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
只因為你的胃不可背叛
□七堇年
1歲的時候,我家的陽臺正對長江。據(jù)我母親說,為了給我喂飯,她必須用左手抱著我,同時拿著碗,右手舉著勺子,站在能看見江景的地方,哄我:“快看呀,輪船來了!”趁我一高興就對著輪船發(fā)出“哇……”的叫聲之前,趕緊舀一勺食物塞進我嘴里——不用這種把戲,我根本不肯張開嘴。
4歲的時候,幼兒園的食物慘不忍睹。一個灰色的大鋁桶,裝一桶清水白面,黏糊成一坨,一個鐵勺舀出來,啪一聲屎一樣填進碗里,喂給我們。我想不通為什么別的小朋友可以吃得那么香。我永遠難以下咽,吃到最后一個,飯?zhí)每湛?,老師急得要死,忍不住親手灌我,眼看快喂完的時候,我實在受不了了,哇的一口全嘔吐了出來,把她嚇壞了。我媽媽還為她受到驚嚇而道歉,說,“這孩子就這樣,一個鵪鶉蛋她都一口吞不下去,要分成幾口,還一邊吃一邊翻白眼?!?/p>
步入青春期,大約是因為身體開始發(fā)育,我的胃口漸漸變好了,飯量增大不少。中學階段,是我吃貨道路的改革開放階段。高中的食堂雖然難吃,但身陷囚籠沒有選擇,只能接受壟斷。在沖飯(沖向食堂買飯的簡稱)這件事上,我和我的飯搭子配合密切,今天我扛書包,你沖飯;明天你扛書包,我來沖飯。
改革開放之后,我的吃貨之路取得重大成就。記得在香港讀書的那一年,學校食堂的飯量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少了。一般我會吃一個三明治,一碗米線,然后再吃一碗叉燒飯,才能飽。
有一天,一個很斯文的女同學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吃掉了一個三明治,又捧起了一碗米線準備下口。她驚叫起來,說,“你吃這么多?。??”我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無辜地望著她,說,“我還沒墊著底呢……一會兒還有一碗叉燒飯……”
她那個無比復雜的表情我一輩子忘不了。
胃口太好的尷尬還不止這個。我不挑食,尤其餓起來,就連盒飯也覺得非常好吃。常常在別人很小心地嘗了一口,抱怨“啊這個好難吃啊……”的時候,我卻剛好興高采烈地脫口而出“哇這個好好吃……”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重合到一起,也是醉了。
也是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有一周國際課程在布拉格進行。但我在布拉格待了兩天就坐不住了,逃課跑去了維也納。那兒什么都好,什么都美;但茨威格也好弗羅伊德也好施特勞斯也好,都不能安撫我哭嚎的胃;物質(zhì)食糧的貧瘠讓我意識到,所有的精神追求都是飽暖思淫欲,只有吃飽了撐的,才顧得上。
由于抗拒參考任何旅行攻略,導致我打開這座城市的方式必然不對,否則為什么我在維也納走那么遠,卻幾乎看不到像樣的餐廳;當然,像樣的我也吃不起。當年的地鐵站小攤上,一小塊冰冷的隔夜的比薩售價兩歐。放眼望去,唯一可選擇的館子只有麥當勞。這怎么行呢?
我的胃是純正而高貴的四川血統(tǒng),巍巍天府之國,任何一個蒼蠅館子廁所串串都甩這兒十八條街,豈能容得下這種侮辱,所以我忍饑挨餓,在及踝的大雪里走路走了一天,凍得整個人都廢掉了,恨不得能坐下來喝一碗熱騰騰的老媽蹄花湯,再吃一碗香辣重慶小面,有鮮肉云吞就太棒了……
2012年,有一些意大利學者來到我工作的實驗室進行訪問,他們要待3個星期。在用餐的時候,我每次都親自給他們點清淡的,不辣的,鮮美的中式菜肴,我知道他們不能吃辣。
但吃了兩天中國菜之后,他們就開始紛紛問我,哪里有肯德基麥當勞,薯條和漢堡就可以了,不奢求其他。那天我簡直太失望了,我想不通,跟那些垃圾食品相比,這么好吃的精致菜肴你們都吃不慣?我簡直有一種“山豬吃不了細糠”的憤慨。
但后來我理解了,希望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就像盤子里的食物。世上本沒有最好吃的食物,吃習慣了,也就成了最好吃的食物。那是你從小到大就習慣的味道,你的記憶,你身體的故鄉(xiāng)。
2014年,我不時會去北美住個兩三個月。那里好山好水好寂寞,令我思念國內(nèi)的好臟好亂好快活。北美風景好,空氣好,人有禮貌,整齊有序,但“總有一種味道,以其獨有的方式,每天三次,在舌尖上提醒著我們,認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來處”。
召喚我鄉(xiāng)愁的不是別的,就是我的胃。在北美天天都是有機的,無毒的,新鮮綠色的健康沙拉,全麥面包,放心牛肉,可我想念地溝油燒烤想瘋了。像哈金《自由生活》里寫的那樣,奶酪對我來說簡直就跟肥皂似的。每次回國的第一天晚上,我就直奔那個“朱師烤全茄”的攤子,呼啦呼啦點兩條烤茄子,拿一盤掌中寶、雞脆骨之類,痛痛快快吃一頓正宗地溝油刷出來的地道燒烤,第二天肚子一拉,然后整個人就神清氣爽了。
回國后一般會很快把朝思暮想的燒烤、火鍋、川菜吃完一輪,這樣我也就很快適應了我曾經(jīng)很適應的種種:適應了電梯里的人明明看到你跑過來,卻按關(guān)門鍵;適應了在馬路上開車,人們會任意變道加塞;適應了稍微堵一下車就狂按喇叭,好像這樣就能飛起來似的;適應了大人們在馬路邊肆無忌憚掰著小孩的屁股讓她/他撒尿甚至屙屎;適應了處處人山人海,高聲喧嘩。
適應了沒有烘干機,洗完衣服去晾曬。那天,我把洗好的床單拿到樓頂上去晾,順便俯瞰著一片灰蒙蒙的城市。那霧霾重重,看不見落日,也看不見朝霞的天,白了又黑了,如此熟悉。那一刻我的心情像是凝視一位久別重逢的舊愛。這是我所熟悉的糟糠之妻。
我想起不久之前遠在地球另一邊的日子,那一度是我的新歡。是的,新歡很美麗,很年輕,干凈,優(yōu)雅,可是……可是,生活在這里,與在那里,有什么區(qū)別呢。一樣需要洗衣機,冰箱。需要去超市買牛奶,雞蛋,衛(wèi)生紙。需要洗澡,需要空調(diào)。需要那幫老朋友,需要那幾個常去的老館子,菜端上來,該要醋的要醋,該加辣椒的加辣椒。雖然那個你吃慣了的食物,有時候你也會厭倦。但讓你一月不吃,你又會想念。這種感覺,類似根深蒂固的婚姻,小吵小鬧,離不了。
當我們在談論吃的時候,我們是在談論小時候校門口那家麻辣燙如何香,談論第一次能花自己的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時候如何爽,是在談論那個陪你吃燒烤的身邊人如何體貼,是在談論只需為下一頓吃什么而煩惱的學生歲月如何單純,是在談論那一雙忙于搟面包餃子的手如何操勞,是在談論那一鍋因為吵架而被統(tǒng)統(tǒng)倒掉了的燒雞如何可惜,那是在談論那個喝得神志不清的夜里吃完夜宵如何傷感,是在談論加班回來微波爐里的那碗湯如何孤獨。
你會安慰自己,與其寡淡無味養(yǎng)生一百歲,不如好酒好肉瀟灑五十年。所以你會視死如歸地愛著正宗地溝油刷出來的燒烤,只因為味道夠銷魂;視死如歸地愛著添加劑過多的午餐肉、福爾馬林泡出來的黃喉、農(nóng)藥過多的空心菜,飼料可疑的小龍蝦,只因為你的胃不可背叛。
你的胃會告訴你哪里有你最愛吃的,而你最愛吃的,告訴你哪里是你的故鄉(xiāng)。
選自《我們從未陌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