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桔香 盧艷秋
(湘潭大學 湖南 湘潭 411105)
《世說新語》是一部記錄魏晉風度的故事集,主要是記錄魏晉名士的逸聞軼事和玄言清談,《任誕》作為其中的重要部分,更是將魏晉士人的恣情任誕、率真自然的性格刻畫得栩栩如生。
“任誕”,意為任性放縱,不為世俗禮法所局限。魏晉名士“指禮法為俗流,目縱誕以清高”(1),他們縱酒放達、詆毀禮法并且傲視權貴、憤世嫉俗,因為他們蔑視儒、佛、道諸家存在的虛偽的禮教,對天真淳樸有著無限向往之情?!叭握Q”倡導讓生命回歸自然,將人的至淳至樸的真性情從世俗虛偽的倫理規(guī)范的禁錮下解放出來,將追求人性自由本性發(fā)揮到極端,“他們內在地追求本真、自由的自然本性,外在的建立與自然山水之間共生、親和的關系,從而導致了違禮越俗人格個性追求與怡情山水的詩意棲居方式?!?2)在《世說新語.任誕》中隨處可以看到到這種追求自由的“真”性情的特點。
身處魏晉易代的特殊時期,士人們不但理想抱負遭受現(xiàn)實的無情打擊,雄心壯志日漸被消磨殆盡,而且面臨如何在備受猜忌形勢下保全性命的問題。在此情形下,魏晉士人與酒結下不解之緣,他們對酒熱愛和推崇,依戀和沉迷,他們嗜酒成風,借以寄托心中的抱負與辛酸,認為酒可以讓他們沖破了世俗的種種枷鎖,醉酒可使人超脫榮辱與生死,凈化人的精神,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正如陶淵明的詩所言“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世說新語.任誕》中有不少關于魏晉士人與酒的故事的記載,在他們嗜酒成風的背后,是對心的自由的追求。
如《任誕》篇中第1則記載劉伶、阮咸、王戎等“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彼麄兤呷瞬皇芫袡z,心境澄明,肆意飲酒,縱情適意的場景宛若眼前。
第3則記載“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瘚D曰‘敬聞命?!┚迫庥谏袂埃埩孀J?。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夫人之言,甚不可聽?!泔嬀七M肉,隗然已醉矣?!眲⒘婷鎸ζ拮拥膭窀?,巧設詭計,騙得酒肉后拼卻一醉,而且以飲酒來醒酒的荒誕言論,令劉伶的酒鬼形象倍增。
劉公榮與人飲酒,從不論共飲的對象為誰:勝過他的人、不如他的人、他的同輩者,公榮都與之飲,“故終日共飲而醉”(第4則)只要有酒,何必問同飲者的貴賤與長少,只需一醉方休即可。
“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獠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第12則)。這里,共飲的對象已不局限于人或動物了。
“王光祿云‘酒正使人人自遠’?!保ǖ?5則)王光祿認為,酒可以使人進入一種高遠的境界。
“王佛大嘆言‘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第52則)。認為如果三天不飲酒,便會感覺魂不附體了,表現(xiàn)酒對魏晉士人的重要性。
從以上《世說新語.任誕》中的幾則故事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魏晉士人對酒的癡愛,他們或共飲或獨飲,酒在他們的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于他們而言,喝酒是一種可以解除世俗的枷鎖、人的精神枷鎖,從而釋放人性的自由的方法,可使人心平氣和,怡然自得。表面上看,他們“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無拘無束無礙”。然事實卻是,魏晉易代之際的統(tǒng)治倫理敗壞使他們極度失望,他們不愿與統(tǒng)治者同流合污,想要保持那份“舉世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的高潔情操,肆意縱酒也許只是“借酒消愁”或“明哲保身”之舉,只有沉醉在酒鄉(xiāng)的迷夢中,才能暫時忘懷對朝不保夕的命運的擔憂,舒緩有志難酬的苦悶與惆悵。這在第51則、第13則中可得到印證,“阮籍心中有壘塊,故須酒澆之”(第51則)。阮籍的酒,是用來澆熄心中的不平之氣。“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第13則)。阮渾想學父親輕視世事與曠達,但其父阮籍勸道“卿不得復爾”。為什么?因為他深知自己醉倒酒鄉(xiāng),看似灑脫曠達,實則內心深埋著的對人生的煩擾與痛苦,時刻處于這種異常矛盾的情感煎熬之中,酒,不過是借來“澆愁”的。這樣表面灑脫不問世事,內心卻恐懼煎熬的,只有阮籍一人嗎?恐怕魏晉士人都一樣,他們糾結、矛盾,痛苦與快樂并存,在酒的世界中沉淪,表面看來成了一種不加節(jié)制的縱情享樂的生活方式。這既是宣泄心中壯志難酬的失望的情緒,又是出于避禍以求自保的現(xiàn)實需要。他們借酒消愁,使被世俗煩惱禁錮住的精神得以解放,也是借酒追求精神上的自由。
在《世說新語.任誕》中有多則關于魏晉士人蔑視封建禮教故事的記載,體現(xiàn)了他們追求自然的本性。如《任誕》中的第7、第8則所記:
阮籍嫂常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第7則)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第8則)
前一則中,阮籍的嫂子回娘家,阮籍與其告別,有人譏其不遵禮法,阮籍說“禮教難道是為禁錮我們這些人制定的嗎?”于是不顧“叔嫂不通問”的古禮,與嫂話別。后一則講阮籍醉酒之后便睡在鄰家婦人的身旁。阮籍的種種不為禮法所拘,直率而不失本性的行為,恰恰都是對虛偽的禮教的蔑視,展現(xiàn)的是對至真的人性的追求。
對于固守、畏懼封建禮教的人來說,他們的眼里、心里都是禮教,他們被禮教所編織的這張巨大的有形無形的網,縛住自己的心、勒住自己的手腳,又像一群戴著鐐銬跳舞的人,他們自己在這張網中甘之如飴,還妄圖用這張禮教的網去罩住其他人,讓他人的行為與自己一樣,不能有絲毫出格或不同。然而,心境澄明而坦蕩的人,心中沒有任何禮教的概念。曾聽過一個故事:兩個和尚是師兄弟,一日去化緣,途中遇到一條河,河水不深卻沒有橋,二人正要涉水過河時,一位姑娘也要過河,但姑娘擔心河水弄臟自己的鞋子和衣服而向他們二人求助,師兄最后將姑娘背過了河。師兄弟二人又走了一段路后,師弟對師兄說:師兄,你我皆是出家人,剛剛你怎么可以背著那位姑娘過河呢?”師兄坦然說道:“師弟,我早已將姑娘放下,可你還背著哩。”在這個師兄的心中,那位姑娘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需要幫助的人,無關其他。而阮籍等人的胸懷坦蕩、心境澄明不也真如此嗎?他們追求的是個性,崇尚的是人情。“叔嫂不通問”的不近人情的禮教不在他心中。他心地無邪,即便酒醉臥于婦人身側的膽大的舉動亦能得到女子丈夫的理解。這充分地表現(xiàn)了其至真至淳的人性戰(zhàn)勝了世俗禮教。古人重視喪禮,治喪時要無限悲慟,痛苦流涕,因哀痛而廢食,“致毀以死”,似乎只有這樣才符合世俗的喪禮,才能體現(xiàn)生者對死者的哀痛之情。然而,這種喪禮實是對人性殘酷無情的摧殘。阮籍在葬母時并不這樣按僵硬的禮法所規(guī)定的那樣按時而哭,而是“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訣”(第9則),這一行為給世俗的禮法以最無情的抗擊,而他的真摯的悼母之情在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第9則),中表露無遺。常言“大悲無淚”,真正巨大的悲痛,痛入心扉,并不是淚水能表達的。他對亡母的哀慟之情在嘔血與昏厥中表露,這種表達是受自己內心的驅使,是真情流露,而不是因冷冰冰的虛偽禮教所強制作出的虛偽的反映。阮籍用自己的方式挑戰(zhàn)了虛偽的禮教,這一切體現(xiàn)的是人的至真至淳的本性,絲毫沒有沾染禮教之士所看重視的形式上的虛偽之情。
魏晉名士們任性而行,遵從自己的內心,毫不在意外界的評論。寄樂趣于生活過程而不拘泥于目的,從而展現(xiàn)自由舒展的人生。這些給處于喧囂與浮躁中的我們以啟迪,在追求自己想要的外在的東西的同時,不要喪失自己純真的本性,同時要審視自己內心真正所需的那安寧與舒展的凈土。
第32則中載,王長史、謝仁祖同為王公掾,長史云:“謝掾能作異舞?!敝x便起舞,神意甚暇。王 對王導說謝尚會一種特殊的舞蹈,謝尚便在眾人面前當場起舞,神色自然,意態(tài)悠閑,毫無忸捏之態(tài),展現(xiàn)的是其對自然、真率的追求,是自由舒展的表現(xiàn)。
第36則中載,劉尹云:“孫承公狂士,每至一處,賞玩累日,或回至半路卻返?!睂O承公每到一處,就要游玩好幾天,或是走到半路又轉身重往,這種的狂放、任性而行,表現(xiàn)其崇尚自由的傾向,用心領悟到生命的自由與美妙,達到一種自由舒展的人生的精神狀態(tài)。
第47則記載王子猷的故事充分體現(xiàn)著魏晉士人的任性而行。王子猷居山陰時,有次夜降大雪,面對大雪延綿的景象,子猷把盞獨飲,眼望四下皎白,起身徘徊,吟誦左思的《招隱詩》。忽然間想起戴安道,當時戴在剡溪,子猷不顧路途遙遠,連夜乘船去尋訪,船行了一夜,到了戴的門前他卻又轉身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則故事讓人充分感受到王子猷灑脫自然的性情。耗費一夜的時間與精力,到達要見的那個人的門口,常人定然會進去,可王子猷卻“造門不前而返”,他飲美酒,賞雪景,忽而彷徨并詠左思的《招隱詩》,興許忽然有了某種感悟并想起自己的朋友,且急于與朋友分享,便不顧還是雪夜,便立即乘興出發(fā)去找友人,行經一夜到達友人的門前時,或許忽而發(fā)覺這種心境只可意會,無可言喻,昨夜的急于與友人分享的感受,恍如春夢,已不甚清晰,只留下朦朧美意,只恐言語無法表達真切,且會破壞蘊藏于心中的人生的美感,“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不必執(zhí)拗于來時的目的,于是轉身而回。王子猷這種本就因興而去,因性而返,只重過程,不問結果的行為,正是毫無矯飾的率真,是自我個性的極度張揚。他的任性而行,不僅體現(xiàn)了他對美景的喜愛之情,是對自然和自由個性的崇尚之情,展現(xiàn)的是魏晉士人的超俗離世的高潔的向往。對此錢穆有評“至如子猷之訪戴,其來也,不畏經宿之遠,其返也,不惜經宿之勞,一任意興之所至,而無所于屈。其尊內心而輕外物,灑落之高致,不羈之遠韻,皆晉人之所企求而向往也?!薄?
魏晉士人看似怪誕的行為的背后,實則是他們對虛偽的封建禮教的無情抗擊,更是對舒展自由的人生、對人的“真”性情的追求。他們蔑視封建禮教,用自己的方式任性而行,實是對內心自由的追求,對自己情感表達的方式的追求,更是他們對人的至淳至樸至真的本性追求。
宗白華先生認為“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4)身處魏晉易代的動蕩時代,整個士階層惶惶不可終日,社會動蕩不安,又有虛偽的禮法存在,而官場上到處是猜忌、是勾心斗角,名士們內心痛苦不安。縱酒放誕,看似快意人生,其實,這種消極避世,不過是保全性命與獨立人格的一個好方法,一種追求心靈上的自由,舒展自由的生命之舉。在喧囂浮躁的現(xiàn)代社會,人們往往容易迷失在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中,但社會越是浮躁,我們的內心越應該平靜、從容、淡定,像在《世說新語.任誕》感悟到的那樣,即便他們身處無奈的環(huán)境下,卻依然能堅守內心精神世界,用嗜酒成風、挑戰(zhàn)封建禮教等怪誕行為表明了自己獨特的生活態(tài)度與人生追求,這在一定程度上能給內心浮躁的人以啟迪:即使身處無奈的環(huán)境之中,亦不能隨波逐流,不能放棄對至真、至淳的本性的追求,只有這樣,才能使浮躁的心拋棄一切世俗雜念的羈絆,回歸自然,而內心的寧靜、從容將使我們的心境更加澄明,意志更加堅定。
(1)張萬起.劉尚慈:《世說新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第 715頁。
(2)董曄:《論魏晉士人的生態(tài)智慧與聲明選擇》,煙臺大學學報,2009,(3)。
(3)轉引自劉強:《世說新語會評》,第411頁,錢穆.《國學概論.魏晉清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