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光
論徽州家譜譜傳的價值
——以《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為例
周曉光
《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是一部以傳記為內(nèi)容的家譜,載有吳氏族人傳記73篇。該譜反映出的徽州家譜譜傳之價值,從教化角度看,在于“揚前人之德澤,激勵后人之憤發(fā)”,通過人物言行事跡的描述,引導做人向善的價值觀,倡導美俗良風的社會風尚和推崇讀書崇儒的人生價值。從文獻學角度考察,其價值體現(xiàn)在補史、輯佚和??钡确矫?。而從史料學角度看,譜傳又為有關(guān)歷史問題以及區(qū)域史、家族史等研究提供了原始和典型資料。因此,盡管家譜譜傳普遍存在“為親者諱”和“美化”先人等問題,但其社會教化價值和學術(shù)研究價值應(yīng)受到重視??疾熳V傳的價值,將有助于我們加深對家譜功能及其作用的認識,也有利于學術(shù)研究中對傳世家譜的整理和利用。
徽州;家譜;傳記;族譜;宗譜;宗族;徽學
家譜起源于先秦,早期體例單一、內(nèi)容簡單,大多只是記述世系和先人簡單履歷。南宋以后,編修家譜之風漸長,尤其是明嘉靖以降,民間修譜活動盛行,家譜數(shù)量劇增。據(jù)學界統(tǒng)計,迄今國內(nèi)外公藏機構(gòu)收藏的家譜約有4萬種,且多為明、清、民國時所修①上海圖書館編:《中國家譜資料選編·凡例卷·總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頁。。隨著譜學思想的逐漸成熟和修譜實踐的不斷深入,宋元以來家譜的體例亦趨完備,其內(nèi)容更為豐富,舉凡姓氏源流、堂號、世系表、族規(guī)家訓、家傳、藝文著述和圖像等等,成為家譜的基本內(nèi)容。由于明中葉后家譜修撰模仿史書成為一時之潮流,因此傳記內(nèi)容在家譜中占有了重要地位。顯然,考察譜傳的價值,將有助于我們加深對家譜功能及其作用的認識,也有利于學術(shù)研究中對傳世家譜的整理和利用②常建華《中國族譜的人物傳記》(臺北《歷史月刊》1997年第8期,總第115期;收入《社會生活的歷史學——中國社會史研究新探》,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18~326頁)和《明代宗族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論及家譜譜傳的史料價值。王鐵《淺談舊族譜中人物傳記的文獻價值》(《歷史文獻研究》2008年)論及家譜譜傳的文獻價值,王鶴鳴《中國家譜體例概說(三)》(《尋根》2009年第3期)對家譜譜傳的文獻價值亦有所論及。。
《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以下簡稱《宗祠譜傳》)即是一部以傳記為內(nèi)容的家譜。該譜由晚明吳應(yīng)遷編撰,其子光宮、光室和孫獻吉、旋吉、申吉、凝吉、遇吉于康熙年間略加補充后刊印。吳應(yīng)遷,字安倩,號周虛,生于隆慶六年(1572)、卒于崇禎十七年(1644),幼習舉業(yè),弱冠補博士弟子員,喜好古文,后棄舉研習理學,熱心家譜修撰,撰有家乘和譜傳。其所撰家乘今已失傳,所撰譜傳即《宗祠譜傳》。該譜載有吳氏族人傳記73篇,同時部分傳記附錄有相
關(guān)文獻。該譜資料豐富,體例獨特,有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本文即以該譜為中心,闡述家譜傳記的教化、文獻和史料價值①魏志遠曾利用該家譜對商山吳氏發(fā)展過程及其特點進行論述,見《“富不廢禮,商不忘儒”——對明代休寧商山吳氏宗族的解讀》,《晉中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
康熙年間,商山吳氏族人申吉在《先王父周虛公宗祠譜傳后跋》中稱,吳應(yīng)遷“學宗孔孟,以仁義為本,教化為心”,為“鑒往警來”,遂“積慮苦心,悉見之筆花硯鐵之間,俾悖亂者循孝悌,化奸詭者為善良,賢者知所勉,不肖知所懼,則是書之作也,雖不能上擬《春秋》,而建功立言,昭垂千古,亦豈無小補于我宗族也”②《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先王父周虛公宗祠譜傳后跋》,康熙刊本。。就是說,《宗祠譜傳》其實具有鮮明的教化主旨。吳應(yīng)遷本人在《商山吳氏宗祠譜傳小引》中也明確表示:“立傳之意,為后世子孫法也?!雹邸缎掳采躺絽鞘献陟糇V傳》不分卷《商山吳氏宗祠譜傳小引》,康熙刊本。他主要是通過宣揚傳主積德行善、移風導俗和崇儒尚文等事跡,體現(xiàn)其教化宗旨的。
首先,《宗祠譜傳》濃墨重彩記載了吳氏族人積德行善的事例,以典范人物行跡引導做人向善的價值觀。
揚善諱惡本為家譜書寫的一項基本原則。成化《商山吳氏族譜》明確規(guī)定:“譜,史例也。譜為一家之史,史則善惡具(俱)載,譜則述祖宗之嘉言善行而不書惡,為親諱也?!雹軈鞘啃抛胄蓿骸渡躺絽鞘献遄V》不分卷《族譜凡例》,成化抄本,安徽省圖書館藏。同樣,《休寧流塘詹氏宗譜》也清楚指出:“譜存一族一人之事,書善不書惡,為親者諱也。”⑤詹貴纂修:《休寧流塘詹氏宗譜》卷前《宗譜凡例》,弘治十二年(1499)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蹲陟糇V傳》遵循家譜書善不書惡的基本原則,以詳細筆墨記錄了商山吳氏積德行善的理念、言行和具體事跡。
《宗祠譜傳》通過系列人物言行,向族人和后人展示了商山吳氏向以行善著稱的家族形象。比如,生于北宋真宗年間的吳垓說過,“祖稱皆以積德行善著于時”⑥《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三世祖七宣議垓公傳》,康熙刊本。。生于元延祐五年(1318)、卒于明洪武十一年(1378)的吳朝也說:“吾家積善數(shù)世,嘗聞久蟄者必振?!雹摺缎掳采躺絽鞘献陟糇V傳》不分卷《十四世祖正三府君觀儀公傳》,康熙刊本。生活在明前期的吳保(1371—1439),“鄉(xiāng)以善人稱之”⑧《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六世崇一仲升公傳》,康熙刊本。。明中葉的吳隆興(1444—1518)和吳永珪(1470—1540)父子二人,也是“尚義好禮之譽,溢于縉紳”⑨《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九世祖和十一府君麥山公傳》,康熙刊本。?!蹲陟糇V傳》以諸多商山吳氏族人的言行表明,在宋明間,商山吳氏的善行一直為人所稱道?!蹲陟糇V傳》還以典型人物事例,表彰商山吳氏族人多心存善念。生活在明前期的吳音壽(1379—1449),“生平以濟人為念,凡往來道路崎嶇,則鏟平之;深溝陡澗,則鑿石架梁以渡之”⑩《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六世祖崇二府君仲清公傳》,康熙刊本。。在該傳記的描述中,我們所見的吳音壽不僅力行修橋鋪路善舉,更是常存濟人善念。同樣,前述的吳永珪亦心存善念,認為富裕之人應(yīng)該行義濟眾,“所貴乎富足者,以能行仁義,博施濟眾也,不然一守財奴耳”?《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九世祖和十一府君麥山公傳》,康熙刊本。。在記載商山吳氏力行善事方面,《宗祠譜傳》更是不惜筆墨。據(jù)其記載,宋明間,商山吳氏所行善事不勝枚舉,舉凡修橋鋪路、助貧濟困、捐資助學、賑荒濟災(zāi)及施棺施藥,無不踴躍參與。比如北宋初年的吳待,“樂道人之善而好施予,族姻里黨老而無依、幼而孤者衣食之,歲饑不能自活者賑恤之”?《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世祖二七宣議待公傳》,康熙刊本。。北宋中期的吳師政喜歡仗義疏財,“視勢利漠如也。里中少俊貧不能就學者,給之?;蛴屑倍筚J必如所請,不能償者每毀其券”?《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六世祖八府君師政公傳》,康熙刊本。。明代中期的吳永珪,常扶危濟困,對于病故之人,即“捐己貲買棺以殮”;對于“囊
竭無依”之人,便“厚饋資之”①《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九世祖和十一府君麥山公傳》,康熙刊本。。《宗祠譜傳》塑造了商山吳氏族人自宋至明積德行善的群像,其顯親揚名、教化后人之意甚明。
其次,《宗祠譜傳》詳細記錄了吳氏族人尚文禁訟的事例,倡導美俗良風的社會風尚。
據(jù)典籍記載,宋明間,徽州風俗丕變,最為明顯的是出現(xiàn)尚文風尚、健訟之風、經(jīng)商風氣和奢靡之俗。《宗祠譜傳》“訂正先跡,每事核實,務(wù)使善者勸而惡者懲”②《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許默序》,康熙刊本。,通過收錄人物及其事跡的宣揚,對變化之風俗或揚或禁,意在教化后人,倡導淳樸的社會風尚。
唐宋時期,徽州風尚由“武勁”轉(zhuǎn)為“尚文”。乾隆《歙縣志》載:“武勁之風顯于梁陳,文藝之風振于唐宋,守禮率義自古已然。故質(zhì)樸鄰于嗇儉,謹節(jié)狀若拘牽?!雹矍 缎趴h志》卷1《風土》,“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232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123頁。又乾隆《橙陽散志》載:“武勁之風盛于梁、陳、隋間,如程忠壯、汪越國,皆以捍衛(wèi)鄉(xiāng)里顯。若文藝則振興于唐宋,如吳少微、舒雅諸前哲,悉著望一時?!雹芙窃谱胄?、江紹蓮續(xù)修:《橙陽散志》卷末《信風俗禮教考》,乾隆稿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乾隆《績溪縣志》亦載:“學校者,化民成俗之本也。州縣立學,始自宋之慶歷。而南渡后,徽為朱子闕里,彬彬多文學之士,其風埒于鄒魯。”⑤乾隆《績溪縣志》卷3《學?!罚《荒辏?756)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宗祠譜傳》編撰者對徽州出現(xiàn)的“尚文”風尚極為推崇,其人物傳記首錄人物即為唐代的吳少微。吳少微,名遠,字仲芳,武周長安元年(701)進士,著有《文集》5卷、《經(jīng)籍志》10卷。少微擅長文辭,與當時文學名士富嘉謨、魏谷倚并稱為“三杰”。當時世人文章以徐陵、庾信為宗,格調(diào)綺麗輕靡,而少微和嘉謨卻以儒家經(jīng)典為本,作文雄健高雅。吳、富二人文體獨樹一幟,被稱為“吳富體”,引起時人爭相效仿,由此開啟一代文風。除了褒揚吳少微之外,《宗祠譜傳》還對宋代商山吳氏文人代表吳俯(益章)、吳儆(益恭)兄弟二人的事跡褒譽有加。吳俯與吳儆早年齊名太學,時人有“眉山三蘇,江東二吳”的說法。吳俯于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中進士,歷任寧國府學教授等職?!蹲陟糇V傳》引時人對其評價稱:“造理深刻,下筆如老師,說禪字字有法。”⑥《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九世祖九府君國錄公傳》,康熙刊本。吳儆于紹興二十七年(1157)中進士,授明州鄞縣尉,后出任邕州通判,遷廣南西路安撫使??h志對他的評價是:“資稟雄渾,學該體用,上下數(shù)千年間世變升降、制度因革,燦然若指諸掌,而能劑量之以道;出入諸子百家、天官稗說,靡不洞究,而能折衷之以圣人之經(jīng)。故其發(fā)為文辭,涵蓄演瀁,嚴潔淵奧,每一引筆,若飄風驟雨不可止遏,初若未嘗屑意也?!雹呖滴酢缎輰幙h志》卷6《儒碩》,“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90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761頁、762頁。這就是說,在理學與文學方面,吳儆都有所成就。清初學者趙吉士在《寄園寄所寄》中列舉的宋元明三代14位最有影響的新安理學家,吳儆亦在其中。《宗祠譜傳》在二人的傳記中,除正面刻畫其學者形象與成就外,還特意提到“家居之日,從游者遠自池、饒、宣、睦負笈而至,歲率數(shù)百人”⑧《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九世祖九府君國錄公傳》,康熙刊本。,高度肯定了二人的學術(shù)傳播之功和尚文風氣的營造。此外,《宗祠譜傳》還為吳氏家族其他文人學者,如吳蘭皋、吳義夫等一一立傳,以表明編撰者對家族尚文風氣的贊賞。
在提倡尚文風尚的同時,《宗祠譜傳》對徽州健訟之風則持明確反對的態(tài)度。宋明時期,徽州健訟之風頗為盛行。其健訟之俗乃是尚武余緒與右文之習結(jié)合的結(jié)果。兩宋時期,包括徽州在內(nèi)的江南東、西路,“其俗性悍而急,喪葬或不中禮,尤好爭訟,其氣尚使然也”⑨脫脫:《宋史》卷88《地理志四》,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192頁。。北宋時,徽州人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律令,性喜訟”⑩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62《尚書職方郎中分司南京歐陽公墓志銘》,李逸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907頁。的習俗。明代,徽州健訟之風愈演愈烈,史稱“俗尚氣力,訟起杪忽而蔓延不止”?康熙《徽州府志》卷2《風俗》,“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237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446頁。。對于明代徽
州的健訟之風,嘉靖、萬歷年間休寧吳文奎深有體會:“徽俗故囂訟,爭因蟲猬起?!雹賲俏目骸渡p堂集》卷8《三弟吳廷用行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18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186頁?!蹲陟糇V傳》通過對相關(guān)人物的敘錄,表達了禁訟和止訟的主張。所謂“禁訟”,就是在遇到矛盾糾紛時不輕易興訟。比如,在《十一世祖堂長府君蘭皋公傳》中,編撰者記錄了元代吳錫疇在長兄破家后,有人鼓動錫疇狀告長兄一事。當時錫疇堅決不告,對眾人謝道:“貧窶,命也。二祖以孝友名家,而吾兄弟訟,寧不辱先乎?!本幾邔Υ顺中蕾p態(tài)度。所謂“止訟”,就是息訟,以和解方式解決糾紛。這也是《宗祠譜傳》的基本立場。我們注意到,《宗祠譜傳》收錄了多位傳主止訟的事跡。如十五世吳新童,“見人有急,則思所以拯之;或有以非理忿爭,公以義折之,無不悅服”②《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五世祖榮一府君德新公傳》,康熙刊本。。新童在樂善好施的同時,對于無謂糾紛,常曉以大義,促之和解。又二十一世吳世祥,“遇人有急則解橐濟之,排人難而解人紛,有非口舌所能平者,往往揮金以息之”③《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十一世從宗三九南齋公傳》,康熙刊本。。他不僅樂善好施,而且調(diào)解糾紛不遺余力。三世吳垓,“家饒裕財,亦好施予,人每服其信義,鄉(xiāng)里有斗者、訟者,公以片言決之,無不悅服,斗訟之風幾息,咸稱有識之士也”④《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三世祖七宣議垓公傳》,康熙刊本。。吳垓?qū)m紛的有力調(diào)解,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當?shù)氐慕≡A之風。這些傳主的禁訟和止訟事例,正是《宗祠譜傳》所倡導的。
此外,關(guān)于經(jīng)商風氣,從《宗祠譜傳》所錄《十七世祖尚二府君歸隱公傳·附題歸隱卷后》等篇來看,亦被編撰者視為“良俗”而加以提倡;而奢靡之俗,則被視為“陋習”多遭抵排。如《宗祠譜傳》特別表彰二世祖吳待“性質(zhì)篤厚,遇事警敏,雖家貲豐裕,而不尚侈靡”⑤《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世祖二七宣議待公傳》,康熙刊本。。總之,美俗良風的社會風尚,成為《宗祠譜傳》教化的目標。
再次,《宗祠譜傳》收錄了一批吳氏儒學人物,極力推崇讀書崇儒的人生價值。
尋檢《宗祠譜傳》所錄人物,其特意表彰者,儒學人物居大半。如吳少微、吳俯、吳儆、吳載、吳垕、吳錫疇、吳浩、吳霧、吳世祿、吳瀛、吳世瀚、吳繼仕、吳應(yīng)征等。《宗祠譜傳》在為這些儒學人物作傳時,不僅贊譽其儒學成就,且刻意褒揚其因儒而實現(xiàn)的人生和社會價值,從而表明了《宗祠譜傳》編撰者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也反映了編撰者所追求的教化目標。
《宗祠譜傳》對讀書崇儒人生價值的推崇,不只通過吳氏儒學人物傳記來體現(xiàn),還在非儒學人物的傳記中,表彰其對讀書向儒的追求。如在吳待傳中,稱其“安居樂道,不干仕進,癯然山澤之儒也”⑥《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世祖二七宣議待公傳》,康熙刊本。。《宗祠譜傳》非常欣賞吳氏族人的“業(yè)儒”行為,如二十一世吳世祖命兩子“業(yè)儒”,“凡從子從孫之儒業(yè)者,必獎之、勞之、勸勉之”⑦《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十一世從宗四六敬齋公傳》,康熙刊本。;二十三世吳應(yīng)魁賈而好儒,“年十八自不屑賈,乃棄而就儒”⑧《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十三世從兄簡十三斗垣公傳》,康熙刊本。,《宗祠譜傳》均給予肯定描述。在《宗祠譜傳》中,我們所見的是商山吳氏對讀書業(yè)儒的大力推崇,其突出表現(xiàn)有兩點:一是要求子弟讀書應(yīng)試,二是潛心理學。就讀書應(yīng)試而言,七世祖吳俊富而好儒,不僅“生殖甚殷”,而且還被封為朝議大夫,他“教子孫必以讀書為先務(wù),戒之曰:不讀書,非吾子與孫也”⑨《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七世祖九府君俊公傳》,康熙刊本。。十二世吳霧承繼先人儒風,也要求子孫以讀書為先。又二十二世吳元維,“治舉子業(yè)”,走科舉應(yīng)試之路⑩《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十二世從叔易八七濂水公傳》,康熙刊本。。就潛心理學而言,商山吳氏為宋元明時期著名的理學世家,先后涌現(xiàn)出吳俯、吳儆、吳垕、吳錫疇、吳浩等十數(shù)位理學家。由此可見,通過收錄一批吳氏儒學人物傳記、宣揚讀書業(yè)儒事跡,《宗祠譜傳》極力推崇讀書崇儒的人生價值。
總之,《宗祠譜傳》所錄人物繁雜,包括“有忠信不泯者,有孝行幽微者,有貞節(jié)不渝者,有義勇捐軀者,有文德兼優(yōu)者,有友愛恭睦者,有仗義赒貧者,有創(chuàng)業(yè)開基者,有奮志成家者,有淡薄明志者”①《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商山吳氏宗祠譜傳小引》,康熙刊本。。通過這些人物言行事跡的描述,《宗祠譜傳》意在引導做人向善的價值觀,倡導美俗良風的社會風尚和推崇讀書崇儒的人生價值,其教化目的和價值體現(xiàn)甚明。正如吳凝吉在《譜傳跋》中所說:“凡有關(guān)世教,可為后世子孫法者,無不臚載……欲揚前人之德澤,以期激勵后人之憤發(fā),永啟本原之思?!雹趨悄骸蹲V傳跋》,《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康熙刊本。
《宗祠譜傳》資料豐贍。吳應(yīng)遷在撰寫該譜時,旁征博引,“或采于郡邑志,或錄于墓表志狀,或訪于傳聞遺跡”③吳禔征:《伯祖周虛公譜傳跋》,《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康熙刊本。。此外,吳應(yīng)遷還廣泛搜集各種正史、方志、文集和家族資料,直接附于相關(guān)傳記之后。因此,該譜文獻價值較高,有助于補史、輯佚和???。
首先,該譜在補史方面主要是彌補地方志不足。具體而言有兩點:一是彌補方志缺失,二是修正方志訛誤。
關(guān)于彌補方志缺失,《宗祠譜傳》所撰吳浩傳就是典型一例。吳浩是元代著名理學家,與元明時期新安理學名家程若庸、汪炎昶、趙汸、鄭潛、汪克寬、倪士毅、朱升、鄭玉和唐仲實等人齊名。對此,明代著名儒臣解縉說過:“新安,齊國文公闕里也,遺風余韻,奕世猶存。自宋亡元興,時則有若程勿齋、吳義夫、汪古逸、趙子常、鄭彥昭、汪德輔、倪士毅、朱允升、鄭師山、唐三峰,傳至國初,以性命義理之學講淑諸人,皆不失為文公之徒也。余嘗聞而為之羨慕焉。”④程敏政輯撰:《新安文獻志》卷92下《吳處士伯岡墓志銘》,何慶善、于石點校,合肥:黃山書社,2004年,第2295頁。解縉提到的10人中,除吳浩(義夫)外,其余9人皆載入徽州府志。具體說來,程若庸(勿齋)、汪炎昶(古逸)、趙汸(子常)、汪克寬(德輔)和倪士毅列于弘治《徽州府志》卷七《儒碩》和嘉靖《徽州府志》卷十五《儒林》,鄭潛(彥昭)和唐仲實(三峰)列于弘治《徽州府志》卷七《文苑》和嘉靖《徽州府志》卷十八《文苑》,朱升(允升)列于弘治《徽州府志》卷七《勛賢》和嘉靖《徽州府志》卷十六《名賢》,鄭玉(師山)列于弘治《徽州府志》卷九《忠節(jié)》和嘉靖《徽州府志》卷十六《忠節(jié)》。因此,對于吳浩沒能被方志采錄,吳應(yīng)遷感慨道:“此數(shù)君子多已列于儒碩矣。惟我直軒先生雖已載在祀典,而儒林見遺,得非后裔乏人之故哉?!雹荨缎掳采躺絽鞘献陟糇V傳》不分卷《十二世元七理學名儒義夫公傳·附考跋》??梢?,該譜所收吳浩傳可以彌補徽州方志有關(guān)重要人物記載的缺失。
關(guān)于修正方志訛誤,從該譜所收《青浦遺跡》一文可窺一斑。據(jù)乾隆《青浦縣志》載:“城隍廟,萬歷元年復建青浦縣,遷唐行鎮(zhèn),知縣石繼芳移建于縣東北隅?!雹耷 肚嗥挚h志》卷14《壇廟》,乾隆五十三年(1788)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又光緒《青浦縣志》亦載:“城隍廟,在城東北隅。萬歷建縣,知縣石繼芳移建?!雹吖饩w《青浦縣志》卷3《建置·壇廟》,“中國地方志集成”上海府縣志輯第6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第80頁。不論是乾隆縣志還是光緒縣志,都明確記載青浦縣城隍廟為知縣石繼芳所建。不過,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簡單。據(jù)《宗祠譜傳》附錄的《青浦遺跡》記載:“松之青浦縣治,明季所添設(shè)也。邑事草創(chuàng),城隍無廟,怡園公獨力輸貲創(chuàng)建,不涉一人。迄于今,廟貌巍然,堂構(gòu)煥然?!雹唷缎掳采躺絽鞘献陟糇V傳》不分卷《二十二世季父易卅三怡園公傳》附錄《青浦遺跡》,康熙刊本。按此記載,青浦縣建縣之初并沒有修建城隍廟,青浦縣城隍廟獨力出資者為休寧商山吳怡園公,即明嘉萬年間的吳元綬?!肚嗥诌z跡》一文為康熙十九年(1680)吳獻吉所作。獻吉曾于康熙元年到過青浦,有關(guān)吳元綬修建青浦城隍廟一事,就是吳獻吉實地采訪而得,且在當時還見到“邑人佩公之德,奕世不忘,今雖復新,猶能刊版重立公之諱于西廡”的證物,故而可信度高。因此《宗祠譜傳》中的《青浦遺跡》一文可以修正《青浦縣志》中的相關(guān)誤記。
其次,《宗祠譜傳》收錄的文獻原文和家族資料今多已不存,它為文獻輯佚提供了珍貴史料。我們尋檢《宗祠譜傳》,校以一些名家文集,發(fā)現(xiàn)譜中所收佚文至少有歙縣汪道昆《吳世瀚銘》、吳興陳秉中《題吳士愷歸隱卷詩》、嘉興姚綬《題吳士愷歸隱卷詩》和萊陽姜埰《清故節(jié)婦吳母程孺人墓表》等。
汪道昆(1526—1593)是明代著名官員和學者,著有《大雅堂雜劇》4種、《太函集》詩文120卷、《副墨》24卷、《太函副墨》22卷、《太函遺書》2卷、《春秋左傳節(jié)文》15卷、《增訂五車霏玉》34卷和《楞嚴經(jīng)注》10卷等。其中,詩文集《太函集》120卷,萬歷十九年(1591)刻本,今存。《副墨》24卷,今存5卷本和8卷本,為明萬歷刻本?!短蹦?2卷,崇禎六年(1633)刻本,今存?!短z書》2卷,今佚。在現(xiàn)存汪道昆詩文集中,均沒有收錄《吳世瀚銘》一文。黃山書社2004年出版的點校本《太函集》,亦未見輯錄。顯然,該文屬于汪道昆佚文之一。
陳秉中(1422—1475),字宗堯,浙江烏程縣人,天順元年(1457)進士,歷官翰林院編修,參與纂修《大明一統(tǒng)志》和《英宗實錄》,著有《友檜集》?!队褭u集》今已不存,故其《題吳士愷歸隱卷詩》屬難得的佚文之一。
姚綬(1423—1495),字公綬,號谷庵、云東逸史,嘉善人,天順八年(1464)進士,歷官監(jiān)察御史、江西永寧知府等,著有《云東逸史年譜》《谷庵集》和《云東集》?!对茤|集》今已不存,現(xiàn)存《谷庵集》也沒有收錄《題吳士愷歸隱卷詩》,該詩當屬姚綬佚文之一。
姜埰(1607—1673),山東萊陽人,崇禎四年(1631)進士,歷官密云、儀真知縣和禮部主事,順治四年(1647)避亂徽州,著有《敬亭集》《宣州日記詩集》《嚶鳴錄》《馎饦集》和《紀事摘謬》?!缎萑沼浽娂贰秶馒Q錄》《馎饦集》和《紀事摘謬》今已失傳,《敬亭集》也沒有收錄《清故節(jié)婦吳母程孺人墓表》,該文屬姜埰佚文之一。
此外,譜中所錄德清蔡璿《題吳士愷歸隱卷序》、江陰卞榮《題吳士愷歸隱卷詩》、霅溪張淵《題吳士愷歸隱卷詩》、仁和張僎《題吳士愷歸隱卷后》、歙縣殷都《商山四皓圖序》、張清議《新安學訓周虛吳公傳》、沈鼒《明故儒士生初吳公偕元配節(jié)婦程孺人墓志銘》、陸之祺《清故處士虛白吳公行狀》、許默《清故處士虛白吳公墓志銘》和《明故孝子幼全吳子傳》,亦應(yīng)屬于佚文。這些佚文為相關(guān)文獻輯佚提供了資料。
再次,《宗祠譜傳》中的傳記及所錄文獻,也是??逼渌墨I記載之誤的重要依據(jù)。比如,關(guān)于吳世瀚與吳世泰的名字,休寧地方宗族總志《休寧名族志》稱:“瀚,字子浩,號白石。其為學,宗陽明先生之派,于良知之義多所發(fā)明。耿公督南畿學,與論難反覆,學者多宗之?!逼涞堋疤肿油ǎ艹行种尽雹俨芩密幘幾骸缎輰幟逯尽?,胡中生、王夔點校,合肥:黃山書社,2007年,第429頁。。據(jù)其所載,吳瀚,字子浩,號白石;吳泰為吳瀚弟,字子通。而據(jù)《宗祠譜傳》記載:“白石先生諱世瀚,字道洪”,“弟世泰,字開父,號斗岳”②《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白石先生傳》,康熙刊本。??梢?,《休寧名族志》中的吳瀚當為吳世瀚,字道洪,而非子浩;吳泰應(yīng)為吳世泰,字開父,而非子通。又如,關(guān)于吳仁達的號,成化《商山吳氏族譜》載:“第四世十五府君,號十萬。豐貲厚產(chǎn),甲于一郡,薄取而厚施,歲視糴之貴,廉其價以出之,施及鄉(xiāng)邑,全活者甚眾。產(chǎn)業(yè)不分于三子而分于十孫,每孫計租一萬,他物稱是。”按其所載,吳仁達號“十萬”。而《宗祠譜傳》記載更為明晰:“十五府君,諱仁達。豐貲厚產(chǎn),甲于一郡,薄取而厚施,歲視糴之貴,廉其價以出之,施及鄉(xiāng)邑,全活者甚眾。產(chǎn)業(yè)不分于三子而分于十孫,每孫計租一萬,他物稱是,故時人號為十萬公?!雹邸缎掳采躺絽鞘献陟糇V傳》不分卷《四世祖十五府君仁達公傳》,康熙刊本。由是可見,“十萬”并非吳仁達的號,而是時人對其的尊稱。關(guān)于吳垕的號,成化《商山吳氏族譜》載:“百十講書府君,國錄公之長子也,諱垕,字基仲,十歲能屬文?!倍蹲陟糇V傳》載:吳垕,“字基仲,號月軒。國錄公之冢
嗣,文肅公之從子也。十歲能屬文”①《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世祖講書府君月軒公傳》,康熙刊本。??芍?,吳垕尚有“月軒”之號,而成化《商山吳氏族譜》對此漏載。
此外,關(guān)于吳霧身份,成化《商山吳氏族譜》載:“元九奏差府君霧,字春宇,三四堂長錫疇之長子也?!睋?jù)其所載,吳霧為吳錫疇長子。而《宗祠譜傳》則糾正為:“元九府君諱霧,字春宇,號監(jiān)岳,堂長府君次子也?!雹凇缎掳采躺絽鞘献陟糇V傳》不分卷《十二世祖元九府君監(jiān)岳公傳》,康熙刊本。明確指出吳霧為吳錫疇次子而非長子,且號監(jiān)岳。關(guān)于吳浩身份,成化《商山吳氏族譜》載:“堂長府君有三子八孫……仲子字義夫,號直軒?!庇州d:“元七奉議府君,諱浩,字義夫,又字蜚卿,號直軒。”此處“堂長府君”為吳錫疇。成化《商山吳氏族譜》以吳浩為吳錫疇次子,字義夫、蜚卿。而《宗祠譜傳》載:“元七奉議公,諱浩,字義夫,號直軒,行元七,堂長府君冢嗣,是為奉議公大宗宗子,故稱奉議?!雹邸缎掳采躺絽鞘献陟糇V傳》不分卷《十二世元七理學名儒義夫公傳》,康熙刊本。據(jù)其所載,吳浩為吳錫疇長子而非次子,且說明了奉議公之稱的由來,較為可信。類似于上述對其他文獻的校勘作用,在《宗祠譜傳》中有諸多體現(xiàn)。
總之,在補史、輯佚和??钡确矫?,《宗祠譜傳》都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
《宗祠譜傳》之傳記資料,博收廣采,考訂有據(jù),它為徽州文化及地方歷史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史料。這里,我們分別從徽州學術(shù)史研究、徽商研究、徽州宗譜研究等方面,說明其史料價值。
其一,關(guān)于徽州學術(shù)史研究。
商山吳氏向以詩書傳家,數(shù)百年間曾涌現(xiàn)出一批學者,《宗祠譜傳》有關(guān)他們言行的記載,為徽州學術(shù)史研究提供了可靠的史料。具體而言,一是補充新安理學文獻資料,二是揭示商山吳氏理學傳承途徑,三是闡明心學在徽州的傳播,四是記錄三一教在徽州的影響。
關(guān)于補充新安理學文獻資料。新安理學是朱子學的重要流派之一,主要流傳于徽州(舊稱新安)一帶。該學派崛起于南宋,發(fā)展于元代,全盛于明初,衰落于明中后期,終結(jié)于清中葉。其間,它始終有一脈相傳的理學家群、一以貫之的學派宗旨,對12世紀以后中國哲學史和學術(shù)思想史的發(fā)展演變,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④參見周曉光《新安理學》,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宋明時期,商山吳氏理學人物眾多,其中吳俯、吳儆、吳垕和吳錫疇等人,文獻多有記載。如明程曈的《新安學系錄》載有吳俯、吳儆、吳垕、吳資深、吳錫疇和吳浩等人資料,明人程敏政的《新安文獻志》載有吳俯和吳儆兩人資料,弘治《徽州府志》則有吳俯、吳儆、吳垕和吳錫疇等人資料,而嘉靖《徽州府志》也載有吳俯、吳儆、吳垕和吳錫疇等人傳記資料。但有關(guān)吳霧、吳世祿、吳世瀚、吳元縉、吳應(yīng)征和吳應(yīng)遷等人的資料,已知相關(guān)文獻基本不見記載,因此《宗祠譜傳》關(guān)于這些人物的傳記,可以彌補文獻記載不足。其中,如吳霧,“幼穎悟,日誦千余言,祖、父皆以儒為業(yè),世以清白相承。既長,研窮理學,為文辭必本性命之蘊,不為華言綺語以夸耀”⑤《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二世祖元九府君監(jiān)岳公傳》,康熙刊本。,既說明了“祖、父皆以儒為業(yè)”的家學淵源,也指出了其“為文辭必本性命之蘊”的學術(shù)傾向。
關(guān)于商山吳氏理學傳承途徑。據(jù)《宗祠譜傳》記載,商山吳氏理學發(fā)軔于吳舜選。吳舜選“于理學最精粹,因惡偽學,從歙漳潭門人張某請,遂講學其家”⑥道光《休寧縣志》卷14《績學》,“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52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49頁。。在吳舜選的影響下,其兩子吳俯和吳儆也展現(xiàn)出出眾的學術(shù)才能,“兄弟自相師友,又取正天下所謂有道者,晦庵朱文公、南軒張宣公、東萊呂成公極相愛”。其后,理學在吳氏家族中遞相傳承。吳俯之子吳垕、吳儆之子吳載、吳垕之子吳錫疇、吳載之孫吳資深、吳錫疇兩子吳浩和吳霧、吳浩之子吳朝,皆服膺理學⑦《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三世祖七宣議垓公傳》,康熙刊本。。明代中后期,吳世祿次子元
縉,世祿之孫、元經(jīng)之子應(yīng)魁,元縉長子應(yīng)征、次子應(yīng)遷,皆潛心性命之學。其中,應(yīng)征“專心性命之學,行止坐臥息不離道。于孔孟有獨解,兼二氏之學,所著有《宗孔堂語》《性命雙修辨》”;應(yīng)遷“晚籍儒官,有《著籟集》”。從《宗祠譜傳》記載來看,商山吳氏理學研究有兩個高潮時期,一是宋元時期,一是明代中后期。而不論哪個時期,家傳乃是其主要傳承途徑。
關(guān)于心學傳播。明代中后期,湛若水和王陽明心學先后傳入徽州,對徽州學術(shù)思想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蹲详枙褐尽酚涊d:當時徽州“文成之教盛行,講會者大多不詣紫陽”①施璜等:《紫陽書院志》卷12《汪縣尹》,趙所生、薛正興主編:《中國歷代書院志》第9冊,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60頁。。明末休寧學者汪佑曾感嘆:“自陽明樹幟宇內(nèi),其徒驅(qū)煽薰炙,侈為心學,狹小宋儒。嗣后新安大會,多聘王氏高弟闡教,如心齋、緒山、龍溪、東廓、師泉、復所、近溪諸公,迭主齊盟。自此新安多王氏之學,有非復朱子之舊者矣。”②施璜等:《紫陽書院志》卷16《會紀》,趙所生、薛正興主編:《中國歷代書院志》第9冊,第587頁。《宗祠譜傳》中有關(guān)傳主的記載,為當時心學在徽州的傳播提供了重要佐證。如吳世祿,“晚乃嗜性命之學,與星源葉云山先生、游思堂先生,吾宗密山先生,及族昆季鳳泉公、白石公日相談?wù)摗雹邸缎掳采躺絽鞘献陟糇V傳》不分卷《二十一世祖宗十七府君和齋公傳》,康熙刊本。。其中,密山先生為休寧臨溪吳周翰。周翰,“寤寐圣賢之學,師事王龍溪、羅近溪,篤志于道。耿天臺嘉其學真,引而進之。益孳孳問道四方,與海內(nèi)名彥相切劘”?!按蠖家匀鼠w為學,故欲合天下以成其身。無貴賤、無賢愚,民胞物與,所稱萬物一體者,庶幾有焉。所著有《梅里集》《悟?qū)W吟》行于世,學者稱‘密山先生’?!雹懿芩密幘幾骸缎輰幟逯尽?,胡中生、王夔點校,第471頁。顯然,吳周翰的理學思想傾向于王陽明的心學。白石公為商山吳世瀚。世瀚與“大周趙先生、都峰周先生上下其論議,李禮部逢腸、烏程焦孝廉尤莫逆焉。戊午,之豫章,執(zhí)贄念庵羅文恭之門,因得師事東廓鄒先生文莊。己未之越,謁文成王陽明先生祠,從王龍溪、錢緒山兩先生游,學益進”⑤《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白石先生傳》,康熙刊本。。同樣,世瀚亦服膺王陽明的心學。由此可見,吳世祿、吳周翰、吳世瀚等所“嗜性命之學”,乃是陽明心學,而非程朱理學。這些記載,為明代中后期心學在徽州的傳播提供了實例。
關(guān)于三一教的影響。三一教為明代嘉萬年間福建莆田林兆恩所創(chuàng),它以儒家綱常禮教為立本,以道教內(nèi)丹修煉為入門,以佛教涅槃寂靜境界為極則。三一教深受王陽明心學影響,常被認為閩中王學旁支別派。三一教創(chuàng)立后,林兆恩開始向外傳教。萬歷六年(1578)夏,林兆恩至徽州休寧梅林傳授靜功祛病之法,前來聽講者達幾千人。吳應(yīng)征亦“虔誠往拜,得所傳授,勤而行之,疾頓愈。自是專心性命之學,行止坐臥息不離道”⑥《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十三世伯兄簡十二靜宇公傳》,康熙刊本。。此后,林兆恩弟子王興、真懶相繼傳教徽州,并在梅林建有三教會所。三一教在徽州影響甚大,“惟徽郡各邑舊友甚多,而鄉(xiāng)士大夫、孝廉雍泮,善信宗教者亦最盛”⑦林兆恩:《林子全集》貞集《林子行實》,“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63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第1216頁、1230頁、1231頁。。以往在徽州學術(shù)史和社會史的研究中,因受限于史料,對三一教的關(guān)注并不多?!蹲陟糇V傳》的相關(guān)記載,為我們了解三一教對徽州的影響提供了難得的資料。
其二,關(guān)于徽商研究。
商山吳氏是明代著名商人家族之一。金聲曾說過,商山吳氏“自其先遠祖起家,至今源遠流長,幾幾乎殆十世不失”⑧金聲:《金正希先生文集輯略》卷7《壽吳親母金孺人序》,“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50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第604頁。?!蹲陟糇V傳》記載了大量吳氏族人經(jīng)商事例。這些資料不僅記載吳氏族人經(jīng)商時間、地域、行業(yè)和手段,而且記載了吳氏族人在經(jīng)商過程中的善舉和交游,因而為研究徽商的基本面貌、興起過程、商業(yè)傳
承、事功、社會網(wǎng)絡(luò)和經(jīng)營手段等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比如,關(guān)于經(jīng)商時間,據(jù)《宗祠譜傳》記載,早在明朝建立之初,商山吳氏就開始外出經(jīng)商。這個時間,要早于學界通常認為的徽州商幫正式形成的時間①一般認為,徽州商幫正式形成于明代成化、弘治年間。參見張海鵬等《徽商研究》,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5年。。該譜載,生于至正十二年(1352)、卒于永樂十五年(1417)的吳新童,“皇朝維新之初,思光前人之業(yè),宵衣旰食,早夜勤勞,經(jīng)營四方,日漸豐裕”②《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五世祖榮一府君德新公傳》,康熙刊本。。此后,吳氏族人商業(yè)經(jīng)營代代相傳,經(jīng)商不輟。新童之子音壽、音壽之子悌宗、悌宗之子隆興、隆興之子永珪、永珪之子文謨和文讓,文謨之子世祿,世祿之子元紳、元綬,皆經(jīng)商不輟。其中,生于洪武十一年(1378)、卒于正統(tǒng)十三年(1448)的音壽,“弱冠承父之業(yè),克自樹立,每以繼述為念,東馳西驚,勵志經(jīng)營,往往所至有獲,且有數(shù)倍其息者”③《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六世祖崇二府君仲清公傳》,康熙刊本。。悌宗(1412—1495)“拮據(jù)經(jīng)營,以箕裘為己任,北而齊魯燕趙,南而江淮吳越,足跡殆遍”④《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七世祖尚二府君歸隱公傳》,康熙刊本。。隆興(1444—1518)“與伯兄戮力負荷,懋遷有無于吳越之地,居嘉湖間最多”⑤《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八世祖謙五府君樸庵公傳》,康熙刊本。。永珪(1470—1540)“弱冠游浙之嘉湖,善懋遷化居,有祖考風”⑥《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十九世祖和十一府君麥山公傳》,康熙刊本。。文謨(1491—1562)“少年游山東,涉淮泅,化居齊魯間,既卜地練川,為居貨計,以逐什一,然親賢好禮,樂與四方賢俊游,故尚書太室徐公壽序”⑦《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十世祖敬十六府君得愚公傳》,康熙刊本。。世祿(1513—1578)“既挾計然策,南走吳越,北抵齊梁鄒魯,貿(mào)有無,權(quán)子母,悉中機宜,業(yè)益以饒”⑧《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十一世祖宗十七府君和齋公傳》,康熙刊本。。由此看出,自明初洪武年間至明后期萬歷時期,商山吳氏經(jīng)商不輟。
再如關(guān)于經(jīng)營行業(yè),眾所周知,商山吳氏以經(jīng)營典業(yè)著稱,是明代聞名遐邇的徽州典商。據(jù)該譜載,吳氏除業(yè)典外,尚經(jīng)營棉花業(yè)、布業(yè)和米業(yè)。經(jīng)營棉花業(yè)的如二十一世吳宗法,“父殘后,跋涉江湖,懋遷于吳會,齊、鄭、魯、衛(wèi)之地,足跡殆遍,銖積寸累,至耆艾之年,有數(shù)百金之蓄。嘗販北花過南黃河,舟壞花浮于水。公從急流中撈花登岸,一無所失”⑨《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十一世從宗二十三石溪公傳》,康熙刊本。。又經(jīng)營布業(yè)的二十世吳文珂,“賈布業(yè)于汴梁”,其子世褚“創(chuàng)萬益字號于云間,出布鑣之臨清”⑩《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十一世宗六六益所公傳》,康熙刊本。。經(jīng)營米業(yè)的則有二十一世吳世祥,“有米棧于桐鄉(xiāng)”?《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十一世從宗三九南齋公傳》,康熙刊本。。
據(jù)《宗祠譜傳》記載,明代商山吳氏商人在經(jīng)營手段上也頗為靈活,如嘉靖、萬歷年間,吳元紳和吳元綬兄弟兩人在松江嘉定練川收購棉花,販至嘉興出賣。但是,練川所產(chǎn)棉花,“美惡參差不齊”。對此,元綬“按成規(guī),遵時宜,稽利弊,以收自然之息”;而元紳則不然,“一一品其等第,編成字號,辨別精微”,按其質(zhì)次分類出售,獲得超額利潤?《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二十二世叔父易廿九養(yǎng)心公傳》,康熙刊本。。可見,元紳和元綬兄弟兩人經(jīng)營手段有所不同,所獲利潤厚薄不一。元綬墨守成規(guī),所得利潤微?。辉濎`活變通,所得利潤豐厚。別出心裁的經(jīng)營手段,在商山吳氏家族經(jīng)商中屢有展現(xiàn)。
其三,宗譜研究是目前學術(shù)界非常關(guān)注的熱門問題之一,《宗祠譜傳》對于徽州家譜研究最重要的價值在于提供了新穎的譜例。其主要表現(xiàn)一是內(nèi)容別具一格,二是宗旨推陳創(chuàng)新,三是譜法史考結(jié)合。
在內(nèi)容方面,《宗祠譜傳》與一般家譜明顯不同,沒有記錄姓氏源流、堂號、世系表、族規(guī)家訓、小傳、藝文和圖像等家譜基本內(nèi)容,只有傳記一項,因而屬于專題類家譜。明代中后期,徽州專題類家譜不斷出現(xiàn),有專以藝文為內(nèi)容的
貽范集、清芬錄等,如程敏政《程氏貽范集》、程一枝《程氏貽范集補》和吳紳《新安吳氏傳桂集》等;有專以祠墓為內(nèi)容的墓譜、祠志、祭祀譜,如明代吳可學《吳氏本枝墓譜》、王珙《新安王氏墓譜紀略》、汪仲溍《西溪汪氏先塋便覽》和吳士彥《商山吳氏祖墓四至圖》等;有專以宗族族規(guī)為內(nèi)容的祖訓家規(guī),如吳世祿《商山吳氏宗法規(guī)條》①常建華利用《商山吳氏宗法條規(guī)》探討過商山吳氏宗族的鄉(xiāng)約化問題,見《明代徽州的宗族鄉(xiāng)約化》,《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3期;又見《明代宗族研究》,第283~289頁。等。明代中期以后,徽州專題類家譜的纂修,極大豐富了徽州家譜類型。而《宗祠譜傳》只錄人物傳記,在徽州專題類家譜中別具一格。
在編撰宗旨方面,《宗譜譜傳》收錄吳氏族人“修身齊家,有光前裕后之哲;履歷立行,有激勸可慕之風”者,以達到“不可使其泯沒不傳”之目的。具體而言,就是具有“忠信不泯、孝行幽微、貞節(jié)不渝、義勇捐軀、文德兼優(yōu)、友愛恭睦、仗義赒貧、創(chuàng)業(yè)開基、奮志成家、淡薄明志”其中之一的,都為之立傳。反之,只要有“行一不義、踐一非禮”②《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不分卷《商山吳氏宗祠譜傳小引》,康熙刊本。,皆不得立傳。由此可見,《宗譜譜傳》以“忠孝節(jié)義、文章勛業(yè)、友愛恭睦、慈善明志”為基本原則。這些原則,亦為一般家譜所遵循,如《新安名族志》即以“忠孝節(jié)義、勛業(yè)文章”為宗旨。而《宗譜譜傳》提出的“淡薄明志”入傳原則,在徽州家譜編撰中則甚為少見。這說明,《宗譜譜傳》宗旨在繼承前人的基礎(chǔ)上又有推陳創(chuàng)新之舉。
在譜法史考結(jié)合方面,《宗祠譜傳》采取史學纂修方法,資料直接來源于家族文獻、正史、方志以及墓志銘狀,較為真實可靠?!蹲陟糇V傳》對廣泛搜集的材料,并不照搬照抄,而是仔細比對、詳加考訂。如對吳士信《商山吳氏族譜》材料,吳應(yīng)遷在引用時,“自始祖至十五世傳俱屬舊譜所載,其中有差訛,皆已改正”。如上數(shù)端,為我們研究徽州家譜提供了重要的新穎譜例。
綜上所述,由《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反映出的徽州家譜譜傳之價值,從教化角度來看,在于“揚前人之德澤,激勵后人之憤發(fā)”,具有“俾悖亂者循孝悌,化奸詭者為善良,賢者知所勉,不肖知所懼”的功能。從文獻學角度考察,體現(xiàn)在補史、輯佚和??钡确矫妗6鴱氖妨蠈W角度來看,譜傳又為有關(guān)歷史問題以及區(qū)域史、家族史等研究提供了原始和典型史料。因此,盡管家譜譜傳普遍存在“為親者諱”和“美化”先人等問題,但其社會教化價值和學術(shù)研究價值應(yīng)受到重視。本文所考察的《新安商山吳氏宗祠譜傳》,為我們了解徽州家譜譜傳的價值,提供了一個典型樣本。
責任編校:張朝勝 黃 瓊
K295.4
A
1001-5019(2015)06-0079-10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11&ZD094);“安徽大學校學術(shù)與技術(shù)帶頭人引進工程”資助項目
周曉光,安徽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歷史學博士(安徽合肥 23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