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蓉
他曾是大隱于西部的核彈專家,隱姓埋名近三十年,專注于一種武器的研發(fā)。
從上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他和他的科研團隊以及所從事的事業(yè),一直都是國家最高機密,他的故事也一直鮮為人知。
他一生的奮斗都隱藏在那個艱苦奮斗的年代,隱藏在西部的大山和戈壁之間?!绑@天的事業(yè),沉默的一生。”人們這樣評價他的一生。
2015年全國科技獎頒獎大會上,89歲的核物理學家于敏坐在輪椅上,從習近平主席手中接過國家最高科技獎的大紅證書。
這個時刻,距離于老隱姓埋名搞核武器研發(fā)的歲月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世紀。
于敏不但參與設計了中國第一顆氫彈,而且推動了中國可控核聚變的發(fā)展。但是,他對“氫彈之父”之類的稱謂并不接受,“氫彈難道能有幾個父親?”
“我們用自己的力量攻克了核武器的秘密,走出了一條自己特色的研制核武器的道路,這是何等艱難的歷程,何等輝煌的業(yè)績??!”在一篇回憶氫彈研發(fā)之路的文章中,于敏這樣寫道。
絕密使命
“我們國家沒有自己的核力量,就不能有真正的獨立。面對這樣龐大的題目,我當時不可能有另一種選擇。一個人的名字早晚是要消失的,‘留取丹心照汗青,能把自己微薄的力量融進強國的事業(yè)之中,也就足以自慰了?!碧崞鹱约荷鲜兰o60年代的轉(zhuǎn)行,于敏這樣說。
核武器,國之重器。當時國際上真正意義的戰(zhàn)略核武器指的就是氫彈。二機部部長劉杰在和蘇聯(lián)顧問接觸中偶然意識到,氫彈并非原子彈的加強型核彈,而是原理、構(gòu)造不同的兩種武器,遂決定派人預先研究。
這是非常富有遠見的一種安排。
當時研制核武器的大本營二機部研究院,正在全力以赴地突破原子彈。為了不分散研究院的精力,就把氫彈的預先研究安排在原子能研究所。1960年底,在錢三強的組織下,以于敏等為主的年輕科學工作者悄悄開始氫彈技術(shù)的理論探索。
1961年1月12日,近代物理研究所研究員于敏被所長錢三強叫到了辦公室里。錢三強告訴他,組織上希望他“轉(zhuǎn)行”到“輕核理論組”,參加氫彈理論的預研工作。聽到這個消息,于敏覺得很突然,甚至有些不解。他個性沉默內(nèi)向,自認為不適宜從事研制氫彈這種大系統(tǒng)科學工程。而且,他當時正帶著他的原子核理論研究小組,眼看要在基本粒子研究中做出重大成果。
但這次談話卻改變了他的一生。
回憶自己“轉(zhuǎn)行”的心路歷程,于敏說到,“童年亡國奴的屈辱生活給我留下慘痛的記憶,中華民族不欺負旁人,也不能受旁人欺負,核武器是一種保障手段,這種民族情感是我的精神動力?!?/p>
經(jīng)過一番短暫的思想斗爭以后,于敏接受了這項沉重而絕密的使命,全力以赴投入這項工作,而且一干就是幾十年。
天才少年
于敏是少年天才,他的求學之路從天津到北大,一路讓人刮目。
1926年8月16日,于敏出生于天津市一個小職員家庭。1944年,他以學校歷年之冠的成績從天津耀華中學畢業(yè)。1945年,轉(zhuǎn)入北大物理系后,他的學號1234013總在各科成績榜單中位列第一,成為眾所周知的明星學號。他選修數(shù)學系的一門功課,一次考試,老師張禾瑞出題很難,數(shù)學系成績最好的學生只拿了60分,于敏這個物理系學生卻得了100分。
1949年,于敏以物理系第一名的成績成為新中國第一屆北大畢業(yè)生。隨后,他又繼續(xù)讀研,先后師從張宗燧和胡寧兩位先生。
雖然是理工科的學霸,但于敏從高中時代起就愛讀史書和唐詩宋詞。這得益于高中語文老師王守惠的熏陶。王老師講解古文和古詩詞時,總是把每一篇作品置于一個大的時空中,將寫作的背景、文學的淵源和價值以及作者的家事等講得透徹明了。這種教學方法使于敏頗受啟發(fā):思考和分析問題也應如此,將對象置于一個大的環(huán)境之中,用高屋建瓴的眼光去觀察和分析。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之所以傾心于《三國演義》里的恢宏場面和弘大背景,諸葛亮的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正是源于其開闊的視野以及善于把微觀的事情放在宏觀的大環(huán)境中進行分解和縷析。
另一位讓于敏受益終身的老師是高三的數(shù)學老師趙伯炎,他講課時喜歡講授數(shù)學題的各種解法以及不同解法的來由,要求學生不僅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于敏由此逐漸養(yǎng)成了自己的一套思維方式,善于從宏觀角度處理微觀問題,具有開闊視野和戰(zhàn)略眼光,且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善于抓住問題的本質(zhì)。
1951年,于敏研究生畢業(yè)后,在新中國組建的近代物理研究所里開始了自己的科研生涯。這位“北大歷史上少見的好學生”,在彭桓武領導的原子核理論研究組里如魚得水。到1960年時,他已與合作者一起發(fā)表了關于費米系統(tǒng)和原子核相干效應等一系列居于國際前沿的研究成果,與后來國際上頗具盛名的相互作用波色子模型十分相似。
清晰的概念、嚴密的邏輯、透過現(xiàn)象抓本質(zhì)的功底、善抓“牛鼻子”的見解,深入淺出的表達……讓于敏的學術(shù)報告一度很“火”,每天都有人占座位。
錢三強或許看重的正是于敏身上那種純粹的科學精神和人文素養(yǎng)。這種獨特的精神幫助他在艱難的歲月中挑戰(zhàn)科學巔峰,在重壓之下找到核武器研發(fā)的秘密路徑。
“于敏的工作填補了我國原子核理論的空白?!比舾赡旰螅X三強這樣評價自己當年挖到的人才。
中國構(gòu)型
從事氫彈研究,是于敏一生中最重大的轉(zhuǎn)折。
在研制核武器的權(quán)威物理學家中,于敏幾乎是惟一一個未曾留過學的人,但是這并沒有妨礙他站到世界科技的巔峰。彭桓武院士說:“于敏的工作完全是靠自己,沒有老師,因為國內(nèi)當時沒有人熟悉原子核理論,他是開創(chuàng)性的。”
以我國當時的條件,想要快速突破氫彈著實困難重重。不過,“土專家”們有自己的辦法。此時,于敏“善于抓住主要矛盾”去解決問題的特質(zhì)得以發(fā)揮,他領導下的工作組人手一把計算尺,廢寢忘食地計算著,一篇又一篇的論文交到了錢三強的手里,一個又一個未知的領域被攻克。
當時的科研人員只清楚氫彈的基本概念,至于怎么造氫彈,最核心問題是什么,誰也不知道。原核工業(yè)部辦公廳主任李鷹翔回憶,年輕的科研團隊一段時間內(nèi)曾陷入了“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境地。計算繁復是氫彈研究緩慢的主因之一。當時國內(nèi)僅在上海有一臺每秒運算達萬次的計算機,但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要用于當時正緊鼓密鑼進行的原子彈測試。而于敏和同事只能人手一把計算尺,日夜計算。
有一次,他們看到一個國外的非常重要的參數(shù),但又懷疑這個數(shù)字怎么出來的,因此需要通過試驗來驗證。于敏為這件事情想了好幾天,有天晚上睡到半夜,他突然夢中驚醒過來,抓著夫人的手大聲喊道:“有了,有了,我清楚了,我清楚了!”
1964年10月16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緊接著,主要的工作就轉(zhuǎn)入氫彈的突破。毛主席指示:“原子彈要有,氫彈也要快?!敝芏鱽砜偫砻鞔_下達任務,要盡快研制氫彈。
重壓之下,1965年1月,二機部決定把原子能所這個小組調(diào)入研究院,與主戰(zhàn)場匯合,一起突破氫彈。鄧稼先任理論部主任,于敏任副主任。從此兩位科學家精誠合作,一起創(chuàng)造了從原子彈到氫彈兩年八個月成功突破的奇跡,并結(jié)下了幾十年的科學情誼。
1965年,氫彈研制方案有了進展,于是幾十名科研人員從北京到上海上計算機進行計算。那時條件有限,上海那邊沒有被子,幾十個人出門都是自己帶著鋪蓋卷。
當時計算機要用計算帶打出結(jié)果,非常繁瑣,而且計算帶都是一摞一摞的,要用麻袋裝??蒲腥藛T大量的時間用來小心查看每一條紙帶,因為每一個計算機打的眼都不能破裂,如果破裂就可能導致丟失正確的數(shù)據(jù)。
在上海的近百個日夜,一個有關能量的關鍵點終于突破后,于敏高興地說:“我們到底牽住了‘牛鼻子!”他當即給北京的鄧稼先打了一個耐人尋味的電話。
為了保密,于敏使用的是只有他們才能聽懂的隱語:暗指氫彈理論研究有了突破?!拔覀儙讉€人去打了一次獵……打上了一只松鼠?!编嚰谙嚷牫鍪呛孟ⅲ骸澳銈兠烂赖爻粤艘徊鸵拔??”“不,現(xiàn)在還不能把它煮熟……要留做標本……但我們有新奇的發(fā)現(xiàn),它身體結(jié)構(gòu)特別,需要做進一步的解剖研究,可是……我們?nèi)耸植粔??!薄昂?,我立即趕到你那里去?!?/p>
這年年底,于敏在氫彈原理研究中提出了從原理到構(gòu)形基本完整的設想,解決了熱核武器大量關鍵性的理論問題,并在平均場獨立粒子方面做出了令人矚目的成績。
1966年12月28日,中國氫彈原理試驗取得圓滿成功,成為繼美國、蘇聯(lián)和英國之后,第四個掌握氫彈原理和制造技術(shù)的國家。
在試驗現(xiàn)場的于敏看著蘑菇云翻滾而上,仍不放心,直至聽到測試隊報來的測試結(jié)果時,才脫口而出:“與理論預估的結(jié)果完全一樣!”
1967年6月17日,新華社向全世界發(fā)布《新聞公報》:“我國在兩年零八個月時間內(nèi)進行了五次核試驗之后,中國的第一顆氫彈在中國的西部地區(qū)上空爆炸成功!”
世界上有五個國家擁有熱核武器—氫彈,他們就是聯(lián)合國五常—美俄英中法。但從構(gòu)型上分析,世界上只有兩種氫彈:美國氫彈和中國氫彈,也即是美國的T-U構(gòu)型和中國的于敏-鄧稼先構(gòu)型(簡稱于-鄧構(gòu)型)。
驚天事業(yè)
氫彈是國之重器,其技術(shù)原理被各持有國視為絕密,很難橫向比較。但從試驗次數(shù)、爆炸當量等已經(jīng)公開的數(shù)據(jù)看,當年面臨嚴密技術(shù)封鎖的中國明顯已在完全獨立自主的研發(fā)中趟出一條新路。
中國核物理科學家們?nèi)〉玫某删褪禽x煌的,但工作條件之艱苦卻難以想象。
1969年,我國首次地下核試驗和一次大型空爆熱試驗并行準備連著做。于敏參加了這兩次試驗。當時,他的身體很虛弱,走路都很困難,上臺階要用手幫著抬腿才能慢慢地上去。熱試驗前,當于敏被同事們拉著到小山崗上看火球時,只見他頭冒冷汗,臉色發(fā)白,氣喘吁吁。
大家見他這樣,趕緊讓他就地躺下,給他喂水。在同事們的精心看護下,他才慢慢地恢復過來。由于操勞過度和心力交瘁,于敏在工作現(xiàn)場幾次休克。
1969年1月,于敏和同事又一次踏上了去往西南的專列。因為是臨時加車,車速很慢,有時在深山峽谷中一停就是好幾個小時。除了少數(shù)老弱病殘者坐硬臥車廂外,大部分人擠在沒有廁所的大悶罐車廂內(nèi)。于敏當時身體很不好,整整四天四夜的長途跋涉,差點把他折磨死。
到了大西南,由于工作條件不具備,上面只好又做出決定,家屬留在深山,科研人員全部返京。于敏帶著還沒有休息過來的身體和沒有治好的病,只身回到了北京。
直到1971年10月,考慮到于敏的貢獻和身體狀況,才特許他已轉(zhuǎn)移到西南山區(qū)備戰(zhàn)的妻子孫玉芹回京照顧。一天深夜,于敏感到身體很難受,就喊醒了妻子。妻子見他氣喘,趕緊扶他起來。不料于敏突然休克過去,經(jīng)醫(yī)生搶救方轉(zhuǎn)危為安。后來許多人想起來都后怕,如果那晚孫玉芹不在身邊,也許他后來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出院后,于敏本來應該好好休息一下,可為了完成任務,他顧不上身體未完全康復,再次奔赴西北。1973年,由于在青藏高原連續(xù)工作多時,于敏在返回北京的列車上開始便血,回到北京后被立即送進了北京醫(yī)學院第三附屬醫(yī)院檢查。在急診室輸液時,他又一次休克在病床上。
獨特的于-鄧構(gòu)型,后來甚至影響到了氫彈的進一步小型化,乃至更先進小型化武器的研發(fā),比如“效應剪裁彈”。
1977年8月,當時負責國防科工委工作的張愛萍將軍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合金鋼不堅,中子彈何難,群英攻科技,敢破世上關。”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到,在1977年8月之前,我國在中子彈研制方面,已經(jīng)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而1977年,作為“大隱者”的于敏,還尚未走出“隱居地”。
堅守寧靜
一生致力于研發(fā)致命武器的于敏個性喜靜,自認為不適合做應用科學研究,更適合做基礎研究。
在那個一窮二白的年代,他臨危受命,轉(zhuǎn)行核武器的開發(fā)時,他腦海中曾閃過一個念頭:突破氫彈技術(shù)后,回去做基礎研究?!拔母铩焙?,錢三強也數(shù)次問于敏是否想回科學院。但他最終沒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