覺得你說的并非沒有道理,也許是該讓我們的孩子出生在一個相對較好的環(huán)境里,至少它要明亮寬敞,而這八十年代的租住屋,通紅的地面,還有似乎永遠清除不盡的灰塵,我的心情也愉悅不起來。你一定也如此想,不僅不能讓我們的孩子和你幼時一樣營養(yǎng)不良,為他的到來創(chuàng)造出清潔的環(huán)境是我們最起碼的責任吧。雖然我能跟著你住了四年。我覺得你還是愛我們的。
安寧的臉上露出譏誚的笑容,表情卻有些顫抖,他斜視著骯臟的、一角耷拉下來的窗簾,猜想外面此刻陽光的強度。他目不轉睛注視著布滿青苔和積水、看上去滑膩無比的墻根,手指翻飛,一口氣刪掉許多短信。
二〇〇九年四月十八日。我只有一個要求,未未給我。當然你得支付撫養(yǎng)費,你不是工資高嘛,每月的二分之一。房子你賣了,收益和債務都均分,這樣你再也不會認為房子是負擔,是給你上套了吧。從來沒有人想套牢你,你太高瞧自己了,你看未未都無法套住你,誰離開誰都活得下去。你去干你前途遠大的公務員吧,明天就去辦手續(xù),你只有這條路可選了,在你那官癮成性的父親的威逼之下。
安寧的心里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手指僵直在那里,他不知如何是好,似乎正處在重新抉擇的關口。
第三個電話進來了,陌生的號碼,安寧渾身一激靈,心想這可能是李潔怕他不接她的電話才換的新號。接聽后,是一個熱切的、刻意激動的男音:“安哥,我今年也考上你所在的宋城公務員了,還沒面試,我很緊張,你能否給我一些指導?”
“電話里說不清楚的,”他敷衍說,心里對對方那緊張和藏掖的喜悅,有著克制不住的嘲諷。
“那安哥今晚有空嗎,我請你吃個飯。”對方突然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安寧厭煩這樣的世故。他顧忌曾經一年多的同事時光,耐著性子說:“面談能透徹些。今晚沒空,”他想想才說,“后天晚上吧?!边@樣說,是因為明天他可能會接到李潔的電話,也許是今晚。李潔知道他今天就該上班了。
三
下午四點,安寧蹲伏在紫云街的轉口。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光禿的法梧樹梢直立不動,像許多幅年代久遠的、陰沉沉的圖畫糾結在一起,散發(fā)著張牙舞爪的寒意。一刻鐘之后他來到了大潤發(fā)超市的門口。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時被推來撞去。那是一條狹窄的通道,人人肌膚如此相親。
他們還住在出租屋的時候,安寧還在上學,下午通常沒課。黃昏,安寧從電腦前抬起頭,走近窗邊,看到刺槐樹的枝丫之間已經黝黑時,他的心里會充溢上一層焦慮。早過了李潔下班的時間,但出租屋里還沒有出現(xiàn)她的身影。那些黃昏的時光中,李潔尚未出現(xiàn)的時刻,安寧從不會拉亮燈火,他懼怕晃眼的燈光下看到自己煢煢孑立的影子。但他又害怕李潔推門而入時順手在墻上摁響的“啪嗒”一聲,一個鮮活的、給他那時的生活帶來溫暖和朝氣的李潔就跳入他的眼簾了。李潔總是責備又疼愛地說:“親愛的安寧,你怎么不開燈,在黑暗中人會被浸泡壞的?!彼?,李潔是愛他的。他會站在窗邊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酸澀地朝她笑笑,她不會看清楚的。而后他輕快地走到她面前,張開雙臂擁抱她。她雙手拎著兩大袋食品和日用品,露出柔軟的表情,像只溫馴的小貓一樣任憑他撫摸她頭發(fā)、親吻她臉頰。而后,她會溫柔地小心提醒她手里正拿著東西呢。有時,在她放下東西后,他立刻從后面將她摟住,抱起來放到床上。完事之后,她會帶著沉默的柔情躺在他身邊一會兒,再起身輕拍著他的臉說:“你先休息下,我去給你做你喜歡吃的,飄香鴨還是剁椒魚頭?”
還有些黃昏,他在學校踢完球后,會坐在看臺上看著茫茫夜幕下空無一人的操場,抽上兩支煙,等天色完全黑透才慢慢騎車回家。剛進樓梯口,他就聞到了熟悉的香味。他推開門,就立即會聽到她在霧氣騰騰的廚房里大聲喊:“我給你買了可樂,你先喝點,水燒好了,你洗個澡,馬上就開飯,我做了你愛吃的回鍋肉。”他站在淋浴頭下,閉上眼享受水流直沖而下時會想,李潔是愛他的。
那么他呢,無疑也是愛她的。站在大潤發(fā)超市門口的安寧想,至少那時是愛的。那時各家超市還沒有接送顧客購物的班車。他站在窗邊,看著室內室外越來越濃重的黑色,逐漸心生驚恐,他不知道她怎么了,這個城市每天都會發(fā)生那么多千奇百怪的禍事。他猶豫不決地掏出手機,心里狠狠咒罵著自己陰險、惡毒的那些想法。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撥通電話,通常第一次總是無人接聽。后來,他撥打多次電話仍無人接聽之后,他會生氣地把手機摔在床上,心里責怪她根本不理會他的擔驚受怕。他一邊喃喃自語地說“她連手機都不看一眼,我還有什么好為她擔心的呢”,一邊厭煩地皺著眉頭又在電腦的熒光前坐下來。也許他可以趁這個機會將小說再往前推進一些。黃昏是他最有靈感的時刻,卻總是被她帶給他的焦慮驅散得一干二凈。
那些個陰沉、躁動的黃昏,他坐在電腦熒光中,不出聲地咒罵:這個愚蠢、庸俗的女人,既然她從來都不為自己擔心,那么我又有什么必要去擔心她呢。他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腦屏幕,決定清除掉所有與她有關的不良情緒。有那么幾秒鐘,他似乎確實做到了,但很快,他又坐立不安了。他不自覺地側耳傾聽門外的腳步聲,由希望又轉為失望,有幾次他都感覺到腳步聲就停在門口了,他按捺住自己,一心期待鑰匙孔里會傳來清脆的扭動聲。但他又失望了,腳步聲又上樓去了。終于,他都來不及想一想就起身沖下樓去。在她必然經過的路口,他焦急地靠在一棵老樹旁,他要給她一個懲罰。
她老遠就看到他,立即大叫著“安寧,安寧”,雙手晃蕩著沉甸甸的購物袋,踩著廉價的高跟鞋,氣喘吁吁地向他小跑過來。每當這個時刻,他總是心酸地想起她的鞋子從來沒有超過一百元的,所有的日常開銷都是她獨立承擔。他會張開雙臂攬她入懷,緊緊抱住,用臉磨蹭著她用廉價洗發(fā)水天天濯洗的頭發(fā)。她好不容易掙脫出來,麻利地從購物袋里掏出還冒著熱氣的炸年糕,輕輕搖晃著遞給他,一臉歉意又討好地說:“安寧,你最喜歡的炸年糕,我回來遲了,知道你肯定餓了?!比缓笠蝗艘豢?,邊吃邊笑著回家。
有時,他們不小心錯過了。他在外面等到七點左右,才憂傷無著地往家走。一進門,看到燈火通明,他喜悅至極,立即又自然而然地沉下臉來,在門口就大聲吼叫:“你到底去哪里了?”她驚慌地從廚房里跑出來,不知所措地搓著滿是油膩的手輕聲問:“你去哪里了,怎么了,安寧?”他感覺自己一下子爆炸了,惱怒地說:“擔心你,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會擔心?!彼又荏@的眼睛不安地說。這個女人居然不知道他會擔心她,她又是否明白他曾愛過她呢。
四
安寧不知自己為何開始喜歡回憶,實際上他離開那個家連一天還不到。往事如潮水般洶涌而來,而且越來越清晰,他不無擔心地問自己,這是不是一段生活即將終結的征兆呢,或者說,他已經做出了什么決定,只是自己還不知道?未到五點,他在大潤發(fā)超市里漫無目的地轉悠。路過收銀臺,他想起年前,臘月三十的上午,他回到唐城的第二天,李潔在收銀臺確認他單位發(fā)的購物卡也可以在這里消費時,那喜上眉梢的樣子。李潔碰碰他的手,又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側頭笑著說:“安寧,你還不賴嘛。”
他長噓一口氣,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其實比李潔更擔心這些卡被收銀員面無表情地宣判死刑。他了解李潔,它們帶給她的心理愉悅甚至可以暫時彌補她內心認為的他半年來對家庭的虧欠。他任由趾高氣揚的李潔拽著胳膊在超市里逛了三個多小時,雖然有一大半時間在兒童音像制品櫥窗前——李潔挑了十幾張光碟,盡管回家后發(fā)現(xiàn)不少是播放不出圖像的CD,但和往常不同的是,這并沒怎么影響她的心情。他們還買了許多食品和禮品(這次李潔給四位老人買的年貨前所未有的大方)、影碟機,她從未用過的高檔化妝品和幾條真絲內褲。她羞紅著臉附在他耳邊說:“晚上就穿給你欣賞?!毙蕾p,她喜歡用這些看似高雅的字眼。他看著它們,感覺下面瞬間有些膨脹,他只好轉臉看著膚色泛黃粗糙、跟自己這個窮光蛋已吃苦六年的李潔,又垂下眼光,心里五味雜陳,露出酸澀的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這些貼身穿的東西一定要先洗的?!崩顫嵆麗灪咭宦?,一如從前,怪他不懂生活情趣。
他還回想起,在銷售空調的區(qū)域內,李潔緩慢、躡手躡腳地走動著,不時輕撫那些光潔锃亮又冷冰冰的電器,她眼睛亮閃閃地說:“安寧,要是卡里錢夠多的話,我們就可以再買臺空調了。夏天的十一樓,只有你這樣感覺遲鈍的人才忍受得了。未未可不能受這種苦?!睘榱俗屗吲d,他刻意爽朗地笑起來,挺直胸膛承諾說:“放心吧,卡里的錢只會越來越多,明年夏天,保證讓未未能吹上兩個空調?!彼澷p地笑著,飛快地吻了一下他的臉,接著又柔情地捶打著他的胸脯。
刷完卡后,她吃驚地看著堆得高高的物品半天,才說:“安寧,真不敢想象。好像花的不是自己的錢,我一點也不心疼?!?/p>
關于錢,竟成為李潔從女孩蛻變?yōu)榕说谋碚髦?,安寧有時不得不傷感地如是想。從學校門口爭吵乃至互相踢打到成家的過程中,在金滿樓高檔酒店的門口,在安寧說出“你要嫌我窮,你可以休了我”之后,李潔停下來,憂傷無著地看著出入酒店門口衣著光鮮的人們,半晌才譏誚地說:“要知道你注定是窮光蛋,我一定不嫁給你?!北M管事后李潔多次聲明這不過是故意氣他,至多也只能看成鞭笞,但安寧卻認為它給自己帶來的感傷根深蒂固,永遠揮之不去了。這是二〇〇八年春末的黃昏,那是他們經濟最為困窘的時段。李潔微薄的工資需要負擔房貸和生活,她還極力攢出一些錢留待未未的出生。每月初,李潔親手交給安寧一百元零用錢,雖然她神情凝重地囑咐省著花,但通常不出十天,就分文不剩了。
清晨他被李潔例行的吻驚醒時,會聽見她說:“你再睡會兒,衣服給你拿好了,就在床頭柜上,起來后一定下樓吃早飯,不然對胃不好?!彼X得在李潔的眼里自己一直是個孩子,但他一點也不想反對李潔擅自賦予他的身份,反而樂得享受。他在被褥下伸展著彎曲的身體,迷蒙著眼為了不遭拒絕而近乎撒嬌說:“給點錢?!焙鸵郧安煌氖?,李潔偶爾會問:“前兩天不才給你一百嗎?”他在她微嗔的質問之下,只是露出含義不清的壞笑作為回答。而后,李潔會從皮夾里掏出一些錢放在床頭柜上。
但后來情況變了,即使離月末還有二十天之久,只要他剛以各種方式隱晦地開口——多次自討沒趣的失敗,已讓他不得不這樣——立刻遭到不容置辯的封堵:“想想我們的孩子吧,他會出生在醫(yī)院走廊上,只因為沒有錢進入產房。你為什么不能自己想辦法掙錢呢?!崩顫嵶吆?,他半抬起頭,在光線幽暗的室內睥睨半天,始終沒有看出孩子即將存在的丁點跡象,而他暫時也確實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三年的研究生生活行將結束,他百般尋找工作,卻四處碰壁,他已習慣于自傷自憐地慨嘆,社會形勢三年之內就徹底改變了,如此之快。
以致后來,他做律師的一年時光中,總像個初愈的饑餓癥患者一樣,每接下一個小案子,在當事人離開的下一秒,他就撥通電話,向李潔匯報今天的收獲。并非出于炫耀,他只是急不可耐地想得到她的承認。
李潔最終說服自己,同意他去宋城考公務員的理由之一,就是他們共同認為沿海的宋城工資比較高。李潔以仇恨的眼光看了他許久才說:“你就用你的高工資償還欠這個名存實亡的家庭的債好了。我們娘倆都需要錢?!彼龖驯Ю锏奈次矗猿錾齻€月、還不知世事的眼光,生硬地瞅著他,也沒有一絲笑意。但第一個月他回來時,就不得不心懷內疚地告訴她,試用期的工資低得可憐,不僅遠遠低于她的期望,也低于他緊攢手里的那薄薄一沓。——他即使省吃儉用類同一個苦行僧,仍然需要外借一部分才能湊夠。她同樣緊攢著錢,扭頭看著窗外淡黃又陰郁的天色,一言不發(fā)。他感到受了傷害,在心里惱恨地念叨著:她什么時候得成這樣無情了,難道她可以把自己的男人看成賺錢機器嗎?一個念頭突然令他害怕地跳出來:原來,她肯定不愛我。他又是否愛她呢,他不敢再往深里想了。
“你根本不愛我。愛我還會在未未才三個月大,就不負責任地離我們而去?”他最終成行的前幾個月里,李潔每次只要說出這句話,他的所有理由就不攻自破了。他只能瞠目結舌地站立原地,萬分痛苦地看著李潔。不管怎樣,他還是吞吞吐吐、勉強承諾說:“他們都說,試用期一過就會翻番?!彼拖褚粋€乞求者一樣言不由衷。
而她呢,看看尚在襁褓之中、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的未未,她咆哮的心勁頓時就會化為灰燼。但這絕不代表她什么也不說,她經常會在長途電話里提及未未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比小區(qū)同齡孩子的廉價,她走過商場,在貴重玩具和搖籃車的柜臺前都不敢稍作停留,她抱著未未撐著傘冒雨坐公交車去半城之隔的婦幼站體檢,卻不舍得乘次出租車,一位親戚當初借給他們買房子的錢已經隱晦地提出要還了,最要好的朋友結婚她卻拿不出一件像樣的禮物……安寧只得耐心聽著,無言以對,他明白她并非出于攀比。只有一次,李潔沒完沒了訴說的時候,安寧以不耐煩的語調打斷她說:“好了,李潔,我能有什么辦法呢。該做的我做了,該給的我分文沒藏。你建議我去搶銀行吧?!崩顫嵲陔娫捘沁叧聊税胩?,突然暴跳如雷地說:“你是男人,這是你的義務,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說不?”
李潔從女孩蛻變?yōu)榕说牡诙€表征,莫過于未未的出生了。安寧不知道其他的女人是否也這樣,不容商量地突然將丈夫趕走,將心里的空間全部饋贈給孩子。以前,李潔對安寧的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必須經她三番五次提醒安寧才會知曉季節(jié)的變化。安寧一直對此引以為傲,因為一些生活瑣事爭執(zhí)時,他看著面目漲紅、溫柔全無的李潔,仍然會揚揚得意地想:即使某一天我對這個女人沒有愛了,我擔保自己仍然能夠和她生活得下去。
現(xiàn)在一切改變了,由于常年養(yǎng)成的過于依賴的習慣,安寧覺得更加不適應“被冷落”,他不得不無奈而痛苦地感到自己已不會生活了。雖然他獨處宋城時,類似父母健在卻形同孤兒的情形有所好轉,但幾年來,他生活能力之線早已被李潔充滿愛心地無情斬斷,想續(xù)接上已幾乎不可能。每月例行公事般地回來,清晨,無論他起床早晚,他都必須親自趴在衣櫥里找衣服,只要他不去小區(qū)門口的早點攤,唯一的后果就是他得挨餓一頓。這樣的情況也并不鮮見:李潔在他面前弓腰快速地扒拉著頭天晚上冰冷的剩稀飯,或者將未未喝剩的牛奶倒進嘴里,她會看他一眼或幾眼,但不會想起來提醒他自己去弄點吃的。她確實看見他了,但可能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她和他一樣已經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了,形同陌路的心理是潛移默化而成的,這比現(xiàn)實的背叛更令人可怕。她還愛我嗎?他茫然無措地站在那里悲哀地想著。
接著他會看到,一個再善于持家的女人面對連咿呀學語都不會的嬰兒是多么手忙腳亂。他漠然斜視著未未,不停在心里教導自己:這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父親。他意味不明的仇恨情緒尚未完全消失時,就已經被李潔焦躁又冷靜地指揮干這干那了。尿不濕、奶瓶、圍嘴、溫度必須合適的水,拖掉小便,拎走大便,把嬰兒床上的被褥鋪整得不能再妥帖了。他比她更加手忙腳亂。在李潔張口就來的呵斥聲里,他邊忙轉不停,邊挺著餓得咕咕叫的肚子生悶氣。
五
在桃源小洲餐廳,安寧和胡碩喝完一斤二鍋頭后,胡碩喊服務員拿啤酒。安寧試圖阻止,胡碩用瞧不上的慣常眼神橫了他幾眼,近乎牢騷地說:“這是你嗎,老安?半年沒見,兄弟搞酒不能推三阻四的?!卑矊幩坪跎形磸膭偛诺幕貞浿薪饷摮鰜?,羞澀地勉強笑笑。胡碩給他的杯子倒?jié)M,朝他身后斜了一眼說:“老安,剛才那服務員怎樣?”安寧敷衍了事地搖搖頭。胡碩仰頭自己干了,把杯子用力地頓在桌上,轉動舌頭舔著嘴唇上的泡沫氣惱地說:“又沒讓你看臉蛋,看屁股和奶子,把她壓在身下那才絕對叫一個爽。”
安寧的臉色比較灰暗,看上去情緒并沒有波動,胡碩壓低聲音接著說:“你耶熊吧安寧,被老婆掃地出門算什么,天下被老婆掃地出門的多了去了,我老胡就是其中之一。只有被情人掃地出門才叫耶熊呢?!彼W詰蛑o地笑起來,等了半天安寧依舊沒有回應,只得又說:“喝好酒,我?guī)闳ネ妫髮m國際會所,制服、學生妹、韓國妞、俄羅斯的應有盡有,保你過癮得嗷嗷叫?!?/p>
安寧音色沉悶地說:“我不去?!?/p>
胡碩伸近腦袋,仿佛想在他的瞳仁里看清自己瞳仁的顏色,又以窺視的眼光在他臉上探尋了半天,確定除了消沉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明顯的情緒后,不容再拒絕地說:“必須得去,玩好,你就給我滾蛋回家。你一釋放掉,所有亂七八糟的情緒就全滾到爪哇國去啦?!?/p>
安寧的心里不自覺蒙上一層細微的感動,他轉移話題,問:“你結婚了,她怎樣?”胡碩夸張地嘆了口氣說:“被逼的,女人總能一步步讓你上套。她在另外城市工作。幸好,我只是擺了幾桌酒,沒領結婚證,這年頭,誰想結婚啊。誰領證誰倒霉。但你知道,女人總是會有辦法,我是說,領證這最后一道防線不久的將來肯定會被她攻破。”
安寧開心地笑起來,語含譏諷:“把女人哄上床容易,哄下床難啊,你的經典名言啊,活該自食其果?!焙T不以為意,歪著頭沉思半天,眼睛迷蒙地笑著說:“老安,我的想法很簡單,可不是自私,符合人性的做法只能是,既然我迫不得已上了賊船,可不會只上一條。男人這輩子如果選擇結婚,只結一次就太虧了?!?/p>
安寧內心有些隱隱作痛,他不想繼續(xù)探討下去了,便答非所問地攻擊說:“原來你們也分居兩地啊,那我敢說,你實施起來更容易些?!焙T面帶嘲諷結結巴巴地笑著:“這可是現(xiàn)代夫妻生活的常態(tài)啊。至少現(xiàn)在她還愿意開動腦筋想方設法捆住我,我是不是該因此感到幸福呢?今天中午回唐城的車上又跟我提到孩子的問題,我記不清這是多少次了,甚至婚前就有。女人都需要孩子?!?/p>
安寧表示首肯,但依舊面無表情。他剛想開口卻被胡碩搶著說:“老安,你根本就不應該離開,那些工作你都放棄了,如今不被掃地出門才天理不容呢?!?/p>
安寧想反駁,卻因為胡碩一語中的,而無言以對。
⊙ 徐俊國·鋼筆畫7
螞蟻有螞蟻的道路,
人有人的救贖。
一朵花是世界上最小的教堂。
二〇〇九年春天,他正在人多如蟻的律師隊伍里摸爬滾打,除此還有幾個旁人夢寐以求而任由他俯拾的就職機會。談判之初,他決心已下但尚未表露時,安寧說:“即使你不想干律師,你感覺心累,我能理解。但電視臺、廣播電臺、報社的那些工作人員呢,還有行政執(zhí)法部門的,也都是高學歷,為什么唯獨你覺得委屈呢?”黑暗中他側過頭端詳著她模糊不清的臉。他對“委屈”這樣的字眼,充滿了鄙夷和反感。他覺得整個身心都快在同床共枕五年的這個女人的誤會中麻痹了,這種時候,他唯一能做到的,只能艱難地想著:這個女人其實從來沒有了解過他,他們身體如此靠近,心靈又那般遙遠。他想去宋城做公務員絕對不僅是為了安穩(wěn),更不是因為她萬般詆毀的官癮。到底因何,他心知肚明,卻無法說與她聽。
“我就知道,”李潔的語氣充滿了深仇大恨,“你們安家人都是官迷,你爸是無法實現(xiàn)光榮理想了,就淫威催逼著你。是你爸拆散了我們。我恨他?!?/p>
如此惡狠狠的力量,使安寧仿佛被包裹在厚實的棉被里,承受著鈍刀一下一下的宰割。他憂傷地躺著,感覺這個問題越來越復雜,卻不知如何是好。后來他睡著了,朦朧中聽到李潔在低聲啜泣,間雜著模糊不清的控訴:你們就這么忍心,未未還這么小。他也不知不覺地落下淚來,但決心卻更堅定了。
——此刻,安寧微笑著,眼光聚焦在往事里,輕慢地對胡碩說:“掃地出門只是我針對你的表達,其實我的不幸,跟這些一點關系也沒有?!彼谝淮稳绱饲逦孛靼鬃约合氡磉_的含義,不僅指工作還包括其他:他是出于某種不自覺的“逃避”,否則他早該回到那十一樓看似溫暖的房間里,在燈火通明之中看著未未跳獨腳舞似的蹣跚學步。半晌之后,他毫不掩飾他的攻擊意味,問:“那你準備怎么辦,老胡,享受婚姻并遭受夠了刺激之后,離婚?”
“你比我慘,老安,我會始終以你為標榜,看著你的本能反應見機行事的。”他快速瞟了一眼安寧灰暗的神情,幸災樂禍地說,“快搞完酒,然后我?guī)闳ネ?,制服誘惑,各國妞應有盡有。我請假到十點,加快速度。”
若非被掃地出門,安寧絕無現(xiàn)在這樣單獨與胡碩喝酒的機會。去宋城之前,安寧鼓起勇氣說起今晚有個飯局,無論如何得去參加一下,李潔的反應只會是坐在沙發(fā)的角落里,語氣生硬:“想去就去,誰也沒攔著你?!比ニ纬呛螅紶柣貋頃r,安寧尚未開口——她已經是如此了解他,立即條件反射地用鄙夷與渴求交織的眼光看著他,語氣輕飄:“你看這孩子多可愛啊,你回來沒幾天時間的,多陪陪未未吧?!彼荒苋珲喸诤怼J粯?,開始像一個囚籠,犯人不是李潔,是他。
有時候,他不得不佩服李潔的洞察力。一個夏天的午后,他宿醉醒來,窗戶透射進來的陽光晃得他頭暈目眩。李潔的聲音仿佛來自冰冷的地窖,讓他在燥熱不堪的空氣中打了一個大大的激靈。她仿佛看穿了人世的一切,悲憫地說:“你們男人啊,借口飯局,蛇頭鼠尾地聚在一起,都不過是厭煩了身邊的人。”安寧反擊說:“調劑一下生活,也有錯嗎?”李潔戲謔地放肆笑著說:“因為厭煩,所以需要調劑。你們永遠不知道,這會給女人帶來多大的心理負擔。你們放棄溫情脈脈的家人,只為了出去莫名其妙地喝一場酒?!蹦且豢?,安寧覺得這個女人簡直無所不知,卻就不知具體哪一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因此迫不得已故意曲解一切的巫婆。她和他一樣,在自己精心收集起來圍攏成一座囚房的類似于自虐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這已經是后來的事情,一次同學聚會——安寧毫無辦法地帶著李潔出席這樣的場合——他在開啤酒瓶蓋時手指被割了一個很深的傷口,身邊一個女同學慌忙抓住他的手指,用力按住,防止更多鮮血噴涌而出。出乎所有人意料,李潔飛快地打落了女同學的手,女同學疼得驚叫起來。不歡而散地回來,他們勢必進行一場劇烈的爭吵,而后不知不覺迎來了他們婚姻令人絕望的第一個冷戰(zhàn)期。相互的辱罵與嘲諷不斷,李潔重復最多的是兩句話:“你是她什么人,她就是個婊子,才敢當我的面摸你的手。”第二句話倒可以看成是她對自己行為的解釋:“好吧,安寧,我承認是嫉妒,但女人因為愛情嫉妒有什么錯呢,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啊。”安寧開始告誡自己,當惡毒也被粉飾上愛情的光環(huán)時,再也沒有什么是他必須去相信、必須去遵守的了。
還有一次,一位女性朋友單獨請安寧吃飯。李潔非要跟隨前往,遭到堅決拒絕之后,她咬牙切齒地說:“我無法想象,一男一女為何非要深夜里單獨相處,哪怕只是在飯局上、在茶室里?!卑矊幰蜻@種不加掩飾的恨意內心發(fā)抖,刻意的壓抑讓他渾身焦躁難安。他以陌生的眼光盯視李潔半天:“你何必這樣輕賤你的丈夫,人與人之間會有許多種不同的感情?!崩顫嵼p蔑地冷笑出聲:“輕賤?那和上床又有什么分別,為什么非是你?”安寧本還想解釋或反駁什么,但立即住了嘴,因為他又看到李潔突然瀕臨崩潰似的撥浪鼓般搖晃著腦袋,正聲嘶力竭地朝他怒吼:“難道你真的不知道,那就是精神意義上的上床!”
除了白天與同事的正常交往之外,李潔沒有一個朋友,“有這個家就夠了”,她給安寧的理由像一塊墓碑,封隔并埋葬了自己,又像一枚釘子嵌進了她的生活。夜里她的手機響時,號碼無論熟悉還是陌生,她都皺著眉頭,露出擔心又懼怕的神情,長久凝視著閃爍的手機屏幕,直至它重新悄然無聲。安寧憂心忡忡看著她,不擇時機地說:“這不好,李潔,婚姻不是一個女人的全部,你還是應該走出去?!崩顫嵉捻斪沧屗麊】跓o言:“家庭就是一個女人的全部。你不過是想讓我的行為授你口實罷了。告訴你安寧,我永遠不可能理解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深夜單獨相處,內心最深層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或不愿承認的想法呢,除掉本質的生理原因還有其他嗎?純潔的友誼,騙鬼去吧。兩個男人都不行。家庭在你這類男人心中到底處于何種位置?”安寧不知她如此看重的他們的家庭生活,還有幾分“正常”可言。
六
這天晚上,從桃源小洲菜館出來,胡碩滿臉酒氣地打了幾通電話,而后罵罵咧咧地說:“老安,稍微有特色的地方都已經客滿了,或者尚未營業(yè)。該死的春節(jié)!”安寧舒出一口氣,輕笑著提醒他:“今天才大年初七呢?!眲傉f完他就猛然意識到什么,扭頭看周圍溫暖燦爛的萬家燈火,面容蕭瑟。胡碩拍著他的肩膀說:“要不咱們隨便找個就近的浴場,反正兄弟不能看到你太憂傷,你知道,陌生的女人,哪怕是妓女,都能讓你感受到身為男人甚至是這個塵世的美好?!卑矊幭嘈?,這類說法盡管虛飾,卻也是真情實感的流露,他在迷蒙的夜色中酸澀無聲地笑起來,堅決地說:“不去。不過,我沒錢了。也許你可以幫我付下今晚的住宿費。”
在祥云賓館,胡碩付錢后看看表,就一言不發(fā)地走了。安寧一個人站在狹窄的房間里,隔著霧氣蒙蒙的窗戶眺望那十一樓的房間。那里此刻還亮著燈,但窗簾緊閉,周圍的黑暗使它看上去像遠離塵世的空中樓閣。他無法想象出那里面的女人此刻以怎樣一種表情觀賞著四處亂轉的未未。未未一周歲以來,他第一次如此深切而沉痛地想念他。
半個小時后,一個神情疲憊的妓女敲開了門。他沖下樓問賓館老板,老板神情理解又詭秘,語氣平淡地說:“剛才你那朋友又回來了。他說你很寂寞。錢都交過了?!卑矊幭胫@個說法,也不自覺地笑出聲來。他對賓館老板莫名其妙的同情投以狠毒的一瞥。
他回到房間,從頭至腳認真地看了妓女幾眼說:“你叫什么,洗洗,脫吧?!奔伺S他流動的眼光里充滿不耐煩:“別耽誤時間了,要都洗,我一天得洗多少次啊。”但她看到安寧狠毒甚至邪惡的表情后,又吞吞吐吐地改口說:“那我洗洗下面?!卑矊庨]上眼睛斜靠在床上,側耳傾聽著衛(wèi)生間里的嘩嘩流水聲和褲子褪下時細微的窸窣聲,居然令他可惡地感到一絲溫情。
他力求放松地斜靠在床上,又目不轉睛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個陌生女人——他已經自我暗示愿意將她看作一個普通的女人——一件件剝除自己的衣服。當雪白而肥胖的肚子露出來時,他傷感地輕聲喊停。他手伸過去輕輕放在上面,這個陌生的女人在冰冷的觸及下而渾身顫抖了一下。他的手在隆起的脂肪過剩的肚子上緩緩游走,剛才升騰起的最原始的生理欲望正悄無聲息地緩緩退卻。每退卻一點,他心里就難受地咯噔一下。他的眼前慢慢浮現(xiàn)李潔曾經光潔平坦清瘦的小腹和后來未未在里面拳打腳踢的大肚子。李潔腹部的景象越來越清晰。他的手順勢滑到陌生女人的腰部,在兩道隆隆起的肥肉上狠命地捏了一下。她疼得尖叫起來。
他笑著說:“你得減肥了,什么職業(yè)都得堅持多運動?!?/p>
陌生女人適時擺出麻木不仁的職業(yè)笑容說:“那你現(xiàn)在到底想不想運動呢?”
他又盯視著她因持續(xù)時間過長而沒有熱度的笑容,贊賞地想:她竟然能看出什么來。他拍拍自己身邊的空位說:“如果方便的話,你可以躺下來,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談談你的愛情?!痹捯徽f完,他就想解釋這絕對沒有侮辱的意思,但一想更不對勁又立刻咬住嘴。他心里嘲笑著自己對一個妓女的柔情??此粍游磩樱阒缓谜f:“要不,你走吧,我朋友錢已經付過了。”
妓女走后,安寧很快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七
黎明時分,安寧在悲涼徹骨的憂傷中醒來,半抬起身,遙望那十一樓之上,黑暗中它無比清晰,雖然現(xiàn)在那里也只是層層黑暗包裹之中的另一種黑暗。我在此刻空無一物的世界里,仍無法不去想象,在另一種黑暗的內部,他和那里的女人曾經每個夜里呼吸著對方的呼吸。還有曾經他醒來時塞滿整個眼眶的半張著嘴的臉龐,還有那個連夢都還不會做的孩子。
凌晨,父親來短信,又表達他再也忍受不了安寧的婚姻,無法想象除了立即離婚之外還有第二條路好走。但是安寧沒有理會,繼續(xù)賴在床上,后來就又睡了過去。
直到午后時分,安寧被喊醒。賓館老板看上去因為久站不耐煩,已作勢欲推搡了。他盯著安寧迷糊的眼睛,以最后一絲殘存的禮貌口吻說:“你還繼續(xù)住嗎?”安寧側頭看窗外燦爛的天色,歉疚地說:“不了?!卑矊幭敫@個司空見慣的中年男人解釋一下昨夜什么也沒發(fā)生,但他已經一言不發(fā)轉身走了。
如同第一天,安寧瞇起眼睛看著街上的車輛與人流。但其實這個時候,無論生活中發(fā)生了何種變故,李潔都不會出現(xiàn)在街頭。如果心情平穩(wěn),她會比夜里更加沉靜地午睡。雖然這樣的時刻已經越來越少見。她午睡時的身體四平八穩(wěn),符合安寧對嫻熟女人該有睡姿的想象,但這只是表象,更多的時候,她流著口水,睡相粗野。現(xiàn)在常見的情形,或者說除此之外再無第二種可能的,是李潔坐在半拉起窗簾的幽暗客廳里,除掉眉頭微蹙外毫無表情,偶爾她會六神無主地隨意翻弄著手邊一張一個月之前的報紙——那來源于從宋城開往唐城的火車。更多的時候李潔麻木而空洞地凝視著窗外。安寧忍不住擔心地問:“你在干什么?”李潔驀地抬頭吃驚地看了他一眼說:“想一些事情?!卑矊幯囊暰€,會發(fā)現(xiàn)十一樓的窗外除掉層疊重復的樓宇和枯寂的冬天之外別無他物,他內心突然蒙上一層驚恐又問:“到底想些什么呢?”李潔手一揮,不想再聽到任何聲音。
“我不知這樣活著是為了什么?!焙荛L時間之后,李潔沒有一點憂傷意味地說。這并非給安寧的回答,只是她想得無法解脫時自然脫口而出罷了。這樣的午后時刻,未未在臥室里熟睡,她的身邊沒有未未。她沒有辦法獨自面對沒有孩子的世界了,她已經變得無法試著去適應。她連最后一點必要的自我警醒和希望都毫無畏懼與征兆地放棄了。
李潔已經沒有朋友。不過幾年之前,安寧在許多個黃昏等待遲遲歸來的李潔,傾聽著她用疲累的腔調喜悅地復述著這一天遠足或只是幾個朋友在大街上閑逛的遭遇,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這是正常的李潔,除安寧外,她需要其他人并也被她們需要。從那個特殊時期開始,也許是婚姻帶來的變故,也許是更早或更遲的時候,這不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李潔一下子掉進煢獨的境遇里了。她一個人在生活里無助地遨游,不再主動進入她們的世界,也沒有人來向她敞開。有時,安寧會小心地問,“發(fā)生了什么?”李潔的回答從來也解不開他的疑惑。“什么也沒發(fā)生。我不知道?!被蛘咚纱嗾f:“我不需要?!卑矊帒n傷地看著她,內心充滿了自責,無法不覺得是自己帶給她的生活將她無形而殘忍地桎梏了。但真是這樣嗎?偶爾因為找不到合適話語而沒完沒了表達如此意思的安寧,總會遭遇到李潔鄙夷譏誚的目光。她會盡力忍耐著,但通常沉默良久后,她會近乎咆哮地說:“你不知道嗎,人只會越活越孤獨。人一開始會認識一大群人,但會越來越少,最后只能選擇和一個人結婚。這才是她世界的全部?!?/p>
這不是真相。李潔看到陌生的號碼會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害怕,思慮半天都不愿去接,無論安寧如何催促。報紙也是安寧不顧反對訂閱的。在人流如織的街頭,安寧指點著說:“這是個豐富多彩的世界,我們生活在這里,要了解它每天都發(fā)生著什么?!崩顫嵃欀碱^,倔強地說:“它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蔽次闯錾?,安寧為李潔慶幸,她終于可以給自己找到一個貼切的理由了,雖然他從未信服。
安寧快速穿過陽光五彩斑斕的街道,又一頭鉆進寒冰網絡會所的地下室里。昨天的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了。一個黃毛小子在他的催促下,不情愿地從他的殺人游戲里走出來,給他拿了一桶泡面,沒好氣地說水還是昨夜燒的。安寧在電腦前坐了半個下午。一些肉眼可見的藍色粒子和著灰塵在半空中優(yōu)哉飄浮,安寧觀賞著,想象它們一直靜止不動。
四點多,胡碩又來電話。安寧一言不發(fā)地聽著他調侃。胡碩突然說:“老安,你是有一個同學在光大銀行做法務吧?我手頭案子的一個當事人因為抵押貸款,現(xiàn)在房子被查封了,你幫我問下到哪個程序了?!边@真是一個復雜的世界。安寧覺得似乎突然理解了李潔的那些想法。即使安坐家中,這個世界仍然不曾停歇地持續(xù)發(fā)生著紛繁奇怪的各類事件。但它自去運轉,與他又有什么關系呢。他緊裹了身上單薄的棉襖,他要趕緊從自己剛掉下一截的無底洞口爬出來。
安寧給周金電話,對方支吾半天不肯說。安寧逐漸有些回歸現(xiàn)實狀態(tài)了。他給周金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涉及單位秘密,對方表示首肯后就掛了電話。安寧又給杜佑電話,杜佑曾經與周金走得很近。他完全可以直接回復胡碩,但現(xiàn)在似乎卻有了聯(lián)系老同學的借口。他因此感受到一種虛無的溫暖感。
杜佑放下電話沒多久,周金就來了電話全部告知。安寧已能夠不反感這樣的情形了。周金磨蹭著不想立即掛斷電話,可能是出于歉疚,安寧情愿如此認為。于是,他咽了幾次口水,突然爽朗地說:“我被掃地出門了。”周金納悶地重復了一遍,電話立即被人搶過去了,是杜佑的聲音:“怎么了安寧?想不到吧,我下午才到唐城。你過來,我給你出出主意?!?/p>
晚上,一干老同學都像藏匿的通緝犯似的冒出來。因為半年不通音信,安寧成為關注的焦點,并承受著不主動聯(lián)系的譴責。他又感到一絲莫名的暖意。
安寧和杜佑坐在包廂外面的沙發(fā)上。杜佑不著一力地問:“你們相處很多年了吧?”安寧的眼神飄忽在過往的行人之間,又斜著停駐在杜佑四十多歲的臉龐上,最后投向手中裊裊升騰的煙霧。“七年?!彼唤浶牡卣f。七年的生涯在他的腦海中瞬間翻過,但和昨天下午一樣充滿細節(jié)。
杜佑略表同情地說:“咳,安寧,你還不知道咱同學蔣衍已經離婚了吧?!卑矊帉@種同情感到憤怒,不置可否地微微點頭,半天才適當?shù)財[上一絲驚愕的表情。杜佑的語氣在刻意回避什么,但安寧聽明白了。他不自覺就將安寧和蔣衍的境遇類比起來,他無情地將安寧劃歸到蔣衍的道路上,無顧于形式的不同。
“我對婚外情并不反對,你知道的安寧,研究生三年我也分居兩地,眼不見為凈吧,只要別搞出真感情來。”杜佑審視了安寧一會兒,接著說,“蔣衍去另外那個城市沒一年就出了問題。你想象不到安寧,那個女人的新任丈夫是個黑社會的,口碑不好,但身體很棒?!倍庞勇冻鱿铝鞅砬樽I諷地笑出聲來,“安寧,你說,愛情多大程度上與生理欲望無關呢。”
“我還想不明白這個問題,杜佑?!卑矊幉辉富卮?,突然感到無趣極了。
聚會散后,安寧站在路邊。天空不知從何時起飄起了細雨。他緊裹單薄的棉襖,目不轉睛地盯著被橘黃色路燈分割得慘淡的街頭,模糊的光亮與淺灰幽深的黑暗交疊叢生,幻化得目力所及的一切都迷蒙不清。又是深夜十點的冬天街頭,間隔很長時間,才能看到一個人慢騰騰躑躅而過。安寧覺得自己真不是一個適合離家出走的男人,不僅想不起帶錢,冬天,殘雪尚未化盡,沒有帶傘,連一件厚衣也未穿。他突然決定回去。而且他突然想起來,李潔的一個表弟約好今天下午要來唐城,參加明天的青年歌手大賽。如果有陌生人在,他的不請自回也許不會太尷尬吧。
八
李潔在貓眼后叫喚了很多聲:是安寧嗎?
安寧站在客廳里,冬天的深夜,它顯得無比空曠。未未熟睡在屬于他一個人的嬰兒床里,表情沉靜而懵懂,再也沒有白天四處轉悠的調皮神色。電視在播放著什么,但沒有聲音。一年多來,安寧自覺已經熟悉這個時分它的無聲狀態(tài)。
“對不起,安寧?!崩顫嵶谏嘲l(fā)的最角落處,將靠墊緊緊壓在身后說。安寧剛想搖頭,又聽見她匆促地說,“我沒想到會是你,你知道,晚上的敲門聲讓我感到害怕?!卑矊幟靼琢怂f對不起的原因,在心底輕笑起來,隨即笑容又坦然地徜徉在臉上。
“沒什么,現(xiàn)在我回來了?!彼恢雷约罕磉_的意圖何在,因為他未經傳喚的歸來,李潔就大可不必再感到害怕了嗎?正如他無法理解她眼里越來越濃厚的恐懼神情一樣,她為何感到恐懼?是深夜里的敲門聲還是站著不知如何是好的他?
兩人又沉默半天,安寧才說:“你表弟沒來?”
李潔的語氣里突然充斥著一股溫情:“或許你們真該見一面,你們有那么相近的藝術氣質。他已經在另外一個城市入圍,這邊就放棄了。”她又帶有討好意味地審視了他一眼。安寧不明白此話里的褒貶意味。他緩慢地走到李潔身邊坐下。李潔挪開靠墊,側著身子倚在他肩膀上。
這天晚上他們彼此顯得很客氣,他對此感覺有些生疏,但不由得喜歡這種氛圍。他有所掩飾地簡述兩天兩夜的經歷后,她主動說:“你和老同學有很長時間沒見了,正好趁杜佑過來,你該請他們吃個飯?!彼麧M意地摟緊了她。她即使忌恨安寧屬于她和未未的時間被“那些不相干的人”褫奪,還有她得時刻面臨捉襟見肘困境的金錢,但畢竟她原意顯得通情達理。她了解他,并主動犧牲以表示理解。
他干脆近乎賭氣似的說:“明晚我也有個飯局,早定好的,一個考宋城公務員的朋友要咨詢一些情況。”他不無刻薄地有意加重了“宋城”的音調。她的頭只是在他的懷里咯噔了一下,然后幽幽吐氣出聲,“好”。
他們像七年之前的那個春末之夜,瘋狂地做了三次。她幾次淚流滿面。他去吻她淚水的時候總會想,這個女人其實是愛我的,即使她有了孩子。
她睡著后,他側過臉看深灰色的窗外。也許于她而言,現(xiàn)在已不是或者不僅僅是愛情了吧,那又會是什么呢,單純的依靠感?他在被里握緊拳頭,頭痛欲裂地想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十一樓之下已有早起的人聲,他才在李潔呼吸不均的鼾聲中沉沉睡去。夢里,他無數(shù)次告誡自己:身下的床很溫暖。
第二天中午,老同學們如約前來。他們已經開始上班了,他很情愿一個人包攬了兩瓶白酒的一大半,一個人喝到四點多才歸家,酒氣沖天興致高昂地對李潔說了許多表情的話。李潔心酸而充滿柔情地看著他,他幾次脫口而出:“我知道,李潔,你是愛我的?!彼o緊點頭,又把他的頭攬入懷里,輕吻著他的頭發(fā)。黃昏他要離家去赴飯局的時候,李潔喊住他,多年來第一次主動給他以前要好的兩個同學打了電話,請求他們隨他一起去照顧他,別讓他喝醉了。
晚上,未舉杯之前實際上他已經醉了。但他一反常態(tài)極富感覺地夸夸其談。幾個昔日的律師同事前來作陪,他找準一個以前欺負過他的人拼酒,對方很有禮貌地解釋自己開車前來。他卻繼續(xù)要挾著,將以前的不滿全部發(fā)泄出來了。他還有什么好怕的呢,等會他就可以回家,睡在那張溫暖柔軟的大床上,睡在那個相識七年的女人旁邊。醉意迷蒙之中,他覺得,其實男人就一張床一個老婆一個兒子那么簡單。愛情嘛,無論有沒有,都暫且滾蛋吧。直至最后大打出手。他把對愛情的疑問全部宣泄出來了。
九
二〇一〇年二月二十四日,凌晨五點。
天空慢騰騰地亮起來了。列車和道路、田野、村莊、漸漸昏黃的指示燈,一起緩慢駛向明亮,一個小時后,安寧就將回到宋城,正襟危坐在亮堂堂的、總是溫暖如春的辦公室里。那里看不到貧窮,但是,時刻目睹的是他人與自己的卑微。李潔不會相信,也沒有人會相信,安寧從未思考或看重過他的公務員身份勢必帶來的世俗意義,反而感覺到了卑微。
昨晚大醉而歸,除掉昏睡,所幸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丶遥鸵馕吨磺忻芏疾粡痛嬖诹?,安寧相信李潔也愿意如此認為。這就是生活讓他們必須接受的真實形態(tài)。半年多來從未改變,每次這趟列車快到達宋城時,他總是能看見遠離家庭的自由,在通紅柔和的晨曦中飛翔。
他已經無數(shù)次告誡自己:別回去了,提出來吧,七年已經過去,你有足夠的歷練和理由說出口了??墒?,總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牽引著他,他還是按既定的時間去買票,上車,回家,再出發(fā)。慣性像個注入永恒神力的陀螺一樣,單靠大聲對自己呵斥,是無法停止下來了,壓趴在地的外力不可或缺。
廣播里的報站聲已經傳來,列車即將平安到達宋城。半年多來,他一直跟隨列車奔跑,奔跑在自由與不自由之間,不自由與自由之間。它們沒有界限,彼此取代顛覆。出了站臺,宋城清晨的陽光,已經撲打在安寧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