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劍冰
大山包的女人
◆ 王劍冰
一
毒剌剌的太陽躲過云層,把大山照得明晃晃一片。很少見到在陽光里蓬勃的植物,低矮的草也不是成片地長,這里那里散散漫漫,不是那一層禿黃的綠,你會認為它們早已成標本。這可能就是大山包的特色,鼓凸鼓凸無遮無攔的一個個山包構(gòu)成很多年不變的名字。人們沖這名字來,是看它的突兀,它的蒼涼,它突兀蒼涼中的斷裂與陷落嗎?
眼力往前延伸,如果腳力跟不上,不會有太稀奇的感覺,但是到了懸崖絕壁處,你才會覺得,只有大山包的這種斷裂讓人驚心。視線剛才還直直地伸向前去,到這里突然折斷,斷下了萬丈深淵。我吃驚得不敢下望,怕眼球脫眶而出。
激動過后的人們還在山中迂回,他們想到另一處制高點看獨立云間的雞公山。中原也有一座雞公山,那是昂立山尖對天高唱的雄雞,這只雞公卻在絕壁上嘯出一道峽谷。我走錯了路,盡管才剛五月,高原的太陽卻掃得皮膚生疼,不想再追去,遠遠看著,感覺他們快要走到天邊了。
我開始尋路往回走。對面峽谷的一處褶皺里長滿了草,高高的細細的,不識名字。卻發(fā)現(xiàn)草中有人,近了看,是個女人,她在割那些草,并且已經(jīng)有了不小的收獲,現(xiàn)在她正費勁地將草捆起來,一只手將鐮刀扔上坡,試了幾次,才將草捆子拖上去,然后肩起來,草高高遮在頭頂,下邊拖拉著。山梁上,就看見植物棵子在動,看不見人,更看不見是女人。
二
遠遠看見了馬,一匹匹地從山彎處跑來,馬上坐著人,馬下有人牽著。原來是專門馱送游客的馬馱子。走的近了,才看清那些牽著馬的都是女人。再細看,有的女人背上還背著孩子,孩子在包裹里,和馬,和大人一同經(jīng)受日曬風吹。
馬馱子把游客送到大山包下的溝邊,游客下馬,然后人和馬就在那里呆著,等游客回來?;貋淼挠慰筒灰欢ㄒT馬,所以有的人和馬就長久地呆在那里。山上沒有遮陽擋風的地方,女人們只能或坐或臥在草坡上,有的逗著孩子,有的在織著什么。
我走了過去。她們立時有了話意:哎,你哪里的,要不要孩子?女人說著笑著。我說要不起,她們說不貴,出個錢就給你。我一聽就知道她們是在找話逗樂子,這些人在大山里沒啥樂子,又掩不住豪爽潑辣的性情。我說問一個問題,為什么叫大山包?一個女人回答,大山包?看這話問的,大山包不好嗎?高唄,圓唄,挺唄,是不是呀?她回頭看著其他女人笑。笑著笑著又不笑了,仰著頭看著遠處說,咱們這兒說是在云南,卻不像云南其他地方,惡呀,草都不好好長。你看遠處那個溝下邊,那兒的人要到大山包趕場,半夜里走,走到大山包街子太陽就老高了。出來一趟難啊。龍云知道不?家就在那里,當初不也走出去闖了?多少年后回了一次家,還是把他走苦了。另一個女人接了話茬,跟你說吧,紅軍都沒走過這地方。他們走的扎西,快到四川貴州了。
我說你們怎么知道這些?她們齊聲說,還不是聽你們外面人說的?我又想起了一個問題,就問,怎么都是女人,男人呢?男人?打牌、喝酒、嫖女人去了!一個女人大聲嚷嚷,其他的女人就笑。我說不可能吧?難道你們心甘情愿讓男人這樣?可不,沒法子呀,女人馱馬掙錢,還管帶孩子,回家還要受男人打。一個女人說著跟訴苦似的,邊說邊看看其他姐妹。其他姐妹還是笑。
我知道這話得打折扣,不能單聽她的。我就坐在一個做手工活的女人旁邊。我說她說的是真的嗎?這女人邊飛針走線邊說,你沒看都是女人在做嗎?她的目光放遠了,那個背草的,不也是女人?背草的還在山梁上走著,我說背的是什么?竹草啊,當柴燒的。她說著的時候,那個草個子慢慢轉(zhuǎn)過山彎了。我既看出了她的艱難,也可惜了那些草,它們是大山包的裝點啊。我說出了我的可惜。她說,我們不知道你們怎么想,我們只知道生活。女人不容易啊,你看她,她的眼睛瞟了瞟我身后的一個女人,那么個好人還受老公欺負,老公在外野,回家還動手。
我扭頭看了看她說的那個好人,她不像這些女人都有了高原紅,臉上還有一層嫩嫩的水靈,不白也不黑,身板很正,背后背著一個孩子。她不是和其他女人一樣坐著和躺著說話或做活,而是站立著,眼睛朝遠處望。她背后的孩子被布單子蒙得嚴嚴的。
這里的女人帶孩子都是把孩子往后面一綁,背著干自己的事兒,孩子在后面舒服不舒服,是否擋住了眼堵住了嘴一概不知,布帶子長期捆綁在孩子腰部腿部是否會影響血液流通?冷不冷,餓不餓,渴不渴?女人就這么帶著孩子在大山包上等游客,等著了就牽著馬翻過山梁,一直走到上車點,再返回來等,孩子呢?就像自己身上的一個贅生物。
我站起來向她走去。我說站著風大,這孩子冷不冷?她看了看身后說不冷。其實她是看不見的。我說孩子這么長期綁著會麻木的。她說沒事兒,慣了。我問孩子多大。她說一歲了。我問一句她回一句。他爸爸呢?出門了。你是新來的吧?是,來了倆月了,你怎么知道?我猜的,哪個是你的馬?在上邊吃草。買一匹馬要多少錢?不一樣哦,有一萬多的,也有六七千的。馱一趟馬要多少錢呢?十五塊。
才十五塊,真不貴,我在心里說,我原想的怎么也比十五多。正想著,她主動說話了,你騎嗎?我還沒開張呢?我說我騎但你不能牽著走,我會騎。我真不忍心她背著孩子牽著馬走那么遠,而我坐在馬上。她說那怎么行,都是這樣。我說怎么都是女人在忙,又是馱馬,又要帶孩子?她說男人出門打工了,女人在家出不去,這大山包四周也沒啥活兒,只有馱馬,幸虧外面人稀罕這大山包,女人還能找點兒事兒干。我說你結(jié)婚不久吧?男人放得下?這怎么說呢?人家都出門了,要蓋房,要養(yǎng)家,要買馬,不都需要錢?她回答得跟那些人不一樣,實在。我說男人多長時候回來?她頓了頓,似乎想了想才說,好久了呢,過年都沒有回來。她說話的語氣帶有了哀傷,眼睛望著山包那邊,好像那邊隨時會出現(xiàn)男人的身影。我說看你不像是這里的人?她說我是外邊嫁進來的,要不是打工跟他認識,也不會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也許聊得多了,沒有了生疏感,話就多起來。她說,其實這里也不錯,你沒去跳墩河?那里有好大一片濕地,要是冬天,你就會看到很多很多的黑頸鶴。她說話的神情顯然跟剛才不一樣了。你要么秋天再來,那時到處都是草了,蕎麥也開花了。她的話在我面前鋪展了一山的綠。她說你該去看看雞公山,那里還能看見牛欄江,云一層霧一層的。我遺憾起來,想象群山萬壑間一條玉帶云霧間閃。我知道了,海拔三千二百米的大山包,其實在不同的季節(jié),有著它不同的性情,只是它藏得太深,不輕易向人們展示它的神奇。她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一張宣傳頁,遞給我看,上面說:這里融遼闊、峻秀、險奇、神秘于一身,是一塊沒有污染的生態(tài)完美的凈土。
我說往后來的人多了,這里可能會更好。她說那可托你的福,我們這里掙錢多了,男人們就不往外跑了,心也就守住了。
她說的守住心,不知道指的是男人,還是女人。但不管怎樣,還是對男人出去有一種擔心。
停了一會兒,她說你騎馬嗎?你騎我把馬牽過來。我看見不遠有兩匹馬,一匹瘦瘦的灰色馬,一匹高大的棗栗子馬,低著頭在吃草,草在砂石間長得很低,棗栗子馬時不時要擠一下,并且尥一下蹶子,灰色馬便害怕地躲一躲。不知道哪一匹是她的。
我說我們的人還沒有從山崖邊回來,要么我先給你十五塊錢吧。她聽了搖搖頭,那一會兒你騎時再說吧。她似乎不愿意先接受施舍。她背上的孩子醒了,在包裹里動彈。我說你的孩子被蒙住了,他好像想露出來。她說不要緊,他不愿讓我站著不動,他要走走。說著就不停地在原地走來走去。
我說你的家在什么地方?不遠,在山下你們來的路上。這些女人都是一個村子的嗎?不是,周圍哪里的都有,馬多了,錢也不好掙,人都愛湊熱鬧。我說買一匹馬多長時候能掙回來?她說說不好,一年下來,還要給管理者一千呢。
這個時候聽到有人叫我,看清是詩人哥布,他站在一處山坡上向我招手。我迎了上去,他說他們怕我走丟了,讓他來找我,并要陪我先回去。我說騎馬回去吧?他說路好走的,翻過山頭就不遠了。這個山里長大的哈尼族漢子,完全沒把路當回事兒,我不好堅持,回頭看看那個女人和馬,只好跟著他走了。路上不時有送走游客的女人騎著馬咵地跑回來,帶孩子的只是牽著馬走。
三
我們一路說著話,到出發(fā)地上了車,再等齊了人,車子慢慢開動的時候,我忽然看見那個背孩子的年輕女人牽著馬走在路邊,馬就是那匹毛色暗淡的土灰馬,跟其他的渾身油亮的高頭馬沒法比,價錢也許是最便宜的。她牽著馬一直向前走,大概是要回家去,孩子露出頭來,手里多了一個桔子。停車點有人在賣桔子。車過去的時候,她往路邊讓了讓,仰頭望望這輛暴土揚塵的車。
車子一路開去,沿著山間一片水,那水的名字好,叫海尾子。
轉(zhuǎn)過一個山坡,又轉(zhuǎn)過一個山坡,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小村,這是她的村子嗎?想起她的話,還說不遠,山里人真不把山當山嗎?她好像今天沒有拉上客,提前回來可能覺得很難等著客人,也許要給孩子做飯,或者家里還有老人。
想起來,我竟有了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