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魯平

一

得到消息這天中午，王文志正在食堂里從眾多蘿卜塊中夾出一塊牛肉。牛肉切得四四方方，塞進嘴里，經(jīng)過牙齒的切割，早已預料的香味就出來了。單位食堂的伙食始終不錯，牛肉燉蘿卜是常有的菜，而且那牛肉燉得爛，偶爾出現(xiàn)筋頭巴腦也有嚼頭兒。幾番揣摩康利剛剛發(fā)來的短信之后，王文志的味蕾關(guān)閉了，再往嘴里塞進什么東西，都食之不知其味。

嘴片子巴嘰巴嘰的響聲壓不下食堂亂哄哄的吵嚷。沒人注意到王文志的變化，更沒人知道王文志的味蕾已經(jīng)關(guān)閉。坐在身邊的女教師還笑盈盈地夸獎王文志身上的西裝。西裝是藏藍色的，與他平日穿夾克衫時那種隨隨便便的樣子有些不同——精神！老婆對今天的事似乎早有先見之明，說你務(wù)必把西裝穿上，說不定這西服能改變你身上的風水，招來喜氣兒，喜氣兒上來了，你就會所向披靡。

再次看著短信，嘴里的飯菜不僅食之不知其味，而且是反復在嘴里轉(zhuǎn)悠，怎么也咽不下去。平時他神情緊張，或是過分激動，嗓子眼兒立馬跟著緊縮。

今天與以往不同，是預期的喜訊讓他的胃口突然發(fā)生了變化。

王文志壓制住心中的興奮，不聲不響離開食堂，躊躇滿志來到操場，背起手，沐浴著戶外明媚的陽光，想盡快平復一下起伏不定的心緒。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一切都會很快恢復常態(tài)，以后他還要在這種常態(tài)下繼續(xù)工作。有兩個青年女教師來到他跟前，諱莫如深沖他莞爾一笑，又意味深長地同聲問好。王文志也以同樣的口吻回敬了她們。

從現(xiàn)在起，他必須對自己的身份有個重新認定和轉(zhuǎn)換。如果真的成為五六十名教職員工和一千多名學生的實驗中學一把校長，他必須對未來有一個重新的規(guī)劃和設(shè)想。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任重而道遠啊。

算起來，王文志當副校長已整整八年，這八年他每天安排教學，處理學生糾紛，到各個教室聽老師講課，檢查教案，總是平平淡淡碌碌無為。除了以前的老校長，這八年他經(jīng)歷了張王李趙四任校長，每任校長性格不同，稟賦迵然，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對當官有著天然的悟性。這讓王文志慨嘆多年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望塵莫及。王文志是上世紀八五年數(shù)學專業(yè)大本畢業(yè)生，在教學上奮斗了三十年，業(yè)務(wù)爐火純青，桃李滿天下?？道褪撬畮啄昵敖踢^的學生，如今在區(qū)教育局當人事科科長，時常下來檢查工作。雖然是上級領(lǐng)導，見到王文志還是畢恭畢敬，一點官架子都不敢用。正因為在教學中的一點兒成績，加上在教師中的一點兒威望，王文志八年前被提拔為主管教學的副校長。

當上了副校長的王文志沒有放棄教學工作，曾擔任兩個班的數(shù)學老師，腦子似乎還沒從老師的身份上解脫出來?？墒遣痪盟l(fā)現(xiàn)，副校長的榮光和所見過的世面，是一個普通老師一輩子都想象不到的。

王文志在副校長這個寶座上坐出癮，他想象不出，自己不當官會是什么樣子？當然這個位置，他不會滿足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有了副的，他還想要正的，有了正的，還要想頭頂上那個臺階的事。這么多年，他一直為實現(xiàn)這個目標揮汗如雨任勞任怨地干著。按理說，一個學校遠離官場，沒必要為一官半職耗費心思?？缮鐣瞎賵鏊季S無處不在，他不能假裝清高。

二

人靠衣服馬靠鞍，穿了一身嶄新藏藍色西裝的王文志，像換了一個人，從里到外透露著如空氣一樣的清新。對于副校長這個工作，他早已爛熟于心，從容應(yīng)對，如果改變，他還不適應(yīng)呢。王文志挺了挺彎曲的后背，想起這所學校曾有過的輝煌，不禁感慨萬端起來。二十年前，他教過的班級，曾創(chuàng)造過整班搬入重點高中的紀錄。那時實驗中學紅火啊，家長走門挖洞打破腦袋也要把孩子送進來，學校一時人滿為患，每個班級學生多達七十人。那時王文志只是個普通老師，他教出的數(shù)學成績，在全區(qū)排名第一。臉上有光不說，走到哪兒都被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他是那樣意氣風發(fā)啊，給他一個教育局局長，他也未必肯干。好幾次他進飯店，剛坐下，就有人上來打招呼。王文志回應(yīng)著，卻想不起此人是何方神仙，在什么地方見過。吃過飯去結(jié)賬，服務(wù)員告訴他，賬早就被人結(jié)完了。王文志很不好意思，一個勁兒埋怨服務(wù)員沒有幫他把好人情關(guān)。

這樣的好景不長，隨著老校長退休，學校教學質(zhì)量每況愈下，像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一所學校想干好不容易，要是滑下來，就像過山車，一出溜就下來了。區(qū)教育局領(lǐng)導看著直著急，想阻止下滑，任命王文志擔任教學主任。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下滑趨勢還在蔓延，等王文志被提拔為副校長之時，實驗中學已經(jīng)淡出了領(lǐng)導的視線，徹頭徹尾地成了鍛煉各類校長的實驗基地。

給王文志印象比較深刻的是，老校長退休頭一個月，區(qū)教育局派來一名新校長，姓張。張校長在老校長完全退下去之后，開始在校園里栽花植樹，把學校周圍犄角旮旯都栽上了花花草草，操場中央還開拓出一個大花壇。花壇為立體結(jié)構(gòu)，用不同顏色的花草擺布成一行楷體字：今日我以校為榮，明天校以我為榮。整個操場光彩照人，參觀的人馬絡(luò)繹不絕，張校長由此調(diào)入更為重要的中學擔任校長去了。

不久王校長來了，王校長不喜歡花花草草，更主要的是，張校長一走，那些花草開始衰敗，有幾個淘學生在操場戲鬧，把立體花壇上的花盆碰掉，花土散落一地。王校長第一項工程便是雇人把那些花花草草全部清除，將露土的地方鋪上地磚。這項工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操場堆放的一摞摞地磚，擠對得學生上課間操只能圈在教室里。學校雖然亂騰了一陣，可地磚鋪好后，校容校貌的確比從前大有改觀，操場面積也好像一下子擴大了好幾倍。學校就是學校，不是園林，學校操場就是供學生課間活動的地方。還原操場本來面目，不但及時，而且大有必要。王校長干了一年，不明原因地調(diào)走，也許他看出，再這樣干下去，也沒什么前途，不如趁早遠走高飛。

李校長到任時，正值初秋。過了秋天就是冬天，這常識誰都知道。冬天最大的問題是采暖，為了讓全校師生度過一個沒有寒冷、充滿祥和氣氛的冬天，李校長決定對暖氣進行大規(guī)模改造。將老式粗大鑄鐵暖氣片，改換成鋁合金的。這樣不僅節(jié)省能源，還可以大大提高室內(nèi)溫度。李校長做事有章有法，有條不紊，既要進行有效施工，又不能影響學生的正常上課，為此，學校利用農(nóng)歷八月十五和十一長假，將暖氣片全部更換完畢。也許施工進度過快難以保證質(zhì)量，這年冬天，教室平均氣溫反倒比往年低了兩度，害得老師們時常身披棉衣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嘴里念念有詞：“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面對那些愛嚼舌頭的老師，李校長派王文志出面解釋。王文志也不好推脫，硬著頭皮來到老師們中間說：“今年冬天比往年氣溫低，室內(nèi)溫度自然要低。”但不管怎么說，老師們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事情，想問題。李校長頂不住壓力，在一個并不風高夜黑的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二天做出重大決定，自己調(diào)離該校，大有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的凜然。

趙校長來時，先是安定人心，穩(wěn)定教師隊伍。他整天背著手，板著臉，專扒各教室門縫、門玻璃，看學生的學習狀況，看老師臺上儀表。有時會突然闖進教室，當著正在上課的老師的面兒，拎出兩個不認真聽講的學生。他是搞體育出身，對教學一竅不通，又怕別人說他一竅不通，整天給中層領(lǐng)導開會，壓制住那些帶有輕蔑情緒的小頭頭們。結(jié)果是，大家被搞得灰頭土臉，誰都不玩活兒了，只看他一個人在眾人面前張牙舞爪耍大刀。好在春天很快來臨，春天有新氣象也有新舉措。趙校長比李校長更狠，將李校長剛剛安裝不到半年的鋁合金暖氣片全部拆掉，對采暖設(shè)施進行全方位升級，并入全市供熱網(wǎng)，采取集中供熱。學校不僅成為洗官兒的地方，好像也成了洗錢的場所。整個實驗中學開始人心渙散，萎靡不振，所有教師似乎都抱著同一種態(tài)度，任爾東西南北風，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對于這次提拔，王文志暗下決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然后帶領(lǐng)全體教師把學校從低谷拉出來，從蕭條中拯救出來。他是懂教學的人，他熟悉每位老師的性格秉性，有能力將實驗中學帶成一個全市一流學校。

三

王文志以為任命文件三五天就能下來，即使三五天沒來，十天半個月總該下來。過了十天半個月，王文志那套整天不離身的藏藍色西裝已經(jīng)掛灰，出現(xiàn)了吃飯時不小心濺上去的油點子。趕在星期五下班，他將這套西裝送進了干洗店，星期日天黑前取回來，星期一上班時，照常穿在身上。一晃兒快一個月了，那任命文件還是遲遲沒下來。他的心整天忽忽悠悠，七上八下，很想找個機會給康利打個電話，問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這電話始終沒打，不是沒有機會打，而是他不想讓康利認為自己是個官迷，在學生面前丟這個份兒。

一個月在漫長的煎熬中過去了，現(xiàn)在他怎么都覺得，必須鼓足勇氣，以最大的決心給康利打個電話，不然也太對不起那天吃著牛肉時突然關(guān)閉起來的味蕾。王文志拿起手機，鉆到學校走廊不易見到人的角落，做賊心虛似的撥出康利的電話。

康利的手機關(guān)機。

王文志皮球一樣泄了氣兒，頹然蹲在墻角，看手機屏幕，看剛才撥出去的號碼，有一種出師不利的挫敗感。慢慢靜下心來，等元氣逐漸恢復，從墻角里慢慢仄身而出。自從上次康利透露了那么一點兒消息，他怎么再就沒動靜了？是捉弄老師玩呢，還是拿老師當猴耍？要是把老師整出病來，出了人命，你康利負得了責嗎？王文志決定接著把電話打下去，狠狠批評一下這個不靠譜的學生。

電話響了三聲被對方掐斷，掐得王文志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想不到自己會遭受如此禮遇，實在是罪有應(yīng)得。好在不一會兒，康利來了一條短信，語言干凈利落：我在開會，有事來信。王文志盯著短信，整個人好像又搖搖晃晃從灰心喪氣中飄浮出來，面露喜色?？道⒉皇枪室饨o他難堪呢，只是非常時期不便接電話而已。王文志原諒了康利，手一遍遍不停地摩擦著手機，心里琢磨著，這事其實是不適合發(fā)短信的，最好的辦法是當面去問。既然康利在開會，散會后肯定回辦公室，他不妨去一趟區(qū)教育局，深入了解一下情況。

街上人不少，但各色人等皆面無表情。混跡人群當中，他忽然感覺，這事其實遠沒那么重要，人怎么都是活著，沒必要苦苦掙扎。王文志心情有了稍許的緩解，感到戶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也照進了他心里。坐了兩趟公交車，行走了二三百米，到了區(qū)教育門口兒，停下來，沖著一堆人打聽一下，樓里的人的確在開會，而且開了一上午，下午上班接著開。王文志的心踏實下來，臉上折射出太陽的光輝，不緊不慢拿出手機，氣定神閑地給康利發(fā)出一條短信：我在教育局門前等你，安心開會！

四

東瞅瞅，西逛逛，閑得實在無聊，隨手撿起地上一張售房廣告?？捶课莸攸c，看價錢，看戶型，想著自己也應(yīng)該換一套新房子了。老婆在家沒事就跟他叨咕，誰誰又買房子了，好幾百平米的，誰誰又搬家了，帶花園的。王文志跟老婆買房子的打算已持續(xù)兩年，但凡事都要有個輕重緩急，目前最重要的是解決好自己這步職位問題，等職位解決了，當上一把校長，再考慮房子也不遲。老婆似乎也贊同這種觀點，他的職位解決不好，買再好的房子也臉面無光，底氣不足，人前人后總是缺少點什么。

看了半天廣告，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太陽下已經(jīng)好久，廣告紙張的反光刺激得他眼睛生疼。王文志抬起頭，看見左邊柱子跟前有一塊陰涼處，不動聲色邁開腳步移了過去，繼續(xù)看廣告。他不怕將這廣告看得仔細，看得磨嘰，越細越磨嘰，耗費的時間越快。旁邊有個人影總是在他跟前晃來晃去，王文志沒心思搭理，那人影就定在他跟前不動了。抬起頭，看見眼前立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女人問：“你也是來上訪的？”王文志皺起眉頭問：“你怎么知道？”女人見王文志接了話，饒有興趣地打開話匣子說：“站在這里的人都是上訪的?！蓖跷闹巨D(zhuǎn)頭朝四周看了看，見身邊站了十多個人，還真就像上訪的。那女人問：“你有啥冤？”王文志沒作答。那女人瞥了一眼他手中售房廣告說：“買房子被騙了？這得去政府那邊告?！蓖跷闹径汩_那女人，重新站在陽光里，想著自己一不小心，落在了上訪人堆里，實在是晦氣。

康利從樓里跑出來，正四下張望，王文志趕緊迎上去問：“會散了？”

康利局促了兩秒鐘，匆忙說：“還沒呢?！?/p>

王文志問：“沒散你怎么出來？”

康利說：“我怎么能讓老師在門外等著。”

王文志說：“你趕快回去，等散會了，再出來接我。”

康利說：“沒關(guān)系，快散了。”

康利領(lǐng)王文志進了他的辦公室。

辦公室不大，只擺了一張辦公桌，桌面整齊，放著文件和幾本書，雖然看上去普通，卻透露出一種權(quán)力的莊重和威嚴，王文志感到了壓力，有些透不過氣來。康利讓王文志坐在黑皮長沙發(fā)上，王文志應(yīng)著，屁股坐下來，心卻懸在半空?？道贸鏊?，倒上茶水，王文志伸手扶住康利的手腕，不讓他忙，說：“說幾句話就走?！?/p>

康利說：“你來一趟不容易，怎么能急著走，晚上我請老師吃飯。”

王文志說：“那，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康利說：“老師的事，現(xiàn)在還沒消息??！”

王文志心說，這正是我要問你的。但話溜達到嘴邊卻改了口，說：“不急不急?！?/p>

發(fā)現(xiàn)自己在學生面前顯得無比謙卑，有點低三下四了，心想這樣可不行，必須拿出老師的臉面和樣子。稍稍調(diào)整了心緒，穩(wěn)住心神，王文志便生拉硬扯地問：“你成家了嗎？”

康利說：“還沒呢?！?/p>

王文志問：“有女朋友嗎？”

康利說：“還沒呢?！?/p>

王文志說：“抓緊時間處一個，差不多就行，千萬不要挑三揀四的?！?/p>

康利說：“我不挑?！?/p>

初三時康利有過一次早戀。那是一個連蟲子都在談情說愛的季節(jié)，王文志發(fā)現(xiàn)后，把康利訓得屁滾尿流，還找了家長。不知道康利現(xiàn)在是不是還記得，是不是還記恨自己。想想當時批評得的確有些重了，在那種學習壓力下，出現(xiàn)早戀也是正?，F(xiàn)象。他要是早預料有今天，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挽救這個學生，沒必要小題大做，大動肝火，興師動眾。

康利說：“看來事情有點麻煩！”

王文志汗毛驚起，問：“怎么麻煩？”

康利說：“八中有個叫劉強的劉副校長你知道吧？”

王文志當然知道了，那是全區(qū)有名的教學尖子，年年當先進，還經(jīng)常到省外參觀學習，交流經(jīng)驗。

王文志問：“劉強怎么了？”

康利說：“他成為你最強大的競爭對手，而且爭得很厲害，好像勢在必得，領(lǐng)導只好把這事放一放?！?/p>

王文志忽然明白了，渾身的汗毛漸漸平順下來。沉吟了片刻，磕磕巴巴說：“還能不能想點別的措施？比方說，你到領(lǐng)導那兒幫我說一說，或者你幫我牽線搭橋，我直接找領(lǐng)導?？傊憧次以趺醋霰容^合適？”

康利說：“這些都超出了我能力范圍?！?/p>

王文志木在了沙發(fā)里。

五

劉強到實驗中學任職是兩個月之后的事。王文志繼續(xù)擔任他的副校長。召開全校大會宣布人事任命決定那天，所有人都以為王文志不會露面，要撂挑子。想不到的是，王文志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跟在領(lǐng)導屁股后，將滿面笑容展示在眾人面前。那套多日不見的藏藍色西裝穿在身上，只是又送到干洗店重新洗過一次，不如從前那么乍眼。細心的人很快看出來，王文志臉雖然是笑，卻有一種笑里藏刀似的別扭，人們好像從沒見過他這種笑法。好在新來的劉強校長跟王文志不熟，以為這就是平時的王文志。會議快結(jié)束時，王文志代表實驗中學全體教師作表態(tài)發(fā)言，只見他大步流星走上臺，鄭重其事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紙片，字正腔圓地朗讀起來。那張帶著數(shù)學味兒的嘴片子甩出的一粒唾沫星兒，濺到臺下第一排一名女教師鼻梁上，他渾然不覺，依舊朗讀得有板有眼，讓臺下的人忍不住想笑，又找不到笑點在哪里。

劉校長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與八中教師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籃球比賽。他將全校體育老師和身材高大的男老師組織在一起，自己擔任隊長，集中培訓，還給每位運動員買一套運動裝，沒參加培訓的人員也都得到一件運動衫。培訓結(jié)束后，租了一臺大客車，趕赴八中進行比賽。八中是劉校長的老窩兒，這次比賽他有一種衣錦還鄉(xiāng)的特殊意義，還有一種蕩氣回腸的情緒在里面。讓實驗中學全校教職員工振奮的是，他們與八中進行的三場比賽，每場必贏。八中有籃球比賽的傳統(tǒng)，劉校長把這個傳統(tǒng)帶到實驗中學，的確別開生面。這次贏球，全校教職員工都樂不可支忘乎所以，還暈了頭，以為實驗中學球技勢不可擋，張羅向全區(qū)任何一家籃球隊挑戰(zhàn)。劉校長看著那份激昂的人群，高舉雙臂，無聲地將他們壓了下去。三場比賽盡管全勝，并不代表實驗中學籃球水平有多高，只是機遇和巧合罷了。在每場比賽最為關(guān)鍵的時刻，八中的隊員總是恰到火候地把球誤傳給劉校長。但劉校長不認為這是誤傳，八中隊員有著多年的比賽經(jīng)驗，劉校長目前屬于哪個隊，他們不會不知道。這只是明知故犯，給劉校長在實驗中學全體教職員工面前制造威信，增長人氣，以便于他更好地當這個校長。

劉校長做的第二件事，是對教學樓進行整體裝修。學校以前改造暖氣，等于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全校教學樓每個窗戶都裂縫漏風，暖氣再好，也留不住溫度，難怪越改造越冷。要想將冬天室內(nèi)溫度提上來，必須把全樓窗戶進行更換。更換窗戶必將傷及墻皮，墻皮是水泥彩沙石墻，年久失修，有的地方裂了縫，縫隙落入塵土，鉆進榆樹種子，種子發(fā)芽生根，長出了小樹苗，在縫里茁壯生長。按照整體規(guī)劃，墻皮必須全部刨掉，貼上墻磚。面對這項興師動眾的工程，不管王文志因提拔之事與劉校長有多大恩怨，單從在實驗中學工作了三十年的資歷來說，他不能無動于衷了，必須表達全體教師的心愿，站出來說話，不然，讓劉校長這么任意胡為下去，也太有辱他這個副校長的身份。

裝修一事拿到校長辦公會議，王文志立刻跳出來，提出反對。

王文志說：“這種裝修勢必影響正常教學工作?！?/p>

劉校長愣眉愣眼地看著王文志，他知道王文志經(jīng)歷了張王李趙幾任校長，歷來是逆來順受言聽計從，這次怎么了？明顯是狗眼看人低，沒把他看在眼里。劉校長以高度的涵養(yǎng)不想跟王文志一般見識，他說：“這事我早就想好了，裝修期間，全校師生都搬到八中?！?/p>

王文志說：“八中有空教室嗎？沒有教室我們怎么上課？”

劉校長說：“這只是暫時困難，克服一下就好了。我已經(jīng)跟那邊商量，我們分上下午上課，八中學生上午上課，我們呢，下午上課?！?/p>

王文志說：“我堅決反對！”

會議不歡而散。搬遷的風聲又飛快地跑出去，教師們更是堅決反對，說我們學校這幾年已經(jīng)折騰得夠嗆，別再折騰了。怎么叫折騰？話傳到劉校長耳朵里，實在叫他難以忍受，裝修一事暫時擱置。但劉校長又是個很任性的人，自己想辦的事，眼看辦不成，心里總是系著疙瘩，有一天，他抬頭看著墻縫里整天飄搖的小榆樹，終于不動聲色地找人搭上梯子，把那棵小榆樹從墻縫里連根拔出。

六

王文志身上那套藏藍色西裝，自從上次宣布劉校長任命大會穿過一次，再也沒在眾人面前出現(xiàn)過?，F(xiàn)在他每天穿著夾克衫，隨隨便便，又恢復了本來模樣。有好長時間，大家好像記不起來王文志穿西裝時什么樣子了。

自從王文志否定了劉校長的裝修計劃，他的胃口變得格外好，中午吃飯總是埋頭吃得專心致志，吃得香氣襲人，送進嘴里的牛肉塊還沒嚼幾下，緊接著又把兩個蘿卜塊塞進嘴里，吃得狼吞虎咽。也就是這天中午，食堂里又瘋傳一則消息：王文志即將被調(diào)走，去八中擔任副校長。這事聽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其實也在預料之中。

王文志一個人默默來到操場，思緒萬千，微風掀起他的夾克衫，掀起額頭上的發(fā)絲，亂，思緒也跟著亂得不行。想想馬上要離開工作了三十年的學校，有點像遠走他鄉(xiāng)難舍難分。教室里傳出學生們吵鬧聲，清晰地響在耳邊，耳朵也不聽話地跟著吵鬧起來。以前他好像從沒有注意過這種聲音，因為這是他工作中的一部分，習以為常了。有一只足球落入腳下，他抬頭看看那一群上體育課的男孩子，想把球踢給他們。由于用力不當，那足球并沒有按照他指定的目標飛去，害得兩個孩子不得不跑出很遠去追趕那只足球。王文志想，要不，不去八中當這個副校長了？八中是劉校長的老窩兒，他到那里身單力孤，很可能遭受排擠，如果八中的老師都知道他跟劉校長這種關(guān)系，日子會不會更加難熬？果真如此，還不如留在實驗中學，像從前那樣，教自己的課，干自己的事，無官一身輕。但這樣似乎也不妥，落地的鳳凰不如雞，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川被犬欺啊，他最終還是躲不過劉校長這只魔爪。

王文志給康利打去電話，想排解一下苦悶。

康利說：“一山不能容二虎，你跟劉校長是競爭對手，在一起很難開展工作。你去八中繼續(xù)擔任副校長，也是權(quán)宜之計，這也許更有力于身心健康?！?/p>

王文志問：“我要是不去呢？”

康利說：“這不是鬧情緒的事，你去八中，領(lǐng)導肯定會對你的職務(wù)問題有所考慮。”

王文志去八中報到的第二天，就聽說施工隊開進了實驗中學。大有事不宜遲緊鑼密鼓之勢。教學樓四周圍上了一圈鐵架子，鐵架四周又拉上了黑色遮物網(wǎng)，拆窗框和刨墻皮同時進行，叮當當好一陣忙亂，也不見學生們搬入八中。

窗框拆完了，墻皮刨完了，劉校長又想起拆院墻，修院門，院墻院門要跟新裝修的教學樓形成整體配套。當然，改造院墻只是個借口，醉翁之意不在酒，劉校長主要是想改造院門。院門是前幾任留下的，他繼續(xù)走似乎不吉利，必須推翻，按自己的意愿，重新建一個院門。新院門是新標志，也是新起點，院門變了，路也會改變，全校教職員工會走一條新的路，一條劉校長為他們重新開辟的路。

當然，這些事都是從八中老師嘴里傳出來的，劉校長在實驗中學那邊有什么動靜，八中這邊很快就知道。八中老師講起劉校長總是眉飛色舞津津樂道，相反，王文志跟實驗中學那邊已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他沒給實驗中學任何人打過電話，那邊也沒人給他打過電話。大家都心知肚明，王文志跟劉校長有矛盾，聯(lián)系不得。誰都是維護現(xiàn)任領(lǐng)導，不愿跟自己沒什么瓜葛的人瞎聯(lián)系。八中其實沒有王文志想得那么糟糕，他們不受劉校長影響，該怎么樣就怎么樣，王文志小心翼翼度過了幾個月，心說，八中老師挺好的，各個踏實能干，老師之間偶爾發(fā)生小摩擦，也只是因為課時費和考勤獎金，別無大礙。八中的生源也比較好，比較穩(wěn)定，有老師自己的孩子，也有旁邊大學職工子弟，剩下的就是學區(qū)內(nèi)的學生。不像實驗中學，學生家長個個有錢，動不動跑到學校跟老師吵架，要挾老師。王文志在八中工作得很舒心，各項工作有序推進，有的數(shù)學老師家里有事請假，王文志都要過去幫她們臨時代幾堂課。上課時學生們都挺守規(guī)矩，一個個瞪著黑乎乎圓溜溜的小眼珠子，神情專注認真聽講。有一次，他幫一名剛大學畢業(yè)的女教師上課，學生一下就聽出高低，非讓王文志繼續(xù)給他們上課不可。那是個重點班級，學生們對老師格外挑剔，不但學生鬧，家長也找到學校來了，搞得那位女教師很被動，無法再在這個班上課，最后不得不由一把校長出面，調(diào)換老師，安慰學生和家長。家長也理解學校，王文志畢竟是副校長，還有副校長的工作，不能像普通老師那樣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學里。

總之，王文志已完全融入到八中，至于職務(wù)上的事，他也不想過多考慮了。

七

實驗中學裝修趕在暑假開學之前全部完工。校舍校貌煥然一新，變化是翻天覆地的。就拿院門來說，方圓十公里之內(nèi)，沒有哪個單位能像實驗中學這么氣派。在這無比喜慶的日子里，實驗中學上空飄來一抹不祥的浮云，劉校長忽然被免職了。據(jù)可靠消息透露，劉校長搞的工程預算與實際施工開支相差甚遠，區(qū)里派來審計組，對工程開支一筆一筆對賬。劉校長攤上了大麻煩，他還想滿懷豪情壯志凌云大干一場呢，這下完蛋了，搞不好，恐怕有地方去了。

康利說：“這都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區(qū)領(lǐng)導看不上劉校。當初領(lǐng)導讓劉校長到實驗中學，就有點勉強，想不到他到了實驗中學不但不夾著尾巴做人，還高調(diào)起來?！?/p>

康利說：“這也都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有人掌握了內(nèi)部情況，對劉校長進行了實名舉報，一查一個準兒?！?/p>

王文志問：“那個舉報人你知道嗎？”

康利說：“這不在我的工作范圍，不好打聽?！?/p>

王文志臨危受命，重新返回實驗中學主持工作。情況已經(jīng)擺到這兒了，如同劫后余生。這次總算看到了新希望，當一把校長的可能性近在咫尺。

學校已人是物非了。王文志第一次走進實驗中學大門，若不是有幾個熟悉的面孔陪伴，他還以為自己走進哪個陌生單位。嶄新的墻磚讓教學樓變得富麗堂皇，高大的院墻和高矗的院門讓這個學校有種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傲慢。王文志心情復雜地背著手站在操場中央，覺得自己正處在前所未有的尷尬里，所有教職員工都以為他離開了實驗中學，再也回不來了，先前的冷漠很難讓人一下變得熱情，但他們要是繼續(xù)冷漠又不合時宜。如果他主持了一段工作很快扶正，也許情況會大有改觀，那些熱情的人總會熱情起來。

但何時能提拔，被重用，又是繞在他頭頂?shù)囊粔K心病。

有一件事似乎比這更讓他頭疼。新學期剛開學，學校少招收了兩個班級，生源不足是個嚴重的問題。實驗中學今非昔比，現(xiàn)在不管什么樣的學生，只要把他們拉進校門，就是最大的勝利。擇校費早已取消，這筆錢也不能再掙了，只要招來學生，不愁在他們身上掙不到錢。其實少招收兩個班也不必大驚小怪，學生高峰期已經(jīng)過去，兩年前這種苗頭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只是情況比預期提前了。

學校不再像往年慣例給每個教師下達招生指標。生源是有限的，沒有學生，挖地三尺也不能從地縫里拎出一個學生來。作為主持工作的王文志，也不想過多地難為老師。

本來好不容易湊齊了六個班級，開學不到兩個月，又被外校挖走了兩個班級的學生。有的教師開始閑置，沒課可教，很是難受。人有時候真是發(fā)賤，以前教學任務(wù)那么緊張，總有人請假泡病號，不是腰酸就是屁股疼，不給假還不高興?，F(xiàn)在沒有多少課可上了，竟然沒有人張羅請假回家，還爭先恐后搶著去上課。

下了兩場雨，又下了兩場雪，冬天也就到了。有暖氣的冬天，身體是暖意的，舒服的，也出現(xiàn)了與以往季節(jié)不同的脂肪。有些發(fā)福發(fā)胖的王文志這天按部就班布置完工作，準備下到班里聽幾堂老師講課。正要起身離開，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王文志停頓了一會兒，覺得這電話響得有些奇怪，好像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能有什么事呢？王文志接起電話，是康利的聲音。康利說：“告訴你一個重大消息，區(qū)領(lǐng)導剛剛開完班子會，實驗中學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已不適合繼續(xù)生存下去了，馬上并入八中！也就是說……喂喂，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悲涼的氣息從心底漸漸涌起，在周身彌漫開來，整個辦公室都暗無天日了。不知過了多久，王文志靜下心，坐到座位上，拿起電話給康利回撥過去，回答是：“實驗中學的教學樓已轉(zhuǎn)讓給一個房地產(chǎn)商，那里即將夷為平地，成為一個大型超市的停車場?！?/p>

八

撤銷實驗中學，扶正的想法變成了泡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王文志很想在學校與老師們留幾張合影。但實驗中學已不是原來的樣子，合影也沒有多大意思，像身在異鄉(xiāng)，找不到歸宿感。

沒等下班，王文志一個人跑到學校旁邊的小酒館臨窗坐下，點了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拍黃瓜?？粗巴獯鞑幌⒌膶W生和老師，心像掉進了酸菜缸。他端起酒杯，擎到嘴邊，狠狠喝下一口。酒是小燒，六十度，一溜煙地滑過食道，有勁兒，又解恨。他不知道在恨誰，也許是恨自己。捏起一?；ㄉ?，捻掉皮，塞到嘴里，牙一嚼，香味就出來了。滿嘴在這香味中，還有一種再喝一口酒的欲望。于是又端起杯，狠狠悶一口，照例是有勁，解恨。面前的人影兒開始模糊不清，重影兒疊疊，酒勁上來了，很好，他就需要這種感覺。天，扯下了黑幕，蓋住了窗口，屋里亮起了燈，燈影也層層重疊，一圈一圈環(huán)套在一起。王文志看到自己的臉出現(xiàn)在玻璃上，古怪又難看。鄰桌的客人眼看著來了，不知吃到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F(xiàn)在酒店里只有他一個客人，閑下來的服務(wù)員扎起堆來，說著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偶爾轉(zhuǎn)過頭，偷偷向他這邊瞥上兩眼，好像在問，什么時候喝完哪？他就沖那堆服務(wù)員喊：“拿酒！”有一個胖姑娘腳底像安了彈簧，騰地跳了起來。酒沒拿來，老板卻過來了，拉了一下椅子，坐在他跟前，手指一下一下拽起鼻毛，說：“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心情不好喝點酒人之常情。昨天有一個小子也是，老婆被人家拐跑了，他還不知道，給老婆又買鉆戒，又買鮮花，準備給她一個意外驚喜，誰知這天他老婆電話始終關(guān)機。到了晚上，他老婆電話開機了，卻告訴他，她跟別人跑了，讓他自行其便，你說現(xiàn)在這人怎么了？就是一個鬧啊！看你這歲數(shù)，你老婆不至于被人拐跑了，當然現(xiàn)在人都喜歡老牛吃嫩草，討小老婆。以前是為了生二胎，現(xiàn)在呢，也不全是，玩格調(diào)，二房嘛——小三兒，現(xiàn)在幾大傻里有一條，養(yǎng)個小三生個娃，鬧心啊，好事都讓你占了，該有鬧心的時候了?！?/p>

王文志真想拿起酒瓶子砸在老板的頭上，他的手動了動，想象著這酒瓶子落在他腦袋上，碎玻璃碴兒四濺，鮮血汩汩從老板腦瓜皮里流出來，模糊了他的雙眼，血還不停地往下流，濕了脖頸，濕透了衣領(lǐng)，真叫個痛快。

王文志的手輕輕松開酒瓶子，他的酒喝得還不算多，沒喪失理智。他鄙視的眼神一定讓老板感到渾身發(fā)毛了，老板不拽鼻毛了，手里攥塊抹布在桌上擦來擦去，說：“現(xiàn)在這人真是怪啊，我這里經(jīng)常遇到這樣一種人，白天到重慶路那邊乞討，晚上換上一身衣服，跑到我這里大吃大喝，那酒喝得實在膩人，從天黑一直能喝到半夜。當然我說的不是你啊，從你的眼神和臉上的表情，我看出你絕不是那種人。人心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的人看上去文文明明，還像個老師呢，可一肚子男盜女娼，全是壞水。別多心，我說的不是你，你看著的確像個老師，你是這個學校的老師嗎？不是，這個學校的老師從不到我這里喝酒，我這里總是來……你以為我說我們這里總來不三不四的人？我可沒這么說啊……”

王文志一躍而起，拍著桌子大吼：“我是校長！”

老板終于拽下一根鼻毛，放在眼前看了看，手指反復捻著，嘿嘿笑了，說：“你可別逗我了，校長哪能光顧我的小店？再說了，校長總得有一幫女老師前呼后擁陪著，那場面，那場面大著呢，真叫人眼饞死了……昨天公安局的人找過我，讓我看一張照片，說城北有一個人假扮老師，把一個女學生奸殺了，公安局正秘密搜集線索，見到可疑的人，立即匯報。”

王文志放下酒杯說：“結(jié)賬！多少錢？”

老板摳了一下鼻孔說：“你別急，慢慢喝，我的話還沒跟你嘮完?！?/p>

王文志掏出錢包說：“結(jié)賬！”

老板說：“你慌什么，再坐五分鐘，就五分鐘，現(xiàn)在才半夜12點，急什么？”

王文志說：“你以為在你這兒喝酒喝到12點的人都是老婆被拐、要飯花子、逃犯？”

老板又開始拽鼻毛，說：“我可沒這么說，不過你真不能走，你一走，一會兒公安局的人來了，以為我謊報案情?！?/p>

王文志霍地跳起來，是的，跳起來。

老板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說：“別動，剛才我怎么看，你怎么跟照片里的人一樣?，F(xiàn)在看你，怎么又不像了呢！你真的不能走，你一走，我成了謊報案情的人了，你必須配合，跟他們解釋清楚，對我也是個交代！我相信你不是罪犯，現(xiàn)在我怎么看，怎么不像了，一會兒到了公安局，你可以找個證人，把你領(lǐng)出來。我肯定是認錯人了，我不能讓公安局的人認為我謊報案情，你有老婆嗎，我現(xiàn)在給你老婆打個電話，幫你聯(lián)系一下?！?/p>

王文志低頭看看老板死不放松的手，不想與他撕扯，那樣他真就被人誤解成急于想逃走的犯罪嫌疑人了！實驗中學離這兒太近，這事要是傳出去，笑話可就傳大了。他拿著電話左翻右找，怎么也找不到老婆的電話。很多日子里不跟老婆通話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老板拽著他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撒手。后廚大師傅戴頂高高的大白帽，身穿白上衣，拿著兩把菜刀堵在門口，這叫咋回事呢？剛才還在扎堆的服務(wù)員早就作鳥獸散，那個胖服務(wù)員站在吧臺里，哆哆嗦嗦還在不停地撥電話。警車燈隨時會在門前亮起。他突然翻出了康利的手機號碼，急急撥過去。

康利有些情緒不好地說：“到八中，是讓你當一把手，你怎么還不明白？”

王文志忽覺嗓子眼兒一緊，肚子里的酒水和食物翻江倒海噴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