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奔海

前些天，得知父親重病住院，忙趕回老家去醫(yī)院照看父親。

父親得的是腦梗，半邊身子不能動彈，大小便也失禁了。我雖已步入中年，卻是第一次伺候病人，雖然伺候的是自己的父親，可一兩天后我也開始變得不耐煩，動不動就對意識已不很清晰的父親發(fā)脾氣。看似千里迢迢回家盡孝去了，可父親的心里一定想著讓我早點離開。

和父親同病房還住著一位病人，是個五大三粗、黑黑壯壯、粗眉牛眼的中年漢子，看樣子體重足有180斤，他躺在病床上，已完全不能動彈，不能說話，像是被困住了手腳的魯智深。伺候中年男人的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清秀而柔弱，看起來似乎兩人很不般配。這位妻子不時艱難地為肥胖的丈夫翻身、擦汗、接屎、接尿，每一個動作都要使出她全身的氣力，累得都快要癱軟！可她的臉上卻始終掛著笑容，說話也輕聲細(xì)語；而那位龐然大物般的丈夫似乎也覺得接受妻子的侍候理所當(dāng)然，隔上一會兒便用含混不清的字音讓妻子給他翻個身。有時候剛翻完身坐下，他又開始使喚她，妻子便笑著說道：你一天都能翻八百遍，你先靜靜躺一會兒，讓我喘口氣兒，——可話還沒說完，又開始在丈夫身上忙活，看不出一絲的嫌惡和抱怨。

我和這對中年夫妻漸漸熟識了起來，我喊他們大哥、大姐。一看到大姐為大哥翻身，便趕忙走過去幫著推拽。大姐告訴我，丈夫五年前腦部出了血，便開始行動不便，后來又復(fù)發(fā)了幾次，一次比一次嚴(yán)重，最后就只能躺在床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雖然大哥病得很重，他們的病床前也不像其他病友會有一撥又一撥的親友探望，可他們又似乎很幸福：開飯了，大姐打來一碗稀粥，她喝完上面的清湯，把下面的米粒喂給丈夫；買來一袋圣女果，大姐用開水燙過，又一個個剝?nèi)ス?，塞進(jìn)丈夫嘴里……每次給丈夫喂食，大姐總是邊喂邊笑著輕聲給他說話，哄著他吃，像對待自己的孩子……

那位大哥躺在病床上，雖然不能動彈，但眼珠子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到誰都想說上句話，可又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能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模糊的字音。但大姐卻能聽懂，只要丈夫發(fā)出一兩個音節(jié)，她馬上說，好了，別說了，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便立即按照丈夫的意愿去服侍他。只要我一走近大哥的床邊，他的眼光馬上轉(zhuǎn)向我，瞅著我，嘴里發(fā)出含混的話語，我只好湊近他，可就算把耳朵湊到他嘴邊也聽不清、猜不出他說什么，只好無奈尷尬地沖他笑笑。這時正在一旁忙碌的大姐便走過來，笑著問丈夫，你說什么？大姐一“翻譯”，我才恍然大悟。為了免受聽大哥“說話”的煎熬，我便盡量不靠近他的床邊。

大姐不但要照顧丈夫，還要抽空趕回家里忙一下家務(wù)，這時，丈夫的哥哥便臨時替換弟媳照顧弟弟一會兒。哥哥一來，弟弟想要說話便常常會被哥哥生硬地打斷，只要弟弟把頭轉(zhuǎn)向我，剛艱難地吐出一個字音，坐在床邊悠閑地看報紙的哥哥便說：“你再別說了！我都聽不懂你說什么，人家能聽懂？”

可只要妻子在，在妻子的“翻譯”下，我便和大哥“談”得很投機(jī)。我說我在新疆工作，大哥說，他以前也在新疆工作，鐵路上的，新疆跑遍了，甚至全國都跑得差不多了；說他愛唱歌，在市里參加比賽獲過優(yōu)秀歌手稱號；他愛打籃球，當(dāng)過單位籃球隊隊長；——但他不愛踢足球，他覺得踢足球很野蠻。我不禁對眼前的男人刮目相看！大哥最引以為豪的是他還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一次，他又在強(qiáng)調(diào)他是一名黨員，大姐便在一旁笑著嗔怪道：黨員又能怎樣？每月還要交黨費。大哥便略帶生氣地回道：你就是境界低。大姐笑笑，從她的笑里，能看出她也為丈夫而自豪！

只要大哥一說起他過去的經(jīng)歷，講起他的輝煌歲月，大姐總是聽得很仔細(xì)，很耐心，還不時地向丈夫提問，問一些細(xì)節(jié)，有時還要讓丈夫講上一兩遍，似乎也聽不太懂，說這些事以前怎么沒聽他講過？傾聽了幾次，大哥的經(jīng)歷我都能講得一清二楚。

一次待大哥熟睡后，大姐終于心情沉重地告訴我，丈夫的病他們心里都清楚，要再次站起來幾乎不可能了，五年來雖然她日日夜夜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甚至她自己都不敢感冒發(fā)燒，但他的病還是一次比一次重，對他來說，展望明天便是黑暗的深淵，她知道，丈夫心里也一定很痛苦，覺得對不起她，拖累了她，因為他曾幾次試圖自殺……也許讓丈夫徜徉在往昔的回憶中才能緩解他內(nèi)心的焦慮和不安，讓好漢說說當(dāng)年的勇才能增強(qiáng)他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

孔子曾經(jīng)對他的學(xué)生們說過：孝敬父母什么最難，是“色難”，就是不給父母臉色看最難。當(dāng)代文化學(xué)者于丹在一次講座中也提到：物質(zhì)上給父母享用，這是低層次的孝；而高層次的孝應(yīng)該表現(xiàn)為對父母精神上的敬重和情感上的安慰。在夫妻之間更是這樣，一點點臉色都會讓對方非常敏感。特別是在一方遭受病痛的折磨和精神的重創(chuàng)時感情上會更加依賴對方，而嘴上卻常常違心地勸妻子（丈夫）離開自己，因為他（她）感到自己已成了對方的累贅，這個時候再享受愛人的愛心里有一種歉疚感，你就算不對他（她）“色”，他（她）也會心生不安。

原來大姐是用這種方式來使丈夫生活在過去的美好歲月里，讓他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她的愛。

大姐說，過去，丈夫是我生活的依靠，是我幸福的港灣，我希望丈夫永遠(yuǎn)生活在過去的美好歲月里；而現(xiàn)實，哪怕再苦再累，也讓我一個人面對，一個人承擔(dān)，這也是我應(yīng)盡的責(z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