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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軛山

        2015-12-21 21:56:39魯小平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劉紅姐夫

        魯小平

        2015年6月15日上午,我一大早就到了辦公室,想上網(wǎng)瀏覽一下新聞和股評。

        前兩天,我分幾次吃進(jìn)了南通科技,三分之二的倉位,成本價在三十六至三十七元之間,而昨天的收盤價只有三十六點零二元。年初以來,這波牛市行情一路上行,兵臨五千點城下,卻總是圍而不攻,讓人心神不安。5月28日那天上證狂泄三百二十一點,幾乎讓所有股民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開盤快半個小時了,指數(shù)依舊上下小幅震蕩。南通科技一直走在昨天的收盤價以下,一咬牙,三十五點零一元把剩下的三分之一倉全線補(bǔ)倉殺入,可股價仍沒有絲毫抬頭的跡象。一時后悔不迭,心里責(zé)怪老鐵,怎么回事,推薦了這只爛股票,早知道我吃滔哥推薦的信質(zhì)電機(jī)……這時,手機(jī)響了。

        電話是鄉(xiāng)下姐夫打來的。姐夫半天也不說話,電話里嘈嘈雜雜,一片吵鬧的聲音。我連“喂”了五次,才聽到姐夫說:“你快些回來吧,爹老子被人打了,打到田坎腳下去了……”

        我有點懵:“怎么回事?。俊?/p>

        電話里換了老姐,聲音很大很激動:“怎么回事,爹老子被人打了,打到屋里來了,大門也被人家用鋤頭挖爛了……還不是為修的這條路!你說還有哪個,還不是那個念祖……”

        父親七十五了,居然被人打,換了你是他兒子,該做何反應(yīng)。我抄起座機(jī),撥通了電話:“劉紅,我爹老子在鄉(xiāng)下被人打了……”

        劉紅驚道:“什么!老爺子被人打了?”

        “你聽我說,馬上給我訂張高鐵票,再喊三五個兄弟,開臺商務(wù)車或者面包車,到高鐵站接了我以后一起去牛軛山?!?/p>

        辦公室正好還有一條“和天下”的香煙,用一只紙袋裝了,手機(jī)手包一并扔進(jìn)袋子里,我匆匆出了辦公室的門。乘地鐵到高鐵站只花了二十幾分鐘。我在寬敞明亮的候車室坐下來的時候,十時四十五分,離上車還早,心里噓了口氣,額頭和后背上的汗流得正歡。

        經(jīng)常坐高鐵,手機(jī)有高鐵站的WiFi。隨手打開股市行情一看,天哪,南通科技一條筆直的線,居然拉到了三十九塊多!

        今天怎么回事??!

        內(nèi)心稍許安慰,弄不好,南通科技今天會漲停!老鐵啊老鐵,你真牛皮!得好好請你喝頓酒。老鐵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沒別的愛好,喜歡杯中之物,業(yè)余收集酒瓶子。在位的時候,常有人送酒瓶子給他。我也送,都是“酒干淌賣無”,在外應(yīng)酬,喝光了酒,一定記得把瓶子帶回來給老鐵,瓶子越稀奇古怪越好。老鐵接了,笑,說謝謝。我最近才想明白,老鐵要的不是空瓶子,而應(yīng)該連酒帶瓶一起送。想想有些汗顏,真傻!這回得好好找?guī)灼繖n次高點的,連瓶帶酒的。老鐵剛退到二線,加上反腐倡廉如火如荼,早沒人送也不敢送了,送了估計老鐵也不敢接。其實,退了二線,人走茶涼,也沒什么不敢,只是再不會有人送。但這會兒我得送。

        南通科技屬“中航系”,集軍工航天、重組、創(chuàng)投概念于一身,好股!算算,如果今天漲停,賺了多少……上高鐵后手機(jī)信號不穩(wěn),得趕快打幾個電話。

        電話打到鄉(xiāng)下,最重要的是父親身體情況、受傷程度。老姐接了,說爹老子還好。我聽了,心里稍稍平靜。老姐又說,姐夫也挨了打,腦殼打破了;打了110,鎮(zhèn)派出所來了兩個干警,了解了情況,安排下午兩點半到鎮(zhèn)司法所調(diào)解。

        我說,那我直接去鎮(zhèn)司法所。姐說要得。

        高中同學(xué)龍永勝原來在鎮(zhèn)上當(dāng)書記,早幾年調(diào)到市環(huán)保局當(dāng)副局長了。永勝電話里說,已經(jīng)打電話給了鎮(zhèn)司法所的張所和派出所的劉所,都是他當(dāng)書記時一手提拔的;又說,你直接去就是,放一萬個心。

        剛打完電話給永勝,劉紅的電話來了,說喊了四個兄弟,問夠不夠。我笑著說夠了夠了,憑你劉紅一個人,足可以鏟平人家的房子。

        劉紅說,商務(wù)車備好了,高鐵就三十二分鐘,出站口見。

        進(jìn)站上車的時間很快就到了,廣播一輪一輪地招呼乘客檢票上車。

        雖然不是殺父之仇,當(dāng)兒子的這點血性如果沒有,還是男人嗎?應(yīng)該是我氣頭上的幾句話讓劉紅緊張了。我的原話是:老子要搞死他,鏟平他的屋!還說,打殘打死了人,老子去坐牢抵命。

        上了高鐵,心漸漸平和下來,真的回牛軛山打架?

        牛軛山是我老家,地形像個牛軛。牛軛就是耕牛犁田的扁擔(dān),彎弓狀。以前我所在的那個屋場,即牛軛山,叫第六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叫六組。我十六歲那年考上大學(xué),就離開了那個山旮旯。也許你不會相信,我上大學(xué)之前從來沒有進(jìn)過城,從沒有坐過汽車,連離我家只有二十多里路的鎮(zhèn)上都沒有去過。那個時候,行政機(jī)構(gòu)復(fù)雜多了,縣下面是區(qū),區(qū)管公社,公社管大隊,再下面才是生產(chǎn)隊。后來,分別改成了縣、鄉(xiāng)(鎮(zhèn))、村、組,我們周邊的四個公社合并成了一個鎮(zhèn)。我在我們大隊學(xué)校里讀了小學(xué)和初中后,考上公社中學(xué)的高中。

        牛軛山到公社有七八里路。我第一次去公社是上小學(xué)五年級放暑假的時候,和大人們一起去送公糧。大人挑一百多斤,同樣的籮筐扁擔(dān),我挑五六十斤。一籮筐寬的路,除了有幾小段泥濘,間或會有缺口,水從上丘田流到下丘田。小缺口沒事,一步就能跨過去,碰上大一點的缺口,挑著擔(dān)子,得停下腳步,架個勢,用力躥過去。

        我上高中的時候,這條路改成了省道。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天底下還有這么寬的路。寬度和我們生產(chǎn)隊里的曬谷地坪差不多,鋪的全是顆粒均勻的細(xì)河沙,赤腳走在上面,腳板心癢癢的。隔一會兒,會有一臺大貨車轟隆開過,帶起一陣風(fēng),大人會不停地喊,走邊上,走邊上。偶爾有一臺罩著布篷子的吉普車開來,大人們會停下腳步,喊,包車子包車子,看大領(lǐng)導(dǎo)。吉普車速度比大貨車快多了,崽就看得到車?yán)锎箢I(lǐng)導(dǎo)的半點影子。

        村里要修水泥路,說了好些年。

        現(xiàn)今的村長熊建國是我小學(xué)的同學(xué),上學(xué)的時候,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和我不相上下,兩人輪流拿第一第二名??伤依锔F,負(fù)擔(dān)重,初中沒畢業(yè)就輟了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掙工分,硬是田坎底下誤了秀才,好歹去部隊當(dāng)了幾年兵放了幾年電影。從部隊回來后,他湊齊了全套電影設(shè)備,在周邊幾個村來回放電影,聽說賺了些錢,后來當(dāng)了村長。唇厚鼻闊,厚道樣子。

        去年建國專程跑到省城找我,要我想辦法搞點錢。他說,老同學(xué)你也得關(guān)心一下家鄉(xiāng)建設(shè),出面找下縣里領(lǐng)導(dǎo)。我說,道路村村通,地方政府不是安排了資金嗎?我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再說了,鄉(xiāng)下那些扯扯拌拌的事不想多惹,扯不斷筋。我說,這些年縣里都生疏了,認(rèn)不得幾個人。建國聽了,臉上明顯很是失望,他嘆了一口氣,說,國家的錢,哪有那么容易要得到!村村要修,僧多粥少,分期分批安排,國家也不容易;如今只看哪個手長,跟縣里有關(guān)系的就先搞,沒有關(guān)系的,靠邊,往后站。

        我想也是,隨口說,我想想別的辦法吧。沒想到建國就當(dāng)了真,眼睛里望穿了秋水,說,那我把你做靠了,二十萬,不多吧?我說,有錢撿???最多十萬。說完自己也嚇了一跳:我有什么本事從哪里搞十萬?真的有撿啊?

        后來一商量,不是這么回事。村里修的路,是從省道直接拉到村里,要經(jīng)過牛軛山的話,繞遠(yuǎn)了,錢根本不夠!我說,要我出那么多錢,牛軛山的路都修不了,那怎么搞得成器啊!

        當(dāng)時建國聽了,眉毛打結(jié),一籌莫展。

        去年年尾過年回到牛軛山,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顧不得新年新禧,把建國罵了個狗血淋頭。爹老子都七十四了,為了修路,村里再次安排他當(dāng)組長,據(jù)說是講盡了好話,做盡了工作。還不是指望我那十萬塊錢!父親該是半推半就,說,當(dāng)可以,但這事誰也不能告訴東生。東生是我的小名。母親氣啊,不氣才怪。一個農(nóng)村婦女,從沒讀過書,很小就嫁到熊家,胸襟能開闊到哪去?生了一輩子的氣,奶奶都當(dāng)二十多年了,仍一樣愛生氣。這些年,看著看著就老了。我一陣心酸……

        都是建國出的餿主意。狗日的建國!按照他的安排,村里修路,我不用掏一分錢。但牛軛山的路同時修,直接從隔壁龍灣村接過來,不到一公里。除了我答應(yīng)的十萬元,不夠的由牛軛山的人自己湊,村里不再統(tǒng)一安排資金;先按戶籍人頭攤,再視外出打工的賺錢情況分配贊助指標(biāo)。

        建國再三說,東生啊,我的大爺,在省里銀行工作,搞十萬塊錢不是小菜?不能再少了,再少我也不管了,反正是牛軛山的事。

        也是,一條土路,通板車都困難。每次開車回家,車只能停在隔壁龍灣村。父母在世,得經(jīng)常來;父母“百年”以后,還得來上墳掃墓吧。父親一臉滄桑,臉瘦而黑,相書上典型的“勞碌命”,他說:“士者國之寶,儒為席上珍。路啊,得修,伢崽呀!你堂堂一個處長,省里工作,東邊鄉(xiāng)里都曉得,人家笑話!人生一世,草長一春,你的面子往何處擱……”父親年輕的時候讀過幾年私塾,《增廣賢文》幾年前還能全文背下來,《幼學(xué)瓊林》學(xué)了一半,說起話來,用當(dāng)?shù)赝猎捳f,“孔夫子上廁所———文章飆飆地?!?/p>

        我點頭,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好歹應(yīng)承下來。

        說是收了晚稻就組織勞力修路,天氣好,不下雨,一個吆喝就修完了,快得很。我想盡了辦法,還是從年初一直拖到去年七八月。為了催我的錢到位,父親三天兩頭打電話,死人發(fā)火似的。先是說盡了道理,又是“增廣”“幼學(xué)”那一套,后來就開了罵,化生子、不孝子孫、娘的個×……估計他是夸了???,我的錢不到,其他人的錢不得出,他是組長,在村里人面前沒有面子。我差點被他逼瘋。

        收到十萬塊錢的第二天,父親電話里千恩萬謝,四六句子,感謝黨,感謝國家,沒有一句是感謝兒子的,怎么也不像是父子在通電話,更像是一個村民小組的組長給省里一個什么領(lǐng)導(dǎo)電話匯報工作。

        不到一公里的水泥路聽說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就修完了,也順利,沒有出現(xiàn)我擔(dān)心的工傷事故、扯皮糾紛。錢也夠了,包括我匯去的十萬元,總共十六萬多。

        娘在電話里告訴我:“脫了他一層皮,只差沒有要了他這條老命。”

        出高鐵站,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劉紅和站在她周圍的四條粗壯的漢子,個個身板跟牛牯一樣,臉色凝重。劉紅當(dāng)過好幾年兵,特務(wù)連。多數(shù)人叫她紅哥,容易讓人想起《鐵道游擊隊》里的劉洪。這些年發(fā)了些福,徐娘半老,仍一副特務(wù)連爺們相。多年前她下海辦駕校,生意好,竟一發(fā)不可收拾,如今有了五六家連鎖。我總結(jié)她成功的經(jīng)驗,一是她自己的駕駛技術(shù)一流,玩車跟玩蛋蛋一樣,漂移如同冰上芭蕾;二是為人仗義??稍谄髽I(yè)經(jīng)營管理上,她少不了經(jīng)常打電話向我咨詢、求助。

        四個兄弟一一介紹,握手,對我恭敬有加。

        劉紅接了我手中的紙袋。我說,把煙給兄弟們分了。她也并不客氣,扯開那條“和天下”,一人一盒,剩下的塞回紙袋,扔到車子的副駕駛座位上,沖眾人嚎了一聲,“不準(zhǔn)在車上抽!”

        轉(zhuǎn)身對我說:“都準(zhǔn)備好了,出發(fā)吧老大。”

        我看了她一眼:“什么老大,黑社會啊?”

        “怎么啦?”她白了我一眼,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莫急,”我懶得理她,“先上車,車上商量。”

        “老大!”她說,“你的意思我明白。兄弟們不會玩過火,都有經(jīng)驗,你就放心吧?!?/p>

        “兄弟們辛苦!”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去那么多人?”

        “不都是你說的嗎?”她說,“老虎不吃人,樣子嚇人。擺個龍門陣,嚇唬嚇唬,給老爺子出口惡氣?!?/p>

        “那行,”我說,“先吃中飯,找個飯店?!?/p>

        “吃什么飯!早買好了,全在車上,路上吃。市里到牛軛山有那么遠(yuǎn)咧?!?/p>

        我一看,車上擺了好幾只塑料袋,難怪早聞到一股熟食的香味,還真有點餓了。心道:姐們就是會來事!

        我說:“那行,車上吃。對了,不用去牛軛山,去鎮(zhèn)上,鎮(zhèn)司法所,約了下午兩點半?!?/p>

        劉紅聽了,也不再說話,掏出手機(jī),連續(xù)打了兩個電話,第一個電話中途,報出一個手機(jī)號碼,讓后排的一個兄弟記下,掛斷后又撥通了第二個電話。老爺子挨打的情況估計先前都跟人說過,只嗯嗯啊啊,稱兄道弟,也不知道電話那頭都是誰。

        劉紅放下電話,問我:“老大你知不知道究竟是哪個打了老爺子?是念祖還是他兒子?整個事情是一個什么樣的經(jīng)過咯?”

        “我哪知道。只知道老頭子被他們打到田坎腳下去了,姐夫也挨了打,腦袋都打破了?!?

        “鎮(zhèn)長是我戰(zhàn)友,剛提,以前從沒和你見過面,一直想見你。聽說你來了,安排了晚飯,一再要我告訴你,一切放心就是。”

        “替我謝謝他,晚飯就不要安排了?!蔽倚睦飦y得很,“多的是機(jī)會?!?/p>

        “軍少爺聽說過嗎?”劉紅問。

        “少爺?什么少爺?”我搖頭。

        劉紅道:“軍少爺,方山洞的,離你們牛軛山五六里路。他老子你可能認(rèn)得,喊方時英的,前幾年得癌癥死了。沒印象?軍少爺原來在東邊鄉(xiāng)里混,身邊十幾二十個小混混跟著,橫行鄉(xiāng)里,為人還算仗義,講哥們義氣。進(jìn)了城,手下越來越多,先是吃“了難飯”,收黑錢,后來收廢品,再后來幫人家拆房子挖地基,七八上十臺渣土車,如今有了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了幾個項目,發(fā)大財了。方四軍,著名的方拐子,算得上一條傲腿。”

        “方四軍方總?是不是那個什么,叫什么……興旺房地產(chǎn)公司?”

        “對,就是他?!?/p>

        “有過一次交道,和朋友一起吃過一次飯,好像是要貸款,不符合條件,沒貸,后來就再沒有了聯(lián)系,不熟。你找他干什么?”

        “念祖不是泥瓦匠嗎?他兒子外號叫通羅子,也是泥瓦匠。兩爺崽做手藝賺了點錢,在鎮(zhèn)邊邊砌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以前一直跟方總混,靠方總賞口飯吃。通羅子攪屎棍一個,打架出了名,最多是個混混,算不上拐子。老惹事,方總早叫他們滾了蛋?!?/p>

        劉紅接著說:“聽軍少爺?shù)目跉?,念祖倒還是老實人。他堂客可不是一般的潑,動不動就倒地打滾、喝農(nóng)藥、上吊、發(fā)神經(jīng)、破口大罵,罵起人來讓人聽得心里發(fā)虛。這是近幾年的事,以前好些,怕是更年期。”

        “聽說他兒子通羅子蠻搞事。”她補(bǔ)了一句。

        想想已有三四年沒有見過念祖了,他兒子多大,長什么樣,更沒有半點印象。

        劉紅的話,讓我心里泛起一陣一陣的苦澀:東邊鄉(xiāng)里的人出息啊!牛軛山的人如今也出息了!

        我老家那邊,俗稱東邊鄉(xiāng)里。出了市區(qū)一路往東,穿過遼闊的平原地帶,進(jìn)入山區(qū),連接山區(qū)和平原之間,便是一片平緩而錯落有致的丘陵。東邊鄉(xiāng)里的人,個個厚道老實,民風(fēng)淳樸;東邊鄉(xiāng)里出來的人,也是從不主動惹事;有平原人的精明但不狡詐,有山里人的淳厚但不木訥。

        老班輩說,東邊鄉(xiāng)里從不出“拐子”,引為自豪。

        牛軛山的人從來不會像我聽說的有的地方的人,操著菜刀砧板,站在屋場對門的山上朝屋場里胡天海地地罵,罵不得好死、短命、血嗆死;罵祖宗,罵兒女,祖宗十八代罵遍了……罵一聲,菜刀在砧板上用力剁一下。更別說在牛軛山會有動手打架的事發(fā)生。

        從小到大,牛軛山發(fā)生動手打架、偷盜之類的惡行,印象中僅有三次。行惡的人都在牛軛山的正門堂里下過跪,一跪半天,向祖宗思過,保證不再犯。如果是小孩,則由家里的大人帶領(lǐng),大人們都是一臉愧疚。

        牛軛山當(dāng)然也有慪氣的時候。

        無非是誰家的雞吃了隊上的谷子,誰家放的牛吃了隊里的秧田,誰因為實在餓得不行,順手偷了隊上地里的紅薯被人發(fā)現(xiàn)……父親當(dāng)隊長,得管,賠錢、扣工分。對方多數(shù)不服氣,明里暗里罵。母親聽到了,也不跟人家對罵,回到家里朝父親發(fā)脾氣。

        慪氣歸慪氣,到了年底選隊長,多數(shù)人還是選父親,盡是恭維話,說你不當(dāng),還有哪個當(dāng)?shù)??父親屁顛屁顛回到家,母親早就氣得七竅冒煙……分田到戶以后,父親的隊長職務(wù)變成了組長。

        在公社讀高中的時候,我很少回家,牛軛山的事,偶爾聽人說起———不說我也知道,雞零狗碎,雞毛蒜皮,出不了什么大事。再后來,就不用說了,我一考成名,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跳出了農(nóng)門,遠(yuǎn)走他鄉(xiāng),離牛軛山漸行漸遠(yuǎn)。唯有一些零零碎碎牛軛山的記憶,一些地名如黃狗坡、下山嘴,還有當(dāng)年我放的那頭牛叫叉角黃牯。印象中叉角黃牯體型大,吃得多,拉得多,冬天的時候,只要它一拉糞,大家會一哄而上,搶著將赤腳踩到熱氣騰騰的糞堆里,暖和得很。

        父親當(dāng)“官”多年,我成了牛軛山的“高干子弟”。

        方圓幾十里都曉得牛軛山有一個“死懶”,就是我,不做事,光看書。父親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黃金屋我沒有,倒是找了個如花似玉的城里女人做堂客。早些年,我?guī)每偷谝淮位乩霞?,牛軛山還有人當(dāng)玩笑向我堂客說起,說你男人死懶,經(jīng)常被娘老子操著晾衣服的長竹桿,上屋追到下屋。我堂客笑著說,難怪。父親從不動手打人,只訓(xùn)斥,反過來說:“伢崽,三天風(fēng)四天雨,文章不能放到鍋里煮!”

        我長相像娘,肉鼻子。我堂客說,你要是長一副你爺老子的鷹鉤鼻子,會帥一點。

        算起來,念祖和我爺爺同輩,年齡不大,但輩分高,是牛軛山滿行的第三代子孫。幾乎所有牛軛山的人都叫他祖爹,年少的時候就這么叫。他上五年級的時候,我應(yīng)該是二年級還是三年級,忘了。五年級沒上完,他父親去世,便輟了學(xué),回家出工掙工分。由于年齡小,正式勞力一天十分工,隊里照顧他,給他六分,年年都是隊上的“超支戶”。他母親裹腳,一直有病,下不得田。我印象中,那雙腳小得像一對粽子。從來沒看到她出過工,天天偎在家里細(xì)火煮粥。聽說,只有在念祖過生日和過年的時候,才不吃粥,會有一餐“爛巴子飯”吃。有一次,念祖跟我說,吃不得硬飯噠,鋸喉嚨。

        我心想,劉紅鐵錘一樣的拳頭砸在吃粥長大的念祖身上,會是什么后果?心里想著,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她擱在腿上自然半握的拳頭。

        劉紅似乎感覺到了我在看她的手,忙十指相扣,側(cè)頭看我,一笑。劉紅笑起來真的很嫵媚,笑容呈現(xiàn)出作為一個母性應(yīng)有的原始的內(nèi)在的女人味。

        三十多年前的劉紅在我眼前直閃,形象鮮明……

        長條書桌上,被她用鉛筆刀劃了一條“楚河漢界”,隔三岔五的用刀子一刀一刀地補(bǔ)劃,用鉛筆圓珠筆一輪一輪地涂上顏色。有一天下課的時候,我麻起膽子問劉紅:“你怎么不喜歡笑?”

        她板著那張稚嫩的臉,瞪眼看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開學(xué)不久,班上來了一個城里妹子,就是劉紅。劉紅個子高,走在班主任熊樹青老師前面,單肩背著書包,看也不看滿教室正打量外星人一樣盯著她的幾十雙眼睛,徑直走向第三排的一個空座位。熊老師笑了笑,說“慢點慢點”,拉她,大概是想讓她在講臺上站一會。她右手一甩,差點把熊老師手上的教案打到地上,旁若無人地在空座位上坐了下來。

        熊老師和善的臉有點尷尬,強(qiáng)裝笑容:“同學(xué)們,今天我們班上來了一位新同學(xué),就是這位劉紅同學(xué),劉紅同學(xué)是從市里來的,我們現(xiàn)在鼓掌歡迎劉紅同學(xué)……”

        大家見了新鮮,都使勁鼓掌,不停。熊老師雙手做個壓了壓的動作。等大家安靜下來,熊老師說要把座位調(diào)一下,居然要劉紅和我同桌,把原來和我坐一桌的楊小會,外號叫“羊咩咩”的,調(diào)開了。劉紅也不客氣,拎起書包就坐了過來,看也不看我一眼。熊老師對我說,熊東生,你學(xué)習(xí)成績好,要多幫助劉紅同學(xué),同學(xué)之間要相互學(xué)習(xí),相互幫助。

        下了課,劉紅第一件事就是要和我扳手勁,估計是想先給我個下馬威。我不肯,她非扳不可,同學(xué)跟著起哄。她捉了我的右手,就開始扳。相持,不分上下,兩個人的臉都漲得通紅。同學(xué)圍了一大圈,個個喊加油,加油,加油……聲音抑揚頓挫,驚動了熊老師。熊老師忙奔過來,分別抓住我們的手,半天才分開,又把我批評了一頓。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劉紅把整個班攪成了一鍋粥。幾乎沒有一個同學(xué)沒和她吵過架,沒挨過她的巴掌和拳頭,我更是她的下飯菜。后來聽說,她爺老子是市公安局的局長,打過抗美援朝的,娘老子是市玻璃廠的會計。在城里上學(xué)的時候,她就搞得全校不得安寧。實在拿她沒辦法,直到把一個同學(xué)打傷致殘,公安局長只得把這個活祖宗送到鄉(xiāng)里來上學(xué),住就住在學(xué)校附近的外婆家里。

        有天我對她說:“你笑起來一點也不兇……”

        她看怪物一樣地看著我,看了好一陣:“真的啵?”很是生動和善意的樣子。

        “真的。”我的臉有點發(fā)燒。

        她突然沖我一笑,露出一排十分潔白整齊的牙齒。那個時候,農(nóng)村很少有人刷牙,也就很難見到這樣潔白整齊的牙齒。

        從此以后,她雖然還是搞事,但整個換了個人似的,可以經(jīng)常看到她的笑容。尤其對我特別好,好多我從來沒有吃過的只有城里才有的點心,從來沒有見過的只有城里才有的書都偷偷地給我。

        她的到來,在我平靜如水的生活中砸出了巨大的浪花。她所有的一切,于我是那么陌生,卻似乎如此熟悉。比如,我們所有的同學(xué)全部都是把書包斜挎在肩膀上,她卻是單肩背書包;說的是城里話,總是有一股清新美好的氣味從她的身上、頭發(fā)里散發(fā)出來;衣服總是那么干干凈凈,衣服的領(lǐng)子、袖口、褲腳邊和我們的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但舉手抬足間,硬是流淌著城里人的氣息,找不出原因。

        我當(dāng)時的感覺就是:劉紅是來牛軛山接我的。

        我就是這么想的。我當(dāng)時不知道也從沒有想過其他人,特別是班上的同學(xué)有沒有我這樣的感受,心里有沒有浪花。

        記不得是幾年級,語文課本里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的課文,老師要求必須全文背誦。能全文背下來的全班真的只有我,至今也沒有忘。我記得我當(dāng)時總是喜歡把其中的場景與我們牛軛山打比,我總是把自己想象成那個走錯了路,誤入桃花源的人。尤其在我認(rèn)識劉紅以后,我總認(rèn)為自己并不屬于牛軛山,我得離開這里,得把課文記牢了,從字里行間找到之前進(jìn)來的那個入口,原路返回。這是真的,我沒有說假話,我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

        其實,和我同桌不到一個學(xué)期,她就回了城。

        我有生以來收到的第一封書信,就是劉紅寄給我的。也不是寄給我,是專門手工做了一個小信封,夾在寄給她外婆的信里。那一天,我正在山上看牛,生怕叉角黃牯下田吃秧苗,就聽到有人喊我,是在大隊當(dāng)民兵營長的撿寶叔,手里拿了一個信封,說是給我的。我接了,一看,信封上寫了“熊東生親收”幾個字,落了地址,是“市玻璃廠”,早被拆開了。撿寶叔說,不是他拆開的。那個時候,鄉(xiāng)下,哪有什么隱私不隱私。信是用材料紙寫的,折成一塊板;也沒有什么,問了一大串好,說她在城里蠻好,放了暑假,在街上販冰棒。

        這些內(nèi)容,我現(xiàn)在還記得,因為我從沒有吃過冰棒。

        我給她回了信,按市玻璃廠的地址寄了,卻沒有再收到她的回信。多年以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了工作,結(jié)了婚,女兒也出生了;轉(zhuǎn)彎抹角找到她的時候,她也有了自己的家,老公也是部隊回來的,在市公安局工作;她先在市交通局工作,后來就辭了職,下了海,辦起了自己的駕?!?/p>

        “發(fā)什么呆!”劉紅用胳膊碰了我一下。

        我笑了笑:“我在想第一次和你扳手勁……”

        她居然有點不好意思了:“去去去……”

        “人一輩子真快?!蔽艺f。

        “是啊,轉(zhuǎn)眼我都成老太婆了?!?/p>

        “你還年輕。”

        “什么咯!我比你只小幾個月好不好?!?/p>

        “看上去年輕噻。”

        “真的啵?”問這話的時候,神態(tài)和口氣跟當(dāng)年一個樣子。

        “當(dāng)然是真的。沒心沒肺的人,不顯老?!?/p>

        “你說的話我都信。”她笑了,露出那排十分潔白整齊的牙齒,很有些嫵媚。

        看看手機(jī)上的時間,一點整,離司法所約定的兩點半還很充裕。突然想起我的南通科技,趕快打開行情看看。連續(xù)登錄了三次,信號太弱,連接不上。汽車出了一個山坳,來到一個高地,我叫停了汽車。

        劉紅沖身后的兄弟們說:“大家下車方便一下吧?!?/p>

        那幾個兄弟都笑,說不方便,要方便紅哥你自己方便。后排的一個兄弟補(bǔ)了一句,紅哥方便,我們不看,看了長針眼。眾人大笑。

        劉紅嗔道:“討打!”

        我說:“我只是看看股票?!惫挥辛诵盘?。打開一看,天,大盤跳水!大盤指數(shù)在上午收市的時候開始下滑,下午一開盤,跟自由落體一樣,屏幕滿眼泛綠。會不會跟5月28日一樣,又來一個“黑色星期四”?。?

        心情糟糕透了。

        劉紅看了我一眼,輕聲問:“跌了?”

        我不想說話。

        開車的兄弟說:“老大,幫我看一下,深振業(yè)A……”

        劉紅沒好氣地吼了聲:“看什么看!開你的車!”

        省道從鎮(zhèn)中心穿過,成了鎮(zhèn)子的一條主要馬路。司法所、派出所馬路相隔,門對門。

        我們提前十五分鐘進(jìn)了鎮(zhèn)司法所的大門,見姐夫陪著父親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樹下的水泥壇邊上,我忙下了車。劉紅幾乎是同時從另一側(cè)門下來。

        “沒事吧?身上哪里痛嗎?”我著急地朝老父親問,“娘老子呢?她沒什么事吧?”

        “還好?!备赣H說話的聲音和語調(diào)算正常,只是頭發(fā)又白又稀,胡子也沒有刮,顯得特別蒼老,“應(yīng)該沒么子事。你娘在家里,我不要她來,她更加沒事……你跑來干什么!”他最后責(zé)怪道。

        “沒事沒事!”姐夫瞪了父親一眼,搶過話,“你曉得沒事?今天沒事,不等于明天沒事,外面沒事不等于腦殼里肚子里沒事。啊,總說沒事,人家巴不得。在屋里的時候還說腦殼痛,肚子不舒服?!?/p>

        我說:“姐夫哥你辛苦了?!?/p>

        劉紅和爹老子熟,邊動手檢查他的腦袋,捏捏胳膊和腿,邊問有沒有痛處,說些安慰的話。

        姐夫越說越激動,站起,拿眼睛看我:“我現(xiàn)在腦殼炸炸地痛,昏,路都走不穩(wěn),偏偏倒。怎么會不昏,腦殼上挨了七八拳。你看看,這里,這個地方,破了皮出了血?!?/p>

        我點點頭。

        姐夫聲音洪亮,一臉仇恨:“老弟??!你是舅老弟,我是老大,因為是你姐姐嫁給了我。啊,人家都打到屋里來了,用鋤頭把門挖爛,打你爹老子,打你娘老子,打你姐夫姐姐。啊,要不是我在場,你爹老子娘老子今天只怕會被人家要了兩條老命。這口氣我是慪不得。你要是慪得,你就去慪。今天,無論如何得有個說法,司法所也好派出所也好,得罰款,抓人,至少得拘留一個月。啊,我和爹老子要到市里醫(yī)院檢查、住院,所有的醫(y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要賠,少一分錢看看。啊,得了!”

        父親抬頭,道:“莫講得古里古怪,沒那么嚇人。你娘邊都沒挨。饒人不是癡漢,癡漢不會饒人。抓什么人拘什么留!一個屋場,一筆寫不出兩個熊字……”

        “噫……”噫字拖了老長,姐夫腦袋搖斷,偏向一邊,一臉失望,恨鐵不成鋼。

        “好了好了,”我說,“等一下再說?!睕_劉紅道,“你叫兄弟們在院子里呆著,想休息的就在車上休息。你陪我一起進(jìn)去?!?/p>

        劉紅答應(yīng),去商務(wù)車邊交待了幾句,返回,攙了父親的胳膊,走向一樓一間開著門的房。門口有一塊牌子:調(diào)解室。屋里靠墻有一張辦公桌,有不少椅子凳子,空無一人。

        剛坐下,進(jìn)來一個紅臉漢子,進(jìn)門就問:“哪位是熊爹?哦,您老好您老好。我姓張,司法所的所長。您老是我們鎮(zhèn)上的有功之臣哪,七十四了還當(dāng)組長,修橋鋪路,為村民出力,造福子孫,做了很多好事。厚道老人家,都曉得都曉得。您老請坐,請坐?!彪p手將站起的父親攙扶坐下。

        他沖門外大喊一聲:“黑狗,泡茶來。”門外有人答應(yīng)。

        這時,有三個人到了門口。打頭的兩個,是念祖雙手扶了一個女人,十分吃力的樣子。那女人額頭上扎了一條淺色的手絹,走路不穩(wěn),偏偏倒倒,十分夸張、顯眼。知道這女人是念祖的堂客,姓朱,姐夫私下里叫她“豬婆肉”。二人都是滿臉陰云,不說話,進(jìn)了屋自己尋座位坐下。后面進(jìn)來的,年輕,有點個頭,看上去也還結(jié)實。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臉頰特別黑,鼻梁特別高,鷹鉤狀,再有就是兩條胳膊挺粗,毫毛茂盛,黑乎乎的。這人大概就是那個什么通羅子。

        心想,看念祖那樣子,也老了。

        黑狗每人送上一杯用透明塑料茶杯泡的茶,一一接了,沒有茶幾,都近身放在座位邊的地上。

        劉紅站起:“張所,我姓劉,劉紅。這位是熊處,熊爹家的老大,剛從省城趕過來的。”她用手指了指我。

        張所只沖我們點點頭,沒有握手的意思。他走到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收起剛才跟父親說話時的笑容與熱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派頭,手揚了揚,說,各位請坐,請坐。

        念祖就坐在身邊,他側(cè)頭看了看我:“東生,你回來了?!?/p>

        我懶得理他。

        通羅子坐在門口,黑狗最后一個遞給他茶。

        張所點燃一支煙,開始說話,開場白是司法調(diào)解的程序和規(guī)定等等,接著讓雙方發(fā)言:“哪個先講?”

        張所話音剛落,姐夫、通羅子、豬婆肉幾乎同時開口,互不相讓,聲音越來越大,幾乎又是同時站了起來。通羅子突然一個箭步竄到了姐夫跟前,右手食指朝對方敲點:“你還有理,你蠻厲害!?。∧愦蛉?,你有本事再打下看,你打你打,現(xiàn)在打,不打的是畜牲。打女人,算什么本事?三個打一個……”

        姐夫毫不示弱,面對面挺著:“我打人,你們不打人,啊,你打,你打,現(xiàn)在打,我送給你打,不打的是畜牲……”

        那豬婆肉女人也應(yīng)聲沖攏去,加入了罵戰(zhàn)。三個人手指都指指點點,空中比劃,只差碰到對方身體的任何部位。

        頓時,整個屋里一片喧囂,感覺玻璃窗都在震動。三個人聲音十分洪亮尖厲,三個人說什么,一句話也聽不到。一只塑料茶杯被竄來竄去的鞋跟碰翻了,茶水濺了一地。

        吵鬧聲中,其他人都坐著,一聲不吭。

        張所若無其事,坐在辦公桌前抽著煙,看把戲。

        劉紅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

        “夠了!”

        約五分鐘后,張所“啪”地用力在桌面上猛拍一巴掌,同時站起身,大吼一聲,炸雷一樣,臉紅得像關(guān)公。看來,張所這一招百試不爽,那三個人立即個個住了嘴,先是愣了一下,便退回各自座位,悻悻地。

        張所:“夠了嗎?你們夠了嗎?不夠是吧?不夠都給我滾出去,去馬路上罵,罵上三天三夜,罵死你們這條命!”

        他用手指在姐夫、通羅子、豬婆肉之間來回敲點,“看看你們這些人,你們看看!你們是來罵架的,還是來解決問題的?口口聲聲喊打,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這里是一級人民政府,人民政府知道吧!你們哪個敢在這里動手試試!派出所就在對面,不抓你關(guān)你,就奇了怪了!如果相罵打架能解決問題,還來我這里做什么?有理不在言高,是不是???你們看看熊爹老人家,厚道老人家。你們再看看熊爹家的老大,人家是省里的領(lǐng)導(dǎo),處長,專門從省里趕回來,人家的涵養(yǎng)多好,處事不驚……”

        張所說話的中間,有兩個人先后進(jìn)來,第一個是村長熊建國,點頭算是招呼,第二個我不認(rèn)識。劉紅悄悄地告訴我,這人是派出所的劉所,又附在我的耳邊悄悄地說,你不在,人家肯定不得來,最多來個干警。

        張所一直在說話,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一杯茶也快喝完了。從司法調(diào)解,到和諧社會、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再到人情世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平心靜氣,苦口婆心。

        張所說:“現(xiàn)在開始一個一個發(fā)言,擺事實,講道理。有人說話的時候,別的人不準(zhǔn)打岔,不準(zhǔn)插嘴。少年叔侄如兄弟,祖爹高一個輩份,熊爹雖然晚一輩,七十多的人了,熊爹先講?!?/p>

        父親先介紹情況,從組長的工作到修路的情況———沖突的起因,再到今天上午的沖突。父親慢條斯理,文言對仗,一直稱念祖為長輩,直說得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張所兩次起身,提了開水瓶,邊替父親加水,邊說,不起身不起身。老頭必起身,雙手端杯子接了。

        老頭啊,你這是何苦!七十多了,你是想過當(dāng)官的癮,還是想做發(fā)財?shù)膲簦咳说狡呤艁硐?,八十歲郎中———診鬼啊?這些都是你自己的原話。我經(jīng)常對你說,你硬是閑得慌,種點菜養(yǎng)點雞,再在你墓地的周圍多種些樹。樹洞可以慢慢挖,挖不動就請人用炸藥炸,再填上禾田里的泥土。我一直是那句話,你自己的事,趁現(xiàn)在還動得,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做崽的只認(rèn)出錢。

        家里兩副壽木,緊緊扎扎,早二十年前就備好了,年年要請油漆師傅刷一次漆。父母的墓地就在房子旁邊的山尖尖上,兩個拱朝向長沖,麻石墓碑都是父親親自選定的,鐫了他親自撰寫的墓志銘。眼看稀疏的白發(fā),滿臉的溝壑,還有起身和坐下時顫顫巍巍的雙腿……

        父親說話期間,念祖的堂客多次跳出來,聲音尖而脆,插話打斷,糾纏不清,毫無理性。每次都被張所呵斥,叫停。

        父親終于說完了。

        念祖發(fā)言。

        感覺中劉紅對姐夫使了個眼色,雙雙出了門,不一會就回來了,原位坐下??茨嵌四樕矝]見什么異常。

        念祖說到上午打架的細(xì)節(jié),姐夫突然站起,高聲指責(zé)。那通羅子也不示弱,二人像兩頭斗架的公牛,挺身面對,張牙舞爪對罵,焦點是誰先動手打人。

        張所并不著急,沖門外大喊一聲“黑狗”,黑狗幾個人一齊進(jìn)屋,把那二人雙雙推拉出了門。那二人出了門,又較上了勁,在門外驚天動地的。我正要出門,想把姐夫拉到一邊,卻被劉紅拉了一把,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我不要管。

        大概是我之前對基層干部有偏見,總覺得他們一天到晚只曉得吃喝玩樂。卻見張所做事滴水不漏,在我面前對父親尊敬有加,倍加贊賞的態(tài)度就可以說明一切了。又見他在眾人面前,公事公辦,有理有節(jié),火候和分寸拿捏到位,頓時心里有所安慰。心想,有劉紅的關(guān)系,加上永勝打了招呼,司法所也好,派出所也好,怎么樣也多少會給面子。相信張所他們會很公正處理,至少不會偏袒對方。

        我一直很認(rèn)真地聽,心里大致有了底,不再打算說什么。

        我唯一當(dāng)著眾人的面,再三請求村里和村長建國,從明天起,父親必須辭了組長。

        建國答應(yīng)了。

        建國嘆著氣說,現(xiàn)在的村干部太難當(dāng),組長就更不用說了。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作為一個基層干部,做事只能憑良心,不說造福一方,怎么也得為大家多做點好事。如今年輕力壯的都背井離鄉(xiāng),留下一批空巢老人、留守兒童,搞不成器事;一天到晚盡是些芝麻綠豆、雞毛蒜皮,為一點小恩小利,扯皮拌筋……

        手機(jī)響了,我正好懶得聽建國的絮叨,就出了門。

        電話是老鐵打來的,第一句就是恭喜恭喜。我說恭喜什么啊?都煩死了!本來想把身邊的情況跟老鐵說一說,話到嘴邊,還是算了。老鐵說,你沒看行情?我說我正在有事,還真沒看。找了一個借口,匆匆掛了電話。

        已過下午三點。

        忙打開股票行情,一看,真的上來了。大盤在下午開盤連續(xù)下跌,跌去兩百多點,之后一路上行,收盤竟翻紅。南通科技居然快漲停了,收報三十九點三五元!

        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選股如選妻”。

        正是,市道如世道……

        一抬頭,劉紅近身站著,笑瞇瞇的樣子,有些詭異。

        “干嘛?”我說。

        “看你的臉,就知道股票漲了?!?/p>

        “漲了也沒賺幾個錢,只有那么點本錢。”

        “早說了啊,我借點錢給你炒,賠了歸我,賺了歸你?!?/p>

        “你就饒了我吧,”我笑了笑,“我這一輩子,最怕借錢,最怕負(fù)債。借錢炒股,犯第一大忌!再說了,舊賬未了,又添新賬……”

        “你這人就是這點不好。哪有那么較真!懶得跟你說?!?/p>

        “紅啊,你曉得我一個鄉(xiāng)里放牛伢子出身。俗話說,叫花子做官,窮怕噠。更不敢有什么不軌,沒有后臺沒有背景,要是犯了法坐了牢,沒有幾個人救我?!?/p>

        “我救?!?/p>

        “犯了法,誰也救不了。”我說,“我爹老子幾句話我是一直記在心里。他總說,伢崽,錢不是用來花的,是放在口袋里用來壯膽的。我最記得那一年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東拼西湊給我二十幾塊錢。臨分手的時候,又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五塊的票子遞給我。我當(dāng)時一看就知道,他本想把這五塊錢留下來自己花,想想還是掏了出來。我堅持不要。他說,伢崽,家貧路富……”

        “你干嘛呀!”我回頭一看,劉紅眼圈紅了,眼角一顆豆大的淚珠。我笑了笑,從口袋里拿出紙巾遞給她,“第一次見你落淚?!?/p>

        她振了振,一笑,快速用手抹去那顆淚珠,說:“也許人年齡大了,心腸就軟了。不知道為什么,近些年淚點特別低,看個電視連續(xù)劇吧……以前哪這樣???嗨!不說了?!?/p>

        爺們一樣的劉紅,居然也會兒女情長。

        她話題一轉(zhuǎn),說:“你說的我不同意。老爺子不再當(dāng)組長是對的,但他并沒有錯。他一心為公,為牛軛山,功勞籮筐都裝不下……”

        “這個你不懂?!?

        “我懂。這個時候讓他辭了組長,好像錯的是他,錯在他不該當(dāng)這個組長。明明是對方胡攪蠻纏,講霸道?!?/p>

        “我知道,再說這些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p>

        今天的事,說起來其實簡單。

        起因是,念祖認(rèn)為組里不應(yīng)該扣他家修路出工的五百多塊錢工錢,而扣他家工錢的原因,是他應(yīng)繳的修路錢沒有繳足。念祖家離主路最遠(yuǎn),該繳的錢他堂客打死也不同意再繳。

        今天一大早,念祖的堂客罵上門,還用鋤頭挖爛我家的大門。正好姐夫姐姐到了,雙方對罵,念祖的堂客先動手打了姐姐一嘴巴,兩個女人就起了沖突。父親過去勸架,被推到了門前的田坎下。姐夫見了,這才上前,估計把那豬婆肉狠狠地揍了一頓———估計這就是三個人打她一個人的說法。

        那女人吃了虧,回家打電話給兒子。兒子通羅子在外做手藝,聽說親娘挨了打,匆匆趕回家,把姐夫揍了。

        劉紅接著說,那鷹鉤鼻子就是欠扁,換了以前,老娘扁他沒商量。劉紅告訴我,剛才,是她安排姐夫主動去挑釁對方,想讓對方先動手。只要鷹鉤鼻子敢先動手,弟兄們就會一擁而上,廢了他的武功,讓他長點記性,也好給老爺子和姐夫出口惡氣。通羅子不傻,看懂了陣勢,犯了怯。較勁歸較勁,畢竟沒有先動手。

        我一聽,出了一身冷汗,說,幸虧那傻小子沒有先動手。

        劉紅也說是,跟著說:“我們準(zhǔn)備走吧。”

        我點點頭。

        心想,事情都清楚了,就這樣吧。

        也許,我今天根本就不應(yīng)該來,更不應(yīng)該讓她帶四個壯漢來。

        姐夫挑釁不成,早和那四個兄弟站在一起,抽著煙,胡聊海聊。通羅子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一個人悶聲抽煙。

        回到屋里,見張所正等著我們,準(zhǔn)備發(fā)言,忙找座位坐下。姐夫和通羅子也先后進(jìn)來。張所結(jié)合雙方發(fā)言的情況,總結(jié)歸納了今天上午雙方?jīng)_突的起因和經(jīng)過,準(zhǔn)備談三點調(diào)解意見。

        張所第二點意見沒說完,只見那女人從座位上一溜,全身倒在地上,翻滾著,額頭撞地,說我家有錢有勢,說她挨了打,沒有公道,呼天號地。念祖和通羅子兩個人去拉扯,像拉一編織袋的爛泥,提起一串,放下一堆。

        當(dāng)那一家三口還在調(diào)解室的地板上折騰的時候,我出了門,先讓姐夫招呼老爺子到車上休息,招手請張所劉所。

        我說,兩位所長,本人一是很是慚愧,給家鄉(xiāng)領(lǐng)導(dǎo)添麻煩了;二是十分感謝,盡在不言中;三是我是家里的長子,代表父親表示愿意接受司法調(diào)解一切處理結(jié)果。下次再來拜謝,告辭。

        兩位所長無奈,苦笑:“不送?!?/p>

        張所“不送”二字話音剛落,只聽得屋里亂作一團(tuán),天塌下來一樣。

        通羅子扯起嗓子哭喊:“爹呀,媽呀!你們不能死啊,你們不能死啊……”

        幾個人頓時慌了神,忙轉(zhuǎn)身進(jìn)門。

        只見念祖和他堂客雙雙仰面倒在地上,身邊一只農(nóng)藥瓶子打翻在地,流淌一片,滿屋盡是農(nóng)藥刺鼻的氣味。念祖和他堂客嘴唇上還有殘留的深色的液體。通羅子蹲著身子,一會去扶念祖,一會去扶他娘,嘴里哭喊著,沒有半點主張。

        “快!送醫(yī)院!”我喊了一聲。

        建國、黑狗、通羅子等四五個人,七手八腳將二人抬出來。

        劉紅早已安排一個兄弟發(fā)動了商務(wù)車,車門打開。

        鎮(zhèn)中心醫(yī)院距離也就三五百米遠(yuǎn)。

        張所把屋里的情況檢查了一遍,出來,臉紅得有點發(fā)紫,抿著嘴,半晌,終于對我說:“情況并不嚴(yán)重?!?/p>

        他說:“從農(nóng)藥瓶子的情況看,喝得不多,也就一人一口。幸虧他兒子當(dāng)時在場,發(fā)現(xiàn)及時,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問題。這些年,鎮(zhèn)醫(yī)院接診喝農(nóng)藥的病例多,有處置經(jīng)驗……”

        商務(wù)車很快回來了。

        跟著建國也回來了。

        建國說:“醫(yī)生說了,死不了?!?/p>

        建國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這些人,動不動就喝農(nóng)藥……”

        劉紅悄悄地對我說:“那女人也挺可憐的?!?/p>

        我點點頭:“聽說以前蠻好的,潑是潑,不是這個樣子,都歇斯底里了。百分之九十是得了病,不是更年期,就是什么精神疾病?!?/p>

        劉紅打發(fā)那四個兄弟搭車回城,自己坐到駕駛室位置上。

        劉紅開車跟開飛機(jī)一樣,把父親和姐夫送到家。劉紅跟父母混得跟自己是兒媳婦似的,做主安排父母在姐姐家住。

        姐夫似乎對今天的結(jié)果并不滿意,聽劉紅說明天會派人來接父親和姐夫到市里醫(yī)院做檢查,一張臉這才稍稍松弛。

        我對劉紅說:“心里煩,你陪我走走吧?!?/p>

        已是初夏,太陽還沒有落山,夜幕降臨尚早。

        商務(wù)車在窄窄的鄉(xiāng)村公路上疾駛,路上幾乎看不到其他車輛,也少有行人。很快就到了去牛軛山水泥路的接口。

        二人下了車,一路步行。

        迎面吹來一陣山風(fēng),為鄉(xiāng)村的傍晚帶來一絲清涼。

        劉紅什么也不說,跟隨著我的腳步。

        兒時的景象依舊,田地還是那些田地,水塘還是那些水塘,山丘還是那些山丘,田埂、野草、泥土……依舊。新修的水泥路上,其實一兩個月也難得有一臺汽車通行。水泥路是牛軛山最大的變化之一,變化的還有因常年勞累而過早衰老的村民的臉,因無人居住而一日一日衰敗的農(nóng)舍和空空蕩蕩的村落。

        牛軛山人丁最旺的時候,共十六戶人家,六十六口人,田地六十六畝。十六戶人家,一個祖宗,分四大行系,也就是祖宗四個兒子的子孫,都姓熊;到我這一輩還沒有出五服。這些年來,年輕力壯的出去打工的打工,出嫁的出嫁,做手藝的做手藝,本來很小的一個屋場,如今早已人去房空,常住的只有四戶,不到十個人,六十歲以上的占了大半。之前的茅草屋多數(shù)拆的拆,廢的廢,也建了新房,鋼筋水泥,青磚紅瓦,兩層三層,卻是大門緊閉,門前雜草叢生。父母年歲大了,舍不得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老窩,到省城住不上一個月就心里打鼓,只想回牛軛山。我每次回到牛軛山探望父母,看到蕭條的村落,物是人非,悵然若失,心里不是滋味。

        淳樸的民風(fēng),厚道的鄉(xiāng)鄰,本是我永恒的記憶。

        迎面來了一個人,撿寶叔,扛根扁擔(dān)。

        我忙遞上一支煙,替他點上。

        說起今天發(fā)生的事,他搖頭嘆息:“莫講,莫講……”

        他看了一眼劉紅,說:“侄媳婦也來了,一起到我家吃夜飯?!?/p>

        知道他只是客氣,我笑了笑:“不是侄媳婦,朋友?!?/p>

        他“哦”了一聲:“人老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彼又f,想在正門堂立一塊碑石,上面刻上所有為修路出錢出力的人的名字?!疤貏e是東生你的名字?!彼詈蠹恿艘痪?。

        我說,“叔啊,還是算了吧。要立也可以,就是不要刻上我的名字?!?/p>

        他說,“那怎么行,一共十六萬,你一個人占了大半,你爺老子和你的名字要擺在第一個;這條路,不是搭幫你和你爺老子,搞得成器?全屋場的人要感謝你兩爺崽。積德咧!”

        我說,“叔啊,有你這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p>

        撿寶叔也不再說什么,抓起立在地上的扁擔(dān),扛回肩上,向我和劉紅背后的方向邁開了步子。

        我立在原地,望著撿寶叔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

        劉紅說:“這路不夠?qū)挵?,剛剛可以跑一臺車,會車怎么辦?”

        我說:“還不是因為資金的原因,本來要修三米五寬,改為三米。只是在幾個主要豁口加了寬度,修了五個會車島。那有一個,看到?jīng)]有?”我用手指了指。

        劉紅笑:“也不會有幾臺車要會。”

        沿途有三五堆干濕新舊程度不一的牛糞,有一堆被人不小心踩踏了一個腳印,七八步以內(nèi),還有踩牛糞的人用力跺腳而撒落的沾在鞋子上的牛糞渣。

        劉紅見了,笑道:“你們牛軛山的人是不是都喜歡牛糞?”

        “你才喜歡牛糞咧?!?/p>

        “你自己說的,牛軛山的人用牛糞當(dāng)柴火。還有,你小時候放牛的時候,牛拉了糞,喜歡用腳去踩,暖腳?!?/p>

        我真是哭笑不得。

        很快就進(jìn)了屋場,正是雞歸籠人回家的當(dāng)口,卻是如此寂靜,靜得讓人窒息。我家的房子在屋場的最盡頭,水泥路按老路的路線,一直修到我家地坪邊。沒鑰匙,開不了門,我圍著房子轉(zhuǎn)了一圈,大門并沒有挖爛,挖爛的是一對小副門。

        “我們回吧。”我對劉紅說。

        “哥,”劉紅突然停下腳步,抬頭望著我,“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問吧。”

        “你說過,過去你們牛軛山窮,窮得飯都吃不飽,衣服也沒得穿,住的是茅草房子,一雙爛布鞋走的是爛泥巴路,但很少打架。如今大家都有了點錢,不愁吃不愁穿,鋼筋水泥房子,鋼筋水泥路,卻為了幾百塊錢,不惜翻臉,相罵打架喝農(nóng)藥?是不是鋼筋水泥讓現(xiàn)代人變得鐵石心腸了?”

        “問得好?!?/p>

        “你是學(xué)金融的,銀行工作這么多年,見的錢比我見的紙還多,你解釋一下,錢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

        其實,我也一直在琢磨。

        我琢磨的其實是另外一個問題。牛軛山,我心中那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如今居然也通了電,有了電視,有了手機(jī),有了電腦網(wǎng)絡(luò),又修通了水泥路……與外面的世界慢慢地連接為了一體……

        “你不是一直在炒股票嗎?那么想賺錢?其實,我知道你為什么炒股票,為什么那么想賺錢?!?/p>

        “這一波牛市行情機(jī)會難得……”

        劉紅的眼睛變得十分犀利:“不就是你借了我十萬塊錢投到了這條路上嗎?我說過多少次了,這錢不用還。十萬塊錢對我不算什么。還有,你是怕牛軛山的人說你堂堂一個省里的處長沒本事,搞不到錢,寧可自己貼,對不對?”

        “算了算了?!蔽冶荛_她的眼睛。

        “什么算了?說實話哥———在我心里,我一直把你當(dāng)自己的哥哥,從第一次和你扳手勁起。我唯一不喜歡你的就是這一點,干嘛總那么較真,干嘛總那么小心眼?牛軛山的人心地善良,可牛軛山人的心眼,全都就一牛軛小?!?/p>

        “我小心眼嗎?”

        “就是。你以為我不敢講!”

        “好吧好吧,我心眼小,按你的說法,也許是基因和遺傳。搭幫你,總算也夸了一下牛軛山的人心地善良?!?/p>

        “你別跟我耍賴皮!”她不依不饒,“我們……”她停了下來。

        “我們?我們什么?”

        “我們這是沒有緣分,”早已降臨的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臉,“否則,我該是你們熊家的兒媳婦———你不要得瑟,我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熊家的兒媳婦,這路,這十萬塊錢不也該我投嗎?這是一層意思。”

        “說的也是?!?/p>

        “所以,你必須回答我,錢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我怎么回答???欠賬還錢,天經(jīng)地義,這是原則。南通科技再來一個漲停,我就可以還清劉紅那十萬元賬了。

        “你還有第二層意思?”我問道。

        “我們今天也許就不應(yīng)該來……”劉紅和我?guī)缀跬瑫r說。

        就是為了一個小小的念祖,我?guī)讉€電話,調(diào)動了劉紅、張所、永勝,還有四條壯漢……

        我家的地坪本是水泥地,但在地坪和水泥路之間,還有二三尺遠(yuǎn)的泥土空檔。這是我當(dāng)時給他們定的原則,修路的錢,只含主路,所有到戶的那一截都由戶主自己修。我再三敦促父親,千萬千萬不要破例,不要因為我們家出錢多,壞了規(guī)矩。規(guī)矩一壞,大家都要修,亂了套。我的這些原則,原本以為自己偉大,高風(fēng)亮節(jié),居然成了今天這次沖突的第一成因。

        這話我不想跟劉紅說。

        我仍一直琢磨另外一個問題。

        記得小時候,我家的大門很少上鎖,即便上了鎖,鑰匙要么直接插在鎖上,要么掛在門框的釘子上,從來沒有因為沒有鑰匙進(jìn)不了家門。曾經(jīng)世外桃源的牛軛山,個個是面朝黃土背朝天,自給自足,很少有人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如今,人們魚貫而出,魚貫而入,卷起一股股旋風(fēng);小小的牛軛山如一片風(fēng)箏,在空中飄蕩。整個世界都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潮水般蕩滌著每一個大大小小的角落,牛軛山也不例外。

        月亮出來了,清麗的月光照在水泥路上,映射出妙曼的光澤。牛軛山的水泥路是修了,可牛軛山人心里那條泥濘不堪的路,什么時候也能在月光下映射出妙曼的光澤?

        手機(jī)響了。

        電話是建國打來的。建國在電話里有些語無倫次,急得鬼樣。信號弱,電話里嘈嘈雜雜,有一句很清晰:“念祖快不行了……”我一時頭皮發(fā)麻,拉了劉紅的手,朝著商務(wù)車的位置起跑。

        一路上胡思亂想的,我不記得是三年還是四年沒見過念祖了。唉,沒想到,今天一見,竟如同仇家。我平時回家看父母,他多數(shù)時間在外做手藝,不可能看到他,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有機(jī)會。

        也只有過年的時候,牛軛山才會有少有的熱鬧和喧囂。

        外出打工的回來了,一個個有模有樣,躊躇滿志,有的開臺汽車回來,從扎在后視鏡上的紅綢布可以看得出來是新買的,多是吉利、奇瑞、比亞迪一類的。在牛軛山,其他什么都可以缺,過年放鞭炮是不能少的。小時候家里窮,但過年至少得有一掛“千子鞭”,有錢的自然是“萬子鞭”了,噼里啪啦要響好一陣。如今,千子鞭、萬子鞭都不算什么了,家家戶戶早就準(zhǔn)備了若干煙花,和鞭炮同時燃放。我總是想,煙花在白天放有點可惜,聲音是響,通,通,通……那夜空中耀眼的煙花在日光下僅僅顯示出零零碎碎的火星。

        而且無論什么時候,過年的氣氛總是和諧的,尤其到了正月。一派吉祥如意的景象,見面盡是道賀新禧、拱手拜年,一套一套的,相敬如賓。這一點,我父親尤其講究,我們從小就受到了嚴(yán)格的教育和苛刻的訓(xùn)斥。所有所有的不愉快,包括欠債沒還的、吵過架有仇的、偷雞摸狗的,過年的時候,絕對不能也不敢提半個字。

        在牛軛山,我家輩分小,只要在老家過年,吃完年飯的第一件事,按父親的吩咐,我必須帶上堂客,孩子和弟弟一家,挨家挨戶上門去拜年,把牛軛山整個屋場轉(zhuǎn)個遍,回來便滿口袋的瓜子花生桔子和十來根牌子雜七雜八的香煙。念祖家肯定也得去,但多數(shù)時候是大門緊閉,一家人應(yīng)該是在鎮(zhèn)邊邊的樓房里過年……

        建國一直在鎮(zhèn)醫(yī)院的大門口候著,眼睛望穿了秋水。車門剛開,建國說,念祖在病床上一直喊你東生的名字,“東生啊東生,東生啊東生……”喊個不停,說臨死前一定要見一下東生你。又說,他堂客應(yīng)該沒事了。

        念祖面色青紅紫綠。點滴、氧氣,病床邊擺了各種儀器,五六根管子纜線連接著念祖的身體。周圍除了醫(yī)生護(hù)士,還有他兒子通羅子,建國和劉紅站在我的身后。念祖見了我,強(qiáng)撐著要坐起來,被護(hù)士制止。

        念祖聲音微弱,一字一句,說要和我說話,要求病房里所有的人全部出去,包括通羅子。他說了兩次,沒有任何人有離開的意思。他一時不知哪來的力氣,用手試著扯掉連接身體的管子纜線,咆哮一聲:“滾!都給我滾……”

        “念祖……”我的心像針扎一樣痛,我對眾人說:“你們都暫時出去一下吧,要不了多久?!?/p>

        眾人就都出了門。通羅子哭哭啼啼,最后一個離開,拉上病房的門,站在門外,不肯走開。

        念祖十分虛弱,說話聲音很細(xì)。我只有俯下身,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

        念祖說:“東生啊東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雖然輩分我們是爺孫,但我們跟兄弟一樣。小時候的事,跟昨天一樣?!?/p>

        念祖忿忿地說,他的家離主路有半里遠(yuǎn),修路出了錢,路卻通不到家里。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有理虧,他對我說,你是個讀書人,當(dāng)領(lǐng)導(dǎo),讀書人講道理,請你評評理。他說他這一輩子最后悔的事,是沒讓通羅子像我一樣多讀些書,不應(yīng)該讓他從小就跟著自己學(xué)手藝賺錢。念祖的意思,讓我不要為難通羅子。他說,你東生帶來四條漢子,一百個通羅子都不是對手,要通羅子的命不就跟踩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他說他都看到了。他說他也不說官官相護(hù)這樣的話,但張所說的三點意見,三歲細(xì)伢子都聽得出來,有你東生在,光坐在那里,一句話也不用講,有理沒理張所他們只可能向著東生你。

        然后,念祖又?jǐn)鄶嗬m(xù)續(xù)說了一個讓我萬分驚異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念祖結(jié)婚三四年了,一直沒有生育,大小醫(yī)院看遍了,問題出在他自己身上,他念祖沒有生育能力。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了傳宗接代,唯一的辦法就是請人代勞。他心里早就想好了牛軛山一個人,那個人也姓熊。一筆寫不出兩個熊字啊!在方圓幾十里,這個人可以說是能說會道,算寫俱全,德高望重??梢婚_始,對方堅決不同意。最后念祖下了跪,央求,對方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

        后來就有了通羅子。

        念祖說,這事只有三個人知道,絕對沒有第四個人;你東生就是第四個。

        我大腦一片空白。眼前浮現(xiàn)出通羅子那高高的鷹鉤鼻,念祖沒有,念祖的老婆也沒有……

        念祖第二天斷了氣。醫(yī)生檢查發(fā)現(xiàn),念祖多年來犯有嚴(yán)重的心腦血管疾病,喝農(nóng)藥只是誘因,引發(fā)了多種并發(fā)癥,導(dǎo)致心肺功能衰竭。

        我想把手上所有的股票全拋了,算下來前后能賺個十二萬多;打算先把十萬元還給劉紅。劉紅說,你如果再提這事,從此我們分道揚鑣,我只好作罷。我就想,把這十二萬全部交到建國手上,要他幫忙請人把連接念祖家的水泥路修了,剩下的捐給村里。建國電話里對我說,通羅子打死也不會肯要的,臨走的時候放了話,說哪個敢動手動他家的土路上的一粒沙子,當(dāng)心他的瓦刀。

        2015年6月19日,上證指數(shù)再次狂泄三百零七點,大盤表演跳水。第二天就是端午節(jié)。

        股市天天狂跌,內(nèi)心倍受煎熬,幸虧沒有心臟病和高血壓。天天提醒自己,趕快走,可就是不走。眼看各種資訊、各路神仙一起喊:五千點,沖擊六千點,突破前期高點六千一百二十四點……興奮不?打了雞血……好了,終于下來了。咬牙,堅持,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堅持不住了,明天走吧。跟著半夜出來驚天利好,取消存貸比。天那,這可比降準(zhǔn)厲害多了。不走了。不走又跌了。不甘心,下決心不玩了,明天清倉??砂胍褂謥砝谩S知q豫。于是飄紅了,紅色K線,不走了。一日游的紅色K線后,大盤更綠了,更大的綠柱來了。這下真的要走了。半夜三更的,又是三大利好空降,可見管理層不遺余力在護(hù)盤,但信心已去,斗志全無……徹夜難眠,市場一片哀嚎,利好己出盡,明天鐵心揮刀斬股,世界這么大,我要去看看……也許,還將下行至三千五百點甚至三千三百……也許明天可以進(jìn)場了,抄底,可子彈己打光……

        轉(zhuǎn)眼到了七月。

        通羅子辦完念祖的葬事,等親娘稍稍恢復(fù),安頓好,便不辭而別,失蹤了。聽人說,出門前一天,在鎮(zhèn)五金店揀最貴的買了三把嶄新的瓦刀……

        撿寶叔跟著也去世了。

        牛軛山的人越來越少。

        父親終日守在牛軛山,郁郁寡歡。父親說,你們都走吧,都走吧,他和娘老子哪也不去,哪怕牛軛山只剩下他最后一個人。

        牛軛山有個正門堂,位于整個屋場的正中心,青磚青瓦,外墻和地面以大塊的麻石砌成;走過廊堂,是四四方方的天井。生產(chǎn)隊的時候,廊堂兩邊的房子是生產(chǎn)隊的文化室、谷倉、農(nóng)具和雜物房;兩面墻上,有生產(chǎn)隊全體社員的工分牌和一些過時的標(biāo)語,在褪色剝落的墻面上若隱若現(xiàn)。

        這些都是祖宗和長輩們留下來的。

        牛軛山的正門堂,是子孫下跪向祖宗請罪和思過的地方,一跪至少半天。在牛軛山正門堂下跪的事,只發(fā)生在早些年,我所知道的有過三次:第一次是念祖偷了四娭毑放在雞窩里的“引窩蛋”,偷偷煮熟吃了。從小偷針,長大偷金,得了!第二次,望星望月兄弟為了爭自留地動了手,鋤頭把碰破了皮。兄弟相殘,得了!第三次,元德為報復(fù)被光大爹臭罵一頓,在光大爹大門的門坎上屙了一砣屎。光大爹那年都九十七了,是牛軛山最高壽的活祖宗,得了!

        轉(zhuǎn)眼入秋。經(jīng)歷了海嘯一般一波又一波的千股跌停,早已打回原形,再說股票的事已有些多余。

        我獨自回到了牛軛山,雙膝在正門堂的麻石地上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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