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可慧
打布,打的是寂寞吧。
已是夏天。
連雨水都熱鬧起來,噼里啪啦散著,刷洗著燥熱的空氣。上周路過外婆的老舍,在外停留了許久。沒了那個瘦削的老人的身影,只有一個姑娘從里面看我,笑意盈盈的,也不問什么。我突然很想外婆,多少年前,她也是這樣,隔著鐵門,望著外面,為我們可能的到來,隨時準備著笑容,哪怕難過的時候。
十三年,那個別離的寒冬早已過去,外婆的容貌漸漸模糊,只記得她是一個小個子的長發(fā)老太,彎彎的眼睛,高高的顴骨,走起路來,步步生風(fēng)。而且遇人就笑,那么淡然,那么隨意,全然不顧對方是否掛著好臉色。
8歲那年,我獨自走路去外婆家,一路走,一路數(shù),剛見外婆,便迫不及待地拿出紙和筆,寫下一串數(shù)字——1835。然后,舉著紙得意洋洋地跟外婆說:1835步,一點兒也不遠,我要天天來看您。好!好!外婆開心地抱起我哈哈大笑。
外公在我還沒出生時就過世了,雖然他們有6個孩子,但女兒只有媽媽一個。那時,媽媽經(jīng)常叮囑我有空就去看看外婆,媽媽擔(dān)心外婆一個人過日子,總會有些寂寞。那時,我一直覺得,我和外婆之間不過是1835步那么遠,走走就到了。那時,我特別喜歡到外婆家看她打布,一上一下,頗有節(jié)奏。打布是紹興方言,紹興女人喜歡把一些陳舊的布弄濕了,鋪在板子上,然后刷一層糨糊鋪一層布,連續(xù)裱糊幾層后放在太陽下晾曬,等過一段時間干了,就可以把變成袼褙的布扯下來做鞋底、鞋墊兒。聽媽媽說,這樣打過的袼褙,比較干,不會有濕氣,最適合做千層底布鞋。
外婆打來的布,很多都是用來送人的。每每,她與人聊天,聊著聊著,聊到了興頭上,便順手把已經(jīng)晾干的布揭下來送人。倒不是想做人情,而是她本性就是如此。好幾次,聊完了天,扭過身來,一看,布全送完了。我就故意問她:外婆,布呢?她就哈哈大笑,送人了嘛,沒事沒事,我高興啊,布可以再打嘛。她就是這樣真性情,喜歡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全然沒有舊時女人的細膩和溫柔,也不懂得如何取悅別人,所以在他人看來,她甚至有點兒小心眼。
有一次,她跟鄰居懷念起過去的一個人,聽到鄰居對人家評價很不好,一生氣,把給到手的布奪了回去,扔進屋里,“砰”一聲把門甩上,搞得那個鄰居非常尷尬,灰溜溜地走后,再也不敢來了。
媽媽說,像外婆這樣的女人,無論放到哪個年代,總是愛的人極愛,煩的人極煩。她不圓滑,不周全,常常不拘小節(jié)而不自知。有人說她粗,我卻覺得那是豪爽。每天中午,只要路過她門口,就能看見這個滿頭灰發(fā)的老人一手拎著酒壺,一手舉著酒杯,把腿擱在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吃,偶爾喝酒上了頭,還站在門口呼朋引伴,一邊喊一邊笑,笑得整條小街都是她的聲音了。她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干什么,我高興啊?!?/p>
確實隨性。我去她那里玩,從來都是把我往沙發(fā)上一丟,聽她扯閑。有人路過,說,你看,這孩子滿身是汗的,怎么不給她擦擦?她這才意識到要給我擦汗,就一邊打水,一邊扯著嗓子說誰家小子被老媽打了屁股跑她這里躲,誰家丫頭偷溜到她家來看電視,還有誰家嬸子嘴饞買了好多零食藏起來,結(jié)果被狗叼走了怎么都追不上。我就坐在沙發(fā)上笑,她也說得起勁。
然后呢,待她說完,又開始坐在墻邊拿著木錘子打布,一打就是一整天。我那時不明白,外婆為什么要花這么多力氣,弄這些個碎布。媽媽也不明白,甚至一次性給她買了5雙布鞋和鞋墊,讓她別費那個力氣了??赏馄牛琅f固執(zhí)地忙里忙外,每年都要給親朋好友做布鞋做鞋墊。直到2002年,外婆離開。
那天大雨傾盆,早上我還去看過她,她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說:嘿,你來了啊。然后我們彼此靜坐了很久,突然,她說以前你看外婆打布的時候也是這樣哎,你在一邊,我在另一邊。我咧嘴笑笑,那時的我已經(jīng)18歲,有了自以為是的傲氣,總覺得她寡居18年,是早已與社會脫節(jié)的老人。而我過來,不過是因了親情的慣性,話,是沒什么好說的。她碎碎地說了很久的閑話,東一句西一句的,我點頭應(yīng)著,一句也沒聽進去。走的時候,她照例拄著凳子,送我到門口。不知為何,走了十多米,我突然想回頭,卻看到她還像送我出門時那樣,定定地伏在窗口。媽媽說,外婆其實一直都是這樣,嘴上說走吧走吧,心里有著萬千不舍。只是沒想到,那是我見她的最后一面。那個晚上,她因病在睡夢里含笑離去,享年83歲。
我以為,她走了十多年,早已經(jīng)與我的生活脫離。卻不想,她的笑就是那樣讓人忘不了。十三年后再次站在她的家門口,她那爽朗的笑容在我眼前浮現(xiàn)得是那么自然,可是,即使我再走無數(shù)次1835步,也見不到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