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爾吉·原野
鮮花書
◆ 鮑爾吉·原野
四月,春草如在顯影劑里剛剛露出一點輪廓,還沒形成勢力,梨花已經(jīng)開放。
梨花以花瓣試探天氣,攤開瓷器似的白花瓣。而紅花在六月之后才露頭,紅在炎熱里不容易凋謝。
梨花瓣單薄后仰,像小女孩用手黏在褐色的枝上,四五瓣圍成一朵花。只有豆芽十分之一粗細的花蕊戴著小黃帽,像雜技演員躺地上用腳蹬壇子。
春草埋伏在舊年的枯葉里,弄不清是轉(zhuǎn)世還是新生。春草在邊邊角角偷著綠,枯葉掩護它們朝山坡潛行。草芽走在樹下抬頭看梨花,盼花瓣落下來,聞聞香味。
梨花為山川安神,它的白晰似乎只為曲水流觴調(diào)琴。梨花的情操不歸于西洋樂,也不是維瓦爾第的《春天》,它性近古琴,一音復余音,撫弄流水幽咽。春云那么淡,像貼上去的云母片,與梨花般配。
北方的四月還在蕭索,曠野見不到鬧意。最鬧的蟲子還沒來,明晃晃的野花也沒開始鬧,更見不到青蛙。梨花在靜寂時分出場,如演員提前十年站到臺上。梨花由此意態(tài)淡然,不像演出,像給自己排練。水袖略略揮一下,唱詞只在心里默默念過。山上的梨花,比所有的草木更像遠望,等消息。它引來了春天,卻還在等春。鳥兒斜飛過來不落,仿佛不相信梨花的真實。沒有飛蝶翩翩,怎么能叫真花?
梨花、杏花是土地的第一張信箋,字跡還模糊。土地手里還沒有青草的墨水、紅花的墨水。泥土在春天用的是白墨,跟人畫國畫正相反。古人稱“墨分五色”,這是對松煙的黑而言。天地最推重的墨色是白,不是留白是留黑。白墨的淡遠比臺靜農(nóng)的白梅更悠長,不枯、不澀、不焦,筆筆都是潤。天地的濃墨是大地的青草,一皴一川,閉著眼睛用筆掃就可以,不必太工。而梨花由天工仔細點染而來,連工帶寫。畫杏花的時候,稍帶一點胭脂,一點點就夠了,讓它留一些雨水澆過的淡粉。
我來樹下,伸手想摸一下卻不知摸什么。花瓣嫩不可摸,而樹干比我還老。站在樹下,略微可與梨花相比的是兩鬢的白發(fā)。發(fā)白不及梨花美,但我們倆都白在了上邊。我發(fā)覺第一根白發(fā)時,認為珍貴,拔下夾在一本書里。如今頭上的白發(fā)太好找了,用手摸,都感到白發(fā)撫我。
頭發(fā)白不算什么怪事,比脫發(fā)好得多。我不染發(fā),聽憑上帝的意思。哪個人的白發(fā)不與他的面容眼神相配?全配。人之衰老,從混濁的虹膜、松馳的背肌、手的皮膚、耳朵形狀、嗓音、指甲、吃完飯?zhí)扪赖膭幼鳌㈩i皺紋、腹部脂肪、走路的姿態(tài)和眼神里流露無遺,染什么頭?染發(fā)師只管染黑這些頭發(fā),上帝掌管其他的一切。我與梨花共白頭。
我家住南箭亭子那會兒,園子里種花。從小對顏色的認識來自花。
我們南箭亭子家家有菜園,柵欄是紅松劈柴板子,魚鱗的一面向外,中間鐵絲勒著,透過縫隙,看見各家的花。
東邊有木材廠,電鋸“嗚嗚”地把紅松原木的外皮鋸下來,帶一些木質(zhì)。這是劈柴,做柵欄,也燒火。
初夏,塞外的小城一點點開花,柳絮先飄過了。井臺的積冰全化掉,比冬天矮了兩尺。南箭亭子家屬院的街道魚刺形,主干橫伸十幾個胡同。夏天,面朝哪個胡同都見小孩玩耍,覬覦和蠢蠢欲動,直至連磚縫里都擠入夜色。
上午八點鐘,花還不上班。九點半,它們在陽光三十五度角的照射下亮相。太陽不到場,花根本稀得開?;ㄩ_,掛著清涼的露水。和它們的葉子比,花瓣太不一般了,比任何材料都嬌嫩。
南箭亭子家家都栽牽?;?。牽?;▽傩?,花冠由紫過渡到藍,其色階是檢驗色盲的好工具。虞美人為罌粟科,紅花掛白邊兒。三四瓣花開著,背后十幾瓣擁簇。石竹花,如同化了妝的罌粟花,五個瓣,紅有白邊兒??的塑耙彩鞘窨疲屠浰诤芟嘞?,但花蕊被包著,色調(diào)樸素。罌粟,藝高人膽大。其他植物沒它那么大的毒,也沒那么艷、那么浪。罌粟使我后來覺得它像跳弗拉明戈的西班牙娘們兒,裙邊層層疊疊。這朵花邊上應該有吉他,響板,有人手握兩只高跟鞋,蹲著用鞋跟在石板上敲。朋友聽我說花的科屬,問:“有保衛(wèi)科嗎?我爸屬于保衛(wèi)科?!奔ぷ哟笤哼€有紫茉莉,它是草花,有點像牽牛。其艷麗藍乎紫乎,讓人說不清,暈了。指出花的色彩是冒險的一件事,所謂紫,只是人類發(fā)明的粗糙的說法而已。如果天下有“紫色”的話,有無數(shù)種紫,在花中能看出卻說不出。植物世界的紅、黃、藍、白之間從來都是水乳交融,它們有親戚,或者說,植物——是些不純潔的守夜人。一朵白色的花,仔細看,有微弱的紅色已進入。幾乎所有的紅色中都進駐了藍,明白了吧?
每個夏季,花朵訓練了我對色彩的認知,特別是色彩的明度,或稱銳度?;ù碇麄€自然界的明度。
我對顏色的第二度認知來自草原。草原展現(xiàn)天空的無窮色彩,包含了所有的色階。城里居住的人,聽了這個估計會糊涂——天空有紅色、橙色、綠(是的,綠)色嗎?有。
我寫過,草原雨前的天空有“海帶色的濃云”,這是天空的綠色。雨來了,云從鉛灰中脫出靛青,空氣夾雜腥味,連云彩都會綠,像草坑里的水。早晨,早于太陽出山的輕云,如果晴天,它們淺橙色,薄薄的。如果有霧,日出前的東天紅如煉鋼爐,像火焰一樣彤紅正大。而草原的藍天應了一句話:晴空如洗。洗得什么東西都沒了,云彩和其他的雜色都被甩干,只剩下藍。天上大片的藍覆蓋在地下大片的綠上,清楚準確。上帝造物的時候不拖泥帶水,也沒時間雕琢。這種背景下,人的活動十分微末。如果從山頂看一個人在草原上騎馬走,和螞蟻的速度差不多,只是一個騎在另一個上面。人蓋的小小的房子,房子冒著斷斷續(xù)續(xù)的炊煙,人走出房子無端地轉(zhuǎn)一圈兒又回到房子里。人太微末了,所以草原上的人們臉上帶著謙恭。在草原看天看地,說人要“改天換地”,真是愚不可及。
我童蒙時代的色彩觀第三次受到啟示是見到錢。第一次見到錢在幾歲、什么情境?屬實應該牢記,然而忘了。這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呵呵(學網(wǎng)絡上的話),自從見了它——也可以寫成“自從見了伊”,一輩子都在和伊打交道,躲都躲不開,愛之恨之都無損伊的光焰。我不知有沒有從生到死沒見過錢的人,他一定純潔或古怪。我第一次見到錢,就覺得好看,而且沒學壞。
最早見到的壹分錢紙幣,牙黃質(zhì)地,褐色油墨印刷。貳分錢紙幣為藍調(diào)子。我沉醉于伍分錢的色調(diào),像魚缸爛水草那種綺靡之綠,苔色?!拔椤弊譃殡`書。隸書可寫出人間各式各樣的情感,張黑女碑、張猛龍碑俱如此。這個“伍”的字體像南漢宸所書,南是人行第一任行長。字沒有于右任的“伍”寫得茁壯,但比于右任富貴。壹、貳、伍分錢為我童年私有資金,每日觀之?!坝^之”時,發(fā)現(xiàn)紙幣最好看是底紋。其他的大錢,如壹、貳、伍、拾圓,見雖見過,驚鴻一瞥而已。
剛剛擁有分值紙鈔的時候,我姐教我用《人民畫報》的銅版紙疊錢夾。一共疊了六個錢夾,兩側(cè)衣袋鼓鼓囊囊,只有四個錢包有錢。我獲得一張伍分紙幣之后裝入最美的錢夾——畫面為藍色的大海和細如拐杖的灰色的艦艇高射炮管。我上街,走幾步打開錢夾看一看伍分幣,濃綠,財富之綠蔭。再走幾步,拿出來在陽光下晃一晃。那次,我心里只想著錢,頭撞到電線桿子。電線桿子為木制,刷瀝青。撞就撞了,沒什么事兒。最離奇的,是我走著走著撞到了墻上。我走路和墻平行,頭怎么能撞墻呢?錢可通神,果真不假。
站在圖里古山頂往下看,除了那塊像釣魚翁似的孤石,全是綠草。油綠的草葉昨晚被雨水沖刷過,草葉向下倒伏,像一個滑梯。下了山,一片白樺林擋住了去路,好像討要買路錢。
樺樹單株、兩三株長在一起,樹干清潔纖秀,站在一起有如羞怯。大自然多么神奇,松樹幼小也透出蒼老,榆樹讓人想到風雨,而白樺樹如纖纖少女。在這樣的樹邊應該拉手風琴,或把手絹掏出來系在樹上。我還想跟樹一起跑——白樺像是會跑的樹。
穿過白樺樹——我用手掌在樹身一一滑過——來到少郎河邊。河水輕松流過,仿佛是克孜勒城邊的安吉拉河。安吉拉河從貝加爾湖流出,流向堆滿灰色云朵的北西伯利亞。我在河的南岸做過一個小敖包,是用撿來的白石頭堆起的。在蒙古大地,人們會撿石頭添加它,增加福氣。
河水里傳出來泥土味,這是頭兩天下雨帶來的氣味。河水顯出比白云游得還快,超過了天上的云影。大塊的水如切不開的青玉,透出青黑的肌理。河水轉(zhuǎn)彎處,倒映著圖里古山的側(cè)影,像是石崖飲水。
河邊開滿野百合花。這片灘地從山坡緩沖下來,現(xiàn)在開滿了花。野百合、老鴰眼、矢車菊都開在這里,好像地毯剛從河里洗完攤在這兒晾曬?;ɡ锩孀钛龐频氖且鞍俸匣?,開放最盛時,它們的花瓣卷曲到后面,像雜技演員練習彎腰叼手絹。野百合有紅花、黃花和白花。我覺得白色的野百合花還沒開完,等待變成紅色或黃色,花蕊已先期變紅。一些白花的花心透出黃暈,有的透出綠暈,探出金色花蕊的紅百合花最耀眼。
野百合花半開之際像伸長脖子的唱機喇叭,百代唱片的標識即如此。那么,這兒奏響音樂才對?;ㄈ锢飩鞒鲛D(zhuǎn)速很慢的老唱片的聲音——《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這是蘇格蘭古老的民歌,也是情歌。從野百合花的喇叭里傳出來的都應該是情歌,還有《都塔兒和瑪麗亞》和《燕子》?!堆嘧印肥且皇锥嗪玫墓_克民歌啊,哈薩克斯坦為什么不把它當作國歌呢?它旋律的結(jié)構如巴赫的音樂那么精致,像水晶魔方,有三成的憂傷,但被遼闊沖淡了。
野百合啊,野百合。這是我在心里對野百合說的話,第二句和第一句重合,因此算一句。看到這么活潑的、跳躍的、鮮艷的花,不說點啥不好,說也不知說啥。見到一位真正漂亮的姑娘時,你能說啥呢?說不出來啥,只能說漂亮啊漂亮,跟沒說一樣。據(jù)說,人見到美或置身愛情中,大腦額葉的判斷功能被屏蔽,要等到六個月后才恢復。我蹲下,用手捧著花朵,像捧著泉水。松開手,野百合花得意洋洋地晃頭。我輕輕地走出這片野百合花的領地——一個人站在花里面顯得太高,衣服跟花比顯得不自然,而人的五官顯得奇怪,不如花朵之沒五官,人的手腳也不妖嬈。我慢慢退出去,腳別踩到這些天使。
一群鳥飛了過來,飛到我剛才站立的地方。也許它們剛才就在那里,被我嚇跑了。它們落在野百合開花的地方,蝴蝶拍著不中用的翅膀跟著飛過去。那里是野花、小鳥和蝴蝶談戀愛的地方,生靈在此會合?;ǘ浜网B羽的鮮艷都是因為愛,“天地之大德謂之生”。它們沒有房子和婚介,天地為廬,風中野合。
金銀花是忍冬科植物開的花。花剛開白色,過幾天轉(zhuǎn)成金黃,得名金銀花?;ㄈ胨?,治腫痛瘰疬。此花比治病更好的是它的名——金銀花,兩樣好東西都在它身上。
金銀花開起來,花瓣別在背后,像收攏翅膀的鳥兒在氣流中滑翔。它的花蕊紛紛揚揚探出來,像一幫小瘦人跳轉(zhuǎn)圈舞。金銀花是藤本植物,花開一片,上下成堆?;ㄩ_三五日,有花皎白、有花暈黃,金銀全來了。并不是黃花在白花里穿插,是它們在“變”。起初都是銀花,而后全成了金花,又有新的白花開放。一朵花扮兩種角色。在中藥里,它又叫雙花。
我在上饒看到此花,留連難舍。我喜歡它開花時的“鬧”,金銀花的花瓣彎到身后,像一幫人光膀子練武,衣服下擺掖在褲子里,衣袖拖到了地上。當然,金銀花更像少女。少女不練武。假如每支花蕊是一位女孩子,花樹就是一處少女的集市。花蕊白嫩的細長身子戴一個小小的黃帽,所有的花蕊都戴著小黃帽。她們在花座上探身、后仰,像隔著一條河往對方身上灑水。的確,金銀花活潑的花蕊吸引了我,它們比別的花蕊更天真?;ㄈ锷蠜]有眼睛和嘴,但分明在樂,樂得前仰后合。一叢忍冬,開出上百朵金銀花,千只花蕊出來嬉戲,讓人贊嘆。
金銀花善變,由銀花變成金花,盡管金銀只是人對它的比喻。人把自己認識的好東西送給了忍冬的花朵。銀變金不是枯萎,是蛻變,由皎潔而燦然。萬物無時不變,天道可以謂之道,即在變。晝明夜暗,陰晴互轉(zhuǎn)。大地從青翠到覆雪,年年月月分分秒秒在變。人也在變,在變中獲生。不變的人猶如不流的河,慢慢臭了。血液、肌肉、骨骼拼著命爭氧氣、爭蛋白質(zhì),然后爭著把廢料踢出去。但人對此沒感覺,若有感覺,顯然太過打擾了。人覺著自己沒變,一如舊日,其實你早已不是你——當然也不是別人——是另一個你,頂著原來的名字,兜揣原來的身份證。但你真跟過去告別了,時時都在告別。人們身上沒長花,如有花開,花會告訴人——榮枯不過在眼前。植物和動物有著很大的不同。人和花一樣,問題不在變沒變,而在怎么變。如果花去美容,割雙眼皮、去皺紋眉,花園就成了假貨集中營。不知誰是花,誰不是花。但花草比人更合天道,去留無意,一派自然。
銀花在枝頭挺立。天邊的群山蒼翠,山谷里裝滿白云。銀花如一個盼望上學的孩子,眺望遠處的山路。金花有一點疲倦了,側(cè)臥在葉子上休息。它從銀花的皎白中看到自己逝過的時光。中醫(yī)稱黃為正色,主陽,用流行的話叫正能量。金花沒見過黃金,因而只主陽不主貴,但清熱。銀花像雪花一片片堆在枝上。雪落在五月,太早了。再過兩天,雪片似的銀花也會變成金花。大自然性格果絕,辦什么事情都不拖泥帶水。
除了月亮,找不到比油菜花更黃的顏色。油菜花像一壺發(fā)酵過分的酒倒在方形的池里,讓蝴蝶醉得飛不穩(wěn)。油菜花盛開的地上沒有向日葵,它融化了所有的黃。
大自然知道繪畫補色的道理,油菜花讓天空更藍,藍得像漆,像沒有一絲波紋的海。藍天在油菜花的映襯下十分平靜,讓白云走路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油菜花的色調(diào)讓游客興奮,除了照相,他們不知還應該做些什么。如果沒發(fā)明照相機,人在油菜花地手腳都沒地方放。他們不會像蝴蝶那樣挑剔地翻飛,又不會像蜜蜂那樣歌唱。人在油菜花地撫不平驛動的心,他們在油菜花前站著、蹲著、商量,除了照相還能做什么呢?人被油菜花感動了,說不出這種感動,只好照相。
人被色彩感動,驗證了莫奈的信念:僅僅是色彩就可以感動人,線條并不重要。大腦神經(jīng)學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人被色彩感動的機理。粉色的杏花是冰雪消融之后的嬌嫩,是大地回春的嬰兒。這一種粉讓人眩暈,如超現(xiàn)實主義的云。人在粉色面前反應遲鈍,被這么密的花瓣攪亂心思,為落在臟土上的花瓣珍惜,粉色讓人不知所措。青草的綠令人安穩(wěn),草和莊稼如果不綠,大地仿佛成不了家園。綠色讓泥土的褐色顯出一點亮調(diào)子,露出泥土的生機。
色彩是大自然對人的恩澤之一。春天給人送來的希望首先從色彩開始?;ㄋ幕盍Σ辉谒馁|(zhì)地,更在它鮮艷的色彩。人除了用糧食和水喂飽自己之外,還離不開色彩的哺育。白云的白、藍天的藍、青草的青,是人的眼睛乃至心靈的糧食,色彩對人生的意義無法代替。
油菜花的金黃相當于色彩的舞蹈。它在旋轉(zhuǎn)、在燃燒,只是眼睛說不出這些感受,甘心做它的俘虜。人的目光當過大海的俘虜,當過白雪的俘虜,當過桃花的俘虜。一個饑餓者飽餐色彩,而后心安。
油菜典雅的黃花比紅色還熱烈,顏色從花上流淌遍地,它像大地的新娘。油菜花的金黃讓人感到人類印染業(yè)、印刷業(yè)與畫家手中的顏料雖鮮艷但沒有生命力。
油菜花是大地的音樂,包括合唱與銅管樂齊奏。它喂飽了無數(shù)眼睛之后再用菜籽榨油。到油菜花地里徜徉,最羨慕那些昆蟲。蜜蜂最值得做的事就是一頭栽進油菜花里,半個月都不要出來,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油菜花更好的宮殿了。
早上,山麓的涼意近秋。石頭砌的池子里溫泉的湯水蒸發(fā)白霧;蟬聲織出一片比霧氣更密的網(wǎng),尾音拉得很長,似有倦意。
我在池子邊上跑步,迎著空氣中溫泉的硫磺味,繞過橋,面臨一大片荷花。
荷花長于綠琉璃似的瓷花盆里,沉在一尺多深的水里。這樣,它們就不必被人們說成是出污泥而不染了,這一片水塘沒污泥?;ㄅ栊。苫ㄩ_得也小,一朵朵只有拳頭大;比洗臉盆大的荷花更玲瓏可心。
我坐在鵝卵石上看清晨的荷花,目光幾與花瓣齊。未經(jīng)意間,覺得荷花像欲開又攏的嬰兒的手。花比嬰兒的手大些,但其紅肥圓攏都像嬰兒的手掌。怪不得佛菩薩喜歡安坐在荷花里,花瓣如一個個手印。手指拈出不同的手印,代表修道人不同的心意。荷花的手印無外喻示美,或開示美。其美紅白相間,美而圓滿。這么大一朵荷花竟被細莖孤零零地舉著,高出水面很多,顯出卓然不群。這枝細莖舉得也好,不偏不倚剛好舉在荷花的中間。因此,說荷花如一個燈盞也算貼切。花心是一截蓮蓬,可作燈盞里的蠟燭,只是沒火苗而已?,F(xiàn)在是早上,不必有火苗。
我起身接著跑,沉迷花草消磨意志。順一條汽車路往山上跑,過玉米地,見松鼠上樹、鴨子下河,繞過一片蘋果樹林下山。從高處再看這片荷花,如見一隊迎親的隊伍:荷花騎馬坐轎,在一片綠葉的擁簇下,涉江而來。我覺得紅花、圓葉、綠葉都是民間故事的題材,仿佛荷花比別的花更有故事,要不然,荷花怎么會騎馬坐轎?它高高在上,左顧右盼都是漣漪。老百姓發(fā)明了荷花仙子之說,月季比它更艷麗,也未配仙名。
陸地上的花長在泥土里,花邊上還有青草、樹木,還有爬來爬去的螞蟻。而荷花的背景干凈,只有水。水如一面鏡子,映襯荷花嫻靜。風把水面吹起皺紋,荷花因而多情。它在風中微微俯仰,似頜首、似含笑,最似欲言又止,姑且如此罷。
其實荷花顏色很艷,算是桃紅。我猜這種顏色并非出自荷花本意,是上帝指定的顏色。其他的花配上這種顏色會顯出俗,人穿荷花色的衣服會極俗,而荷花卻不俗。一來它的艷紅有白色在下面托襯,二來水面實為暗調(diào)子,顯出它新鮮,甚至童稚。它如嬰兒般的手掌即有童稚意趣。畫荷花是文人畫的主要題材,源頭是八大山人朱耷。數(shù)不清的畫家仰慕八大,心摹手追,但畫出來就俗。荷這種東西容易畫出敗意,不鮮靈。從技法說,中國畫的看家本領——皴法在畫荷中基本用不上。傳遞荷花精神,關鍵看畫者能不能掌握骨法用法。好筆法筆筆是中鋒,蒼潤鮮明,這是功夫,也是境界。用暈染一類手段畫荷只算剛?cè)腴T。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