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孫方友,2013年7月26日12時20分,因心臟病突發(fā),搶救無效,猝然去世,享年六十四歲??崾钛谉岬哪且惶?,他正坐在案前寫作小說《戴仁權》,他就倒在那未完成的小說殘稿上。
我未去向方友的遺體告別。我不想不愿去看方友的遺容。我不忍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我與方友的母親同庚,我可以算是他的長輩。我希望在我的心中永遠保持著方友的生動形象,那被潁河上空的太陽曬黑又被潁河原野上的風吹紅了的臉龐,那被對生活對文學的熱情燃燒著的明亮的雙眼。我不愿這個形象受到任何打擾而有所損壞。
想起三十多年前孫方友的三十歲,那是1980年。是時,我已在文學圈折騰跌爬滾打了三十年,正與方友的年歲相當。我說折騰跌爬滾打,至今仍痛楚和傷感。這些折騰跌爬滾打,大都與文學的發(fā)展無關?;蚩蛇M一步說,大都對文學有害,比如反胡風、反“右”派、“文化大革命”。1980年春天,河南省在距第一次文代會二十六年之后召開了第二次文代會。如果正常,會間隔得如此之久嗎?終于回歸了文學,可以為文學做些事情了,真想為文學多做些事情,以彌補找回那失去了的太多太多的時光。于是,在文代會召開不久,河南省就召開了農村題材座談會。我在1992年所寫《暈說孫方友》(《莽原》1992年第三期)里記下了對孫方友的最初印象:
那使自己驕傲的十二年前的我的那目光袁看到了什么呢鑰一架壯實的身材被一身褪了色的軍裝所包裝袁一張黑不溜秋的還挺英武的臉膛袁一對賊亮賊亮的眼睛袁那眼神里放射著狡黠與誠實堯謙遜與自信摻雜在一起的光芒遙整個的散發(fā)出潁河岸邊的泥土氣和水草味遙對于城市里被污染的空氣袁這個黑臉亮眼壯實的鄉(xiāng)村青年散發(fā)出的氣味袁就挺新鮮挺好聞袁多少有那么一點凈化效應遙那手也算得上做過莊稼的手袁有握力夠粗糙有膙子遙
孫方友也有他的版本,他于1993年應《老人春秋》之約所寫的《南丁印象》中,如此描述:
第一次見他袁大約是1980年遙野文化大革命冶后袁省文聯(lián)召開了第一次農村題材座談會袁從下面邀請八個人袁我是其中之一袁論年輕袁非我莫屬袁其次是葉文玲袁再次是喬典運遙那時候我還在家務農袁去省城開會還要按天繳納工分款遙當時河南文壇新人輩出袁為何讓我撈了便宜鑰現在想來很可能是鄭克西與南丁兩位老師沒少從中作野梗冶遙由于家窮袁我穿著一件褪色的黃軍裝袁褲子上還補了補丁遙第一次走進省文聯(lián)會議室時心情很緊張遙剛剛進屋袁就聽一個沙沙嗓子的人問袁野哪個是孫方友鑰冶鄭老師拉我走了過去遙那是一位精瘦而不弱的中年人袁迎著走了過來袁握手袁打量袁目光慈祥袁平和而善良袁許久袁只說了一句話野坐吧冶袁話袁像是已從眼睛里說完了浴
那個沙沙嗓子,目光慈祥平和而善良,精瘦而不弱的中年人,就是1980年時孫方友眼中的我。
方友這里說起鄭克西鄭老師,我稍說幾句??宋髋c我是華東新聞學院同學,1949年9月我們一起由上海來河南,先在《河南日報》,1950年2月又一起被重新分配至河南省文聯(lián)。1980年河南省第二次文代會上正式成立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河南分會,克西與我都當選為副主席。方友這個文學新人,是克西首先發(fā)現的,他介紹我看了方友發(fā)表的兩篇作品《楊林集的狗肉》《潁河風情錄》,記得好像是發(fā)表在《安徽文學》和《百花園》上。我也喜歡,以為是從泥土里生長出來的真家伙。我們就商量決定,雖是剛剛起步的鄉(xiāng)村青年作者,但路子很正,潛力很大,請他來開會。這就是方友說的所謂作“?!薄S谑?,他心情緊張地走進省文聯(lián)會議室,這就算是他進了“場”,進了文學這個場。1980年冬天辦了三個月的文學學習班,也請方友到了場。后來被那個班上的有些學員包括方友在內昵稱為“黃埔一期”,那是他們作為寫作者的難忘記憶。學習班結束后又組織學員去西南而后華東的采風活動,歷時近月,大開眼界??宋饕延?010年去世,享年八十一歲,有小說集《杏林春暖》、散文集《三門峽紀事》等存世。
之后,方友就成了經常被邀到場的人。1985年,我以為對新時期的河南文學界是重要的一年,那一年河南的小說家們勤奮勞作,獲得好收成,在全國引起很好的反響,令人高興。年末,即1985年12月10日,我們開了個小說創(chuàng)作評論工作座談會,這個會也請方友參加。我在會上有個講話《繼續(xù)推進小說創(chuàng)作的好勢頭》,專門講了方友幾句話,“還有一個孫方友,也是農民作家,他在潁河旁邊編織著他的潁河風情畫,他的作品,他的語言,我認為是有個性特色的,這也是個‘危險人物”?,F在回想起來,那個“危險人物”看著我的眼睛里寫著感動和興奮。方友在《南丁印象》中說,“掃描器般搜索著他所熟悉或陌生的眼光,每次‘掃描,總要在我的身上‘頓一會兒。我就與他用目光‘交談,仍是投機,仍是和諧?!边@大約可以算作這種目光“交談”中的一次。
1990年方友從他的家鄉(xiāng)淮陽縣新站鎮(zhèn)給我來信,對我1985年時的“危險人物”說,做出回應:“何老師:半年未見,甚是想念。今年我情況可以,到年底有望發(fā)出二十萬字,已占《星火》《北京文學》等刊頭題,《鐘山》將發(fā)表我的中篇《虛幻構成》,用嶄新的視角敘事,由蘇童責編,我不知此篇能否構成‘危險人物的前奏,但我對這部小說抱希望頗大,當然這也有個命運問題。另外《百花園》第十期也將以頭題推出我的筆記小說,四期推出我的四篇已有《小說月報》等幾家轉載。墨白今年也行,《清明》《鐘山》《百花洲》《當代作家》都有中篇問世,《收獲》也有一部《同胞》寫得可以,責編已經送審。情況匯報完畢。學生孫方友敬上,1990年9月10日于故里?!蹦资欠接堰@位大哥的三弟,當年也在故里做小學教師,從事業(yè)余寫作??梢钥闯?,方友對其1990年的成績單有些情不自禁的得意,迫不及待地要告知我。
隨后,又來了,1992年早春,方友寄來一份長長的成績單,還說是要目。我在此不一一列舉,大體上,中篇十幾部,短篇數十篇,小小說上百篇,一百二十余萬字。他在附信中夸我的眼睛,說我在十二年前的1980年第一眼看他時的眼神就充滿自信,自信沒看錯人,云云。并請我為他寫篇文章評說評說。我看了方友那成績單,高興,我看那附信,就想笑,這哪里是夸我,分明是拐著彎兒夸自己啊。文章我寫了,大約是較早評說方友的文字,題為《暈說孫方友》,文章的開頭我就說:“據說十二年前我第一眼看方友的目光叫方友難忘,據說我那目光非常自信,自信沒看錯人。當我看到方友寄來的洋洋灑灑的作品要目時,就很為自己十二年前的那目光驕傲,就很想回憶那目光,只可惜自己的目光自己看不到,回憶就發(fā)生了困難。雖然難于真切地回憶起那目光,看著眼前這要目的洋洋灑灑,也如同喝了杯新毛尖茶那般滋潤了……”可以看到我情不自禁地對方友的贊賞之情。endprint
1992年,我與方友大約有一次見面,方友在《南丁印象》中如此描述:“由于我去年(1992)身體欠佳,南丁先生離職之后我只見過他一面。在省文聯(lián)小招待所,他去看望作代會代表,306房間,他握住了我的手,目光慈祥,平和而善良,打量許久才說,‘要力作!話仍然低沉凝重且殘留著主席風度?!狈接言谕黄恼轮袃纱翁岬轿业哪抗?,重復用了慈祥、平和、善良這幾個詞,我自己不知道是否如此,因為我看不到我自己的目光。還說起我的風度,還是主席的,且殘留著。我還有風度嗎?有意思。小說家孫方友這里用的手法,是寫實還是浪漫呀?
1993年末,我應邀為“潁河作家叢書”寫總序,在那總序中我寫道“于是就順理成章地生長出這套‘潁河作家叢書來。這個陣勢中寫小說的挺紅火熱鬧的孫氏兄弟方友、墨白,寫詩的梁辛,搞評論的李少詠,是熟識的,其他各位朋友則暫未謀面。第一輯即推出十二本,也夠浩蕩。我當然知道這只是他們陣勢中的一部分,這只是他們作品中的一部分”,“搞文學的企求什么呢?自己的作品,如能像潁河水里的波浪中的一滴滋潤過了什么,如能像潁河平原上的春風中的一縷吹拂過了什么,也就得到欣喜和安慰了吧”,“倒真的不必夾著尾巴作文。說不定也有人會弄出更大的氣候來,走向不朽,與永恒奔流不息的潁河共存。那就讓潁河作證吧”。這最后一段文字,是期待也是預言。“說不定也有人”是暗指,潁河作家群中人會看得明白,那是指孫氏兄弟的大哥孫方友的。
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吧,方友被借調至河南省文化廳屬下的《傳奇故事》編輯部工作,編輯部報請文化廳擬正式調入,數年過去仍無消息。方友著急,來找我求計求助。我看著方友那兩雙無助的渴盼的眼睛,我當即爽快答應,此事我來辦。就好像此事就歸我管,我只一句話就可辦成事。其時,我早已離開文聯(lián)的領導崗位,但我與文化廳長是可以說上話且還談得來的朋友,可能是因為廳長政務繁忙忽略了此事,也可能是因為對方友了解不多,導致對這個難得人才的價值認識不足,我要親自去向他游說推薦,我相信他會聽取我的意見的,我信心滿滿把握十足。那天上午送走方友后,我隨即騎了輛自行車直奔文化廳。那時文化廳還在花園路那老地方,經七路往南左拐緯一路往東至花園路,十幾分鐘就到了,我爬上四樓,就找到了正在開會的文化廳長,我把他拉了出來,坐在外間,說了此事,他仔細傾聽并用筆記下。不久,1997年10月,孫方友正式調入《傳奇故事》編輯部,戶口也隨著轉入鄭州。一切順利。此后,方友老將此事掛在嘴上,說我對他有知遇之恩。真不敢當。
趙富海在《南丁與文學豫軍》(作家出版社2013年10月版)里說,他于2009年11月4日至9日首發(fā)在《大河報》上的長文《南丁與文學豫軍》,觸動了一些人的情懷,首先是“‘黃埔一期的學員孫方友,他第一個打電話給我,說:‘趙兄寫得真好。我也寫過南丁,寫得不好。我感恩,沒有南丁就沒有我孫方友。南丁老師第一次見我時,(孫方友學南丁的口氣)低沉的聲音問孫方友來了沒有啊,把我這個農民嚇一跳,這么大個文豪,還知道我孫方友。孫方友是很會過日子的人,打電話很節(jié)省時間,這次很長,他繼續(xù)在電話里說:南丁老師握住我的手說‘方友特色,筆記小說。富海兄,聽到這話我的手都抖,差點兒暈了過去。他話又轉回來,你咋恁會寫,記得那么美,珍貴??!下蛋呀,咱們那班蛋下得都不錯。那時南丁就說,搭個窩,你們下蛋吧!那啥時候啊,剛改革開放,不說啥題材,給咱創(chuàng)造個條件,自由寫作,了不起!”(見該書28頁)。
趙富海這段文字,夸張了。他于2009年冬天發(fā)表在《大河報》的那篇文章《南丁與文學豫軍》,事先我并不知曉,發(fā)表后我才看到。發(fā)表后,方友第一個給富海打電話,他們之間有很好的友情,方友向富海表述對我的情意,我以為這是真誠的。但是,說我握住方友的手說“方友特色,筆記小說”,方友的文章《南丁印象》并無此記載,我也不記得說過此話。因為,方友的筆記小說是從1985年時才啟動的,就是我說孫方友是個“危險人物”時的1985年,而不是我和方友第一次見面的1980年。至于方友在電話里向富海說“這么個大文豪還知道我孫方友”,也可能是他們朋友之間隨意說,形諸文字,我看到,就感到有種嘲諷意味,如坐針氈,扎得我不是“差點兒暈了過去”,是真的暈了過去,叫扎暈了過去。我知道我是誰,我對自己定位十分清晰,我就是一個一生在文學界工作的文學人,在文學界做過編輯做過創(chuàng)作做過評論做過組織領導服務各項工作的文學人。
我之所以要詳細敘述方友正式調入《傳奇故事》此事,是為了澄清另一件事。趙富海所著《南丁與文學豫軍》中說,孫方友是由我調入省文聯(lián)的。有誤,沒有此事,應予更正。富海可能是將這兩件事弄混了。
方友到河南省文學院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是2002年,為時任省文聯(lián)的領導和時任文學院的院長評論家孫蓀、常務副院長小說家李佩甫所為,他們有比我更為聰明的慧眼。
我以為,作為一個文學寫作者的方友,在《傳奇故事》編輯部的數年歷練,到文學院去從事專業(yè)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重要的。《傳奇故事》編輯部的數年歷練,恰與他正在寫作的新筆記體小說相類近,這使他開闊了眼界,增長了才干。去文學院當專業(yè)作家,使他有了全由自己支配的充裕的時間。這不但保障了他創(chuàng)作的量,也促進了他創(chuàng)作的質。有其三弟也是小說家的文字為證,墨白在長文《序〈陳州筆記〉的價值和意義》中說:“方友創(chuàng)作的第二階段是1999年至2013年,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完成的《陳州筆記》一百六十八篇,《小鎮(zhèn)人物》二百八十八篇,構成了孫方友新筆記小說總量的三分之二。孫方友這一時期的新筆記體小說的敘事風格日臻成熟,特別是到了晚后期,《陳州筆記》里的篇章不僅寫得從容自然,氣運暢通,還寫得出神入化,形神渾然一體?!边@符合方友創(chuàng)作軌跡的實際,也是理所當然的。
方友去世后不到兩年的時間,為他開過三次會。這種禮遇,這種榮光,對于一個已逝的作家來說,也屬少見。三次會,我全都去參加了。這三次會分別是,2013年8月9日,插圖本《俗世達人》首發(fā)式暨孫方友追思會;2014年7月26日,孫方友小說全集(二十卷)前八卷《陳州筆記》《小鎮(zhèn)人物》首發(fā)式暨孫方友逝世周年紀念會;2015年3月28日,《陳州筆記》《小鎮(zhèn)人物》研討會。《俗世達人》為方友筆記體小說的精選本,在方友生前即編就下廠,出版時方友剛剛去世,作者本人未能看到。三次會安排得各有側重,話題太多,真是說不完的孫方友。我在三次會上也都作了發(fā)言,關于方友,我有許多話要說,如今想來,意猶未盡。endprint
2014年7月26日的孫方友小說全集(二十卷)前八卷《陳州筆記》《小鎮(zhèn)人物》首發(fā)式暨孫方友逝世周年紀念會上,方友的女兒孫青瑜送我一本書,作家出版社2014年7月出版的孫方友著《小鎮(zhèn)奇人》,計六十三篇,二十八萬字,為《小鎮(zhèn)人物》的精編本,說是為方友生前親自編定。書的封面和扉頁用了我一句話:“孫方友的新筆記體小說要傳世,他是當代偉大的小說家?!边@句話,為我在2013年8月9日方友的追思會上所說,作家出版社在報刊上摘了我這句話作為廣告詞。能為方友的小說的推廣做點兒事說句話,我感到高興和榮幸。
我所以如此說,不是感情用事,不是一時沖動,不是嘩眾取寵,是有著方友的創(chuàng)作實績作為依據的,堅實的依據。河南文藝出版社編輯出版的《孫方友小說全集》,已先推出他新筆記體小說《陳州筆記》《小鎮(zhèn)人物》計八卷,將要陸續(xù)出版的為中篇小說三卷《虛幻構成》(1985—1991)、《血色輻射》(1992—1995)、《都市謊言》(1996—2011),短篇小說二卷《黃色的霧?!罚?978—1989)、《浪漫在瞬間》(1990—2013),小小說、百字小說一卷(1978—2013),長篇小說六卷《武大郎歪傳》《鬼谷子》《衙門口》《女匪》《樂神葛天》《濮家班》。
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小小說、百字小說、長篇小說等且都不說,只說新筆記體小說。孫方友的新筆記體小說七百五十六篇,共約二百六十萬字,收入《陳州筆記》的三百五十一篇,收入《小鎮(zhèn)人物》的四百零五篇。陳州即孫方友生于茲長于茲的河南省淮陽縣的古稱,淮河的主要支流潁河流過境內。小鎮(zhèn),孫方友筆下的小鎮(zhèn)潁河鎮(zhèn),是他生活了四十余年的新站鎮(zhèn)的文學稱謂?!蛾愔莨P記》講述的是民國故事和人物,《小鎮(zhèn)人物》說的是1949年共和國建立之后的人物故事。五行八作,種種色色,這些人物的愛恨情仇、命運遭際無不刻印下他們所生活的歷史時代的印跡,反過來,這些人物的命運則反映了那個歷史時代的風云變幻、跌宕多姿。將其連綴起來讀,即可看作是一部反映中國現當代百年來歷史風云的史詩。這是孫方友站在民間立場以中國氣派的大繁至簡的新筆記體講述的中國故事,是孫方友歷經數十年的耕耘所創(chuàng)造的史詩。方友新筆記體的某些名篇早已在民間不脛而走,雅俗共賞,獲得廣泛的歡迎,民間也早已有“古有《聊齋志異》,今有《陳州筆記》”的贊譽,也有不少名篇已譯成多種外國文字。
這就是我所以說出“孫方友的新筆記體小說要傳世,他是當代偉大的小說家”這句話的理由和底氣。還記得我說此話時,還說了大意如下的話,說起偉大,我們的目光總習慣地投向遠方,時間歷史的悠遠的遠方,空間地域的遙遠的遠方,就仿佛只有茫茫的遠方才是生產偉大的地方。誰料想,偉大就在我們身旁,就是這個我們熟悉的孫方友,糙不拉唧的靠著寫寫小說混進城里的、土氣至今也尚未褪盡的、不吸煙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整天就是寫寫寫,聽說稿費掙了不老少,不但養(yǎng)家糊口,而且養(yǎng)育子女,而且聽說在省城鄭州置買了不止一套房產,且都是大房子,也算是有本事,全靠自己那原先做莊稼磨出膙子之后、寫小說磨出繭子的手,不容易,不簡單。但是,他偉大嗎?他可以被稱作偉大的小說家嗎?你說呢。
孫方友生前所獲的文學獎項中,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終身成就獎,為其比較亮眼的兩個獎項,獲得此獎的有當代十分著名的作家王蒙、馮驥才等諸位,與之為伍,當然榮幸,就小小說這一文體而言,與王、馮諸位相比,方友也無愧。因此,在《小小說選刊》做了近三十年總編輯的楊曉敏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提出他的見解:“孫方友生前創(chuàng)作了許多小小說作品,加在一起近千篇,這對中國文學來講,對小小說來講,都是令人感到非常欣慰的。一種文體,總要有一些非常優(yōu)秀的作家來支撐,孫方友就是支撐這種文體的偉大作家?!睍悦羰菍⒎接训男鹿P記體小說(其多數都符合三千字之內的小小說之規(guī)范要求)都算在小小說之內的。方友之所以獲得金麻雀獎、終身成就獎,作為主持此兩項獎項的資深小小說編輯家,對方友是算總賬的。曉敏認為,方友繼承并發(fā)展的新筆記體小說,只是小小說的一種寫法。將其認定為上世紀80年代以來新興的并發(fā)展繁榮壯大的小小說文體的開拓者奠基者之一的偉大作家,或更適宜。楊曉敏對小小說的深深的情有獨鐘的情結,當然可以理解。他的說法,也自有其道理在。順便說一句,坊間有本書《楊曉敏與小小說時代》(趙富海編著,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一版),據說賣得相當火。
我在1992年早春所寫《暈說孫方友》,有這樣的文字:“70年代末期80年代中期的中國,文壇夠熱鬧。搞文學的有兩支隊伍特活躍:一是經歷過坎坷的中老年作家,做出好像真的‘減去十歲了的樣子在那兒意氣風發(fā);一是下過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即知青作家群,北大荒、陜北山地草原、平原鄉(xiāng)村給了他們許多感受,他們要借助文學傾訴,他們的勢頭那時已初見端倪。河南有河南的特色,這就是直接從泥里土里莊稼棵里冒出來幾個愣頭愣腦的家伙。孫方友是其中的一個。”
孫方友如何冒出來?不妨先往前查勘他的人生步履。大約也是天意,我以為三個“七”對于方友有重要意義。1956年,他七歲,這年他家遭遇一場火災,一場大火將他家化為灰燼,燒得他家傾家蕩產。七歲童年的方友,就親歷了深刻體驗了災難與貧困帶給他的痛苦。1966年,他十七歲,他父親因“四清”中的經濟問題被捕入獄,次年被判三年徒刑在西華農場勞動改造,這對于方友的家來說,好像抽掉了頂梁柱,不啻于十年前那場火災的災難。方友是七個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他是長子,十七歲少年的方友,他的尚未堅強起來的柔弱肩膀,就要協(xié)助母親承擔起家庭這副重擔,正在讀中學的他回家務農做莊稼,之后于1972年初春又遠去新疆察布查爾謀生,在九個月的“盲流”生活中,干過深山伐木、窯場打土坯、賣冰棍等各種營生。1976年,他二十七歲,《孫方友年譜》中如此記載:“春天,在淮陽太昊陵結識作家鄭克西,開始接觸西方文學,學習小說創(chuàng)作?!蔽耶斎皇质煜の业呐笥燕嵖宋???宋髯婕憬凵?,在上海出生在上海長大。他心直口快,性格直爽,敢于擔當,熱心腸,樂于助人,也好為人師(我以為這也是克西的優(yōu)點)。他平日好讀書,閱讀范圍甚廣,閱讀量甚大,其中西方文學占相當分量。他記憶力好,口頭表達能力也甚強,能夠復述他讀過的書的故事,并能點評出它的出彩處,反映著他的文學欣賞水平的高檔次,說起來滔滔不絕,口濺白沫,極其興奮。聊天閑談中,我就常領教他的風采,欣賞著受益著并快樂著。面對《年譜》那簡短的文字,我都能想象出方友在太昊陵前與克西結識會面的場景,那必定是方友求學若渴、謙遜求教而克西誨人不倦、諄諄教導、循循善誘、滔滔不絕,于是方友就開始接觸西方文學、就學習小說創(chuàng)作。endprint
實際上,在這個春天的此前一年的冬天,即1975年的12月,方友剛剛拜訪過在淮陽“五七干?!眲趧拥暮顚毩窒壬?,開始學習寫相聲,并于1976年創(chuàng)作了山東快書《找花鏡》,被收入河南人民出版社的曲藝集《新風格》中,為他的處女作。1977年在淮陽縣公路段宣傳隊做臨時工,邊修路邊演出自編的相聲、山東快書節(jié)目。1978年回到他的新站鎮(zhèn),在文化站做文化專干。
他的短篇小說處女作《楊林集的狗肉》發(fā)表在《安徽文學》1978年第十期小說專號的頭題,一開始就出彩,極大鼓舞了他寫小說的信心。從此,他開始帶領比他小七歲的也酷愛文學的三弟墨白,打起以寫小說為內容的文化翻身仗。何謂?稍加解釋,就是要以寫小說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自己的人生。寫小說能改變命運,改變人生嗎?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孫方友,竟敢作如是想,真乃壯哉!勇士。
七歲童年和十七歲少年的孫方友相繼遭遇到的家庭災難,教會他堅強,滋養(yǎng)著他堅強人格的成長。二十七歲青年的孫方友與作家鄭克西的偶遇,那是造化派遣的使者,專為指點他的前程而來。
所以,我說,七歲,十七歲,二十七歲,這三個“七”,在方友的生命中有其不一般的意義。
結果,都知道了,方友從一個農民,墨白從一個鄉(xiāng)村小學的教師,他們兄弟二人雙雙都成了專業(yè)作家。正如他們所預想的,硬是靠寫小說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和人生。
寫小說靠什么呢?靠生他養(yǎng)他育他的那片土地,靠他的那個在生活中叫作新站、在他的作品中叫作潁河的小鎮(zhèn)??克钤谄溟g的、如今叫作淮陽古稱陳州的那個縣域,靠滋養(yǎng)他的潁河,靠在潁河上空的太陽,靠潁河原野上的四季風,靠百年來曾在那里和正在那里生活的百姓,苦澀也好歡樂也好,悲劇也罷喜劇也罷,或現實或浪漫或傳奇,故事全在他們之中。有一顆悲憫愛憐的心靈,有一雙熱情渴望的眼睛,便會感知便會發(fā)現那是取之不盡的文學寶藏。
還有,還有。
還要行萬里路。方友1972年曾去新疆“盲流”九個月。1980年冬入了文學場后,與同輩的許多文友一起去西南的云南四川而后華東的上海采風。逐步著名之后,受到各地邀請,或獲獎或研討,皆為座上賓,南方北方,飽覽祖國大好河山。成了專業(yè)作家之后,又有了機會去了歐洲的法國、德國、意大利、荷蘭、比利時、奧地利、盧森堡、梵蒂岡,復又去了俄羅斯。他的腿比我長,全是我未去過的地方。
還有,還有。
還要讀萬卷書。
從兩篇孫方友與他的女兒孫青瑜的對談中,可以窺見方友讀書的一些消息,一篇是《努力把家鄉(xiāng)寫成一片原始森林》(《西湖》2012年第五期),一篇是《從象義關系談小說之“小”》(《南方文壇》2013年第六期)。這兩篇對談中,涉及中國古典的駢文、唐詩、宋詞、元曲,涉及《紅樓夢》《西游記》《聊齋志異》,現代的文學巨人魯迅,古代的思想家莊子,當代的作家汪曾祺、王安憶、劉慶邦、方方,甚至年輕的畢飛宇、魯敏等等,國外的,涉及《十日譚》,涉及馬爾克斯、卡夫卡、卡佛、卡爾維諾、莎倫·斯科達等等,方友不但對他們的作品熟稔在心,且能講出他們的小說觀,說出自己的取舍。從這里可以得知,他的讀書之廣,他的寫作的高度自覺,他在寫作實踐和閱讀借鑒中早已壯大。
現在,可以大體知曉,這個從泥里土里莊稼棵里鉆出來的愣頭愣腦的孫方友,如何借助外力,自己將自己培養(yǎng)鍛造成為一個響當當的小說家了。全靠他只知進取的勇敢的心,吸納萬象之營養(yǎng)的包容的心,心無旁騖執(zhí)著專一持之以恒不知疲倦的心。之所以如此,皆在情理之中。
在《努力把家鄉(xiāng)寫成一片原始森林》這篇對談中,方友也談及他三弟墨白的創(chuàng)作。墨白的創(chuàng)作,與其大哥方友走的是全然相反的路徑,是在進行現代派的實驗。方友認為,墨白的實驗已經成功,只待發(fā)現者。據我所知,墨白的作品也是海量。上世紀90年代,墨白曾將其已發(fā)表的作品打包寄我,我也都一一拜讀,但卻無力評說。當時已在周口地區(qū)文聯(lián)《潁水》編輯部工作的墨白,曾表示要來省城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意愿,將其已發(fā)表作品的也是洋洋灑灑的要目寄我,已經離任的我,也只能扮演一個熱心向繼任者推薦的角色了。至于方友所說的只待發(fā)現者,據我所知,坊間關于墨白的評論也是海了去了。我想,如果將其兄弟的作品放在一起讀放在一起評論,作一篇比較文學的大文章,大約會做出一些意味意思意義來。這是另外的話題。
前些日子,我在我的電腦信箱中看到方友的女兒青瑜發(fā)來的她的已發(fā)表出版的作品的要目,知道她已有評論集《小說敘事的差異性》出版,知道她寫了許多評論文字,寫了許多筆記小說,許多隨筆,等等。此前,我在《文藝報》《中國藝術報》上,不時會看到她的隨筆文字,我在她與她父親方友的兩篇對談中,也已看到了她的學問和悟性,她將她父親的文學基因全然繼承,仿佛對她有了些認識。但這要目的洋洋灑灑(也是洋洋灑灑),依然讓我這個耄耋之人的昏花老眼看得只剩下眼花繚亂的份兒了。我在看的當時,心中竟升起一句說給青瑜的話:“閨女,不要太累著了啊?!?/p>
青瑜所寫《亡父不知親人痛》,是篇痛徹肺腑的文字,使閱讀的人也肺腑徹痛。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光,在淮河之濱度過,淮河里有從潁河流來的水,我與方友曾同喝一個水系的水,感情中就有種說不清的親近。我想,方友對我大約也是如此。
想起方友去世五年前的那個7月,即2008年7月。那年年初,河南文藝出版社首次推出他的《陳州筆記》(八卷本),那年的7月某日上午,在省文學院二樓小會議室有一個小范圍的《陳州筆記》研討會。文學院的小范圍的研討會大都在小會議室,大都在上午的9時開始。由經七路的文聯(lián)去經三路的文學院,車程大約需要半個小時左右,左或右視路程中堵塞的情況而定。我每次去開會,大都是向老干部處要部車,于8點半前出發(fā),并未誤過點。那天上午,道路堵塞略嚴重,我遲到了幾分鐘,快步上到二樓,就看到孫方友正站在小會議室門前廊道的西窗口,往文學院的大門那里張望,他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過頭來說:“何老師,正等你。”不用他說,從他由張望而喜悅的瞬間變化的眼神中,我已看出。果然只差我一人。我到了。開會。
方友,如今陸續(xù)為你開的三次會,我都到了。唯獨沒有了你。三次會都在小會議室對面的大會議室開,到會的你的朋友甚眾,當然都是圍繞著你的議論,議論頗多。議論些什么,你都聽不到了。那都是對你不倦勞作所獲成果的贊譽和致敬?,F在想來,朋友的議論總難免要摻雜些感情因素,想不摻雜,也難。我是否也難免?我在前面說,我說方友傳世,我說方友偉大,決不是一時激動,決不是感情用事,可靠嗎?值得相信嗎?且不論。但是,我知道,我說了不算。當代作家,誰人傳世,誰人不朽,誰人偉大,當代人說了都不算。需要等待,等待那個絕對權威的歷史老人發(fā)聲。再想想,什么傳世,什么不朽,什么偉大,全是非詩的非文學的話題,全都多少沾染上些功利的世俗的色彩,那么就讓我們且摒棄它們,以離詩離文學更近些。
方友的骨灰已于2013年8月4日,安葬在他的故里新站那片生他養(yǎng)他育他的土地上,他最牽掛的最放心不下的兩位老人———他的父母也已先后隨他而去。潁河上空的太陽依舊照耀著他,潁河原野上的風依舊吹拂著他,潁河流水的聲響,是他最愛聽的音樂,那音樂伴隨著他的長眠。他勞作他奉獻他做了他想做的,他無愧于故里這片土地,他是潁河值得驕傲的兒子。這就夠了。
方友,安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