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華

口傳文學(xué)的危機與拯救

在人們對文學(xué)的需求越來越多地仰仗于新媒體 時，口傳故事越來越退居于不顯眼位置。講一個故事， 聽一個故事，已經(jīng)從生活的常態(tài)走出，而變得遙遠如 夢。作家的寫作也往世界經(jīng)驗靠攏，所面對的接受者 也不再如口傳文學(xué)那般僅止于身邊人。文學(xué)欣賞帶來 的趣味，如同大眾食品，差別化也越來越小。

聽（看）故事曾經(jīng)是人們滿足于文學(xué)需求的最主 要方式。村鎮(zhèn)里，田野間，擺個書場，搭個戲臺，文藝傳 播即可開始。而更為日常的形式，則是：三三兩兩，街 頭巷尾，村口樹下，人們談天說地，東家長西家短，一 個個故事，一個個人物，汩汩而出。自人類開始文學(xué)征 程以來，口傳文學(xué)就一直在以這樣的方式進行，雖然 書籍的出現(xiàn)也曾削弱些口傳文學(xué)，但識文斷字的太 少，而其影響幾可不計。但電聲文學(xué)對口傳文學(xué)的影 響卻是致命的：從上世紀起到今天，口傳文學(xué)的衰落 與電聲文學(xué)的成長幾成反比。這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轉(zhuǎn) 換。生活方式的轉(zhuǎn)換無可避免，對此是束手無策、空發(fā) 議論，還是竭力有所為，而留取一點過往的生活記憶， 實是判定有無文化擔(dān)當(dāng)?shù)臉?biāo)志。

作家張新安孜孜不倦，致力于對口傳文化的挖掘 與傳承，為我們留存了寶貴的文化記憶。新安小說《申 縣丞》寫道：“周家口雖乃水陸碼頭，豫東重鎮(zhèn)，是與朱 仙鎮(zhèn)、道口鎮(zhèn)、社旗鎮(zhèn)同負盛名的中原四大名鎮(zhèn)之一， 但歷史上卻沒有設(shè)過縣以上建制，歷來由淮陽、商水 兩縣分而治之。全鎮(zhèn)107條街道，以沙潁河為界。河南 岸大部分歸商水縣管轄，河北岸大部分歸淮陽縣管 轄，”小說介紹了周口沿革，接著展示了周口市井風(fēng) 情：“山貨街、坊子街、大十字街，人海人潮，觀者如山， 語笑喧闐，磕頭碰腦，奇燈盞盞，森羅萬象。各色燈籠， 應(yīng)有盡有，有牤牛蛋、羊抵頭、鯉魚跳龍門、獅子滾繡 球；有鹿燈、馬燈、老虎燈；有日燈、月燈、蓮花燈；有桃 燈、梨燈、葡萄燈；有龍燈、蛇燈、鱉精燈；有貓燈、狗 燈、走馬燈?；饦溷y花，煞是壯觀?！?/p>

歷史與文學(xué)之間

張新安小說以記憶為基礎(chǔ)，在記憶之河里存儲的過往生活，不時縈繞于腦際，當(dāng)某種情緒觸動，與存史 的渴望形成契合，創(chuàng)造的動機隨之觸發(fā)，亦即進入劉 勰所言之境界，達到“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 視通萬里”。這時候，文學(xué)的種子在歷史的溫床開始孕 育，最終的文本就獲得了歷史與文學(xué)的雙重優(yōu)勢。

張新安小說筆下人物，既有彪炳史冊的歷史人 物，也有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如曾國藩曾兩度蒞臨 周口，前次是30歲時“進京參加翰林院散館考試”，后 次是圍剿捻軍時。第二次曾國藩到周口，小說這樣寫： “歲月不居，流水似年，已是26個寒暑逝去?！痹凇端幰?子》里，這樣寫：“八月下旬，捻軍牛洛紅部從永城經(jīng)陳 州直逼周家口，曾國藩調(diào)兵迎戰(zhàn)，屢戰(zhàn)屢敗，焦躁得如 熱鍋上的螞蟻，以致毒火攻心，不幾天，兩眼竟腫得小 燈籠一般，惡疼難忍，視物不見。隨軍郎中開了幾個藥 方，服后均不見效，不得已請陸靜軒的祖父陸云齋診 治?！毙≌f以此介紹了“回春堂”值得炫耀的歷史。中國 近代史上另一個著名人物袁世凱本是周口人氏，與周 家口有血緣之親，關(guān)于他的傳說故事亦是不少。

《閃電手》這樣寫：“酒足飯飽后，袁世凱一行看過 周家口太岸霽雪、禹殿水云等美景后，又到畫閣幻影 的關(guān)帝廟游覽，下轎后，袁欲與早已恭候的一幫摧眉 折腰、阿諛奉迎的地方官們打招呼，忽見從路旁閃出 一個神態(tài)自若、氣度不凡的年輕人，迎上袁世凱親昵 地叫道：‘四舅，我是二姑奶奶的婆家侄百順呀！聽嬸 娘講，我小時候您老常抱我，還擺置我的小雞娃玩 呢！”小說以尋常生活語調(diào)，以官愚民聰?shù)奈幕Ｊ?塑造了袁世凱形象。

當(dāng)然，張新安小說筆下的人物大多還是底層百 姓。他筆下的舊人物形形色色，多種多樣，有醫(yī)生、屠 夫、土匪、各路藝人、算命仙、小商業(yè)者。他以精細之 筆，表現(xiàn)了他們庸凡瑣細的生活?！豆啡鉁房坍嬃艘?個以屠狗為生的屠夫形象：“當(dāng)太陽再次從遙遠的東 方探出腦袋的時候，口上人又迎來了繽紛多姿的一 日。這天，狗肉湯只賣了兩只狗，早早收攤回家，四兩 白干酒就著三個錢的五香花生仁一抿，沏上一小壺釅 茶，喚鄰居王老三下棋消遣。就在二人一個饑鷹撲兔，一個虎口搶食；一個巧施封鎖，一個解圍反攻，殺得天 昏地暗，難分難解時，宰驢胡同的吳鐵水找上門來，對 狗肉湯說：“俺那只狗吃得太多，喂不起了，賣給你算 啦！”小說語言潑辣活潑，短短數(shù)行文字，將屠夫的日 常生活表現(xiàn)出來，曾經(jīng)活躍在周口土地之上的小人 物，借著生花妙筆，也獲得了留存周口歷史的機會。

歷史賦予小說的是厚重?？v然閱讀的趣味可能各 有不同，人們不會因為希求真實而排斥虛構(gòu)，但如果 承認生活本身比所有的虛構(gòu)更有趣味，那么，就須承 認，一個好的作家不在于虛構(gòu)了多么美妙的故事，而 在于他將生活本身的真善美盡量多地展示。

根文化

根文化顧名思義，是文化中帶有根本性、本原性、 初始性的文化。它具有一定的地域性和群體性。文化 是在一個個圈子里形成，通過流動、交融、傳承，而較 為穩(wěn)定地反復(fù)呈現(xiàn)，從而給某一特定區(qū)域帶來持久性 影響。大至一個國家，小至一個村鎮(zhèn)，都有自己的根文 化。所以，根文化既有民族文化印記，又帶有地域色 彩。從這方面說，鄉(xiāng)土小說的可貴之處即是帶有根文 化特質(zhì)。由于中國長期處于農(nóng)耕社會，農(nóng)耕社會的生 產(chǎn)方式與生活方式也就成了鄉(xiāng)土小說不可或缺的內(nèi) 容。試圖將過去生活搬到今天，以文學(xué)為載體，喚醒沉 睡的記憶。

張新安小說，撲面而來的就是往昔生活的氣息。 《狗肉湯》這樣描寫“狗肉湯”這一民間人物：“他身材 魁梧，面色黑紅，豎眉下嵌著一雙眼泡微鼓，眼珠靈活 的小眼睛。碩大的腦袋刮得耀眼明光，右腦門處天生 一塊狗舌狀紫痣，正中只長了一根細長的白色長毛， 顯得分外醒目。他蛋子跟胡椒大，就蹲在旁邊看其父 擺弄狗。忙時，就搭把手。一來二去，耳熟能詳，居然對 逮、宰、剝、解狗一套爛熟于心。有的活路，甚至比乃父 有過之而無不及?！绷攘葦?shù)語，一個民間美食經(jīng)營者的 形象躍然紙上?！痘顚殹访鑼懸再u白糖焦饃為生的裴貫 喜，他的相貌是這樣的：“赤紅臉，中等個，腦碩目善， 嘴角天生往上翹，兩道濃重的壽眉，眉梢弧形朝下長， 盤腿一坐，活脫脫彌勒佛再世的裴貫喜，就是河南岸 北首屈一指的活寶一個，一個活寶?！薄逗艏野嘀鳌烽_篇 即展示周家口習(xí)俗：“周家口人重禮儀，講排場，好熱 鬧。紅白喜事、商號開業(yè)、廟會慶典、許愿還愿、中舉及 第、歲時佳節(jié)、縉紳掛匾、豪門祝壽、富家得子、神巫開 堂，必請一班響器，吹打助興，取吉利，烘氣氛?！毙≌f借呼剛形象，將響器演奏盡情展示：“門里出身的呼剛 不僅吹奏的曲牌多，還能吹出許多令人目瞪口呆的花 樣來。單吹、雙吹、哭吹、笑吹、鼻吹、唇吹，得之于心， 應(yīng)之于手，超神入化，功力不俗。”

張新安小說筆下的小人物有鮮明特點：他們往往 是能工巧匠，同時又兼具傳奇性。這些人物成了閃光 點，借助他們，過往生活才能得到一個激發(fā)，從而像引 線一樣，舊人物和生活片段一個個由此勾引出來。

守望鄉(xiāng)土

張新安選擇以文字為伴，精心在一個個方塊字中 間構(gòu)撰，打造著他心目中精神世界的拼圖，在高樓林 立之外，構(gòu)造著卓然不群的精神大廈?！端幰印防锟?畫了老中醫(yī)陸靜軒形象。在作者精細之筆的描繪下， 一個中醫(yī)世家“回春堂”的陳設(shè)鮮明地呈現(xiàn)在面前： “室內(nèi)靠西山墻，是一排古色古香、已失去油漆光澤的 朱紅色藥柜，約三寸見方的小抽屜層層有序，拉手一 色的小銅環(huán)，環(huán)的上下左右貼著約二指寬、四指長的 紅字條，上標(biāo)抽屜內(nèi)藥的名稱。東間堆放著大筐小簍 尚未炮制的中草藥。當(dāng)門倚后山墻，放著一張樣式精 美、烏黑油亮得能映出人影的紫檀條幾，一頭擺放著 一摞摞線裝藥書，一頭陳設(shè)著一對窮工極巧的‘青花 海水龍紋天球青瓷花瓶，中間放一尊紫銅鏤花香 爐?！痹谶@里，回春堂似乎是一種隱喻，喻示著舊生活 的綿長與神韻，這應(yīng)該是作者撿拾于記憶深處，通過 濃縮而著力呈現(xiàn)的過往生活的象征性符號?！洞蛸€》圍 繞周家口人喜歡打賭天性而展開故事，開篇以閑筆方 式，將日常生活里喜歡打賭的種種情景娓娓道來，然 后，小說主人公出場，小說這樣寫道：“舊時周家口的 茶館大都十分簡陋，臨街靠路邊擱三五張做工粗糙， 一摸亂晃蕩的黑漆大方桌，圓圈撂幾張臟不拉唧的條 凳，或蹲或坐，隨客之便。甄炎達把鳥籠掛在路邊的樹 枝上，情趣盎然地把剛剛在河堤上逮的螞蚱掐頭去 腳，逗玩籠中的愛鳥?！毙≌f將一幅老式生活、老式人 物圖景繪畫般展現(xiàn)出來，韻味渾厚而綿長。

鄉(xiāng)土小說起始于對故鄉(xiāng)的回望。現(xiàn)今，張新安小 說使這種回望又增添了一種意義。如同過去離去故鄉(xiāng) 而滋生鄉(xiāng)土之情相一致，今天，雖然置身故鄉(xiāng)卻也如 同置身世界他方，現(xiàn)代生活的同質(zhì)化一樣給我們帶來 迷失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