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霽
老宅
陳霽
后來聽說,那年我才三歲,居然就跟著父母步行了十五里山路,從金華街上的家走到這個老宅子。那是我的長征,挑戰(zhàn)了一個幼童的體能極限。
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但是,我記得的一個細節(jié)卻是,最后那幾步我神氣活現(xiàn)地搶著走在最前面。走上高闊的石階,走過華美的朝門,再在大人指點下走進一扇弧形門檻。推開幽暗的內(nèi)室,祖母正坐在木制的馬桶上。看見我們,她不驚不詫地提起深紅色的絨褲,然后一把將我攬進懷里。
那天,是一個洋溢著槐花香氣的日子。這就是我在老宅的起點,也是我個人記憶的起點。
陳家老宅曾經(jīng)是這一帶最氣派的庭院。我去之前已經(jīng)住了十四戶人家,除陳姓外,還有杜、黃、梁、唐諸姓。當(dāng)年由我爺爺一家獨居的大院,新中國后負載的人口驟然放大十倍,立刻將它擠爆。一個家庭就是一個獨立的生活系統(tǒng)。為了完善生活的基本功能,于是房后接出了廚房、豬圈、廁所甚至臥房,天井里、回廊下搭起了鍋臺或者雞圈。當(dāng)然,假山早就推平了,太平缸也拆卸成為幾塊石板,搭了小橋,或者做了洗衣臺。不能充饑的梔子、木槿、紅葉石楠們更是早早砍了燒柴,空出的地方換種了蔥子蒜苗。寬闊的院壩,嚴絲合縫的青石板被陰一塊陽一塊地揭走,用于搭建豬圈或者狗窩。
各家隨心所欲,給大院做的這些實用主義的加法和減法,迅速將地主大院改造成為農(nóng)家大雜院,長年充斥著牛尿、豬糞、雞屎和柴草燃燒相混合的氣味,隨時可以聽見關(guān)門、開門、吵架,以及生了蛋的母雞興奮而夸張的叫聲。
大院正中是堂屋,高闊宏敞。神龕和祖宗牌位拆除之后,成為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邕M又高又厚的門檻,室內(nèi)充塞的風(fēng)車、拌斗和犁耙等大型農(nóng)具,以及刺鼻的農(nóng)藥、化肥的氣味和潮潮的霉味,與外面精致的雕花窗欞和頭頂?shù)牡窳寒嫍澬纬删薮蠓床??!拔母铩逼陂g這里是生產(chǎn)隊的政治中心,老牛山生產(chǎn)隊的中南海,經(jīng)常召開社員大會,傳達大隊部的指示,讀報紙。全鄉(xiāng)最漂亮的女知青秀泉,有資
本家血統(tǒng)。雖然家庭出身也不好,只讀過小學(xué),但是她畢竟是來自金華鎮(zhèn)上的“知識”青年,也常常榮任主讀。陰雨連綿,檐水嘀嗒,院壩里鋪滿青苔。社員們擠在寬闊的階檐下,女的納鞋底,男的搓草繩、編背篼,實在沒事的就一邊摳著腳丫、挖著鼻孔耳朵,一邊聽秀泉清脆地朗讀:
東(柬)埔寨國家元首若(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結(jié)束了對××的友好訪問,今天乘飛機回到北京。到機場迎接的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有……
可是,聽眾里沒有母親,因為她沒有這個權(quán)利。這種時候,她只配冒著風(fēng)雨去巡視塘堰和屯水田,或者頂著烈日在曬壩里晾曬集體的糧食。
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批判沒有靶子不行;偌大的地主大院,沒有代表不行。因此,在爺爺奶奶去世幾年以后,母親被作為他們的B角推出來,代他們享受與地富反壞右站在一起接受批斗的待遇。我一直認為,父親作為長子,為了盡孝,執(zhí)意要母親帶著哥哥和我從射洪老縣城金華鎮(zhèn)遷回這個叫老牛山的地方,是他一生中最大敗筆。沒有這個敗筆,我家的一切都將改寫,包括父親自己的命運。
拒絕承認這個地方是我故鄉(xiāng),發(fā)誓要離開這里,這是我剛剛懂事就有的本能反應(yīng)。記得還在上初中的時候,一個假日,我在家門口寫作業(yè),寫的又是英語,這讓鄉(xiāng)下人稀奇得不得了。早已卸任的老隊長曾經(jīng)是爺爺家的長工,他從我面前經(jīng)過時說,你不屬于這里,你長大了會走得遠遠的。這話我很愛聽,至今牢記。
事實上,自從1977年高考恢復(fù),我就把自己的根從這里徹底拔出,一去不返。偶爾回來,也只是在清明節(jié)回來燒香。每當(dāng)路過老宅,我也只是向朝門兩側(cè)投去匆匆一瞥。見自己當(dāng)年作為共青團員親手畫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之類的宣傳畫依然清晰在墻,我淡淡一笑,徑直走過。
從雙溪河邊過渡時遇到一個老者,笑容可掬,一臉慈祥。他上船,我下船。擦身而過的瞬間,破草帽下的眼睛一亮,遲疑了一下,輕問:你是……
我也認出了他,但是我裝作沒有認出來,只是朝他敷衍地禮貌一笑,轉(zhuǎn)身就走。
他的名字叫旭。從我家遷至鄉(xiāng)下到改革開放,近二十年,旭主導(dǎo)著老牛山的“政局”,也幾乎主導(dǎo)了我家的命運——因為在這期間,絕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當(dāng)隊長。并且,他就住在我家隔壁。
他并非老牛山的原住民。因為老牛山太平庸了,連一個生產(chǎn)隊長都找不出來,他就從鄰村到這里異地為“官”。
1960年代中期以前,農(nóng)村的人際關(guān)系還相對淳樸。一個大院,朝門一關(guān),有大家庭的感覺。來了貴客,殺了年豬,這家人鐵定是要“打牙祭”的。這時,沒有打牙祭的鄰居就有可能得到一個“蓋碗”:一碗米飯,上面蓋著幾片肉。在那個年代,肉太稀缺太奢侈太誘惑人。這幾片肉,足可以給一家人帶來驚喜。這是鄉(xiāng)下人的一種最有效的外交禮儀,是最直接的友好表示。那時,我家跟大院里好幾家人都有“蓋碗肉外交”關(guān)系,也包括旭的一家人。
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過去,我們曾經(jīng)生活在一個風(fēng)景如畫的環(huán)境里。清代的四川民居,屹立在高高壘砌的臺地上。我家在朝門右側(cè),窗外就是一棵百年皂角樹,樹干大過兩人合抱,撐開巨大的樹冠,將老宅半遮半掩。樹上有一個碩大的鳥巢,一對喜鵲在上面,已經(jīng)
不知道繁衍了多少代。樹下是一條小溪,一泓清水在光溜溜的石槽上潺潺流過,水中的小魚小蝦歷歷可數(shù)。
近處燕雀啁啾,遠處布谷聲聲,應(yīng)和著喜鵲的歡叫。
古風(fēng)猶存的大宅院,人們似乎生活在田園牧歌之中。
但是,這道風(fēng)景轉(zhuǎn)瞬即逝。
一天早晨,我家剛剛開門,旭就端著火槍徑直闖進門來。在我們驚異的目光里,他走到我家窗口,對準皂角樹上的鳥巢就是一槍。一只喜鵲當(dāng)場栽了下來,另一只也受傷落地,驚叫著在菜地里撲騰。旭跑出去,用一根棍子將它打死,然后將兩只喜鵲提著興沖沖回了家。毫無懸念,當(dāng)晚隔著墻壁,我聞到了燒肉的味道。
后來,旭索性叫人連皂角樹也砍了,做了拌斗、風(fēng)車之類的農(nóng)具。
六十年代中期,開始“以階級斗爭為綱”,特別是文化大革命興起,迅速地改變了大院里的政治生態(tài)。這像是另外一次土改,更徹底的一次洗牌。母親像當(dāng)年的爺爺一樣被打倒,在大院里她不再屬于“人民”。
旭作為中國最小一級的政治人物,在這場大革命最小的局部上,并不懂得什么叫革命。但是,他懂得緊跟形勢,他會將一些撿來的政治辭藻武裝他的嘴巴,使他看上去像一個真正的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他也要竭力表現(xiàn)出階級覺悟,睜大眼睛抓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母親的厄運,就是因為他和一個鄉(xiāng)干部的合謀。
自然,我家與他家早沒有了蓋碗肉的往來。在我父親面前,原來他嘴上親熱的“陳老師”長“陳老師”短,也變成了冷冰冰的直呼其名。一天,我家的窗門壞了,卸下來放在門口待修。旭路過,提起就往他家拿,就像順便捎帶他自家的東西。母親要不回來,父親回家,知道了這事,就去討要。旭雖然勉強將那扇已經(jīng)做了他家豬圈門的窗門還了,卻給父親拋來一句話,土改把你家那么多財產(chǎn)都分了,這么一個木板板還有什么舍不得的?
父親走后,他朝母親說了一句“看我哪天把你男人給弄回來”,嚇得母親終日心驚膽戰(zhàn)。
但是旭也讓我大快人心了一回:他因為貪污了生產(chǎn)隊農(nóng)藥、化肥款八十多元而挨批斗并且下臺。在一個窮山溝里,旭的貪污,等于是在雞腳桿上剮油,既容易被眼睛雪亮的革命群眾發(fā)現(xiàn),更容易引來同仇敵愾的憤怒。
旭倒臺后立刻變得灰頭土臉。他的女兒和我差不多大,過去是小孩子們眼中的小公主。她那時不懂得保密,常常一邊嘴上抹油,一邊悄悄告訴我們,“昨天晚上我家吃的是油煎饃饃”,“我們家又燉肉了”。這些消息很提勁也很刺激,饞得我們直流口水?,F(xiàn)在,她在一夜之間光環(huán)褪盡,“貪污分子”一詞成為攻擊她的利器,信手拈來,誰都可以使用。一次,比我大一點的小伙伴牛兒從家里偷了一片肉,撕了一半給她,就換來了她褪下褲子。在老宅的一個暗角,借著頭頂玻璃瓦的微光,幾個小孩子窺見了女人最神秘的地方,驚鴻一瞥地對照實體而獲得了性學(xué)啟蒙。
當(dāng)然,貪污下臺,只是旭漫長革命生涯的一個小插曲。后來他還是卷土重來,重新成為老牛山政治舞臺上的一號人物。他留給我的最后的一個鏡頭是,偉大領(lǐng)袖駕崩,他站在老宅的堂屋前也就是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門口發(fā)表重要講話: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他老人家老了,我們每一個貧下中農(nóng)都應(yīng)該感到幽默……
這句話需要翻譯才聽得懂。“老”了,即死了,是鄉(xiāng)下人專門用于尊稱父母長輩之死;“幽默”,我猜測,尊敬的生產(chǎn)隊長旭,他本來是想說“憂傷”。
當(dāng)然,廣大社員群眾并不知道幽默與憂
傷有何區(qū)別,只想著領(lǐng)袖去了,天塌了地陷了,不知道今后還會發(fā)生什么。他們一邊擔(dān)心著,一邊欽佩地仰望著他們的領(lǐng)導(dǎo)。
我那時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聽到旭在那里文雅著高深著,就竊笑。
我絲毫不懷疑他因為偉大領(lǐng)袖去世而萬分“幽默”,就像許多人一樣,陷于真誠的悲傷。但是,我卻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仔細一看,原來他眼睛有點瞇縫,眼角下斜。
他任何時候都給人一個笑的假象。
在渡口,看著旭的背影遠去,我又隱隱地有些后悔。
因為我檢索旭的大半生,他并非一個壞得透頂?shù)娜恕W运揭埠?,貪婪也好,作為一個農(nóng)民,沒有什么奇怪的。至于他整我的母親,一定程度上也是在特定的社會條件下的職務(wù)行為。而今,他垂垂老矣。像一個解甲歸田的老兵,即使手上曾經(jīng)有血,但是時過境遷,過往也變得淡遠,讓人更多的是看到一個老人的慈祥。
旭的大兒子前些年在深圳打工,死于車禍。二兒子靠打工掙錢,在射洪縣城買了房。只他一個人孤獨地待在老牛山。
女村長說,生產(chǎn)隊集資修水泥路,旭向兒子要錢,他兒子毫不客氣地說,我又不走你的路,憑什么給你錢?
洪也是我家鄰居。與旭和我家的相鄰不同,他家前面與旭相鄰,只是廚房與我家廚房連著。隔著一道沒有封死的矮墻,兩家人還可以說說話。
洪也是外地遷入的。說起來他是外來戶,又是獨子,他應(yīng)該安分守己。但恰恰相反,他是老牛山一霸,連旭也要讓他幾分。
他的稱霸是靠蠻力。他中等身材,但五大三粗,力大如牛。加之在大躍進時,他靠著一對缽?fù)氪蟮娜^給村干部充當(dāng)打手而成為副隊長,老牛山的二號人物,更增加了霸氣。武是住在大院外的另外一霸,他兄弟眾多,都是好勇斗狠的角色。一天因為分糧食,洪嫌武給他過秤時“旺”得不夠,爭吵演變?yōu)榇蟠虺鍪?。他一人對付武家三兄弟,拳頭實實在在地打在彼此赤裸的胸膛或者背脊上,發(fā)出空洞而沉悶的響聲,令人心驚肉跳。但是洪就像三國時“三英戰(zhàn)呂布”的呂布,毫無懼色,居然打了個平手。
洪兇悍,卻娶了個秀氣端莊的老婆。她叫翠,與母親都是板橋人,她們也十分友好。
但是洪母卻不是省油的燈。老太太臉黃多皺,眼露兇光,留著長長的指甲,陰陽怪氣,偶爾靠跳大神混點吃喝,很符合西方童話里那種臉譜化的老妖婆形象。大家都叫她妖婆。妖與幺不分,人們喊妖婆,她聽見的卻是幺婆。
“妖婆”還有個手腳不干凈的壞毛病。有段時間,母親洗了衣服晾在門外,常常被偷。后來,有人悄悄告訴母親是妖婆干的。果然,她穿的幾件“新”衣服,雖然經(jīng)過了重新裁剪,改頭換面,脫胎換骨,但明眼人對它們的前世今生依然一目了然。
“妖婆”對翠頤指氣使。翠進門好一段時間沒有生育,她更變本加厲,對翠非打即罵。
那個初夏,翠與眾多的女伴在老宅的院壩里打豌豆。毒日頭下,塵土飛揚中,誰也沒有看見死神已經(jīng)在探頭探腦。
中途小憩,翠回家小解,老婆子又罵開了。她反復(fù)拿翠沒有生養(yǎng)說事,罵得很惡毒。爭吵中,她又打了翠。翠是一個受氣包?,F(xiàn)在,這個“包”再也容納不下那么多的惡氣了。她一趟沖進保管室,捧起一瓶“1059”就咕嚕嚕喝了下去。
1059又叫殺蟲凈,刻著骷髏圖案,由德國拜耳公司生產(chǎn)。這個著名的世界500強企業(yè),
曾經(jīng)發(fā)明了阿司匹林,也發(fā)明了海洛因和1059。海洛因是供人消費的毒品,1059卻是人對付蟲子的毒品。也許,這是世界上最劇毒的農(nóng)藥。我曾經(jīng)看見過它,裝在很漂亮的鋁合金瓶子里,像是裝在高檔酒壺里的什么瓊漿玉液。
翠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捧起了這個最豪華也最可怕的“飲品”,一飲而盡。她是以最悲壯的姿態(tài),以自己的生命做武器,孤注一擲,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更報復(fù)她視為邪惡老妖婆的婆婆。但是,毒藥太厲害了,她沒有來得及看到她報復(fù)取得的成果。
她死得很快,也死得很難看。人們嘆息著,將一句老話掛在嘴邊:好人命不長,禍害千年在。這是主流輿論,翠當(dāng)然聽不見了。
洪趕回家時,翠早已斷氣。他也曾經(jīng)打老婆,下手還重。但是,一旦老婆沒了,那也是萬萬不能的啊。于是,他咆哮著,揪住他媽就是一頓暴打,要她還他老婆。那一頓打,沒有人愿意勸解,直到洪自己不想打了才算完。
翠死后不到一年,洪又把一個老婆娶進了門。洪雖說是粗人,但有一張“死人都可以說活”的大嘴。他曾經(jīng)將我家廚房“置換”過去,沒有動用階級斗爭的銳利武器,完全是靠如簧巧舌,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正因為如此,他第二個老婆也不差,而且是黃花閨女。她姓羊,大家叫她羊兒。
羊兒似乎吸取了前任的教訓(xùn),很快就為洪生了一兒一女。于是,按政策,羊兒到鄉(xiāng)里做了絕育手術(shù)。但是,不知問題出在哪里,連手術(shù)都對她的繁殖能力無可奈何,她依然像母羊一樣能生。在最嚴厲的“國策”控制之下,她在生了第三胎后,接著又懷上了第四胎。
那天,她回娘家。她沒有“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但卻“背上背了個胖娃娃”。這是她才一歲多的老三。
羊兒進了從小就熟悉的院子,母親已經(jīng)在堂屋門口等候。她緊走幾步,走上臺階。麻煩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背上的兒子從背篼里翻爬出來,她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孩子已經(jīng)重重地摔在臺階下。
兒子這一摔摔出了大問題:腰椎骨折。但是,羊兒起初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更怕老公那一對拳頭,于是就將事情瞞了下來。等到孩子的脊背漸漸隆起,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檢查時,成為駝背的事實已經(jīng)無法改變。
在檢查兒子傷情時,羊兒腹中胎兒已經(jīng)六個多月。于是,這個送上門的超生典型被抓住了,不得不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引產(chǎn)。
那是一個秋收后的晚上,忙了一個季節(jié)的人們都懶散下來。學(xué)校的戲臺上,外縣的一個川劇團正在唱戲,川戲鑼鼓喧天地響。露天的操場上是黑壓壓的一片觀眾,其中就包括了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們。當(dāng)戲終人散,醫(yī)生回到醫(yī)院時,打了催生針劑的羊兒正疼得大汗淋漓。但是大而化之的醫(yī)生還認為一切正常。但就是這個“正?!钡难騼?,這天沒有挨過黎明。斷氣時,陪伴她的只有墻角的蟋蟀,以低低的哀鳴為她送行。
老婆死了,衛(wèi)生院給洪賠了一筆錢,并且與鄉(xiāng)上說好免他五年的雙提款。但是洪很快就反悔了,開始了他曠日持久的上訪。
離開老牛山三十余年,我只見過洪一次。大約是2000年前后,也是清明節(jié),我去鄉(xiāng)政府院里泊車,見他站在門口,衣襟破爛,腰里系著草繩??匆娢遥邼恍?。
不久前,我再回老牛山上墳,聽說他已經(jīng)死于癌癥。
人們還說,洪克妻,因此,他兩任老婆都死得很慘。盡管他依然巧舌如簧,但是再沒有哪個女人敢嫁給他。
奉是洪的鄰居。他家位于大院的右上
角,有樓閣,花窗。精致的雙扇門總是黑咕隆咚,有眾多的兄弟姊妹在那里進進出出。
他的兄弟中最聰明的是老二,但是他聰明用錯了地方,成為江湖大盜。我是在他刑滿釋放時才知道他家有這么個人。老二因為人長得白凈,一表人才,外號叫白娃。奉一家還在為白娃賊的身份而感到盡失顏面,白娃已經(jīng)憑自己的闊綽、俠義、見多識廣和儀表堂堂收復(fù)了人心。他征服我們這一幫小孩子的是他肚子里的故事。《七俠五義》《薛仁貴征東》《水滸傳》,我最先都是從他那里知道的。有一段時間我們天天在他家,以剝包谷換他的故事。但是好景不長,不久他就再重返江湖,從此不知所蹤。
奉是大院里唯一的退伍軍人。高個子,白皮膚,紅臉膛,跟白娃一樣相貌堂堂。但是他回到老牛山時,正副隊長已經(jīng)被旭和洪分別占據(jù),他只能屈居民兵排長。但是,他雖然貴為排長,但是手下并無一兵一卒,更沒有武器。
老牛山唯一出現(xiàn)過的武器是因為“文革”中演戲,做了幾把木頭槍,還不怎么像。那是一個什么抗日劇,村里組織的,老牛山好幾個年輕人參與了排練,演出的地點就在大院的堂屋門口。按照劇情,進入高潮,槍聲大作,后臺本應(yīng)砸響小炸藥包,與演員的射擊動作天衣無縫地配合。但是臺上英雄手中的槍幾次舉起都沒有槍聲,臺下的貧下中農(nóng)哄堂大笑,取得了意外的戲劇性效果。
但是舉槍的并非奉。因為他害羞,不愿意登臺。
但是這并不等于奉拒絕成為文藝青年。革命現(xiàn)代戲的演出引發(fā)了大院里音樂的大繁榮。好些個年輕人在竹筒上繃了蛇皮,買來鋼絲弦和馬尾,在我父親的指導(dǎo)下,從樂器制作開始進入音樂世界。除了二胡,笛子也是大家的喜愛。一段竹管,掏孔,蒙上膜就可以吹了。奉雖然是過氣的青年,已經(jīng)娶妻生子,還是跟上了潮流。他主要是學(xué)笛子。他和他家老三,天天坐在門檻上,咿咿嗚嗚地吹個不停?!稏|方紅》《北風(fēng)吹》,翻來覆去都停留在這兩個曲子上。
除了笛子,奉更多的是喜歡聊天。他喜歡吹他在西寧當(dāng)兵的往事、糗事,也常常把陳毅、林彪、賀龍等人掛在嘴邊,大膽點評。
看起來形而上的奉,其實也很形而下。人們私下評論,說他是一個連風(fēng)都要抓一把回家的人。某天分麥草,他負責(zé)過秤,別人真正分的是草,他背回家的表面是草,背篼下面卻是麥穗;播種糧食,無論是玉米還是黃豆,他總要在衣兜里藏幾把帶回家;輪到他看守梨園,除了隨便吃飽外,他還想方設(shè)法兜一些帶走。
以上都只是聽大人說。我目睹的是一次暑假,他到射洪辦事,母親讓我跟他一起進城到父親那里玩。我們黎明出發(fā),在露水濃重的田間路上走了很久,經(jīng)過一戶人家時天還沒有大亮。路邊不遠處有幾窩南瓜,他一見大喜,彎腰過去,摘下兩個就走。在路上,我一直忐忑不安,總覺得屁股上長了一條長長的尾巴,隨時可能被人踩住。但是,奉卻顯得若無其事,氣定神閑,一路講他當(dāng)兵在廚房偷肉吃的故事。中午,他憑著兩只瓜在父親那里吃飯,更顯得理直氣壯。
1984年,我已經(jīng)從江津469廠調(diào)進綿陽地委宣傳部。年底,回家過年,突然聽到奉的死訊。
那年入冬,奉將屬于自己名下的那間老屋拆了,在老宅旁邊修新房。這次他做得有些過分,連招呼都沒有打一個,就將幺爸的自留地占了一大半。事情非同小可,幺爸當(dāng)然不同意。然而,那時雖然改革開放已久,但奉的頭腦還在階級斗爭為綱的強大慣性中。他沒有把曾經(jīng)成分不好并且身體羸弱的幺爸當(dāng)一回事。幺爸找到他說理時,他不但沒有感到理虧,反而覺得幺爸干擾了他的建房大業(yè),
很煩,順手操起一根竹竿就打。直到將他攆得遠遠的,才回來繼續(xù)砌他的墻。
幺爸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生產(chǎn)隊接到了修公路的命令。
那天是冬月二十四,寒風(fēng)凜冽,遍地白霜。一大早,人們就成群結(jié)隊從雙溪過渡,前往金華方向的工地。
奉自己的工地正是關(guān)鍵時期,打死他也不愿意離開。但是,公社一聲令下,全體勞動力都必須投入公路工程,他自己的工程不得不暫停。早晨,他在自己的工地上忙活了好久,等到院子里人已走空,猶豫了好一陣,才很不情愿地往工地趕。
前往工地,可以從兩個地方過渡。一是上游的雙溪渡口,二是下游的漩渦沱渡口。
走漩渦沱渡口路最捷近,但是船小。遲到的人們,包括奉,都心急如火,都抄近路,都集中在這里過渡。船靠岸,岸上的人一擁而上,最多載十幾人的小渡船竟上了近四十人,誰都不愿意等下一班而多耽誤半個多小時。艄公不敢開船,但經(jīng)不住奉等許多人的催促甚至呵斥,只好冒險將嚴重超載的渡船撐往對岸。船到河心,起風(fēng)了,船輕微地一晃,人們就驚慌起來,人越驚慌船就晃得越厲害,沒有晃幾下,船就翻沉了。滿河都是沉浮的人頭,呼救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不到半個小時,一切都結(jié)束了。會水的人多數(shù)爬上了岸,不會水的近二十人全部葬身河底,其中包括奉——那個連風(fēng)都要抓一把回家的人。
奉的老婆叫珍,矮胖,嘴鐵,很自豪為奉生了三子一女。
大院左邊正中的梓與父親同宗,他老婆叫玉,連生三個都是女兒。奉出事前兩天,珍與玉為小事罵架,很損地說玉沒出息,生不出襠里帶把兒的,要斷子絕孫。其實,時隔多年,玉的三個女兒個個有出息,嫁了好男人,梓和玉在城里住著,很享福。而珍的孩子后來都是普通農(nóng)民,生活拮據(jù),這是后話。
話說奉死后,珍帶著四個孩子,很發(fā)愁,就非要嫁給幺爸。幺爸堅決拒絕。因為他有些生理問題,從來沒有結(jié)婚的想法,何況他已經(jīng)決定離開老牛山,進城去和我父親同住。
當(dāng)然,他也明白,珍還有更精明的打算:找一個無后的男人,白得了一個自帶家產(chǎn)的勞動力不說,他城里的親屬也是可以充分開發(fā)的資源呢。
朝門左側(cè)是杜家。在公社供銷社工作的杜伯伯年齡比父親略大,他的妻子張媽與我媽年齡也接近,一家人都忠厚善良,又都是同樣的半工半農(nóng)家庭,所以走得很近。
隔著杜家就是欽的家。欽是大院里唯一的高中畢業(yè)生,愛讀書,知書識禮,也是一表人才。他后來到森工局當(dāng)了伐木工人,娶回了秀。秀高高大大,說不上漂亮,但在鄉(xiāng)村,也算是有姿色的了。加上秀的父親是鄰近公社的獸醫(yī),家境不錯,人們都羨慕她與欽的美滿姻緣。秀嫁進這個院子,因為是工人家屬,和母親也很要好。
年中秀去山里探親,年底欽回來度假,他們有說不盡的恩愛。很快,有了兒子,更讓他們覺得生活有錦上添花之美。
但是天有不測之風(fēng)云,欽在深山里死于一次山體塌方。
走過了悲傷的日子,秀經(jīng)人介紹,招了個男人上門。男人姓錢,老實巴交,也是伐木工人。他們又生了個女兒。生活斷了又續(xù)上,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有的軌道。
但是,武的出現(xiàn)改變了秀。
武不是這個大院的人。除了與這個大院的住戶同屬一個生產(chǎn)隊外,武與這個大院扯得上的關(guān)系,必須上溯到民國時期:他爺爺曾經(jīng)在大院里做過塾師。
飽讀詩書的塾師,身后景象卻讓他不
堪。大兒子是廚師,做“九大碗”,哪家有紅白喜事,都可以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在鄉(xiāng)下還算有幾分體面。然而二兒子,也就是武的父親,就混得比較窩囊了。他靠當(dāng)腳夫,與老婆和六個孩子勉強度日。最終,因為勞累,丟下老婆孩子撒手而去。
武是這一窩篼孩子中的老二。他母親姓稅,后來以一個“睡不著”的外號在方圓幾十里范圍無人不知。意思是,夜深人靜,人們安睡之時,她卻在忙碌著,奔走各處,偷雞摸狗。家徒四壁,但是她單家獨戶,住在幾村交界處,給了她莫大的方便。她可以晝伏夜出行動自如,像游擊隊一樣游走于各個目標人家,更可以把周邊廣袤的莊稼作為隨意采摘的自留地。吃香喝辣,燉雞炒肉,都神不知鬼不覺。
貧窮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考驗。窮則思變、獨善其身、體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前夕那種磨礪,前提必須是正常的人,好人,甚至是圣人。要么是特別有定力,要么是有賢良指引。而武,與他爺爺曾經(jīng)擁有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斷了代,接受的只有他母親“寧可我負天下人,不能天下人負我”的教育。貧窮一旦與邪惡結(jié)合,貧窮就是邪惡的肥沃土壤。
武和他的兄弟們陸續(xù)長大。人多勢眾,天不怕地不怕,成為老牛山最強大的勢力。
武本來是有老婆的,姓譚,配他綽綽有余。只是因譚家庭成分是地主,他就沒有把她當(dāng)人,稍不如意就拳腳交加。后來,譚生生被他打成了廢人,娘家不忍,接回去治病,從此不敢再回來。譚為武生了兩個女兒,還沒有等到長大成人,武就把她們先后賣到了江蘇沛縣。武嘗到甜頭,就再接再厲,輕車熟路地將老牛山的姑娘甚至有夫之婦繼續(xù)拐賣到蘇北。
那時候已經(jīng)改革開放,農(nóng)民獲得了充分的自由。武穿梭于四川與江蘇之間,意氣風(fēng)發(fā),脫胎換骨一般。他天天袖子挽得老高,戴著明晃晃的手表,即使目不識丁,上衣兜里經(jīng)常都別著兩桿鋼筆,像一個成功人士,很拉風(fēng)。
兜里有了幾個錢,武就開始在老牛山的女人堆里周旋。他最終鎖定的是秀。老錢多病,經(jīng)常不在家,他就瞅空子去獻愛心,挑水澆地,栽秧打谷,像給自己干活一樣賣力。武有火槍,上山打野雞野兔,有了收獲也忘不了往秀那里送。經(jīng)不起軟硬兼施,秀終于被武搞定。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秀與武的關(guān)系盡人皆知。老錢心知肚明,但是惹不起武,只好將一口氣吞了。不過,隨著秀與欽的兒子漸漸成人,與老錢生的女兒也快長成大姑娘了,她感到,與武的關(guān)系該剎車了。
然而,武哪里是別人可以隨便甩的?他嚴厲警告秀,你莫拿你兒子開玩笑。
秀感到她和兒子受到了死亡威脅,幾經(jīng)掙扎,只好向父親如實相告。
那天,趁老錢回老家錢家坪養(yǎng)病,秀的父親,那個已經(jīng)退休的老獸醫(yī)帶著兩個兒子過來了。面對心狠手辣的武,他不放心,還特別找了一個職業(yè)打手壯膽。
當(dāng)晚,他們請生產(chǎn)隊長老梁出面調(diào)解。
老梁和杜家一樣,也是從金華遷來大院的老住戶,住在保管室隔壁。他初通醫(yī)道,為人忠厚正派,在老牛山頗有聲望,和我父母關(guān)系一直不錯。那時,旭已經(jīng)徹底下課,老梁被推出來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長。他早就看不慣武的欺男霸女,就爽快答應(yīng)做中間人,與武攤牌。
晚上,老梁和秀一家早早地在秀家聚齊。沒有想到,他們恭候來的,卻是一個殺氣騰騰的武。八九點鐘,只聽外面一陣重重的腳步聲,武提著火槍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來,將眾人挑釁地一番掃視,猛地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往桌子上一插,低吼一聲,看哪個把老子扳得彎!并且對老梁說,沒你的事,我今天只和秀談!
老梁尷尬而退。在火藥味十足的對峙中,秀的大舅子冷不防一個黃桶箍從背后將武抱住,其余的人趁機一齊動手,將武丟翻,并且五花大綁。隨后,他們將他嘴里塞了臭襪子,拖到后面的柴屋,吊起來就是一頓暴打。
這是仇恨積蓄已久的總發(fā)泄,是弱者對惡霸好不容易才逮到的總報復(fù)。在秀一家看來,也是你死我活的大決斗。今夜,他們很難收手。
夜深人靜,秀家這樣大的動靜,在這個老宅院里是不可能捂得住的。豎起耳朵的左鄰右舍,一定聽見了隔壁那些從牙縫里發(fā)出的充滿殺氣的短語,以及武像瀕死的畜生一樣的哼叫。
但是,沒有人出面干預(yù)。包括老梁。他們也許是膽小怕事,怕血濺到自己身上。更大的可能是,鄉(xiāng)親們是在有意放縱。他們情愿看到與傳統(tǒng)川劇相類似的某些情節(ji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人們不清楚秀家針對武的午夜私刑到底持續(xù)了多久。后來我聽說的細節(jié)是,武被從柴屋房梁上放下來的時候,直接就癱在了地上,就像一堆爛泥。他的四肢、脊梁通通被打斷,早已斷氣。
翌日一早,秀到鄉(xiāng)里自首。
事件迅速在周邊幾個鄉(xiāng)鎮(zhèn)引起轟動。沒有人組織,無論街上還是鄉(xiāng)下,男女老少都在熱烈討論。在鄉(xiāng)下人看來,這是一個現(xiàn)代版的除暴安良、為民除害故事。武罪有應(yīng)得,秀一家獲得了英雄般的贊譽。
案件的判決是在一邊倒的強大民間輿論背景下進行的。秀將一切責(zé)任攬在自己身上,被判三年緩刑。他的父親、兄弟被關(guān)押幾個月后予以釋放。
武死后,厄運接連降臨他家。首先,他的弟弟海死于拖拉機輪下,接下來嫂子與人吵架服毒自殺,他的哥哥隨后死于食道癌。
唯一幸存的是他最小的弟弟。他叫剛,比我略大。正派,不惹事,有較好口碑。不知是因為多讀了幾年書的緣故還是他爺爺?shù)牧己没蚪K于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他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個奇跡。
走進大院,今天居然沒有一個人在。一棵自生自滅的櫻桃長在院壩中間,青枝綠葉,稀稀落落地長著一些青綠的果子。院壩里長滿灰灰菜、清明菜和其他幾種不知名的雜草??吹靡姷膭游镏皇且蝗弘u,具體說是一只母雞率領(lǐng)下的小雞。它們在啄食青草。熱熱鬧鬧的一家子自由自在,其樂融融,給死寂的大院保留了幾分生氣。
大院的拆遷是從旭開始的,跟進的是洪、奉和老梁。他們把各自的老屋拆走以后,給院子制造了一個個缺口和窟窿。保管室也在旭“主政”時拆走了除屋頂以外的全部梁、柱和門窗,變成一只黑洞洞的巨大怪眼,人一上朝門就在它不懷好意的諦視之中。朝門是公眾過道,有內(nèi)外兩道門,更是首批拆取的對象。那些年太窮,過不了某一個坎,就在房子上打主意。樓板,“多余”的檁子和梁柱,都拆去賣錢。一家一家,一根一根。老屋的某一根木頭就是一個存折,應(yīng)急時就被首先想到。天長日久,失去有力支撐的老宅,就像抽了筋骨,或者得了軟骨病,東倒西歪,七拱八翹。而那些失去遮擋的老墻,日曬雨淋,一點點被侵蝕,有一天終于被時間洞穿。
時近中午,依然寂靜無人,當(dāng)然沒有炊煙。記得劉亮程說過,炊煙是村莊的根。一個村莊要是好久不冒一股炊煙,這個村莊就要死掉了。沒有炊煙的老宅,看來正是在走向死亡。
我從一戶戶昔日鄰居門前走過。杜家、秀家、黃家、梓家和欽的父親、那個叫“大聾子”的和善老人的家。我輕輕叩擊那些掛著
銹蝕老鎖的房門。沒有應(yīng)答。我是多么希望有一扇房門應(yīng)聲而開,然后有人像過去那樣,請我坐;或者,主人倚在門邊,和我閑聊。
細細梳理在這個大院里的所有男女老少,除兩三個人外,絕大部分都是忠厚老實的農(nóng)民,與我家都曾經(jīng)友好相處。我記著他們的善良。對遠去的歲月,我愛恨交加,既詛咒,也懷念。去年,父親去世,重回老牛山“定居”不久,我在鎮(zhèn)上擺酒幾桌,請在家的鄉(xiāng)親聚會,就是懷念曾經(jīng)有過的共同日子,對他們在扭曲年代保留的美好人性致敬。
最復(fù)雜混亂的是左上角的天井。天井的格局已經(jīng)面目全非。金魚缸和假山自然沒有,連“井”也填平,我不知道屋檐水排往哪里。檐下外接了房間,旁邊又延伸出雞圈,堆滿雜物,只剩下巴掌大的天空。天井里一半是杜家的飛地,一半屬于銀的家?,F(xiàn)在,整個天井已經(jīng)廢棄。
銀的父親也是森工局工人。但是,因為母親是個聾子,日子過得很是困頓。后來,他的哥哥頂了父親的班,他的命就只能是“給牛充老子”了。“給牛充老子”,這是老牛山人對農(nóng)民的另一種定義,有幾分悲愴意味。銀窮怕了,太想改變,太不愿意給牛充老子。在風(fēng)水先生的指導(dǎo)下,他終于找到一個改變的捷徑:遷祖墳。
鄉(xiāng)下人對前輩親人的墳地是極其看重的。大家評論,老牛山的幾十戶人中,就數(shù)我家說得上發(fā)達,原因是我爺爺葬在風(fēng)水寶地。他們說那個墓地坐北向南,正面不遠處是一道低矮的山梁,這樣的地勢叫“猛虎跳澗”,后人的運勢像猛虎一樣不可阻擋。所以,大家爭先恐后地將自己的死去的老人埋在那個小山坡上。
風(fēng)水先生給銀看的寶穴,是我家老祖宗曾經(jīng)的墓地。在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高潮中,入土為安的老祖宗被逐出“家園”。那年,銀將他爺爺?shù)倪z骨遷入那個墓穴。但是,墓地被隨后的一次山洪沖毀,厄運也接踵而至。先是他的大兒子淹死,接著生下的兒子沒有屁眼,死在縣醫(yī)院的手術(shù)臺上。
其實,我知道真相。前輩的墳地與我們的命運真的無關(guān)。生在亂世,人人難以自保;太平盛世,只要努力就可能抓住機遇。一個人的成功,就可能讓整個家族改變面貌。我的燒香不過是感恩,是向逝去的親人表示敬意,是在對一種文化鞠躬。
老宅里那些不知去向的鄉(xiāng)親,都生活在我的視線之外。但是我可以想象,他們帶著夢想,認真地在趕自己的路。
告別老宅。走在朝門的石階上,我像是一個劇組最后離開的演員,在告別剛剛拍過一出大戲的外景地。
陳霽,作家,現(xiàn)居四川綿陽。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詩意行走》《城外就是故鄉(xiāng)》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