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薛憶溈
像許多人一樣,X也一直盼望著在這“最特別”的一天里能夠發(fā)生一些“最特別”的事情,但絕對不是像妻子離家出走這樣的事情。這有點“太”特別的事情提前三天就已經(jīng)發(fā)生:三天前X下班回來,看到妻子的呼機和手機都擺放在餐桌上。手機的下面壓著一張字條。他彎下腰去,讀完字條上的文字:我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不用著急。我會注意安全的。X驚呆了。這是怎么回事?他的背包還背在身上。他還在彎著腰。他一遍一遍地讀著字條上的文字。他心煩意亂。字條上的每一個字都讓他心煩意亂,尤其是“這樣的生活”?!斑@樣的生活”是哪樣的生活?三天來,X一直在糾纏著這個問題: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所有的生活都是這樣的生活呵!他無法理解妻子離家出走的理由。他急于想知道妻子的去向和下落。但是,他又不愿意向親戚、朋友或者同事們?nèi)ゴ蚵?,因為他是丈夫,因為妻子的離家出走是讓丈夫感覺極不光彩的“家丑”。他將全部的希望都寄托于耐心的等待??墒侨煲呀?jīng)過去了,他還是沒有等到妻子的任何消息。
心煩意亂的X在這三天里還是努力堅持自己那特有的生活習(xí)慣:臨睡前坐在床上讀大約二十分鐘著名語言學(xué)家的傳記。這個習(xí)慣開始于他獲得語言學(xué)博士學(xué)位的那一天。他最近讀的是一本喬姆斯基的傳記。那是一本有點奇怪的傳記。它的側(cè)重面是喬姆斯基的政治思想,而不是他的語言學(xué)成就。X對喬姆斯基過于激進的政治思想一直沒有好感,哪怕倒退十年,那種激進與他也還是可以稱得上是“性格不合”。這大約二十分鐘的閱讀通常具有催眠的作用。在將書合上之前,X通常就已經(jīng)有昏昏欲睡的感覺。不過最近一年以來,X的睡眠出了問題:他雖然入睡很快,卻總是睡得很淺,而且很容易被驚醒。這當(dāng)然要歸罪于那特殊的焦慮。最近這一年以來,X總是覺得他的妻子在受到威脅,受到一個男人的威脅。他對她的處境充滿了焦慮。每次驚醒之后,X都會在黑暗之中不安地打量他熟睡的妻子。他的手臂經(jīng)常輕輕地貼著她的手臂,但是,他總是覺得她離他非常的遠,覺得他碰到的好像不是她的手臂……這種幻覺讓他立刻想到了死亡。他想,如果他死在他妻子之后,他一定會感到非常孤獨,而如果他死
在他妻子之前,他也一定會感到非常孤獨。他甚至想,哪怕他們一起死去,他同樣會感到非常孤獨。這沒有出路的邏輯往往會讓X忍不住推醒熟睡的妻子,聽她用迷迷糊糊的聲音問一下時間,或者聽她含含混混的抱怨。
經(jīng)過三天毫無結(jié)果的等待,X更加心煩意亂了。他的生活規(guī)律也已經(jīng)被徹底打破。將近零點了,他還沒有像平常那樣坐到床上。他正在百無聊賴地翻動著的書,不是語言學(xué)家的傳記,而是那本小說,那本名為《玫瑰之名》的意大利小說。他斜躺在沙發(fā)上,頭枕著沙發(fā)的扶手。他手里的這皮卡多版英譯本保留了原作中所有的拉丁文句子。這給他的閱讀的確設(shè)置了障礙,不過卻并沒有損害他對小說的癡愛。生活規(guī)律的突然打破對X也可以算是一件很“特別”的事情。他盼望接下來的這一天能夠發(fā)生更多“特別”的事情。他需要更多“特別”的事情。他甚至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有意去制造一些“特別”的事情。他希望這些“特別”的事情能夠分散他對妻子離家出走的注意。
X聽到零點的鐘聲才將手里的書放下?!笆氯蝗铡薄忠粋€“十二月三十一日”!而這還是九十年代最后的“十二月三十一日”!而這還是二十世紀最后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在如此特別的日子里,妻子的離家出走當(dāng)然就顯得更加“特別”了。他剛讀到的片斷也就因此會讓他更加焦慮:在進入修道院的第三天晚上,那個名叫阿德索的見習(xí)修士第一次面對異性的身體。他將少女富有生命力的乳房想象成是一對在伊甸園的花叢中覓食的孿生幼鹿。他極度恐懼,卻抵擋不住它們的誘惑……X的身心同時激動地顫抖起來。他將那出于美和丑的雙層理由袒露出“幼鹿”的少女當(dāng)成了他自己的妻子。憤怒引導(dǎo)他穿越將近七個世紀……他要搶在見習(xí)修士的恩師之前沖進修道院的廚房,將正在廚房冰涼的石板地面上與他的妻子翻云覆雨的見習(xí)修士直接提到廚房的臺板上,用宰牛的屠刀將他剁成碎塊、剁成肉泥。鮮血濺紅了X狂暴的身體。他好像失去了知覺,唯一能夠感知的只有他妻子夾雜著怨恨和懊悔的哀號。她苦苦地哀求,哀求他停下自己的暴行……他直到將最后的碎塊都剁成了肉泥才停下來。他絕望地扔掉手上的屠刀,轉(zhuǎn)過身來莊嚴地抱起他的妻子,將她抱回到二十世紀。他的妻子用遺忘寬恕了他的瘋狂。她好像從來就非常理解也非常需要他的瘋狂。他瘋狂地向她索取依賴、平靜和滿足。他甚至瘋狂地要求她的純潔:不僅現(xiàn)在的純潔和未來的純潔,還有過去的純潔,在他們相識之前的純潔,在她長大之前的純潔,甚至在她出生之前的純潔……在最親密的時刻,這種瘋狂的要求會成為他力量的源泉。而妻子溫情或者激情的回應(yīng)會引爆他不可思議的沖動和耐力。他一次接著一次將妻子推上高潮。他從妻子滿足的表情里找到了“親密”這個詞最真切的詞義,唯一的詞義……但是,她現(xiàn)在在哪里?他六年來從來沒有分開過的妻子現(xiàn)在在哪里?這在他頭腦中反復(fù)重現(xiàn)的問題會讓他的想象迅速復(fù)活,他又看見了那只齷齪的手,它伸向他的妻子,伸向她的“幼鹿”,他的“幼鹿”……三天已經(jīng)過去了,X很想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又極為恐懼那個問題的答案。
他的妻子現(xiàn)在在哪里?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六年了,這是他第一次與她分開,也是第一次失去與她的聯(lián)系。她寫在字條上的理由的確讓他費解?!斑@樣的生活”?誰又不是在“這樣”生活呢?如果這時候他的妻子打來了電話,X會迫不及待地告訴她生活的“奧秘”。人們總以為可以不“這樣”生活,可以“那樣”生活,或者說像別人“那樣”生活,像在別處“那樣”生活。其實,X會迫不及待地告訴她,“那樣”的生活之所以誘人就是因為它在“別處”,屬于“別人”。一旦“別處”變成了“此處”,“別人”變成了身邊的人,“那樣”的魅力就蕩然無存了。所有的生活其實都是一樣的。生活的“奧秘”其實就是生活沒有奧秘。還記得喬姆斯基的語言學(xué)模型嗎?X會迫不及待地告訴她,生活就如同語言,有表層結(jié)構(gòu)和深層結(jié)構(gòu)的區(qū)別。“這樣”與“那樣”不過是生活表面上的區(qū)別,就像英語和法語一樣,而在深層結(jié)構(gòu)
上,“這樣”和“那樣”的生活受制于同樣的規(guī)則,同樣的局限……他有很多話要迫不及待地告訴她。但是,他不會告訴她想象給自己帶來的無法忍受的折磨。在將近七個世紀以前的修道院以及在現(xiàn)在的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想象以同樣的方式和同樣的瘋狂折磨著他。字條上的每一個字都在撩撥他的想象:“一段時間”有多長?“安全”的涵義有多廣?她現(xiàn)在的生活離“這樣的生活”又多遠?……其實,如果這時候他的妻子打來了電話,他可能什么都不會多說,只會簡單地懇求她回來。她離家出走的原因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離家出走之后的遭遇已經(jīng)不重要了,生活的奧秘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要她能夠回來。只要她能夠回到他的身邊來。
在刷牙的時候,X對著鏡子做了一個鬼臉。這其實是他妻子三年前在一本生活雜志上看到的減壓秘方:一個美國醫(yī)生發(fā)現(xiàn)做一些夸張的面部動作可以減輕內(nèi)心的壓力。她坐在床上將那篇文章大聲讀給他聽。這是他第一次嘗試,他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有效果。他的頭腦還是非常亂。他還在想,生活不會是它“可以是”的樣子,或者說不會是它“應(yīng)該是”的樣子,這也許就是生活的奧秘。這種想法又讓他想起了他的母親。有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對母親的死充滿了恐懼。他知道,如果是他自己死了,他就徹底失去了對他自身存在的一切感覺。他的焦慮、他的睡眠、他的歌聲、他的閱讀、他的孤獨等等都會被他的死亡帶走??墒牵赣H的死帶不走他對她的感覺,而那種感覺會讓他的生活帶上死亡的氣息……母親死于他結(jié)婚三個星期之后。剛剛處理完她的后事,X就意識到自己從前的那種恐懼純屬多余。母親的死沒有讓他的生活帶上死亡的氣息,相反,還讓他迸發(fā)出從來沒有過的生機。在他看來,這也是生活的奧秘之一。
他迅速刷完牙,接著很馬虎地洗了一把臉,就鉆進了被子里。過了一陣,他意識到自己還忘了小便,毫不猶豫地爬了起來。他已經(jīng)三個整天沒有怎么睡過覺了。他不想自己的睡眠再受任何干擾。而且,他已經(jīng)決定要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進入新的世紀,也就是說,這個夜晚就是他在二十世紀里最后一個可以沉睡的夜晚了。
X還是沒有能夠睡著。他淺淺的睡眠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他沒有馬上接電話,而是打開臺燈,瞇著眼睛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鐘。時間是一點四十五分。他想到自己睡了還不到一個小時,對這個電話就更加痛恨。他狠狠地翻過身去,滾到了床鋪的另一側(cè)。這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他的妻子不在他的身旁。他迅速轉(zhuǎn)過身來,抓起話筒。他想馬上聽到的一定是他已經(jīng)失聯(lián)三天的妻子的聲音,甚至很可能是她求救的哭聲。
電話里傳來的確是哭聲,而且是一個女人的哭聲。但是,那并不是他妻子的哭聲。X等了一下,那哭聲卻并沒有終止的意思。他有點不耐煩了?!霸趺椿厥??”他用不滿的語氣問。
“他死了?!笨奁呐苏f。
X有點恐慌?!罢l?”他問,“誰死了?”
“他?!笨奁呐苏f。
“他是誰?”X著急地問。
那個女人哭得說不出話來了。
X改變了方向。“你是誰?”他問。
“我是他妻子?!笨奁呐苏f。
X稍稍停頓了一下。他不知道他自己的妻子現(xiàn)在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他自己的妻子是否還活著。他在等她的電話,卻等到了一個死人的妻子的電話。“你丈夫是誰?”他輕輕地問。
“他死了?!笨奁呐苏f。
“他是誰?”X又有點不耐煩地問。
“他總是說,如果他……”哭泣的女人說,“一定要讓你最早知道?!?/p>
“所以你會在半夜里給我打來這樣的電話。”X不滿地說。
“對不起。”哭泣的女人說,“我忘了我們之間有十個小時的時差?!?/p>
哭泣的女人提到的“十個小時的時差”讓X顫抖了一下。“你這是從哪里打來的電話?”他急切地問。
“溫哥華?!笨奁呐苏f。
X只有一個朋友在溫哥華。那是他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X的母親常常開他們的玩笑,稱他們是“少年時代的同性戀人”??墒?,在整個九十年代,他們都沒有什么聯(lián)系。這種疏遠肯定與他們之間的那些爭論有關(guān)。他們都向往西方文明,但是,與他的朋友相反,X并不向往西方的生活,也沒有覺得逃離是一種“必須”。他們關(guān)于是否必須逃離這個國家的爭論在八十年代末期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在X看來,逃離是一種精神的抉擇:一個人可以在一個地方生活,而他的精神卻逃往了別處。他的朋友則強調(diào)精神來自感知,而身體是感知的門戶,因此身體也必須逃離。他甚至認為,逃離是一個人成熟的標志。X完全不同意這種說法。無聊的爭論經(jīng)常會將他帶進少年時代的回憶。那是一個充滿了禁錮的年代,而他們卻從中發(fā)現(xiàn)了無數(shù)的生活樂趣。比如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學(xué)校圖書室盡頭那間不準讀者進去的儲藏室里面裝的居然全都是大人們說的“毒草”(禁書)。后來,他們又發(fā)現(xiàn)那間儲藏室的鑰匙就放在圖書室管理員身后的柜子里。他們完全按捺不住了。一個星期五的下午,趁圖書室里沒有其他人,他們首先用“調(diào)虎離山計”(那時候,他們對三十六計能夠倒背如流),由X去纏住圖書管理員,X的朋友將鑰匙偷到了手,并完成了對儲藏室的第一次“洗劫”。整個過程干凈利落,圖書管理員完全沒有察覺。X的朋友將鑰匙放回原處,示意他趕快脫身的時候,X還在興致勃勃地與圖書管理員討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的冬妮婭。他說沒有冬妮婭,鋼鐵是根本就煉不成的。而圖書管理員完全認同X的這一觀點。她感嘆說沒有想到他這么小小的年齡卻什么都懂。X最后是被他的朋友強拉走的。他一開始還抱怨他妨礙了他執(zhí)行“迷惑”敵人的任務(wù)?!澳氵€迷惑敵人呢,”他的朋友說,“你都快被敵人迷惑了?!彼麄円恢迸艿搅瞬賵雠赃叺哪强霉砰艠湎?。那是他們的“根據(jù)地”。X的朋友從汗衫里面掏出他“洗劫”到的兩本書。那本貼身放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最后的幾頁已經(jīng)被他的汗水浸濕了,另外那本名為《三篇哲學(xué)對話錄》的小書的底邊上也有浸濕的印跡。X的朋友解釋說,儲藏室里面的書全部都被包得嚴嚴實實,他一包包的都試過了,都打不開。最后,他只能“洗劫”到兩本遺漏在外面,沒有打進包里的小書。X對這樣的戰(zhàn)果已經(jīng)非常滿意了。四周是連綿不斷的蟬鳴,溫?zé)岬哪巷L(fēng)吹拂在他們的身上。兩個少年各捧著一本書,背靠著背,讀了起來。X手上那本《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的一些段落令他忍不住大聲朗讀出來。他的朗讀吸引了他的朋友。他會轉(zhuǎn)過身來認真傾聽。他說他手上那本書根本看不懂,不過他很喜歡作者的名字?!八胸惪巳R。”他說。X也覺得那個名字非常好聽。他讀了一下他的朋友指給他看的那兩段,也沒有看懂。于是,他邀請他的朋友一起來讀他手里的書。兩個少年肩并著肩,背靠著古榕樹。他們的想象第一次伸向了遙遠的密西西比……
“他是怎么死的?”X問。
哭泣的女人哭得更加傷心了?!八f他不想活了?!彼f。
“為什么?”X問。他馬上就覺得這是愚蠢透頂?shù)膯栴}。不管為什么,他已經(jīng)死了。他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他在朋友的妻子掛斷電話之后仍然緊握著話筒。在整個九十年代,他們幾乎沒有交流。現(xiàn)在他死了。他們再也不可能有什么交流了。十年前,他離開了這個國家,這個他非常憎恨的國家。現(xiàn)在,他又離開了自己。他是不是因為憎恨自己才離開了自己?
只有死亡是一種擺脫。每次走近母親的病床,X就這樣想。他不愿意面對垂死的母親,但是他的妻子堅持要每天都陪在她的病床邊。有一天,他們一直陪到了凌晨一點。那天傍晚,醫(yī)生完成了又一次搶救,母親的情況又穩(wěn)定了下來。在醫(yī)院的門口,X想叫出租車的時候,他的妻子拉住了他的手。“我們走走吧。”她說。X看著她疲憊的眼睛,說:“可是你已經(jīng)很累了?!盭的體貼讓他的妻子非常滿足。“沒關(guān)系,”她說,“我很想走走,走走也許就會好起來的?!闭f著,她挽起了X的手。
一開始,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后來,X說
起了他的那個中學(xué)同學(xué),那個給他取綽號的同學(xué)。那是一個很拗口的綽號,從來就沒有在同學(xué)們中間流行過??墒?,那個同學(xué)自己卻一直用它來稱呼X,直到現(xiàn)在?,F(xiàn)在,那個取那么愚蠢的綽號的家伙居然成了全國電腦行業(yè)里的一個著名人物。這被X當(dāng)成是這個國家缺乏誠信的例證。這件事,X的妻子已經(jīng)聽他說起過多次了。她知道他之所以現(xiàn)在說起,是想回避重要的話題?!斑€是談?wù)勀愕哪赣H吧。”X的妻子說。她不想回避。
“有什么好談的?!盭用沮喪的口氣說。自從母親病危住院以來,他的心情一直不好。他不敢相信母親馬上就會死去。他無法想象在母親死去之后,自己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
“一個那么漂亮的人居然變成了現(xiàn)在這種樣子……”X的妻子固執(zhí)地說。
“我根本就不敢看?!?/p>
“插了那么多的管子……那怎么還可以說是人的身體?!?/p>
“那就像是一盞吊燈。這是卡爾維諾的說法。”
“美只是一晃而過的東西。”
“青春也是?!?/p>
“生命也是。一切都是?!?/p>
X突然意識到他妻子的離家出走可能有更深遠的原因。也許在他剛剛想起的這次談話之后不久,他的妻子就已經(jīng)有點厭倦“這樣的生活”了。那時候,他們剛剛結(jié)婚。在整個婚姻過程中,X一直都非常敏感。過度的敏感很容易刺激他的想象,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情敵,比如《玫瑰之名》里的阿德索。X曾經(jīng)故意向他妻子推薦那部小說,想考驗她對阿德索的感覺。但是,她只讀了二十頁,就讀不下去了。也就是說,她其實還未見到那位羞澀的見習(xí)修士。但是,每次讀到見習(xí)修士與“幼鹿”相遇的場面,X的想象就會讓他狂暴起來。剛才,他再一次將見習(xí)修士剁成了肉泥??墒?,那又有什么用呢?他還是沒有他妻子的消息。他還是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這“沒有”也很容易刺激他的想象?,F(xiàn)在,他的頭腦非??簥^。剛才從溫哥華傳來的哭聲和噩耗仍然在他的耳邊回蕩。X將臺燈的光線調(diào)暗了一點。他看到微風(fēng)將窗簾吹得輕盈地飄動起來。他聽到樓下的小路上有人在匆匆地走路并且咳嗽。遠的和近的畫面互相交錯,時間好像停頓了,也許就停頓在天花板上……那顫動著的黑影來自何處?他的朋友就這樣死去了。他變成了一個影子,就像他母親一樣,那是只有記憶才能夠捕捉到的影子……X想起了他們最后的那一次旅行。那是他們告別八十年代的旅行。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傍晚,他們走進了深圳。他們剛在小酒店的房間里放下行李,就有兩個妓女敲響了他們的房門。X的朋友喜出望外,但是X自己沒有任何興趣。兩個妓女不愿意分開,而X又不愿妥協(xié)。他的朋友最后只好暗示他用“走為上計”回避片刻,他說他有能力“一箭雙雕”。X悻悻走下樓梯,坐到了小酒店接待柜臺旁邊的沙發(fā)上。他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里實況轉(zhuǎn)播的一場水平很低的足球比賽,直到看到那兩個妓女從電梯里走出來。他這時候才注意到她們穿著完全相同的上衣、短裙和皮鞋,就像是同一個團隊的成員。她們的表情都非常嚴肅。她們完全沒有在意已經(jīng)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的X。她們中的一個從手提包里抽出一張一百元的紙幣遞給接待柜臺后面的工作人員,并且說“謝謝”。X還是從樓梯上去。在樓道拐彎的地方,他突然又看到了他的朋友從圖書室后面的儲藏室里溜出來的身影。那天真的身影,那一去不復(fù)返的天真的時代。他傷感地想,不同的時代就像是不同的酒店。他們這些匆匆過客,處在不同的時代就像住進了不同的酒店。不管一個時代多么輝煌,多么重要,他們最后總是要退房離去的……他走進房間,吃驚地看見他的朋友仍然光著身體躺在床上。他抱起扔在地上的衣服扔到他的身上。
他的朋友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那里?!爸挥兴齻兡軌騿拘盐覀兊纳眢w?!彼錆M敬意地說。
“……”
“壓抑的日子終于結(jié)束了,長達七個月的壓抑?!?/p>
“……”
“一個時代終于結(jié)束了?!?/p>
“……”
“我終于結(jié)束了。”
“……”
他們的友誼也隨著那次旅行的結(jié)束或者說那個時代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了。在他的朋友離開去加拿大的那一天,X甚至沒有去給他送行。他的朋友一直沒有回來過,將近十年了。他再也不可能回來了。他死了,死于“不想活了”。他的噩耗毀掉了X在一個世紀里最后的睡眠。他開始以為那是他妻子打來的電話,求救的電話,沒有想到,它來自一個死人的妻子。他自己的妻子三天前離家出走了。她現(xiàn)在在哪里?她現(xiàn)在在哪里?
X的身體是被他的圣母喚醒的,距離他朋友的被“喚醒”已經(jīng)過去四年。那一天是他母親下葬的日子。下午從墓地回來的時候,他和他的妻子就都已經(jīng)感覺身心極度疲勞,可是,到了晚上將近十一點,他們卻又都沒有絲毫的睡意。沖完涼之后,X坐到沙發(fā)上,翻起了幾天前在圖書館旁邊的那家舊書店買到的那本名為《遺棄》的小說。而他的妻子蜷縮著身體坐在床頭,眼睛呆呆地望著被子。X在關(guān)于“兒童節(jié)”的那一章停下來。那灰暗的文字引起了他強烈的共鳴。他小的時候也經(jīng)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孤兒”。剛才在墓地里,那種遙遠的感覺又再次出現(xiàn)……他讀完那一章后,將書扔到沙發(fā)的一角。這時候,一種宿命的力量將他的視線引到了他妻子的身上。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個星期了,他好像還是第一次用充滿欲望的目光看著她。他的妻子對這“第一次”顯然也很有感覺。她示意他讓剛剛停下的音樂重新回蕩起來。那是里赫特演奏的巴赫。X重新按下了播放鍵。然后,他走到床邊,面對著他妻子坐下。他的妻子羞澀地笑了一下。他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那羞澀的笑。他將手伸進他妻子披散的頭發(fā)。她用面頰在他的小臂上蹭了兩下。那讓X感覺極為愜意。他覺得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皮膚的親密。他莊嚴地解開他妻子睡衣上的紐扣,然后,用雙手將睡衣慢慢地拂開。他的視線驚動了那一對機敏的“幼鹿”。他覺得那是他與它們的“第一次”相遇,他覺得那是他的“第一次”看見。他用他全部的熱量看,他用他全部的激情看。他的熱量和激情令“幼鹿”的身體膨脹起來……X俯下身去,用顫抖的舌頭輕輕彈動他妻子已經(jīng)堅硬的乳頭。他好像登上了一個從來沒有人登上過的星球,一個孤獨的星球。巨大的成就感取代了他深深的孤獨感。
遠方傳來的噩耗和妻子留下的空白讓X對黑夜充滿了畏懼。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翻來覆去……他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輾轉(zhuǎn)到天明。他再一次的驚醒也是因為一陣電話鈴聲。時間是七點二十三分。他迷迷糊糊地拿起話筒,里面卻沒有聲音。他有點傷心。他盼望著在這“最特別”的日子發(fā)生一些“最特別”的事情,但是絕對不會想到也不會愿意發(fā)生這樣特別的事情。一個時代就要結(jié)束了,這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一個世紀就要過去了,這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遠方傳來的噩耗和妻子留下的空白卻不僅與他關(guān)系重大,還讓一個時代和一個世紀的結(jié)束變得如此的沉重,也讓一個時代和一個世紀的開始變得如此的迷茫。早在一個星期之前,他就為這最特別的一天做出了一些特別的安排:他要去書店給那個住在北京的德國人買剛出版的《遺棄》新版。他當(dāng)然還要去看望歷史學(xué)家,去祝賀他的生日。他還想開始動筆寫他構(gòu)思過多年的那本小說。這樣,他將來就可以用得意的口氣在小說的封底上寫道:“這是一部在上個世紀最后一天開始動筆的作品。”現(xiàn)在,“上個世紀最后一天”遠比他一個星期前想象的要“特別”多了:它繚繞著未知的陰霾,又蒙上了死亡的戾氣。他有一種奇怪的預(yù)感,預(yù)感這陰霾和戾氣會改變事物的性質(zhì):《遺棄》也許會帶給他更多的陰影……歷史學(xué)家也許會讓他失去更多的興趣……而那部還不存在的小說也許永遠都不會存在了。
下床的時候,X感到頭昏腦漲、渾身無
力。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最特別”的一天會這樣開始。他不想任何的一天是這樣開始。他拉開窗簾,太陽照常升起。冬天溫暖的陽光依然能夠直射到他的床邊……“他們”的床邊,與“她”已經(jīng)失聯(lián)三天的床邊。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被子。光線里頓時塵埃躍動。這是他在童年時代感到非常好奇的景象。他喜歡將那些塵埃想象成是人:他們彼此都那么相似,他們彼此又都那么孤獨,他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折騰起來的,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在為什么而折騰。最后,他們又都安靜下來了,彼此又都還是那么相似,彼此又都還是那么孤獨……現(xiàn)在,他對世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奇心了。這也許是他在最近這十年來最大的變化?,F(xiàn)在,所有的重大事件對他都不再重要了。歷史對他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重要的也許是那兩個妓女。她們喚醒了他朋友的身體,讓他獲得了解放甚至解脫。喬伊斯小說中的人物說,歷史是一場他想從中驚醒的噩夢。這就是,一旦他從中驚醒,歷史就會煙消云散。他的妻子好像也是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了。那噩夢的名字就叫“這樣的生活”。那是沒有來歷也去向不明的生活。那是所有人都在過的生活。然后,她就離家出走了。她現(xiàn)在在哪里?她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他的頭腦中不斷翻騰著這個問題。這不是好奇,這是焦慮。
那天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他們還談到了“幻想”。X嘲笑他的妻子對生活抱有太多的“幻想”。
“人都有幻想?!彼钠拮诱f。
“最好說女人?!盭說。
“你看不起女人?”
“女人不在乎自己在歷史中的位置。”
“你這是在恭維還是在貶低?”
“男人在乎。”X說,“愚蠢的男人?!?/p>
也許是“幻想”令他的妻子離家出走的呢?X突然想。吃早餐的時候,他故意坐在妻子平常坐的位子上。他想避開對她的注視,對她的“缺席”的注視。他想起他們生活中的另一個空白。多年以來,他們一直沒有要孩子。這其實只是一個即興的決定,是在母親去世之后三天做出的決定。那一天,他們?nèi)タ赐患覄倓偸チ撕⒆拥挠H戚。面對著他們,孩子的母親一聲不吭。孩子的父親語無倫次。他們的穿著和目光說明他們已經(jīng)不可理喻。三天前,他們剛進初中的孩子在上學(xué)的路上被一輛飛馳而過的軍車撞死在電線桿上。從那一家出來之后,X和他的妻子一直都沒有說話。
一直到關(guān)掉臺燈準備睡覺的時候,他們才在黑暗中有短暫的交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盭說。
“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彼钠拮诱f。
“睡吧,”X說,“我覺得這樣很好?!?/p>
“我也這樣覺得?!彼钠拮诱f。
X還是將手輕輕地放到了他妻子的手上,但是他知道那只是一個沒有激情的動作。
早餐后,X補寫好這三天漏掉的日記。他還是像平常一樣將事情記得非常簡單。不過,他對措辭非常注意。妻子的離家出走被他記成是“外出”。他提到了留在餐桌上的字條,但是沒有記下字條上的內(nèi)容。而關(guān)于凌晨那個電話的記錄,他完全避開了“死”字,將電話的內(nèi)容記成是“從溫哥華傳來的消息”。他為要不要在“消息”之前加上“壞”字斟酌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不加。
將日記本收好,X就出門了。在三天絕望的等待中,無數(shù)的“如果”在他的頭腦中出現(xiàn)過。現(xiàn)在他又想:如果他們沒有頃刻間就被失去孩子的恐懼壓倒,如果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妻子也許就不會再有那么多的幻想了,這“最特別”的一天也許就不會如此“特別”了……在三層的樓梯間,他遇見的那位鄰居的眼神讓他非常緊張。他加快了腳步,想盡快從她身邊走過。沒有想到,她會叫住他,問他的妻子是不是已經(jīng)回來。X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著他的鄰居?!盎貋??”他裝出不明白的樣子重復(fù)鄰居的話。他沒有將“家丑”泄露給任何人,鄰居的問題讓他非常緊張。“她不是出差去了嗎?!”鄰居輕松地說。這樣的說法讓X更加緊張了?!俺霾睿俊彼€是重復(fù)了鄰居的話。不過這一次,他是真的不明白了。鄰居這時候才告訴X,那天她看見他的妻子背
著一個很大的旅行背包出門了。她以為她是去旅游,但是她告訴她說她是去“出差”。X終于松弛下來。他沖著鄰居笑了笑?!八某霾钇鋵嵕褪锹糜??!彼猛嫘Φ目跉庹f。鄰居好像很明白他的意思?!艾F(xiàn)在都是這樣,”她說,“這叫公費旅游?!盭又笑了笑。他覺得他妻子離家出走的時候最后見到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們的鄰居,這非?;闹嚒K鎰e鄰居,快步朝樓下跑去。剛跑幾步,他突然又停了下來,抬頭沖著他的鄰居大聲問道:“她說了去哪里出差嗎?”鄰居用吃驚的聲音問:“你不知道?”X尷尬地笑了笑,說:“我有時候不喜歡管她的事。”鄰居好像很明白他的意思。“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很獨立?!彼f,“少管一點也好?!?/p>
街上到處都是迎接新世紀的標語。有些標語半年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有些則出現(xiàn)在最近的這三天。X很容易就能夠辨認出那些新出現(xiàn)的標語。它們的“出現(xiàn)”正好與他妻子的“出走”形成對比。它們是對他的提醒,更是對他的嘲諷。他不敢在這些新標語前面停留。他不相信新的世紀將給他的個人生活帶來災(zāi)難。他沒有放棄。他還在等待。他相信他苦苦的等待一定會得到回報。他相信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這一天,一件在絕大多數(shù)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會發(fā)生在他的生活中:他的妻子走進了家門。她也許會嘆一口氣或者羞澀地笑一笑,接著告訴他,她這三天去了哪里;她也許什么都不說……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家了,重要的是已經(jīng)中斷的生活又可以繼續(xù)了,可以在新的世紀里繼續(xù)了。
在字條里,他的妻子只是說她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而沒有說實在忍受不了他,這在X看來也非常重要。這意味著她一旦回來,就是真的回來了,而不會只是冷漠地站在他的面前,對他說:“我們應(yīng)該離婚了?!毕氲竭@里,X馬上就原諒了他妻子的離家出走。他甚至想為她辯護:暫時離開一下“這樣的生活”也許有利于她認識這樣的生活,進而認同這樣的生活。他等待著她在失聯(lián)三天之后重新走進家門。那是他生活中最神圣的時刻,足以與那一對“幼鹿”撲入他眼簾的時刻相媲美!從那個時刻起,他就已經(jīng)將她奉為圣母,唯一屬于他的圣母。她用至高無上的榮耀和激情喚醒了他的身體。他痛恨自己充滿焦慮的想象,他痛恨想象對圣母的玷污,他相信有一天,他一定能夠用理智的力量制服想象的魔鬼。
一個盲乞丐拄著拐杖在汽車站等車的人群中來回走動。她第一次走到X跟前的時候,他將捏在手里準備用來坐車的硬幣扔進了她端著的小碗里。硬幣碰到小碗底部發(fā)出的聲音給X帶來了一點安慰。他以前從來沒有理睬過馬路上的乞丐。他覺得他們都是不愿意自食其力的懶人,甚至都是詭計多端的騙子?,F(xiàn)在,他突然覺得他們很有意思。他們可能是城市里對這“最特別”的一天唯一沒有特別的感覺的人。他很想自己也像他們一樣,失去對這一天的感覺,失去對“特別”的感覺。這時候,同時有五輛汽車開進了站。它們帶來了污濁的廢氣又引起了人群的騷動。X從來就不愿意與大家一起去哄擠著上車。他耐心地等在人群的后面。他提醒自己不要在外面待太長的時間。他相信他的妻子正在回家的路上。他不想錯過了生活中最神圣的時刻。
他最后一個上車。上車之后,他像平常那樣迅速挪到了后面的車門附近。他一邊挪動一邊想,上車時的那種哄擠完全沒有必要,因為車廂里并不擁擠。X環(huán)顧四周,突然覺得自己與周圍這些人有很大的距離,不僅因為他沒有參加那種哄擠,還因為他很清楚,整個車廂里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與他有同樣“特別”的處境。淡淡的陌生感和淡淡的孤獨感同時滲進他的意識里。所以,他一點都不奇怪那四個穿著肯德基制服的小姑娘同時向他投來了異常的目光。不對,他很快就意識到那種目光與他的陌生感和孤獨感毫無關(guān)系。正好相反,她們將他當(dāng)成是自己的一員,在請求他的幫助。X順著一個小姑娘的暗示看到了站在汽車中部的那兩個年輕人。他們圍在一個中年女人的身后,顯然是在準備行竊。X馬上將臉轉(zhuǎn)向了另一側(cè)。這已經(jīng)是一個太特別的日子:他的朋友死了,他的妻子走了……他不
想再有什么麻煩。冬日陽光中的街景從他眼前晃過……那輛車把上系著幾十只五顏六色氣球的自行車從他眼前晃過……那個在人行道上摔倒的小女孩從他眼前晃過……這時候,X突然覺得自己窩囊極了。他怎么會變成這種樣子?怎么變得連最起碼的正義感也沒有了?整個九十年代,他滿足于安穩(wěn)、滿足于平庸、滿足于他的妻子都已經(jīng)無法容忍的“這樣的生活”。讓他焦慮的不再是人類的未來、世界的前景和國家的命運,而是他妻子的身體或者說他妻子的純潔……強烈的負疚感突然令他熱血沸騰起來。他朝那兩個年輕人走去。就在他剛要出手制止行竊的時候,汽車正好急剎車。X借著強大的慣性,將其中的一個年輕人猛地推倒在地,而另一個年輕人驚慌失措地閃到了一邊。那個女人也幾乎被X推倒了。她用很難聽的詞痛罵了X幾句。X沒有回嘴。這時候,汽車停站了,那兩個年輕人迅速下車,逃得無影無蹤。X也跟在那四個穿著肯德基制服的小姑娘身后下了車。他有點得意自己剛才突然的“熱血沸騰”。
書店里的人特別多。這當(dāng)然也是一個“特別”的標志。許多人都想到要用書來紀念這個“特別”的日子。X下車的時候也想到了這一點。但是,在他自己目前最感興趣的哲學(xué)、醫(yī)學(xué)和歷史三類圖書中翻找了一陣之后,他沒有發(fā)現(xiàn)一本足以當(dāng)此重任的書,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尋找《遺棄》新版的過程也有點曲折。他首先在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書架上找了個遍,沒有找到。于是,他向營業(yè)員打聽。兩個站在一起聊天的營業(yè)員說法不一:一個說那本書兩個月前就已經(jīng)賣完了,另一個說她兩天前還在哪里見到過一本。最后,她果然為他在外國文學(xué)柜書架的最底層找到了那一本。那德國人是研究中國文學(xué)的學(xué)者。她有一天無意中讀到了一篇關(guān)于《遺棄》的評論,才知道這本小說的存在以及新版已經(jīng)出版的消息。她很想讀到它,但是找遍了北京的書店,都沒有找到。她想到了與小說作者住在同一座城市的X。她想他也許能在他們當(dāng)?shù)氐臅昀餅樗业健K龥]有想到X讀過《遺棄》舊版,也知道小說的作者與他住在同一座城市,還與他有共同的專業(yè)背景。她更沒有想到他對小說和小說的作者都沒有好感。她想這可能是出于中國人常說的那種“文人相輕”吧。她的這種想法有一定的道理。X不僅與《遺棄》的作者年齡相仿、經(jīng)歷相似、學(xué)歷相當(dāng),他也有寫小說的野心,只是還沒有開始寫自己想寫的作品。X是索爾·貝婁的崇拜者。十年前那個特別的夏天,他排遣郁悶的方式就是沉醉于《赫索格》的閱讀。他甚至還忍不住給貝婁本人寫過一封信,表達對大師的敬仰之情。兩個月后,他收到了一封來自芝加哥大學(xué)索爾·貝婁辦公室的禮貌的回信。從那一天起,X就發(fā)誓要用他的母語寫一部像《赫索格》那樣偉大的作品。他的主人公也是日常生活里的窩囊廢,他躲避世界的方式也是不斷地寫信,給那些死去的和活著的語言學(xué)家寫信,比如親愛的馬丁內(nèi)……親愛的特魯別茨柯依……親愛的雅格布森……當(dāng)然還有親愛的洛姆,不,最好還是叫親愛的喬姆斯基吧,除非主人公果然被虛構(gòu)成與喬姆斯基有什么私交。
X沒有馬上去郵局給那個德國人寄書。下午去拜訪歷史學(xué)家的時候,他要經(jīng)過郵局,他想那時候再順便去寄。他現(xiàn)在急著回去。他不想錯過他妻子進門的一剎那,他不想錯過生命中最神圣的時刻。而且,他還有點好奇(或者說有點嫉妒),想看看這部小說的新版到底有什么新意。當(dāng)年他在舊書店里遇見這部小說的時候,它還完全不為人知。沒有想到最近兩年,它突然被一些著名的學(xué)者“發(fā)現(xiàn)”,成了媒體關(guān)注的熱點。也就是說,在X對歷史失去了興趣和感覺的九十年代,這部小說創(chuàng)造了歷史。他不知道將來自己的作品能不能引起關(guān)注,能不能創(chuàng)造歷史。如果它果然像《赫索格》那樣偉大的話,它當(dāng)然就一定會引起關(guān)注和創(chuàng)造歷史。X在汽車上坐好之后,馬上翻開了小說。首先進入他眼簾的是這樣一段:
四月里發(fā)生了“出生”這樣的事情。這是多么意味深長的事情。當(dāng)我們的意識還在黑暗中飄移,辨不清自己的方位,
見不到心靈的光芒,樹枝上卻突然冒出了綠色的嫩芽……雨的聲音不再夾雜著冰涼的意念……又漸漸可以聽到鳥的叫聲了,像謊言一樣讓時間深感欣慰。
X不知道自己上次讀到《遺棄》的時候為什么沒有留意這一段文字。現(xiàn)在,他被它迷住了。他懷著少有的期待繼續(xù)讀下去:
更重要的是四月里出現(xiàn)了Z……我本來很不習(xí)慣注意生日。我覺得任何人都不應(yīng)該對生日過分關(guān)注,因為那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我們的出生是一場游戲的產(chǎn)物,是純粹偶然的產(chǎn)物。盡管如此,Z的生日給了我強烈的沖擊。我立刻念出艾略特的詩句。殘忍的月份孕育了人與人的分離……人應(yīng)當(dāng)學(xué)會接受這種強加的分離像接受這個強加的世界。誰又能說“面對面”不也是一種分離的狀況呢?誰又能說人們手拉著手走在一起,肩并著肩睡在一起,不也是一種分離呢?
他的心被揪得更緊了。他想起自己半夜里被噩夢驚醒的時候看著躺在身邊的妻子的那種“遠”的感覺。他一直以為那只是他的感覺,只是他的陰暗和狹隘。沒有想到,它居然是一種通感,而且已經(jīng)被人寫出來。他有點激動又有點失望。
這時候,他突然注意到鄰座的那個人朝他這邊越湊越近。那是一個衣服上布滿了涂料的裝修工。他的呼吸帶著很濃的煙草味。他好像也迷上了這一段文字。X故意將書往他那邊移過去一點。那個裝修工頓時感覺有點尷尬,他馬上坐直了身體,將頭扭到了另外的一側(cè)。X又將書移回到自己的面前,繼續(xù)讀下去:
“你是說我不好嗎?”Z當(dāng)時這樣問我。這是一種多么粗糙的誤解。我是說你的出生不好,我心想。我們誰的出生又好呢?哪怕我們出生在不那么殘忍的月份。出生總是殘忍的。
他不可能不想起他的妻子。她的生日碰巧也在四月(這當(dāng)然又是他與小說作者相似的經(jīng)歷)。在充滿焦慮的想象中,他一次次地玷污她,她也一次次地傷害他……這使他在與她面對面、手拉手、肩并肩的時候經(jīng)常也感覺她非常遙遠。這種親密中的遙遠令X絕望、心碎。他常常覺得想象是一種犯罪,而想象犯罪是一種更大的犯罪,而想象圣母的犯罪(那無法更改的墮落)是最大的犯罪……現(xiàn)在,他的妻子已經(jīng)無法容忍“這樣的生活”了,想象已經(jīng)在逼近現(xiàn)實,分離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實……X不想這樣想下去,但是他不能不這樣想下去:她也許的確需要另外一種生活。她也許的確需要與另外的面孔“面對面”,與另外的手“手拉手”,與另外的肩“肩并肩”……她也許的確需要離家出走,也許的確應(yīng)該離家出走。但是……X痛苦地將手里的書合上。但是,她為什么真的要離家出走了呢?他很想知道他妻子現(xiàn)在的心情、現(xiàn)在的表情、現(xiàn)在的感情、現(xiàn)在的激情……
快下車的時候,X感覺到了餓。他開始想在外面吃點東西再回家,但是,他馬上又想到了自己更迫切的需要。他不能錯過最神圣的時刻,必須馬上回去。他快步朝家里走去。他希望自己不要再遇見知道他妻子“出差”去了的鄰居。他果然沒有遇見任何熟人。上樓的時候,他有強烈的感覺,感覺他妻子很快就會回來。他甚至感覺她可能已經(jīng)回來。他將鑰匙插入防盜門鎖孔的動作已經(jīng)顯得非常神圣。打開房門,他首先看到的還是那張字條。三天以來,他一直沒有動過它。它讓他馬上就失去了所有美好的感覺。他順勢在餐椅上坐了下來。他的頭腦開始是一片空白。接著,他想起了去書店的車上發(fā)生的事情。其實,他并不知道那兩個年輕人在他“熱血沸騰”之前是否已經(jīng)得手。也就是說,他不知道他的“熱血沸騰”到底有沒有意義。或者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當(dāng)成了英雄。整個
八十年代,他都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都充滿了對英雄主義的向往。他渴望自己的生活與歷史發(fā)生關(guān)系,渴望自己的行動成為重大歷史事件的一部分……但是,八十年代陰暗的結(jié)局讓他徹底灰心了,他失去了對歷史的好奇和激情。他躲進了平庸的生活之中,躲進了婚姻之中。他不再為世界、國家和人類處心積慮了。他的焦慮變成極為庸俗的焦慮。他怕失去他的妻子,不管是表面上的失去還是實際上的失去,不管是精神上的失去還是肉體上的失去,不管是現(xiàn)在的失去、將來的失去還是過去的失去……八十年代的最后那一段時間,他與他剛剛死去的朋友發(fā)生過多次的爭論。那些爭論已經(jīng)預(yù)示了他整個九十年代的生活。他變得冷漠了,變得真正的“無所謂了”。他不再向往英雄的生活,不再渴望與歷史發(fā)生關(guān)系。他甚至對自己在八十年代最后經(jīng)歷的重大歷史事件也已經(jīng)沒有敬意了。他現(xiàn)在覺得那就像是一場鬧劇。三個月以前,他曾經(jīng)與他的妻子談?wù)撨^在即將到來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將會發(fā)生什么大事。那不僅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不僅是一個時代的最后一天,還是一個世紀的最后一天。他記得他說,一定會有人選擇在這一天做出驚世駭俗的事情,比如一個國家的元首突然在這一天宣布放棄他的權(quán)力或者另一個國家的元首突然在這一天出現(xiàn)在他的軍隊在別人的國家開辟的前線,與那些轉(zhuǎn)眼就會灰飛煙滅的士兵插科打諢……X突然有點后悔自己當(dāng)時的談?wù)?。也許是自己的這些談?wù)撎崾玖怂钠拮幼龀鲭x家出走的選擇呢?X不相信自己的平庸是他妻子離家出走的原因。他記得每次談起八十年代最后的那個夏天,她都顯得不以為然。她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英雄。
但是可能存在瞬間的英雄行為吧!X固執(zhí)地想。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應(yīng)該回家來。他覺得他的妻子根本就不會回家。那個最神圣的時刻不會在他一生中最特別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出現(xiàn)。他不想再去想她了。他急于想知道自己剛才是不是當(dāng)成了英雄。他馬上又出門了。他想去書店附近的那家肯德基,去找到剛才那四個小姑娘,去問她們是否能夠為他的英雄行為作證。那個盲乞丐還在等車的人群中走動。但是,她還沒有走到X的身邊,車就來了。上車之后,X很機警地打量著四周,好像又希望看到與上午類似的情況。如果看到,他立刻會像英雄一樣挺身而出,沖過去一把抓住行竊者……可惜車廂里一路上都秩序井然,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造就英雄的時勢。
走進書店旁邊的肯德基,他馬上就有點茫然了,因為他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上午同車的那四個小姑娘的面孔。他排到了最中間的隊伍里,同時又四處張望。他知道,唯一的希望是他能“被”認出來:“那不是公共汽車上的那個英雄嗎?”他一次次地聽見了姑娘們的驚嘆聲,但是他看不到發(fā)出驚嘆的姑娘們。一直到他訂的食物都齊了,他還是沒有被人認出來。他極度失望地端著托盤,坐到了最角落的那個位置上。他背對著整個的餐廳,面對著墻。他突然不想被任何人認出來了。他的頭腦像這三天里的大部分時間一樣混亂不堪。他想起兒童時代的一種奇特的心理反應(yīng):每次遇到不公正的現(xiàn)象,他就暗暗發(fā)誓自己將來要長成一個巨人。這樣,只要他一出現(xiàn),邪惡立刻就受到了懲罰,正義頓時就得到了伸張。他無以匹敵的身體因此也就成了正義的化身。而到了少年時代,他就已經(jīng)意識到身體的高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權(quán)力。如果擁有了巨大的權(quán)力,他就能夠消滅所有的邪惡,讓世界充滿正義。他多次夢見自己喬裝成一個農(nóng)民坐在公共汽車上,突然不公正的現(xiàn)象發(fā)生了,他當(dāng)然馬上前去制止。結(jié)果可想而知,作惡者根本就沒有將他放在眼里,而受害者也沒有將他當(dāng)成救星。他的語氣加重了,他的動作加大了……這時候,作惡者猛擊一拳,將他打倒在地。驚恐萬狀的乘客們都退到了一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慢慢爬起來,慢慢地摘去了臉上和身上的偽裝。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發(fā)現(xiàn)站在他們面前的不是農(nóng)民,而是市長或者甚至是省長。邪惡立刻就受到了懲罰,正義頓時就得到了伸張。這就是權(quán)力的力量!可是進
入九十年代之后,X對維護正義已經(jīng)沒有任何興趣了?,F(xiàn)在他相信,如果還存在英雄行為的話,那一定是一種瞬間的行為,一種個人的行為。它不是來自正義的召喚,而是一種突然的沖動,一種對懦弱的逆反,一種對自己的不滿,就像他上午所做的那樣。他厭惡自己的冷漠和懦弱,突然他就行動了。他的行動給他帶來了很久都沒有過的興奮。他的妻子還從來都不知道他有多么勇敢。在那個神圣的時刻,他會迫不及待地告訴她事情的經(jīng)過。這不是一件小事。這是會增加她的安全感的大事。他希望她有很扎實的安全感。但是,她現(xiàn)在在哪里呢?她現(xiàn)在安全嗎?她字條里“注意安全”這幾個字也讓他難以忍受……那是她提醒他要采取避孕措施的時候所說的話。天啊,她現(xiàn)在在哪里?她現(xiàn)在跟誰在一起?她現(xiàn)在會“注意安全”嗎?
他突然非??謶直蝗苏J出來了。他只想安安靜靜地度過這比他盼望的要“特別”得多的一天。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有人喊出他的名字。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來自他的身后。X的身體猛烈地顫抖了一下。他希望那又是幻聽。他沒有回頭。但是,那個聲音又重復(fù)了一遍,同時她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上。他回過頭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霸趺磿悄悖俊彼恢氲貑?。
那個女人在側(cè)面的椅子上坐下。“怎么會是你?”她模仿著X的語氣問。
接著,他們相視了很久。那是充滿迷惑的相視。那是尷尬的相視?!安畈欢嘤邪四炅税桑?!”X說。
“九年四個月零六天?!蹦莻€女人非常肯定地說。
這精確的回答讓X不寒而栗。
“九年四個月零六天。”那個女人又重復(fù)了一遍。她的聲音好像飽含著對時間的怨恨。
X聽出了那種怨恨。他尷尬地低下了頭。
“還記得那個夜晚嗎?”那個女人問。
“哪個夜晚?”X故意這么問。他當(dāng)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個夜晚。
“你吻了我?!蹦莻€女人說。
“……”
“我以為那是我們的開始?!蹦莻€女人說,“沒想到……”
“……”
“沒想到那是我們的結(jié)束?!?/p>
“我一直說不行,從接到你的第一封信開始就說不行?!?/p>
“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走進那樣的夜晚呢?”
“那只是……”
“我從來沒有在那么晚的時候走進過那么黑的樹林,而且是與一個異性?!?/p>
“我也從來沒有過。”
“不要提那些事了?!?/p>
“你其實已經(jīng)知道那是我們的結(jié)束。”
“我一直說不行?!?/p>
“那你為什么還要吻我?”
“因為你說你愛我。你哭著說?!?/p>
“可你吻的不是我的眼睛,不是我的額頭,不是我的嘴唇……你知道嗎?”
“不要再提那些事了?!?/p>
“你吻的是……”
X突然又走進了“第一次”拂開他妻子睡衣的那神圣的時刻。他對身邊的這個女人提起的話題非常反感。他只想坐在他妻子的身邊。他想告訴她上午在公共汽車上發(fā)生的事情。他想她聽到她的夸獎??墒?,她現(xiàn)在在哪里呢?她為什么會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呢?她會怎樣去“注意安全”呢?……他絕望地用雙手捂住了臉。他不想聽坐在身邊的這個女人繼續(xù)說下去。
那個女人沉默了很久之后接著說:“我以為那是開始?!彼繶一直只把她當(dāng)成是一個普通的朋友,沒有想到她會給他寫那樣熱烈的信。她知道她的追求讓他非常緊張。是的,他一直說不行。但是,他沒有說為什么不行啊。她不知道他是不想傷害她的自尊心。她以為他是不知道為什么不行。她以為那沒有理由的“不行”會被她的熱烈和執(zhí)著轉(zhuǎn)變成“行”。所以,她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追求,直到那個晚上。那個晚上之后,她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在她的生命里留下過最深吻痕的X了……九年四個月零六天。
X松開雙手。他看到那個女人正在用紙巾擦著眼睛,就將自己托盤里的紙巾也遞了過去。
那個女人接過紙巾之后,突然改變了語氣?!拔覟槭裁催€會有怨恨?”她說,“我現(xiàn)在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p>
X一直覺得“虔誠的基督徒”是一件質(zhì)地很差的時裝,但是,他沒有表露出自己的輕蔑?!拔椰F(xiàn)在什么都不信了。”他說,“越來越庸俗?!?/p>
“你很快就結(jié)婚了嗎?”那個女人問。
“很快”是什么意思?X沒有回答。他不愿意將自己的婚姻與身邊這個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感覺的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
“我也是。”那個女人說,“不過很快又離婚了。一段非常痛苦的記憶。”
X提醒自己不要做任何安撫的表示,也不要表露出任何的好奇。
那個女人好像也沒有興致去談?wù)摗胺浅M纯嗟挠洃洝?。她坐直了身體,顯然是準備離開的樣子。“真沒有想到在這么特別的日子里會發(fā)生這么特別的事情。”她說。
“沒有什么特別的?!盭冷冷地說。但是他突然注意到了那個女人有點傷感的表情,馬上又補充說:“我是說這日子?!?/p>
那個女人果然站了起來。X也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他們尷尬地相視著。他們好像都有點傷感,也都有點激動。他們同時張開了手臂,擁抱在一起。X這時候才意識他懷抱中的身體要比他妻子的身體豐滿得多。他的身體立刻有了強烈的感覺。他尤其為擠壓在他懷抱中的飽滿的乳房而激動。這是他在“九年四個月零六天”前的那個夜晚充滿內(nèi)疚地親吻過的乳房……她為什么會在他妻子離家出走的時候出現(xiàn)?她為什么會在這特別的日子出現(xiàn)?這“最特別”的日子?……這時候,X突然希望這“最特別”的日子比他能夠想象的更加特別。他不僅不應(yīng)該拒絕,像“九年四個月零六天”以前那樣拒絕,他還應(yīng)該爭取?!澳闶裁磿r候離開?”他支支吾吾地問。
“我是明天中午的機票?!蹦莻€女人說。
X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后用很沒有底氣的聲音問:“你今天晚上會在哪里?”
“……”
“我是說——你想去家里嗎?”
“……”
“我是說——家里沒有人?!?/p>
那個女人松開手。她用很嚴肅的目光看著X?!拔椰F(xiàn)在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彼煤車烂C的語氣說。
那嚴肅的語氣讓X覺得無地自容。他完全不敢正視她?!拔也皇悄莻€意思。”他說,“我的意思是——”
那個女人瞥了一眼桌上原封不動的食物?!罢鏇]有想到會有這樣的見面?!彼f著,很平靜地走開了。
X沒有回頭去注視那個女人的背影。他又坐了下來。但是,他已經(jīng)沒有一點胃口了。他嘲笑自己剛才的沖動。他憎恨自己的沖動。他的妻子今天肯定會回家,他固執(zhí)地告訴自己。也許她是故意要等到晚上,等到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刻……這是他們一輩子可能遇到的唯一一個這樣的最后一刻。他們一起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瑣碎和煩惱,他們一起見證過那么多的出生和死亡……她不會錯過這“最特別”的最后一刻,絕對不會。X很早就知道,母親死后,他的生活中沒有出現(xiàn)讓他異??謶值母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的妻子:她不僅迅速取代了他的母親,她還迅速超越了他的母親。在母親下葬的那個夜晚,她宿命地喚醒了X的身體,讓他陷入了更深的依戀……她絕不會容忍另一個女人去玷污那最神圣的時刻。
X將桌面上原封不動的食品全部打包帶回了家。在上樓的時候,他感覺到了胸部的一陣疼痛。每一次失眠都會讓他的身體出現(xiàn)一些明顯的癥狀。他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不會過于擔(dān)心。推開房門,他首先看到的還是那張字條。但是,他已經(jīng)沒有上午回來的時候那樣焦躁了。他提著食品一直走到了沙發(fā)旁,坐到了母親最愛坐的位置上。冬日的陽光正好可以照到他的肩膀。母親從前總是坐在那里讀人物傳記,幾乎所有人的生活都能引起她的感嘆。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夠“再多活六年,至少活到下一個世紀”。但是,劇烈的疼
痛令她徹底絕望了。最后的三次搶救,她一點也不合作。她甚至責(zé)怪精心照顧她的兒媳婦對她的精心照顧。她說她的死神不是魔鬼,是天使。X不知道如果她現(xiàn)在還活著,會怎么感嘆自己“少年時代的同性戀人”的“不想活”。他的死神是魔鬼還是天使呢?她很喜歡他,喜歡的程度有時候都會讓X嫉妒。她臨終前幾天還在責(zé)備X與他的疏遠?!澳銈冞@些男人都是這樣的,有了女人就不要自己的朋友了?!彼@樣說。這完全不是事實,但是X并沒有去糾正她。他從那一次旅行回來之后就與他疏遠了。他移民去加拿大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去給他送行。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的女人在什么地方?,F(xiàn)在,他也不知道他的女人在什么地方……但是他想知道,很想知道。他掏出一枚硬幣。這“最特別”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一半了,他覺得這時候他至少應(yīng)該知道他妻子在這一天回家的可能性。他相信手里的這枚硬幣會知道。他想讓它告訴他……他不斷改變主意,一會兒規(guī)定正面代表可能,一會兒規(guī)定反面代表可能。但是不管他怎么規(guī)定,結(jié)果總是“不可能”。X當(dāng)然無法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他起來用肥皂將硬幣洗了三遍,再用滾開的水將它燙了兩遍。他相信這樣一來,他應(yīng)該殺盡了說謊的病毒,硬幣應(yīng)該說實話了??墒?,結(jié)果仍然還是“不可能”。X做完他自己規(guī)定的“最后”那一次測試之后,忍不住又補做了兩次“最后”的測試,最后,他氣急敗壞地將硬幣從窗口扔了出去,同時大聲嚷嚷說自己絕對不會相信這愚蠢的游戲??墒窃捯粑绰?,他馬上覺得被扔下樓的硬幣或許已經(jīng)痛改前非。他興沖沖地跑下樓去。這一次,他決定不事先規(guī)定硬幣的朝向。他規(guī)定只要能夠找到硬幣,將它帶回家里,就意味著他妻子今天肯定也會回家。他在樓下的草坪上找了將近四十分鐘。他沒有找到被自己拋棄的那一枚硬幣。
X極度沮喪地回到家里。他有明顯的饑餓感,又什么都不想吃。他從紙袋里翻出一塊炸雞,然后往沙發(fā)上懶洋洋地一倒。他一邊啃著炸雞,一邊回憶起了為什么會有“那個夜晚”。他記得是她提出來要去郊外的。他已經(jīng)非常厭倦,但是他決定用它來結(jié)束她的糾纏。他不想再吞吞吐吐了。他不能再吞吞吐吐了。他要明確地將自己的感覺或者說自己的毫無感覺告訴她。沒有想到,他剛說完,她就失聲痛哭起來。他有點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地拉起了她的手,糊里糊涂地拉著她往樹林的深處走。走過一段坑坑洼洼的小徑之后,X看到了一塊平整的石頭。他讓她坐在石頭上。她還是在繼續(xù)痛哭,說這輩子再也不會喜歡任何其他的人了,她說她甚至都已經(jīng)告訴她的父母了……X跪到了地上請求她的原諒。他說這不是她的錯,是他自己的錯。她緊緊地將他的頭抱到自己的胸前?!斑@為什么是錯呢?”她痛哭著問,“這為什么是錯呢?”……
在吃第二塊炸雞的時候,X又瞥見上午買到的那本新版《遺棄》。他迅速吃完,洗干凈手。他上午在汽車上讀完那幾段之后,就想過要將書中關(guān)于Z的所有段落都找出來……他想知道作者要將主人公的女朋友帶往什么地方。他快速地翻動著書頁,很快就翻到了主人公與Z最后相處的場面。那不是發(fā)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小樹林里,而是發(fā)生在小酒店昏暗的房間里。在一段傷感的交談之后,那一對都知道他們純潔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走到了終點。這時候:
我將Z放倒到床上。我使勁用力地壓迫著她,搓揉著她。我能從她身體的起伏中感到她同樣按捺不住的激情。忽然,我雙手撐起自己的身體,“我們來嗎?”我問。
Z慢慢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傳達出一種極其紊亂的情緒。
“你害怕嗎?”我說,“我也害怕??墒?,我們應(yīng)該……”
Z傷心地搖著頭,“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彼f。
“為什么?”我問。
“我——”Z將臉側(cè)向一邊,好像是在對著空氣說,“我懷孕了?!?/p>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笆裁??!”
我說,“你說什么?!”我絕望地癱倒到床上。
這意想不到的結(jié)局讓X非常恐懼。他當(dāng)然不相信這樣的事會發(fā)生自己的生活中。他當(dāng)然相信他的妻子屬于他,完完全全地屬于他。她是一個獨立的女人,有自己的事業(yè)和思想……但是在他們最親密的時刻,他總是要問她,她是不是他的。他想看到她毫不猶豫地點頭。他想看到她不假思索的肯定。但是,他無法遏制自己的想象。這意想不到的結(jié)局又馬上激怒了他瘋狂的想象,令他極度恐懼的想象。他知道他的妻子從來都非常理解也非常需要他的瘋狂。但是,她現(xiàn)在在哪里呢?她現(xiàn)在還理解和需要嗎?X不想再碰這部充滿焦慮的小說了。他的身心都感到了很深的疲倦。他將小說扔到地板上,側(cè)過身去,很快就好像睡著了。
他后來是被一陣槍聲驚醒的。驚醒之前,他正在一條筆直的馬路上瘋狂地奔跑。是的,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的前一部分不難解釋。他夢見自己在公共汽車上抓住了一個小偷,但是卻被小偷的同伙用鐵榔頭敲破了頭。這當(dāng)然就是由他上午的經(jīng)歷變形而來的。接下來,他被送進了一家醫(yī)院。正當(dāng)他在接受護理的時候,許多鮮血淋漓的人也被推了進來,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已經(jīng)死了。醫(yī)院里一片混亂。剛才在護理X的醫(yī)生和護士都沖出去,處理更加危險的病人了。X只好自己包扎好傷口。然后,他跌跌撞撞來到醫(yī)院的門口。仍然不斷有鮮血淋漓的人被推送進來。他問身邊的那個護士,究竟出了什么事?那個護士剛想回答他的問題,一陣涼風(fēng)吹過來,她就變成了飄忽不定的影子。所有被問到問題的人都這樣變成了影子。他們好像是懼怕語言或者是懼怕真理。X覺得這非常奇怪。他緊張地沖到街上。他想自己去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跑著跑著,他開始覺得自己的周圍不是現(xiàn)實,而是魔幻:街上雖然一片混亂,到處都是驚恐萬狀的人群,卻安靜極了,任何聲音都聽不到。這沉重的安靜令X透不過氣來。他想聽到聲音,哪怕是最恐怖的聲音。這時候,他看見又有更大的一群人像潮水一樣朝他這邊涌來。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他們卷了進去。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掙脫了急速的旋轉(zhuǎn),將頭從人潮中伸了出來。就在他準備猛吸一口氣的時候,一陣振聾發(fā)聵的槍聲從夢的盡頭傳來……
驚醒之后,X睜著眼睛繼續(xù)在沙發(fā)上躺了一陣。他不知道他的夢究竟意味著什么。他有點責(zé)怪新版的《遺棄》。他在臨睡之前讀到的那一段文字讓他充滿了恐懼。上午兩次出門,他的目光都會故意避開迎面走來的情侶。他不知道他的妻子現(xiàn)在在哪里。他不相信她現(xiàn)在正跟另一個人走在一起。但是,他充滿了恐懼。這三天以來,本來就極為敏感的X變得更為敏感。生活中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現(xiàn)在都可能激起他齷齪的想象。在那種想象之中,他既是受害者又是作惡者,他非??謶钟址浅?nèi)疚。他不想玷污他的圣母,也不想傷害他自己,但是他又無法遏制他的想象。也許正是想象帶來的焦慮使他做了那樣一個奇怪的夢。遺憾的是,他看不清那座城市的面貌。他只能從那些變成影子之前的人的穿著去判斷那恐怖的場面發(fā)生在久遠的世紀。他不想去追問那到底是歷史還是噩夢,因為歷史就是噩夢,令他費解的噩夢。
X坐起來的時候,陽光已經(jīng)照不到沙發(fā)上來了。他給歷史學(xué)家打了一個電話,說他馬上就去看他。歷史學(xué)家非常興奮。他說一早起來就在等X的電話了。他還說見面的時候會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X。X一點也不關(guān)心別人的好消息。他只想聽見他妻子的聲音,只想看見他妻子的身影……只有他妻子的出現(xiàn)對他才是好消息。最近六年來的每一個“十二月三十一日”,X都會去看望歷史學(xué)家。他們是在母親的葬禮上認識的。那一天來了許多X不怎么認識的人。他們是母親從前的同事和朋友。他們的表情都很凝重。儀式結(jié)束之后,他們又都匆匆離開了。只有歷史學(xué)
家留下來與X交談了很長的時間。他們談到了活著的意義和死亡的意義。他們談到了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最后,歷史學(xué)家還談到了他自己的母親。他說他二十七歲那年因為在課堂上批評偉大領(lǐng)袖心胸狹窄而被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并被判處十二年的徒刑。在他的公審大會上,他的母親本來是被安排坐在觀眾席上。但是,當(dāng)軍代表念完對他的判決之后,有人高喊出了“現(xiàn)行反革命”的母親就是“歷史反革命”,結(jié)果她也被押到了臺上批斗,接著還與“現(xiàn)行反革命”一起參加了公審大會之后的游街。歷史學(xué)家說,他的母親第二天就在家里自殺身亡了,而他自己是在刑滿釋放的前夕才知道這個消息的。
X擔(dān)心黃昏的時候氣溫會有點下降,他打開衣柜,想找出最厚的那件夾克衫。這時候,他注意到了他妻子整齊地折疊在那里的衣服,最上面的就是她在“這樣的生活”中穿得最多的那件睡衣。X將它捧起來,壓在鼻孔下,用力地吸入它的氣味。那是親密的氣味。從他的身體被喚醒的那個夜晚開始,他每天都沉醉在那種氣味之中。他已經(jīng)不相信任何其他的奇跡了。親密就是奇跡。他的妻子就是奇跡。他手里的這件睡衣就是奇跡。他將它抖散,攤放在床上。然后,他趴在它的旁邊,癡情地看著它。他好像看到了藏在它下面的睡眼惺忪的“幼鹿”……那是他的“幼鹿”。他不知道在他的想象中為什么總是有一只罪惡的手朝他的“幼鹿”伸過來。他無數(shù)次舉起斧頭砍斷了那只手,但是它很快又會重現(xiàn)。有一次,它甚至出現(xiàn)在白天。當(dāng)時,X正在為一家讀書雜志撰寫一篇介紹雅各布森隱喻理論的短文。雅各布森將隱喻與失語癥結(jié)合在一起,真是聰明絕頂!可是寫著寫著,X突然看見了那只齷齪的手。天啊,它已經(jīng)快要夠到他心愛的“幼鹿”了。X又舉起了想象中的斧頭,可是就在他準備奮力將它砍斷的時候,那只手和他心愛的“幼鹿”一起消失了。怎么回事?它們怎么會一起消失?……X迅速撥通了他妻子的電話。“你還好嗎?”他急切地問。他妻子壓低了聲音告訴他,她正在開會。X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澳闶俏业膯??”X繼續(xù)問。他聽到他妻子輕輕地笑了笑,接著她又故意用不太耐煩的聲音說她正在開會。
X帶著對親密無限的眷戀出了門。時間是兩點四十分。他先要去郵局給那個德國人寄書。她說她是從一篇評論知道這本書的。X有點好奇她將來讀書時的感覺與她讀評論時的感覺會不會有很大的差距。他自己早已經(jīng)對評論失去信心了。不用說對文學(xué)作品的評論,就是對語言學(xué)理論的評論也經(jīng)常讓他感覺非常離譜??纯从卸嗌訇P(guān)于生成轉(zhuǎn)換語法的評論吧。將所有這些評論擺在一起,喬姆斯基就成了一個矛盾百出的學(xué)者。他從沒有讀過關(guān)于《遺棄》的評論。他相信評論不可能像剛才讀到的那些段落一樣給他帶來強烈的幻滅感:生活中有什么真實可言呢?!而這也許正好就是生活中的真實。也許正是這很深的幻滅感讓他做了一個那樣奇怪的夢:許多人受傷了……許多人死了……許多人在瘋狂地奔跑……那好像是一部魔幻的作品。那些死去的人將被遺忘……那些受傷的人將被拋棄……那些瘋狂地奔跑著的人就像是受驚的鳥。那些鳥將飛向哪里?
有不少人在排隊等候郵局工作人員為他們買到的紀念信封蓋上郵戳。“這是一個世紀的最后一天。”隊伍中的一個老人高聲說:“這是一輩子只能遇見一次的日子?!闭驹谒砗蟮囊粋€中學(xué)生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所有日子都是一輩子只能遇見一次的?!敝袑W(xué)生的話把X逗樂了。他覺得這就是他過一會兒可以與歷史學(xué)家討論的話題。他自己也會把一些日子看得特別,而把更多的日子看得普通。其實每一個普通的日子也都是特別的日子,因為它只有一次,就像每一個生命一樣。如果他的妻子也看到了這一點,X想,她也許就不會去抱怨“這樣的生活”了。他不知道會不會與歷史學(xué)家談起妻子離家出走的事,但是他肯定會談起凌晨的電話帶來的噩耗。與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相聯(lián)系的死亡給這“最特別”的日子定下了憂郁的基調(diào)。他不想將這基調(diào)與他妻子聯(lián)在一起,但是……X感覺一種特別的憂傷離他不遠了。
一種特別的憂傷離他不遠了……從郵局到歷史學(xué)家的家里要經(jīng)過一條繁忙的街道。走在人群中間,X感覺這“最特別”的日子特別荒誕:在他視野里的人與他都毫無關(guān)系,而與他密切相關(guān)的人卻不僅不在他的視野中,甚至連一點消息都沒有。他想知道他妻子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他想知道那“一段時間”的終點會不會就是他一生能夠遇見的這最特別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他的妻子“在”他身邊的時候他都經(jīng)常會有對她的“不在”的焦慮,而她的“不在”當(dāng)然更加殘忍、更加粗暴。是的,他的那位朋友十年前離開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她會不會也離開十年呢?她的下一個消息會不會就是她最后的消息呢?她會不會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呢?她會不會也“不想活了”呢?X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也許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一種特別的憂傷充滿了他絕望的心靈。也許她的尸體現(xiàn)在就被拋棄在馬路的邊上。也許她的胸部布滿了彈痕。啊,那一對倒下的“幼鹿”……也許冰涼的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也許她已經(jīng)死了,死在他剛才的夢中……
X無法忍受這樣的想象。他渴望著自己疲憊的身體再一次被他的圣母喚醒。他將臉埋進她松軟的乳溝,吮吸著她生命的氣息、欲望的氣息。他妻子的手輕柔地撫摸著他結(jié)實的后背,好像是要拂去他經(jīng)歷過的所有傷痛,現(xiàn)實中和想象中的所有的傷痛……突然,他充滿渴望地抬起了頭,用最貪婪的聲音請求他的妻子脫去她的內(nèi)褲。“要?!彼f。她伸出手來捧著他的臉,用最撒嬌的聲音說:“你。”X將雙手放到他妻子的腰部,用手掌將內(nèi)褲從妻子的身上拂抹下來。在昏暗的燈光下,那身體就像是一首詩。它的結(jié)構(gòu)、它的韻律、它的意境,它孤傲的“措辭”都在向他炫耀神圣、和諧與完美。想到自己是這首圣詩唯一的朗誦者,X的心中就涌蕩起了無比的喜悅。他將妻子的雙腿輕輕分開?!拔蚁肟此?。”他激情地說。他的妻子繼續(xù)捧著他的臉,用同樣激情的聲音說:“她是你的。她喜歡你?!盭頓時感到自己已經(jīng)掙脫了時間的羈絆。他激動地埋下頭去,讓呼吸貼緊了他妻子最敏感的期待。他看見了一片最原始的海洋。他知道這海洋正等待著他偉大的首航。他聽見他妻子撒嬌地說:“要?!?/p>
X聽見了他妻子的聲音。他停下來,回過頭去。但是,他看到的只是普通的街景。他沒有看見他的妻子。一個中年人正在尋找丟掉的東西,他一邊著急地翻找著衣服的口袋,一邊仔細地在地面上搜尋。電影院門口貼著美國大片的廣告。電影院旁邊那家時裝店用“真正的最后一天大甩賣”的橫幅來招攬顧客?!哆z棄》中的那些段落已經(jīng)讓X覺得生活中沒有什么真實可言了,怎么又來了“真正的最后一天”?X沒有看見他的妻子。他剛才的確是聽到了她的聲音。她說“要”。她要他偉大的首航。她要他像潛艇一樣駛進她生命的中心,去感受深海的魅力、去感受深海的渴望、去感受深海的孤獨……可是,她現(xiàn)在在哪里呢?她現(xiàn)在“要”什么呢?他已經(jīng)感受到他一生中最深的孤獨了。他開始對即將來臨的夜晚充滿了恐懼。他開始相信這真是一個“最特別”的日子:一個年代即將結(jié)束了,一個有那么多天災(zāi)和人禍的年代,一個有那么多戰(zhàn)爭和殺戮的年代……一個世紀即將結(jié)束了,一個有那么多天災(zāi)和人禍的世紀,一個有那么多戰(zhàn)爭和殺戮的世紀……在這最后的夜晚,在這“一輩子只能遇見一次”的夜晚,X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與他的妻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對他來說,這就是“真實”這個詞最后的意義。這就是“真實”這個詞唯一的意義。他們也許會漫無邊際地交談,談?wù)劙耸甏牟?,談?wù)劧兰o的災(zāi)難,談?wù)勆勘葋喌氖男性娀蛘卟柡账沟亩唐≌f,談?wù)勊赣H做的酒糟和咸菜,談?wù)勊麄兌枷矚g吃的零食和燒鵝,談?wù)劥蠹叶荚谡務(wù)摰哪遣侩娪埃踔琳務(wù)勥@剛剛過去的三天,談?wù)勊チ四睦?,談?wù)勊谀睦镉貌?,在哪里過夜……天啊,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談,最好是讓語言簡化到只剩下一個動詞,他剛剛聽到的那個動詞……那肯定是他妻子的聲音。但是,它來自何處?X沒有像他的朋友一樣逃離自己的國家,但是整個九十年代其實也是他逃離的時代,他逃出了集體,他逃向了“個人”……更準
確地說,他逃向了“那個人”。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與“那個人”一起度過“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但是,“那個人”現(xiàn)在在哪里呢?
六年來的每一個“十二月三十一日”,X都會去看望歷史學(xué)家。他們有很多共同感興趣的話題,而最讓X著迷的還是歷史學(xué)家個人的歷史。歷史學(xué)家經(jīng)??洫刋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他喜歡聽歷史學(xué)家的故事,甚至是他一遍一遍重復(fù)的故事。歷史學(xué)家也經(jīng)??洫刋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懂得他的人。X非常清楚十二年的監(jiān)禁對一個思想敏銳的人意味著什么。他也非常理解西方電臺在歷史學(xué)家生活中的特殊地位。渴望真實的歷史學(xué)家每天都要從那里獲取“客觀”的新聞。他相信在他的有生之年,他會從那里聽到他的祖國正在發(fā)生又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的消息。
從他們的第一次交談開始,X就感覺到自己對歷史學(xué)家有一種特殊的需要。他希望從他那里獲得一點父愛的溫暖。他自己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他。他對父親沒有任何印象。他聽母親說,那個將他騙走的女人對他一點都不好,所以他很快就病了,很快就死了。他還聽他母親說,臨死之前他非常后悔,最后甚至提出了想她將來能與他合葬的荒唐要求。X以為歷史學(xué)家也會有與他的特殊需要相應(yīng)的需要。他的妻子在他入獄之后不久就跟他離婚了。而且她一直不允許包括他們的兒子在內(nèi)的任何家庭成員與他來往,即使在他重獲自由之后也不允許。她認為歷史學(xué)家在課堂上說真話是一種極不負責(zé)任的行為。她認為正是這種行為給他們的家庭帶來了巨大的災(zāi)難。那一天,歷史學(xué)家與X談起了《哈姆雷特》。他說有一個能為他復(fù)仇的兒子是父親最大的幸福。說到這里,他突然激動地哭了起來。當(dāng)時,X馬上就意識到了這是他們共同的機會。他走到歷史學(xué)家的身旁,拉起他纖弱的手:“你就把我當(dāng)成你的兒子吧?!睔v史學(xué)家激動地注視著X:“兒子……”X以為他最后會猛地將自己抱到懷里。沒有想到,歷史學(xué)家最后卻是猛地將臉側(cè)到了一邊:“可你不是我的兒子呵。”他絕望地說。X比歷史學(xué)家更加絕望。他們的關(guān)系從此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當(dāng)然,在“十二月三十一日”,X從來沒有忘記去看望歷史學(xué)家。這一天是歷史學(xué)家的生日。
在歷史學(xué)家的樓下,一個穿得很專業(yè)的跑步者從X身邊跑過之后馬上停了下來,轉(zhuǎn)身面對著X。那居然是他在大學(xué)里的一個同事。他興致勃勃地告訴X,他已經(jīng)跑完十五公里了,還要再跑六公里?!拔颐磕甑淖詈笠惶旌托履甑牡谝惶於家L跑?!彼f,“這是我的儀式?!薄皟x式?!”“是啊,”他的同事說,“辭舊迎新的儀式。”X示意他的同事趕快接著跑。他也想有一個儀式:他想他的妻子回到他的身邊。他想與她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墒?,她現(xiàn)在在哪里呢?她已經(jīng)三天沒有消息了。她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呢?……有兩個小男孩跟在他身后跑進了電梯,他們的手里都握著一根不細的樹枝,他們在繼續(xù)他們的“決斗”。那可能就是他們的儀式,X想。這種想法讓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那是對儀式的嘲笑,那是對自己的嘲笑。為什么要這么執(zhí)著呢?他的妻子走了、他的朋友死了……為什么要讓所有這些他自己無法控制的事件來控制自己呢?讓它們?nèi)グ?!讓它們?nèi)グ桑∷枰氖邱R上找到填補空白的辦法,找到自己能夠決定的儀式。X馬上想到了可以邀請歷史學(xué)家與自己一起度過二十世紀最后的黑暗,迎接新世紀最初的曙光。他想歷史學(xué)家肯定會愿意的,也許他已經(jīng)有了同樣的想法。X輕松地走進了歷史學(xué)家的客廳??蛷d里混亂的狀況讓他感覺有點奇怪。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歷史學(xué)家就要他猜猜他在電話里提到的是什么好消息。X說猜不出來。歷史學(xué)家興奮不已地抱了他一下:“我兒子要接我跟他一起去住了。”
這是對X剛剛調(diào)整好的情緒出其不意的一擊。他有點不知所措。
“他馬上就會來接我?!睔v史學(xué)家說。
“馬上?!”X說。
歷史學(xué)家靦腆地笑了笑:“其實是八點?!?/p>
“這還是有點太突然了?!盭說。
“我不這么覺得。”歷史學(xué)家說,“我早就
在盼望著這個時刻了。”
“真沒有想到——”X說。
“我想到了?!睔v史學(xué)家說。
“我是說真沒有想到也發(fā)生在這一天?!盭說。
“我會永遠記住這特別的日子的。”歷史學(xué)家說。
“我也會?!盭說。
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談話的興致了。他對即將降臨的夜晚充滿了不安。他越來越覺得那注定是一個孤獨的夜晚。他越來越覺得他的妻子不會因為它的“特別”而回到他的身邊。也許她正是因為它的“特別”才故意不回到他的身邊。他耐心地看著歷史學(xué)家在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的行李。X知道他也早已經(jīng)沒有談話的興致了。這對他是“最特別”的日子。這是他“最特別”的生日。
歷史學(xué)家收拾好行李之后,從里面房間取出一瓶茅臺酒?!敖裉煳覀儾缓炔枇恕!彼吲e著酒瓶說,“今天我們喝酒。”
“你知道我是滴酒不沾的人?!盭說。
歷史學(xué)家將兩只玻璃杯放到了茶幾上?!敖裉焓鞘裁慈兆??!”他說,“今天是我一輩子遇到的最特別的日子?!彼恐徊AП镎迳狭舜蟀氡?。他說他兒子要八點鐘才來接他,他們有的是時間。
然后,歷史學(xué)家提議為這“最特別的日子”碰杯。
X喝下的第一口酒嗆得他劇烈地咳了一陣。
歷史學(xué)家慈祥地看著他。他提醒他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又鼓勵他說喝下了第一口就好了。然后,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開始像往年一樣復(fù)述自己的歷史:“我這一輩子經(jīng)歷了很多次政權(quán)的更替。日本人來的時候……”X不僅能夠熟知這一段歷史的全部內(nèi)容,甚至還已經(jīng)記住其中的超語音標記,比如在哪里停頓、在哪里提問、在哪里嘆氣等等。但是,在這“最特別”的日子,歷史學(xué)家并沒有完全照搬歷史。尤其是在提到那次公審大會的時候,他沒有去談?wù)撍哪赣H,而是談起了他的兒子。他說掛著“現(xiàn)行反革命”的牌子站在烈日底下,他覺得非常內(nèi)疚,覺得對不起自己不到三歲的兒子。在三十多年里,這種負疚感越來越重,因為他又被孩子的母親剝奪了與兒子見面的機會……歷史學(xué)家最后感謝上帝讓他活過了孩子的母親,否則他就只能帶著這種負疚感下地獄了?!盎钪褪莿倮!彼钣懈杏|地說,“這就是全部歷史告訴我們的真理?!?/p>
然后,歷史學(xué)家建議為這勝利干杯。干杯之后,他再將兩只玻璃杯裝滿。這時候,他才關(guān)心起X來,他問在這特別的日子里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別的好消息。X說有特別的消息,但都不是好消息。他談起了那位朋友的噩耗。他接著也談到了他們在八十年代最后那幾個月的爭論和消沉,甚至還談到了那兩個妓女。
這時候,歷史學(xué)家注意到X又連喝了三大口酒。他夸獎X其實很有酒量,并且馬上又給X的杯子裝滿。他沒有想到X馬上又舉起了杯子,又要干杯。他更沒有想到是要為“所有的妓女干杯”。
“為什么?”歷史學(xué)家詫異地問。
“因為她們喚醒了我們的身體。”X說。
歷史學(xué)家不僅自己沒有干杯,也想制止住X。但是X堅持要干?!案赏炅?,”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p>
歷史學(xué)家先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X接著也干了杯。
歷史學(xué)家抬起昏昏沉沉的頭看著同樣昏昏沉沉的X:“什么大秘密?”
X湊到他的跟前,用壓低的聲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老婆……”
“你老婆怎么了?”歷史學(xué)家急切地問。
“我老婆……”X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也是一個妓女?!?/p>
歷史學(xué)家一把將他推開:“你醉了?!?/p>
“我沒醉?!盭說。
“醉了的人都說自己沒醉?!睔v史學(xué)家說。
“我就是沒醉。”X說。
“沒醉的時候你不這么說?!睔v史學(xué)家說,“沒醉的時候你說她是圣母?!?/p>
“那才是醉了?!盭說。
X驚醒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的頭還是昏沉沉的,身體輕飄飄。他的喉嚨里還是有強烈的刺痛感。他坐起來,喝了幾口涼開水。他不知道已經(jīng)幾點了。但是,他看見歷史學(xué)家還躺在睡椅上,正發(fā)出均勻的呼嚕聲。這說明還沒有到他兒子來接他的時間。不過在準備出門的時候,X又想,也許歷史學(xué)家的兒子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也許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過了他約好來接他父親的時間。不管怎樣,X知道他必須離開了。他不想驚動了歷史學(xué)家,開門和關(guān)門的動作都非常地輕。電梯里沒有人。他沮喪地靠在梯廂正里的鏡子上。突然,他感覺他的妻子好像就躺在他身后的鏡子里,梯廂里昏暗的光線好像就來自她芬芳的身體。他不敢回頭去看她。他怕她會有陌生的感覺。他怕自己會有陌生的感覺。他感覺她已經(jīng)離開他很多年了。他感覺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走出電梯的時候也不敢回頭。
他輕一腳重一腳地走到了汽車站。正好有一輛汽車進站,他不由分說地上了車。
“你去哪兒?”售票員問。X用同樣的話反問。售票員氣憤地將頭扭向了一邊。X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散錢遞到了她的跟前?!澳闳ツ膬海俊彼荒蜔┑貑?。“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X說完,打了一個嗝。他發(fā)出的氣味令售票員皺起了眉頭。她從那一把散錢里挑出兩張,然后遞過來一張可以到終點站的車票。X將車票和零錢塞進上衣口袋,輕一腳重一腳地走到車廂尾部,在一個雙人座位上坐下。他想他的妻子現(xiàn)在也一定像他一樣孤身一人呢。而且,她還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他突然又心疼起她來。也許她也正在想他,正在用這種“想”來克服陌生的環(huán)境和特別的日子帶給她的深深的孤獨感。也許她正想“要”他。從那個神圣的時刻開始,他就驕傲地相信,他妻子的“要”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動詞,而是一個生命,一個始于他又止于他的生命。他將頭靠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雙腿懶散地伸向前方。窗外的漆黑讓他意識到汽車離城區(qū)已經(jīng)很遠了。這種遠離在他的心中引起一陣淡淡的愜意。他的身體隨著汽車的晃動而晃動。那單調(diào)的節(jié)奏給他帶來了很濃的睡意……
最后是汽車司機將他推醒的。售票員也站在一旁。“這到了哪兒?”X迷迷糊糊地問。
“這是我們的終點。”司機說。
“你們怎么把我拉到了這里?”X還是迷迷糊糊地問。
“你說我們?nèi)ツ膬耗憔腿ツ膬?。”售票員說,“這就是我們要到的地方?!?/p>
X慢吞吞地站了起來。“那好吧。這也就是我要到的地方了?!彼f著,慢吞吞地走到車門口。一股帶腥味的涼風(fēng)朝他吹過來。他這才意識到他居然已經(jīng)到了海邊。他迎著涼風(fēng),輕一腳重一腳地朝大海方向走去。他很快就走上了沙灘。他很快就接近了潮水。潮水的漲和落都好像是在呼應(yīng)他身心的孤獨。遠遠看去,海面一片漆黑,天空一片荒涼。X不想站在孤獨的極點了。他沮喪地往回走,在沙灘邊上的一條長椅上坐下。他的頭還是有點暈,身體還是有點飄,喉嚨還是有點痛。他不太清楚自己仍然醉著還是已經(jīng)醒了。他感到有點疲倦,干脆躺了下來,臉側(cè)向海面。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些倉皇出逃的越南難民。他們逃離了自己的家園。他們逃進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他們中間的許多人從此再也沒有抵達過陸地……整整十年過去了,那些可怕的場面依然占據(jù)著X的記憶。也許那些尸體還在海面上繼續(xù)著它們絕望和孤獨的漂移呢?X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海風(fēng)。他很想就這樣在長凳上睡著,直到新世紀的曙光將他喚醒。可是他睡不著。他昏沉沉的腦海中簇擁著無數(shù)擠滿越南難民的破爛船只。他們?yōu)槭裁匆x擇那樣絕望的逃離?他突然好像有點理解他的朋友了。他的逃離也可能是同樣的宿命。那不是選擇。那是沒有選擇。他有點理解他的朋友了。如果他此刻來到他的身旁,他肯定不會再與他發(fā)生爭吵。可是,他不會再來到他的身邊了。他已經(jīng)死了。從這里的海面出發(fā),一直朝東,就可以抵達他最后居
住過的那座城市。當(dāng)年有多少越南難民曾經(jīng)死在這條漫長的海路上??!
海風(fēng)的吹拂讓X清醒了許多。他被吹回到了特別的現(xiàn)實之中。他又感到了難以忍受的孤獨。他又想起了他的妻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像想從大海的氣息里聞到從他妻子身體最深處浸透出來的那只屬于他的芬芳。在這特別的夜晚,他多么需要她的陪伴,多么需要她對他的“要“啊……但他相信,這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了。他相信,在這個”最特別”的夜晚,妻子陪伴在丈夫身邊這種最普通的場面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這不就是“不這樣”的生活嗎?可是,那個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的人卻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不這樣”的生活中。這是多么的荒誕??!這是她的荒誕,也是他的荒誕。他沒有想到沙灘上現(xiàn)在還會有那么多的人。他肯定他們都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到海邊。他們是為了這“最特別”的夜晚而來的。他們是為了記住這“最特別”的夜晚而來的。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到了這里,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他被拋到了這兒,就像他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一樣。他的前面就是大海,就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無邊無際的顛簸,就像這個世界本身一樣……那些絕望的難民……他們?yōu)槭裁匆獊淼竭@只會給他們黑暗和顛簸的世界?X坐了起來。那我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他憤怒地責(zé)問自己。他不想記住這個“最特別”的夜晚。他不想記住這個“最特別”的日子。他只想它一點都不特別。他只想忘記。他只想忘記。大多數(shù)人在沙灘上走一圈就離開了。那大概就是他們的“儀式”。他們應(yīng)該不會將眼前的大海與他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但是,那個妓女還沒有離開。她一直在長凳后面的小徑上來回走動。她現(xiàn)在正在與一個身材矮小肥胖的男人交涉……當(dāng)然又沒有成交,因為那個男人揚著手,罵罵咧咧地走開了。在這“最特別”的夜晚,她一定是開出了驚人的“特價”,X想。他馬上又想,也許就因為這是“最特別”的夜晚,她根本就無意“酬賓”,所以才開出了驚人的“特價”呢?他看到她走過來了。她好像不是在等待,而是在尋找。這與他自己不同,他在等待。他在等待著他的妻子。他在等待著那個神圣的時刻……妓女尋找的對象顯然不是X,她每次走到長椅的跟前就會掉頭,好像X就是她的需要的端點。“我剛才還在為你們干杯呢!”X仰望著天空,輕輕地說。然后,他閉上眼睛,將手伸向空中,并且緩緩下移。他想象這就是撫摸。他從妓女的頸部開始,經(jīng)過她粗糙的后背,一直撫摸到她結(jié)實的臀部。當(dāng)他的手指經(jīng)過她腰部的時候,他感到她的身體淫蕩地抖動了一下。那是足以喚醒他的身體的抖動。他忍不住朝妓女那邊望去。在這個“最特別”的夜晚,他需要女人的陪伴。但是,他需要的不是隨便的一個女人。他需要的是最特別的女人:她是他的母親、她是他的女兒、她是他的源流和去處……總之,她是他的妻子。可是,她現(xiàn)在在哪里呢?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他好像看見她也在黑夜中走來走去,在等待或者在尋找。他好像看見那些從她身邊走過的男人都在想象著她的后背和臀部……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一陣強烈的惡心撐開了X的喉管,他大口大口地將淤積在胃部的污穢吐了出來。
那個妓女沒有再走過來了。X用衣袖擦去嘴角的污穢以及隨嘔吐一起涌出來的眼淚和鼻涕。他突然特別想家,特別想回家。他還想到了在所有這些特別的事情發(fā)生之前,他安排要在這個“最特別”的日子里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猛地站起來,朝汽車站方向跑去。
正好有一輛空車停在那里。他查了一下,那是開往城區(qū)去的車。上車的時候,他注意到有一隊中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人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他沒有顧忌他們,依然坐在了來的時候坐的那個靠尾部的雙人座位上。他的頭還是靠著車窗玻璃。他慶幸自己沒有走近那個妓女,也慶幸那個妓女沒有向他走近。一路上,他都在暗暗地催促司機開得快一點,再快一點。他只想馬上坐到床上,開始寫他十年來一直想寫的那部小說,那部模仿《赫索格》的小說。小說中的那個語言學(xué)家不
斷給他那些死去的和活著的同行們寫信,向他們訴說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他覺得他即將要開始的創(chuàng)作是這個“最特別”的日子里能夠發(fā)生的最特別的事情,比一個元首放棄自己擁有的極權(quán)和一個歹徒劫持一架滿載乘客的飛機還要特別。
推開家門的時候,X完全沒有去注意仍然留在餐桌上的字條。他的意識已經(jīng)在注視著新的方向。他已經(jīng)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臨界狀態(tài)。他很快洗漱完畢,坐到了床上。他決定將第一封信寫給與他妻子同一天生日的法國語言學(xué)家馬丁內(nèi)。他這樣寫道:
親愛的馬丁內(nèi),大概有十年了吧,我一直在考慮給你寫這封信。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寫下的這封信與十年前想寫的那一封肯定很不一樣了。十年前,我還充滿了理想,相信自己的生活是歷史的一部分。可是進入九十年代,我對歷史已經(jīng)沒有興趣,也失去了感覺。我的生活是普通人的生活、平庸的生活、風(fēng)平浪靜的生活……直到三天前。三天前,我的妻子突然離家出走了。幾乎沒有理由。在等待她回來的這一段時間里,我每天都心煩意亂。你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嗎?你當(dāng)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非常愛她。我對她的愛超過了我對語言學(xué)的愛。這種愛讓我飽受折磨,尤其是飽受想象的折磨。她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都經(jīng)常會有許多齷齪的想象?,F(xiàn)在,她與我失去了聯(lián)系,我的想象當(dāng)然會更加暴虐。我總是看見有一只手在伸向她。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能夠清楚地看見那只手。為此,我極度痛苦。我很清楚,這種想象不僅是對我自己的折磨,也是對我的妻子的侮辱。我現(xiàn)在想,她的離家出走也許就是對這種侮辱的報復(fù)。但是,這是惡性循環(huán)啊。她留下的空白激起了我更多的想象。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用想象中的斧頭砍斷過那只欲望之手,但是它馬上又伸了過來,又伸了過來……親愛的馬丁內(nèi),我應(yīng)該怎么辦?以前我一直以為男人和女人有可能被某種“規(guī)則”結(jié)合成牢固的搭配,就如同成語。但是現(xiàn)在,我知道這種牢固的搭配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用法,或者說不同的用法!我的妻子現(xiàn)在正在被誰使用著,又被怎樣使用著呢?你看,現(xiàn)在連語言學(xué)的理論都會讓我如此惶惑不安……已經(jīng)三天了,我的妻子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寫著寫著,X漸漸感覺有點無聊了。他停下來,將剛寫出的這一段重讀了一遍。他的感覺不是很對。這不是小說。這完全就是他現(xiàn)在的生活。他又重讀了一遍,感覺還是不對。他突然意識到這個“最特別”的日子根本就不適合小說的創(chuàng)作,因為現(xiàn)實完全污染了他的心智,或者說完全操縱了他的心智,他完全失去了虛構(gòu)的自由。他非常氣餒。他沒有想到準備了十年的嘗試居然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非常氣餒?!叭烨埃业钠拮油蝗浑x家出走了?!边@樣的句子一旦出現(xiàn),他的“小說”就完全變味了。他已經(jīng)不相信他的妻子會在這個他們共同生活過六年的世紀里回到他的身邊,但是他還在想象、還在等待、還在將她寫進“小說”。他走不出這現(xiàn)實的陰影。至少在這“最特別”的日子里走不出。十年之中,他有過很多次動筆的沖動,都被對自己寫作才能的懷疑阻止了。剛寫出的這一段給他帶來的不好感覺又重新激起了這種懷疑。他更加嫉妒與他住在同一座城市的《遺棄》作者了。他們都是語言學(xué)的博士,可是他還成了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家,而X的才能只夠讓自己成為一個平庸的教師。X突然心頭一緊……他的妻子不會是因為他的平庸而離家出走的吧?“這樣的生活”不會是與他“這樣的”人在一起的生活吧?世界像他這樣平庸的丈夫應(yīng)該多得不計其數(shù)啊,他們的妻子為什么并沒有離家出走?寫作的才能是由一種天生的氣質(zhì)決定的,X知道。他“不想活了”的朋友就具備那種氣質(zhì):他敢于墮落、敢于逃離、敢于死亡……他們那位死于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詩人朋友也同樣具備那種氣質(zhì)。X現(xiàn)在還能夠背誦他的許多詩句,比如“當(dāng)夜色茫
茫/我們圓睜雙眼/聽微弱的脈搏跟如癡如醉的時空/悉心交談”,比如“去吧/遠方也有很多影子/那不是歷史書中緩緩駛出的船隊”。這是多么魔幻的句子啊!而他自己能夠?qū)懗鍪裁??“三天前,我的妻子突然離家出走了?!边@是他自己能夠?qū)懗龅木渥?。這是可以用來在派出所報案的句子。這是抄襲現(xiàn)實的句子。他妻子離家出走的現(xiàn)實本身已經(jīng)讓他痛苦不堪了,為什么還要用寫作來讓自己受第二遍苦?X一直都認為自己不具備那種氣質(zhì)。嘗試寫作的失敗更加重了他對自己的失望。他突然相信他永遠也不可能寫出那部他一直想寫的小說了,就像他妻子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一樣。對小說的等待與對妻子的等待一樣,也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X突然覺得這等待正在讓他蒙受從未有過的羞辱。他絕不能再這樣等待下去了。
他將筆記本和筆扔到他妻子睡的一邊的被子上,然后,背對著它們躺下了。樓上和隔壁鄰居家電視的聲音都很大。他們都在看中央一臺的迎新節(jié)目。X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怎么看電視了。他的妻子對電視也沒有什么興趣。如果她現(xiàn)在在他身邊的話,他們會用什么方式來跨越兩個世紀之間的黑暗呢?他想他們的身心都會激情地連在一起。他想看見她羞澀的貪婪。他想聽她說“要”。她說過他是在她的深海里橫沖直撞的潛艇,而他更愿意受她的指揮。他想聽她說:“深一點,再深一點。”他知道她發(fā)出的所有命令都來自她的渴望,來自她的內(nèi)心。服從給他帶來了更大的快感,讓他具備了更大的力量。她會指揮他全速前進或者急速后退。她會指揮他肆意下沉或者緩慢上浮。她會指揮他不斷變換方向:左滿舵,右滿舵。她會指揮他去開拓更寬的海域,去撞擊更深的神經(jīng),去發(fā)射更多的炮彈……她“要”,她“要”,她要他成為海洋之王,成為她的主宰,稱霸她整個的世界。X全神貫注,他不敢也不愿錯過妻子任何的表情。她看上去越來越痛苦了,這是她的快感在不斷擴散的標志。X用他的面頰有力地摩擦著妻子的面頰。他好像是在打磨唯一屬于他的記憶。同時,他不停地對她耳語。他說他愛她,他說他離不開她。他請求她不要離開他,永遠都不要離開他……他的聲音如同越來越重的鞭撻,她用她越來越痛苦的表情做出回應(yīng)。突然,她咬緊了自己的嘴唇,好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X開足了馬力。他要用更加猛烈的沖撞來完成他的使命。突然,他感到他妻子有力的手指掐緊了他的腰部。他知道這是艇長發(fā)出的最后的命令……有一次,就在X剛剛完成發(fā)射任務(wù)之后,妻子失聲痛哭起來。X擔(dān)心是自己的沖撞傷到了她的身體。她哭著說沒有。他又擔(dān)心是自己的耳語傷到了她的心。她還是哭著說沒有?!盀槭裁茨??那你為什么哭呢?”X著急地問。他的妻子捧著他的臉,將嘴唇貼到他的耳邊說:“我離不開你。知道嗎?我永遠都離不開你?!彼薜酶觽牧恕激動地抱緊了她。他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流淌著的是誰的眼淚。
X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已經(jīng)布滿了淚水。他用被子的邊緣在臉上狠狠地擦了一下。這是多么特別的一天啊!他離家出走的妻子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在這一天回來。他從凌晨接到的電話里得知了他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消息。而中午的時候,他居然遇見了已經(jīng)“九年四個月零六天”沒有見過面的追求者,他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感覺的追求者。他好像突然有了一點點感覺,而她卻已經(jīng)沒有感覺或者不愿意再有感覺……這都是讓他情緒低落的“特別”。而他為這特別的一天做的所有安排也出其不意地敗壞了他的情緒:他為那個德國人找到了新版《遺棄》,但是主人公初戀的荒誕結(jié)局強化了妻子離家出走帶給他的焦慮;他本來想與歷史學(xué)家一起度過世紀與世紀之間的黑暗,沒有想到,一直沒有機會與兒子見面的歷史學(xué)家卻突然完成了“父子”之間的和解。這意味著他與歷史學(xué)家之間的關(guān)系很快就會畫上句號。最后是他的寫作,他等待了十年的寫作,他一直忐忑不安、不敢開始的寫作。它讓他徹底失去了對自己寫作才能的信心……這是多么特別的一天??!X完全沒有想到,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會在這一天如此瘋狂地糾纏在一起又同時都離
他遠去,如此瘋狂地同時離他遠去……
X又用被子的邊緣在臉上擦了一下。這一次,他擦得很輕。他累了。他不想自己的情緒再那樣激動。他已經(jīng)很累很累了。他不想再去想這一天的特別。他不想再去想這一天里發(fā)生和繼續(xù)發(fā)生的任何事情。他也不想再去想象和等待了。也許在世紀之交的那一剎那,他會聽到鑰匙插進大門鎖眼的聲音……但是,他已經(jīng)身心疲憊,已經(jīng)沒有力氣和興致走進任何的“儀式”。他慢慢地坐了起來,慢慢地走到門口。他將防盜門和里面的門都反鎖起來。這是他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晚上沒有做過的動作。這也是他妻子在家的時候,他每天上床前做的最后的動作。不將兩張門都反鎖起來,他會有很深的焦慮,會更容易看見那只伸向他妻子的齷齪的手……他看了一下餐桌邊墻上的掛鐘。時間是十一點三十五分。他慢慢地回到床上。他側(cè)過身去將電話機的鈴聲關(guān)掉。這是他妻子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上床之后的第一個動作,他從來不會忘記的動作。他不能容忍他們的世界被任何的電話打斷。這也是與他在妻子離家出走之后做得最多的那個動作相反的動作:在這三天的時間里,他總是在神經(jīng)質(zhì)地檢查電話,唯恐話筒沒有放好或者鈴聲的開關(guān)被他無意中關(guān)掉。他感覺很累很累了。他已經(jīng)沒有興趣和興致在清醒的狀態(tài)中離開這“最特別”的一天了。他已經(jīng)不想將“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當(dāng)成是“最特別”的一天了。他只想盡快睡著。他首先平躺了一下。他馬上又意識到這種姿勢不利于他入睡。他側(cè)到左邊。那是面對著他妻子的方向。他沒有任何的激動。他被一種均勻的節(jié)奏帶到了一個深谷的邊緣。他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他不斷地下沉下沉下沉……直到完全感覺不到自己了,直到時間停頓。
薛憶溈,作家,現(xiàn)居加拿大蒙特利爾。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遺棄》《空巢》、小說集《出租車司機》《首戰(zhàn)告捷》等。
重要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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