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絮
電影《南京!南京!》劇照
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新歷史影視劇就層出不窮,不斷受到市場和民眾的追捧,掀起一浪高過一浪的影視復古熱潮。這些電影要么指向遙遠的歷史深處,敘述帝王將相、英雄豪杰的豐功偉績與人生感悟,要么將目光投向普通個體,書寫他們在堅硬歷史境遇中的苦難、掙扎和期許。這些新歷史影視劇對歷史真實和規(guī)律性持懷疑態(tài)度,采取歷史敘事的民間立場和邊緣視角,試圖對主流歷史進行補充或顛覆,其中歷史事件和人物可以真實可查,但情節(jié)更多為虛構想象。陸川導演的電影《南京!南京!》試圖從人性的角度表現戰(zhàn)爭的苦難與殘暴,展現個體與歷史的關系,主體的自我救贖等特征。
福柯在研究世界與主體關系問題時的一番話,對我們理解歷史與個體的關系有諸多啟示,他說:“世界在我們的生活中立即向我們呈現的方式,是一種考驗。這一點必須從兩個意義上來理解。一是體驗意義上的考驗,即世界被認為是我們得以體驗自身的東西,是我們得以認識我們自己的東西,是我們得以發(fā)現我們自己的東西,是我們得以揭示我們自己的東西。而且,在此意義上,這個世界,這個bios(生活),也是一種訓練,即根據它,通過它,由于它,我們將會培養(yǎng)自己、改變自己,邁向一個目標或一個目的,直至完美的境界。”[1]對主體與自我問題的關注,是20世紀一個重要的哲學課題,福柯讓我們意識到作為主體的個人在世界(即生活或歷史)中所遭受的權力規(guī)范抑制著作為自由主體的形成,然而,認識自我要從認識世界與他人開始,主體的覺醒與建構要在與世界(即生活或歷史)的不斷相遇中進行,這種相遇如同訓練,完美的自我主體性將在這種訓練中完成。格林布拉特的自我塑型理論與此相通,他反對那種普遍性的超然主體的存在,而更樂意突出主體的不穩(wěn)定性、可塑性(fashioning)、歷史性和協(xié)商性(negotiation)。在格林布拉特看來,主體的產生絕不是自覺、自動的完全自我塑造過程,而是文化、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合力的產物?;蛘哒f,自我的產生純粹是一個歷史事件,它在豐富多樣的歷史語境中會有無數種可能,它是發(fā)展變化的,總是趨于主體之間不斷的敞開與遮蔽、不斷被馴服與顛覆、不斷被他者及自我影響和塑造之中。因此,在新歷史主義視域下,個體與歷史的關系就如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在這一過程中,個體往往被堅硬如磐石的歷史撞得頭破血流,然而對于自我塑造的完美境界的追尋,卻成為稍有良知的現代人堅守的立場和理想。如果我們從這個視角去理解飽受爭議,卻仍舊給人心靈震撼的電影《南京!南京!》,也許會有新的體會。
影片主角角川一開始就被戰(zhàn)爭拉扯著顯得神情恍惚,在猛烈的日光照耀下睜開疲憊而茫然的雙目,他仿佛聽到有人在叫喚,雙腿便不假思索而遲鈍地循聲而往,顯然他是一個被動的戰(zhàn)爭參與者和暴力的執(zhí)行者,他并沒有多少獨立思考的空間和抉擇生死的權力,他始終像一個局外人一樣游離在戰(zhàn)爭的邊緣。這時角川的主體意識并沒有覺醒,他被戰(zhàn)爭或歷史這部機器拖曳著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個體與歷史的關系完全處于屈從、馴服階段。這個階段的角川表現出的只是一個睜大驚恐的雙眼,麻木而機械地執(zhí)行命令的戰(zhàn)爭工具,主體是歷史的奴仆,主體的建構和塑型還未開始。隨著影片情節(jié)的推進,角川在巨大的恐懼和自我保護的本能中開槍打死了數個躲在門后的無辜女孩,瞪著眼前成堆的年輕尸體,他那被遮蓋的良知和人性第一次顯露出來,他語無倫次地說著“我不是故意的”,并試圖用金錢來彌補自己的過失。這是他那被戰(zhàn)爭摧殘的麻木人性的第一次覺醒,但已經分明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充滿恐懼、矛盾和焦慮的主體。如果拋開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我們看到角川并不是十惡不赦的戰(zhàn)爭罪犯,他是一個象征符號,代表著每一個人性未泯的現代主體如何在堅硬的歷史存在面前艱難自處?;氐叫職v史主義的自我塑型理論,格林布拉特說:“新歷史主義的中心點就是對主體性的質疑和歷史化”[2]“……放棄自我塑型就是放棄對自由的渴望,就是放棄對自我的固執(zhí)守護(盡管這個自我有可能是虛構的),就是死亡……我覺得完全有必要保持這種幻想,即自我還是我自己的主要建構者?!盵3]人類主體一開始就顯得不自由和顧慮重重,總是要受到歷史、他者、權力關系、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和束縛,更不用說戰(zhàn)爭、殺戮、罪惡對自由與完美主體的戕害和摧殘。這似乎要引領著我們走入絕望的深淵,然而在死亡與仇恨之外,還有活著的喜悅、關愛的溫暖、生命的尊嚴和自我救贖。在主體與歷史的博弈中,不應放棄努力和希望。影片中的角川便是一步步從人性的麻木走向覺醒,最后以結束生命獲得靈魂的自我救贖。
隨著影片的繼續(xù)推進,主體面臨的考驗越來越殘酷。在角川灰色的視界里只有滿目瘡痍、尸橫遍野的街道,倒懸的頭顱、裸露的尸體,茫然而絕望的世界??吹侥切┰谘矍跋У纳?,角川的眼睛里分明有著些許同情和疑惑。這種同情和疑惑在同樣是戰(zhàn)爭受害者的隨軍妓女百合子那里得到不斷的強化,百合子讓他想起了遠方的家鄉(xiāng),并成為他獲得溫暖與慰藉的暫時港灣。當他看到與百合子長相相似的江香君被強暴至死時,他的心靈再次遭受震撼,埋藏在心底深處那絲不滅的人性也再次流露。變瘋了的少女周曉梅被他的同鄉(xiāng)上級無情槍殺時,角川先表示無比震驚,繼而似乎覺悟般地說出了“她這樣活著還不如死去!”令他自己都無法置信的話。周曉梅的死無疑再次呼喚起他心底的同情與憐憫,更激發(fā)起他對死亡的思考,他駐足不前,想著死亡并不是件壞事,起碼是一種解脫。
角川對死亡的看法也隨著影片的發(fā)展而變化。當為了多救出幾條人命,不斷蒙上頭巾去冒領“丈夫”,最后平靜而從容赴死的姜老師請求他殺死自己時,角川果斷地開槍了。姜老師的死給他上了一堂無比沉重的道德課,他曾要求姜老師把代表仁慈與救贖的十字架送給自己,而最后他卻不得不用殺死她的方式去拯救她,這無疑讓他切身感受到了“死的偉大”和“生的恥辱”。如果說他當初拿起十字架是想要獲得上帝的諒解和憐憫,為自己及同伴的罪行找到支撐的話,此刻的角川已經意識到他們已被牢牢釘在了死亡的十字架上。在戰(zhàn)爭中,人為了生存不得不殺戮,而殺戮又剝奪了人生存下去的權利。面對戰(zhàn)爭,個體顯得如此渺小和柔弱,然而又如此兇殘和暴戾,戰(zhàn)爭使人性變得扭曲,變得異化。
影片最后莊嚴的祭祀典禮是導演安排給角川的一次對所有在戰(zhàn)爭中失去生命的人的祭奠,當然包括他自己,他壓抑而狂亂的情緒發(fā)展到頂點——“活著比死更艱難吧!”是他心境最好的表述。角川陷入難以自拔的自我矛盾與糾結中,一方面,人性的覺醒已無法讓他繼續(xù)面對戰(zhàn)爭和殺戮,另一方面,作為軍人的職責與無法抗拒的命運只會讓他再次舉起槍來,這時惟有死亡才能結束這一切,惟有死亡才是自我救贖最好的方式。他無可回避地將槍對準了自己,盡管難以壓制痛苦與恐懼的淚水,他還是選擇在殺死自己的同時獲得靈魂的救贖與安寧。影片至此已經完成一次對復雜和充滿悖論的人性窺視,特別是在戰(zhàn)爭的極端歷史境況下,人如何自我救贖。
一個有著太多苦難記憶的民族,當這種苦難太過沉重、太過慘痛,我們寧愿不去觸碰它。選擇遺忘并不是真的要遺忘,而是為了戰(zhàn)斗,為了重生,為了暫時告別恐懼,去點燃希望的火焰。就如張頤武所說:“由于20世紀中國的歷史太過于沉重,中國人在自己的民族悲情還沒有得到真正的化解,中國還處在貧弱狀態(tài)下和面臨嚴峻的挑戰(zhàn)的時刻,往往并不刻意地揭開歷史的傷痛,而是將自身的大無畏的精神和必勝的信念作為自身文化的主題?!盵4]可是說80年代以前的中國抗戰(zhàn)片所宣揚的便是這樣一種文化立場:歌頌人民英雄的偉大,控訴帝國主義的殘暴,揭露賣國賊的卑鄙和無恥,諸如此類成為戰(zhàn)爭題材影片的永恒主題,而影片的最后革命必定取得輝煌的勝利,敵人得到應有的懲罰,觀眾隨同影片主角一道高高揚起革命樂觀主義的旗幟,心靈獲得極大的寬慰與滿足。一方面,這是經歷過長期深沉的苦難折磨而取得革命勝利后,人們發(fā)自內心的情感噴發(fā);另一方面,也說明我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自信來撫平傷痛,還難以做到直面血淋淋的歷史。
“南京大屠殺”是其中最令人不堪回首的苦難記憶,正因為這場由日本帝國主義一手造成的人類浩劫如此慘絕人寰,對它哪怕是丁點的敘述都牽扯到整個民族脆弱的神經,考驗人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因此,當影片《南京!南京!》提出要“提供一個與以往的歷史敘述完全不同的南京”,力圖顛覆一直以來抗戰(zhàn)題材的影片敘述模式,加入導演對歷史的自我理解時,引起輿論一片嘩然。也許導演是想通過“換位思考”來客觀展現一段歷史,卻不免有人要懷疑這種轉換的可信度,就如有學者言及:“當你進入敵人的內心時,你憑借什么相信自己是在批判而不至于轉而認同對方呢?當陸川想以寬闊的心胸包容敵對的他者時,這個‘他者’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角川到底是一個歷史中的真正的日本兵,還是僅僅是70年后中國導演一廂情愿的自我投射所幻化的影子?”[5]顯然這種質疑有其合理之處,然而這也是影片的與眾不同之處,它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改變以往大家心目中的中國人的“哭訴”形象和日本人的“妖魔”形象。
此外,影片的市場效應和國際影響力也是導演要考慮的對象,導演選擇人性的視角是站在一個國際交流的立場考慮問題,并試圖讓世界聽到來自中國的聲音。運用這樣一個比較客觀的人人都可接受的視角去反映這個重大的歷史事件,無疑能被世界,特別是被西方世界和日本的年輕一代所接受,因為他們并不知曉其中的過程和它的殘酷程度。根據影片后來在國際上屢獲大獎的情形,說明陸川的這一目的確實達到了。
影片《南京!南京!》不僅關于戰(zhàn)爭、屠殺,更主要的是關乎人、人性、人的命運與自我救贖歷程,而戰(zhàn)爭只是導演要展現人性的復雜和人性救贖等主題的有效背景。中國當代的新歷史影視劇試圖突破傳統(tǒng)宏大歷史視角,轉而從普通人性的角度來表現戰(zhàn)爭的苦難與殘暴,甚至通過敵對一方的視角重新審視過往,以一種特別的方式達成主體與歷史的和解。歷史也同時脫去了冷硬的外表,變得更為靈動和溫情起來。
[1](法)米歇爾????主體解釋學[M].余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505.
[2]生安鋒.透視文化、重構歷史:新歷史主義的締造者——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教授訪談錄[J].當代外語研究,2010(3):1-4.
[3]Stephen Greenblatt.The Improvisation of Power.In The New Historicism Reader[M].H.Aram Veeser ed.London:Routledge,1994:76.
[4]張頤武.直面慘痛的歷史記憶[N].北京青年報,2009-05-09.
[5]張冰.《南京!南京!》:歷史敘事中的困境[J].讀書,2009(9):150-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