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成章
(北京語言大學漢語進修學院,北京100083)
張敏[1]288在討論現(xiàn)代漢語中單音節(jié)形容詞作定語的名詞短語時,提到了如“女博士”“男保姆”等構詞形式,是在一般認知模式下通過前加性別標記的方法創(chuàng)造出的非原型偏正短語。其中存在例外的個案現(xiàn)象,即“女仆”、“男仆”①本文所搜集和分析的“仆”的用法,均為家庭范圍內的“仆”。古時的官員名稱如“太仆”“少仆”等專有名詞不在本文討論范圍內。和“女傭”都成詞,而意義基本相同的“男傭”卻不能說②在最新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中,在“仆”的條目下有“男仆”和“女仆”等詞,但在“傭”的條目下只有“女傭”,沒有“男傭”。,張認為這個現(xiàn)象在認知上無法解釋其成因。筆者在查找和篩選CCL語料庫里語料數(shù)量的過程中,證實了這種現(xiàn)象確實存在。具體的語料數(shù)量如表1所示。
表1 現(xiàn)代漢語語料數(shù)量
通過相關文獻的考證,現(xiàn)代漢語中前加性別語素“女”的數(shù)量要大于前加性別語素“男”的數(shù)量。究其原因,一是可以看作一種修辭手法,如“女光棍”“女強盜”等,其使用在很多情況下并不是強調“光棍”“強盜”的身份,而是意在借此暗喻其人的性格特點;二是從標記論的角度[1]287-289,認為像 “警察”“法官”“博士”等身份一般是由男性角色充當?shù)?,所以在普遍認知的心理下是無標記的,而前加“女”則是一種性別標記,來說明這是一種不常見的狀況。但是這些已有的觀點無法解釋“男傭”不成詞的原因,因此,想要解釋“男傭”不成詞的原因,就需要從歷時的角度考察古漢語中“傭”與“仆”的區(qū)別;與此同時,由于“男仆”“女傭”等形式的構詞是以性別語素作修飾成分,那么要解釋問題的成因,也需從歷時的角度綜合考察古漢語中不同稱謂詞分別前加性別語素“男”和“女”的情況。此外,從共時的角度來看,本文將會分析現(xiàn)代漢語語料的出處及分布特點,借此來分析“男傭”這一形式不成詞的原因。
古代漢語中有一類稱謂詞,它們的語義專門用來表示隸屬于私人的、地位較低下的服務人員,其中的代表有“仆”“傭”“奴”“婢”等,這幾個詞在先秦時期就已出現(xiàn)。《說文》中對它們進行了釋義,如:
仆,給事者。
傭,均直也。賣力受直曰傭。隋其力均其直也。
奴,奴婢皆古之罪人也。
婢,女之卑者也。
其中有一些詞性、詞義差別可辨別如下:
仆:辦理事務的人,名詞。
傭:指通過出賣勞動而獲得報酬的過程①通過“傭”的字形我們可以看出,古漢語中的這個詞最早應是與人有關的。語料中所見最早的為《荀子》,但其中的“傭”應是“庸”的通假字,而《說文》著于東漢,因此其本義和引申義的關系尚有待考證。本文暫時采用《說文》中的釋義為詞本義。,動詞。
奴:與婢同義,指有罪之人,名詞。
婢:指女性中身份低賤的人,名詞。
通過對以往論著的查閱[2],我們了解到在上古時期漢語的字形中往往隱含很多詞義概念。當我們觀察這4個詞時,如果從字的結構上看,可以將帶“亻”字旁的“仆”“傭”分為一類,它們造字時就已經被賦予了男性特征;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在字形上被賦予了女性特征,帶有“女”字旁的“奴”和“婢”。
從詞性上看,應該將“仆”、 “奴”和“婢”劃為一類,它們都是單純指明身份的稱謂名詞;“傭”的詞性為動詞,即“出賣勞動獲得報酬的一種活動”,后來則演變出泛指進行這樣一種活動的人的名詞屬性[3]338。
漢語里經常有通過疊加構詞的方式將兩個單音名詞連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表示泛指“一類人”的概念的新名詞,而兩個名詞能否聯(lián)合組合一個新詞,往往取決于他們在“詞義”上是否具有相關性。古漢語在中古時期的前段經歷了大規(guī)模的復音化,這其中就有將兩個詞義具有相關性的單音名詞組合在一起,構成表“類”義的新名詞的一種方法。前文已經說明,這些詞都具有名詞性質,那么可以先看一下它們彼此之間組合成詞表“類”義的情況。
交叉構詞總數(shù)量為:“仆”,901;“傭”,39;“奴”,2862;“婢”,2852。
通過數(shù)據觀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特點:(1)本身帶有女性義的“奴”和“婢”交叉組詞的能力整體較高,而帶有男性義的“傭”和“仆”交叉組詞能力則整體較低;(2)在相互交叉組合的過程中,“傭”的活躍度最低。對于第一個特點,我們將在下文予以解釋。而第二個特點的形成原因則與前文所提及的“傭”的本義及其詞性轉變有關:“傭”的本義為通過出賣勞動而獲得報酬的行為過程,詞性為動詞。在其被使用的過程中,由于上古時期漢語大量的詞性兼類情況及單音動詞的名詞化趨向,逐漸演變固定出名詞的用法,這就是徐通鏘所言“漢語的基礎性編碼著眼于空間,盡可能將現(xiàn)實現(xiàn)象都轉化為名物而加以編碼”[3]340的過程。但是“傭”的名詞化只是一種表層的稱謂泛化現(xiàn)象,在涉及到詞語搭配的選擇性等深層語義關系的問題時,仍然是其本義起決定作用,當我們單獨排查古漢語中“傭”的語料時,會發(fā)現(xiàn)有大量的“傭耕”“傭賃”“傭?!薄皞蚬ぁ钡仍~語的存在,如:
乃先往試之,為作客傭賃者,公日方不知也。(北宋《云笈七簽》)
勝少時,嘗與人傭耕。(東漢《漢書》)
至是與妃沈氏酤酒,以傭保為事。(唐《陳書》)
傭工運之,三日乃盡。(清《聊齋志異》)
相關語料的大量存在,使我們可以推論,作為稱謂名詞使用時,與“仆”“奴”“婢”相比,單獨的“傭”本身并不是一個能夠自足的形式,通常需要與擁有“傭”的身份之后所從事的具體工作組合成為一個在深層隱含著“動作+目的”語義關系的雙音節(jié)身份稱謂詞②如“傭耕”,詞義即“進行‘傭’的行為,其目的是為了耕地”。。上述語料中, “傭耕”是“傭(雇)”來做耕夫,“傭賃”和“傭工”是做工人,“傭?!笔亲霰0病S纱丝梢?,在古漢語雙音化的過程中,“傭”已經展現(xiàn)出了和其他表身份稱謂的名詞所不同的性質。而這種搭配個性同樣也表現(xiàn)在另外一組搭配中,即與現(xiàn)代漢語用法相同的“X+人”構詞形式中。通過語料排查,古漢語中“仆+人”構詞的數(shù)量有610條,而“傭+人”的數(shù)量只有50條③“奴”和“婢”由于本身就不具有“人”的地位,因此無法與“人”相組合。。由此可見,古漢語中“傭”在雙音化構詞的過程中選擇的對象一般都不是標準意義上的指人名詞。
“仆”的本義凸顯的語義特征是 [+為人辦事]和 [+身份隸屬],簡而化之就是 [+服務]和 [+隸屬];而“傭”雖然也有“受雇傭為他人服務”的意象,但就其本身來說,更加強調“雇傭關系”的一面(因此體現(xiàn)出的“隸屬關系”也只具有暫時性,穩(wěn)定性上不如“仆”),即主要語義特征為[+雇傭]。因此,“仆”是單純指稱某類身份的稱謂詞。而從動詞演化為名詞的“傭”,由于本身詞性和詞本義的因素,需要在指稱身份之外再補充出這種身份所從事的工作任務,才能符合語言表達時意義上的完備性要求,即相對于服務范圍已經泛化的“仆”來講,“傭”在使用時需要補充出“傭”的具體內容①在家庭內,“仆”的服務范圍泛化與其隸屬身份的時間長短有關。相比于“傭”,“仆”的隸屬身份時間往往更長,而時間越長所接觸到的工作種類就越多,因此不再需要單獨指稱。而身為國家官員的“仆”則需要有明確的官位稱謂,如“太仆” “少仆”等,但此種情況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內。。
由于“男仆”、“女仆”和“女傭”等構詞形式都是前加性別語素作修飾語,因此在分析現(xiàn)代漢語“男傭”不成詞的原因之前,我們還應考察古漢語中“仆/傭/奴/婢”與性別語素“男/女”組合的情況。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古漢語中“傭/仆/奴/婢”與“男/女”的成詞數(shù)量
通過以上數(shù)據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4個詞在與性別語素“男/女”進行組合時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差異,“女”+“仆/傭/奴/婢”的成詞數(shù)量是“男”+“仆/傭/奴/婢”的12倍。
那么,我們就可以提出這樣的疑問:同樣在造字時帶有性別標志,為什么帶有男性標志的“仆、傭”可以前加“女”,組合成定中關系的新詞,而帶有女性標志的“奴”和“婢”卻無法前加“男”構成新詞?
對于這個問題,可以從詞的本義入手分析,即“奴”與“婢”的原始詞義本身就是指“身份低下的女性”,自然無法與“男”組合成詞。但是“仆”和“傭”從字形上看同樣是具有性別要求的,從事“仆傭”行業(yè)的應為男性。因此,我們還需要從社會文化的視角來分析。由于受封建社會中普遍流行的家庭分工模式—— “男主外,女主內”的影響,古代家庭中的男女分工呈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流動的狀態(tài)。這種波動主要體現(xiàn)在女性服務者職責在家庭內擴大化,而男性服務者在家庭內的責任逐漸縮小直至固定在某幾個特殊方面,更多的工作則是在家庭外進行。這似乎也可以為上述的不對稱現(xiàn)象提供一種解釋,即女性家庭內職責的擴大導致其承擔了部分原本由男性承擔的工作,因而在相應的男性稱謂前加女性性別語素也就可以說得通了。同時,這種職責的擴大化也帶來了部分女性地位的提升。因此,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何“女仆”的地位相對于“女奴”和“女婢”來說顯得更高。
此外,詞語本身的語義色彩也可以用來解釋這個現(xiàn)象。這兩組身份稱謂所蘊含的主要區(qū)別可以概括描述為:“奴” “婢”的地位相對較低; “傭”“仆”的地位相對較高。而這種地位高低也與地位歧視的強弱程度直接相關。與此同時,結合封建社會時期“男尊女卑”的思維模式,當一個原本含有地位歧視的身份名詞前加性別語素組成具有區(qū)別性質的標記形式之后,我們有理由推測“男尊女卑”式的性別歧視會對這種構詞方式有所影響。這種影響的具體體現(xiàn)就是表2中“仆/傭/奴/婢”前加性別語素構詞的不對稱現(xiàn)象——男權社會中很難接受對男性地位歧視基礎上的性別歧視。
“奴、仆”前加性別語素后的色彩義對比:
女奴:地位歧視,性別歧視(雙重,歧視色彩加強);
女仆:地位歧視(相對“女奴”來看有所提高);
男仆:地位歧視(有弱化趨勢);
男奴:地位歧視,性別歧視(對于男權社會來說,這種雙重歧視是無法接受的。因此可以有“奴才”“家奴”等表示家庭中地位較低的男性服務者,但不能有“男奴”)。
綜上所述,在帶有地位歧視的稱謂詞前加性別語素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帶有雙重歧視的“侮辱性”用意的造詞法,但由于“傭”“仆”“奴”“婢”等地位低下的身份一般都由女性承擔,久而久之,其前加性別語素“女”的文化歧視含義已經不再凸顯。但在中國古代的男權社會中,在地位低下的“奴”和“婢”前加性別語素“男”卻是一種雙重侮辱,加重了歧視的程度,因此絕對不會被接受。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古漢語中有“家奴”“奴才”這樣專指男性的稱謂,但幾乎沒有“男奴”“男婢”等詞的出現(xiàn)。
前文考察了古漢語中同表“服務”和“隸屬關系”的“仆”“傭”“奴”“婢”四詞的部分使用情況,指出了“仆”和“傭”在語義特征上的一些區(qū)別。本節(jié)將繼續(xù)從語料入手,排查和分析現(xiàn)代漢語語料中“仆”和“傭”各自的特點。
五四運動以后,漢語在發(fā)展史上進入現(xiàn)代時期。在這一階段,有數(shù)量龐大的身份稱謂詞被廢除,其中就包括“奴”和“婢”。且近代以來,家庭服務人員中具有終身隸屬性質的成員數(shù)量逐漸減少,轉而興起雇傭制的主仆關系,因此原本凸顯隸屬關系的“仆”則有被逐漸棄用的趨勢;“傭”則因其在古時所代表的一類人身份地位較低而逐漸演化出其他地位歧視色彩較弱的同義詞,如我們在民國時期文學作品中經常見到的“幫工”“長工”等,實際上都是一種“傭”的性質。因此,如果不受外界的影響,按照漢語自身的發(fā)展情況,“傭”和“仆”也會隨著“奴”“婢”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但是這一時期在文化界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現(xiàn)象——大量西方文學作品涌入中國。西方社會的階級形態(tài)是很完備的,文學作品中自然也會大量提及“主仆”等社會關系,因此對于一些符合文學作品翻譯基本要求的古漢語詞匯,早期的翻譯家們完全有可能直接或是簡單改造之后就加以使用,而不會去另造新詞。因此,“仆”和“傭”得以重新大量使用,且主要分布在西化作品中。
對以上所談到現(xiàn)代漢語中“仆”和“傭”的發(fā)展趨勢,可以通過各自語料分布的特點進行驗證(如表3所示)。
表3 現(xiàn)代漢語語料中“女傭/女仆/男仆”的分布情況及數(shù)據比例① 表格中的數(shù)據來源于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在下載語料時,標記詞左右各最多顯示30字,因此統(tǒng)計中“與國外社會相關”這一項即根據標記詞左右60字的語料內容來篩選,逐一排查語料所言是否與國外社會有關。其中可能會有若干不準確之處,但就總體而言,并不影響最終的數(shù)據比例。
通過對表3的觀察,我們不難看出,“仆”和“傭”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主要的依存語境為翻譯作品、港臺作家作品和與國外社會相關的其他材料②其中“仆”的整體依賴程度比“傭”稍高,但并不妨礙以上結論的確立。。因此,我們可以說在現(xiàn)代漢語中,“傭”和“仆”主要分布在所言之事為西方社會或者語料創(chuàng)作者所在社會生活習慣與西方社會相近的語料中。
前文從歷時層面考察了古漢語中“仆”與“傭”在語義和詞性上的區(qū)別,同時也在共時層面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漢語語料中前加性別語素的“仆”與“傭”的語境分布。在本節(jié)中,筆者將從詞義內部和詞匯使用環(huán)境兩個方面來論述為什么現(xiàn)代漢語中“男仆”、“女仆”和“女傭”都能夠成詞,但“男傭”卻很難成詞的原因。
從“傭”本身的詞匯意義[傭,均直也。賣力受直曰傭。隋其力均其直也。]入手,結合封建社會早期的社會經濟狀況——典型的“男外女內”的家庭生產模式,不難發(fā)現(xiàn)在古代社會中,承擔“傭”的職能(即雇傭勞動力)的主要為男性社會成員。因此,我們可以采用標記理論的觀點,將現(xiàn)代漢語中“女傭”看作是一種有標記的構詞形式;而與之相應的無標記形式的男性“傭”則按照現(xiàn)代漢語構詞雙音化的趨勢演變出在意義上可以兼表男女的“傭人”一詞。但這種“傭”重在強調其對于家庭內部所提供的服務,因此構詞上無標記的女性“傭人”在實際數(shù)量上要比男性“傭人”多出很多。
這里可能會有疑問,為什么同樣有男性義的“仆”卻可以有男仆的形式呢?誠然,遠在現(xiàn)代漢語中“女傭”以前加性別標記構造成詞之前,古漢語里就已經出現(xiàn)了“男仆”的詞匯化現(xiàn)象。這類成詞的“男仆”大約在明代晚期的市井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但與之相對的成詞的“女仆”則早在北宋時期就已經出現(xiàn)并被廣泛使用了,如《太平廣記》中:
佇立良久,令女仆取花數(shù)枝而出。
須臾,果有一女仆出,取書而沒。
前文已經談到封建家庭內部女性職責的擴大化和男性職責的外顯化兩種趨勢,即家庭內部原本由男性服務者所應承擔的職責后來逐漸由女性來承擔①這種轉變完成的時間應該相對較早,至少是在東漢時期漢語大量雙音化的階段之前就已完成,否則應該先演化出男性“仆”的雙音節(jié)形式。當然此處也可以有另外一種猜想,即“仆”已經較早完成了雙音節(jié)同義詞的演變。,而與之相應的承擔這部分家庭職務的女性身份也由原來較低的“奴”“婢”升級為“仆”。在這里我們可以推論,“男仆”是在俗文學以井噴式發(fā)展的明代晚期(表現(xiàn)在語言層面為大量新詞和方言詞的涌入)為了區(qū)別于“女仆”而出現(xiàn)并被保存下來的。因此,現(xiàn)代漢語中“男仆”的成詞現(xiàn)象可以看作是一個歷史遺留原因的必然結果。
近代以來,“奴”“婢”等詞由于其在地位、性別方面所帶有的雙重歧視性,在五四以后已經基本為社會所淘汰,按照漢語自身的發(fā)展趨勢,“仆”“傭”等詞已經演變出了其他的同義詞②如我們在民國時期文學作品中經常能看到的“幫工”、“長工”等,實際就是一種“傭”的性質。。因此,如果不涉及到對外來語的翻譯問題,那么可以推斷類似于“傭”“仆”一樣表人身份的詞,會像“臣”“朕”等典型古代社會身份詞一樣,逐漸退出現(xiàn)代漢語常用詞匯的范圍。但這一時期有大量的西方文學作品涌入中國,需要進行翻譯,如maid、servant一類的身份名詞需要找到能夠與之對應且方便使用的詞語,在翻譯過程中,還要同時兼顧詞匯特點和語體色彩,因此較為方便的辦法當然就是將古漢語拿來改造,甚至直接使用。正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原本應該退出常用詞匯范圍的“傭”和“仆”得到重新啟用。
如果把中國和西方近代社會中家庭服務人員的身份地位作一個簡單對比,那么不難發(fā)現(xiàn),相比于中國封建時期劃分出的嚴苛的社會地位來說,西方社會雖然也有“仆”“傭”等性質的家庭服務人員,但身份地位卻高出很多,如可以擁有獨立的身份和人格,與家庭主人之間的關系更為平等,等等。因此在翻譯這類身份名詞時,翻譯者為了凸顯性別差異,也就不再忌諱在“傭”和“仆”之前加上性別語素了。
4.2.1 “仆”和“傭”數(shù)量上的不平等
對西方文學作品進行翻譯的過程中,面對諸如maid、servant一類的身份名詞,翻譯者的翻譯重心首先在其身份功能上,即翻譯后的漢語詞要凸顯原詞中的主要語義特征。類似于這樣的人物身份,其職責主要是為該家庭提供服務,故 [+服務]應該是其主要的身份語義特征。前文已述“傭”區(qū)別于“仆”的主要特征就在于其對 [+雇傭關系]的強調,二者不同的語義特征導致在對這類身份名詞進行翻譯時,“仆”在總體數(shù)量上要高于“傭”。
4.2.2 “仆”和“傭”成詞能力的不對稱
在語料收集的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女+傭人”的短語形式比“女+仆人”的形式在數(shù)量上要多出接近20倍(204∶11),這個比例是十分驚人的。而“男傭”則無論是體現(xiàn)其本義的“男+傭人”形式,還是之后的凝縮體“男傭”,在數(shù)量上都是非常少的(15,11)。因此,我們可以從凝縮成詞的數(shù)量出發(fā),將這幾個格式的成詞能力等級作出以下劃分(見圖1):
圖1 “性別語素+傭/仆”成詞能力對比
“詞”形式與“短語”形式的數(shù)量比③此處所言“詞”形式與“短語”形式的比例,其意并不在想要說明“女仆”是由短語“女仆人”緊縮而來,而只是單純地呈現(xiàn)詞和短語之間的數(shù)量比,這個數(shù)字越大,“詞”的狀態(tài)就越固定。:
女仆/女仆人,60.1;男仆/男仆人,22.1
女傭/女傭人,2.1;男傭/男傭人,0.73
此坐標軸中,橫向自左向右為成詞能力逐漸增強。我們可以直觀地從數(shù)量對比中看到,“女仆”的成詞能力最強,而“男傭”最弱,甚至在數(shù)量上不如“男+傭人”的短語形式。我們可以從以上的數(shù)據中總結出兩個特點:
(1)“仆”比“傭”在整體上更容易構成雙音節(jié)詞;
(2)相同身份中,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構成穩(wěn)定的雙音節(jié)詞。
從這兩個特點出發(fā),我們可以得出下面兩條推論,即:與家庭內部關系越固定的,成詞的概率就越高;與男性外來成員相比,女性外來成員更容易在情感上被認可為家庭成員。
這兩條推論是有文化層面和認知層面的理據可循的。在中國傳統(tǒng)式的家庭構成中,“男外女內”是一種典型的家庭成員分工模式。這種分工是傳統(tǒng)文化里“男尊女卑”思想的自然體現(xiàn),而當一個外來者進入到這個家庭之后,無論他與家庭之間是隸屬關系還是臨時雇傭關系,都會受到這種模式的影響,產生的結果便是:女性外來者主要提供家庭內部的服務,而男性外來者主要提供家庭范圍以外的服務。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女性外來者相對來講可以和家庭內部成員有較長時間的接觸和交往,在情感上更容易被接納,并逐漸靠近家庭內部。因此,我們可以在語料中搜索到諸如“姆媽”“保姆”“乳母”等構詞語素中含有“母”義的詞語,這在稱呼上是極其親密的,而與之相對應的“父”義部件卻極少出現(xiàn)在男性外來者的稱謂中。由此我們可以推斷,相比于男性外來服務人員,女性外來者由于其工作更多在家庭內部進行,因此在情感上更容易被接納為家庭成員,或者可以說,更靠近家庭成員。此外,中國傳統(tǒng)家庭較為注重內部的隱私性,作為外來人員,其工作任務越接近家庭內部,他們的身份也就越容易隨之固定下來。而作為一種身份稱謂,其固定成詞的能力與其所擁有的這種身份的穩(wěn)定性成正比,即身份的穩(wěn)定性越高,固定成詞的能力就越高。之前的文獻中有對于前加性別語素“男”“女”構詞或短語的分析,其中大多會指出類似“女警察”“男保姆”一類的短語是一種特例,即原本不從事這一行業(yè)的某種性別現(xiàn)在開始從事了,是一種較為少見的用法。而即使是在這類詞中,我們仍然可以看出這種身份固定程度提高,詞匯化程度也隨之提高的現(xiàn)象,比如當今社會中的“女性警察”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那么隨之而來的結果就是我們由“女警察”“女警官”里逐漸凝化出了“女警”,并且其成詞等級也在逐步提升。因此,相比于“男傭”,“女傭”因其在文化認知層面的因素而得以獲得穩(wěn)定的身份,進而成詞。
綜上,關于“女傭”“男仆”成詞、而“男傭”不成詞的原因,可以從詞的語義特征入手,發(fā)掘出“傭”與“仆”的詞義差別;同時也可以從社會文化和情感認知的角度出發(fā),發(fā)現(xiàn)家庭成員對待女性外來服務人員和男性外來人員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影響到其身份的穩(wěn)定,從而決定了它的成詞能力。以上兩點,就是導致現(xiàn)代漢語中“男傭”形式不成詞的主要原因。本文只是針對這一個別現(xiàn)象作個案分析,其中的一些推論仍然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如有不妥之處,敬請指正。
[1]張敏.認知語言學與漢語名詞短語[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2]胡敕瑞.從隱含到呈現(xiàn):上/下[M]∥陸儉明.語言學論叢:第三十一輯/第三十八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2008.
[3]徐通鏘.語言論:語義型語言的結構原理和研究方法[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