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熱愛(組詩)

霍俊明

熱愛那些失眠的人吧

熱愛那些失眠的人吧

即使我們相互陌生，可是

我們卻在同一個城市。北方

沒有雪，也還是冬天。

失眠的人起來，開始跳傘

落到這個城市的西南去

那里曾有一個紅色的防雨棚

歲月使它突然變形

變形的還有黑夜里瞪大的瞳仁

瞪得再大也沒有用

失眠的人必須學(xué)會在夜里走路

走累了，就跳到樓頂上去

摸摸星星的童年

揉揉自己的腳踝

接著，你就降落下來

速度取決于你

是在做夢

還是繼續(xù)失眠

熱愛失眠的人吧

你看，他又一次在陌生的城市

站起來。

回鄉(xiāng)途中讀保羅·策蘭

北京車站。人流。

每一秒鐘都是全新的

樓頂那架老式巨鐘還在準(zhǔn)點報時

我踏上廣場的第一步，報時音樂響起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我還處于晨昏中。

一輛綠皮火車將是我四小時的容身地

列車緩緩向前，終點是山海關(guān)。

手里拿著黑色封皮的保羅·策蘭詩集

這是我?guī)еＡ_開始

第一次的中國旅程

他是否有勇氣

在中國再死一次

可以肯定：整趟車沒人知道，也不會關(guān)心

誰是保羅

也許有幾個體育迷知道保羅——

一個曾預(yù)測足球世界杯的章魚

如今，章魚保羅死了

詩人保羅也躺在身邊的黑色書頁里

身邊那一張張修飾過度的臉

閃著城市的疲倦

保羅在書中躺了多年，

我從來沒有勇氣打開它

生活并不沉重，也沒有

想象中那么輕松

讓他靜靜地躺在座椅上

鐵軌就會永遠與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蜀地小鎮(zhèn)

這一年冬末。桃花

早已衰敗多時。蹤跡全無

作為歲月的補償

蜀地，陽光正醺。

不必翻山越嶺，已風(fēng)塵滿身

小鎮(zhèn)于闐寂之中繼續(xù)吆喝的方言。

馬蹄得得的正遠

這一年，姑娘去往何處？

兜售涼粉的人漠不傷心，滿臉堆笑

小鎮(zhèn)，空留三樹兩行

斑駁的綠漆郵筒塞滿落葉

一次次眷顧的還有塵土

那匹晨霧中噴著響鼻的棗紅馬

她曾深秋時節(jié)在二峨山麓徘徊

梅花必是落滿了南坡

蜀地之信仍沒有下文

一襲綠衣正與樹影合一

仿佛正端舉一整個夏日的焚燒

你的聲音

“仿佛來自另一個塵世”

非素食主義者的下午

一個沒有落葉的南方城市

四季如暖棚的植物

這是一個下午，超市在高檔小區(qū)拐角處

一條魚已被扔于案板之上

身體被活著切開，上下兩截仍在抽搐痙攣

魚眼瞪得更大，兩腮在費勁地翕動

對于我這樣一個非素食主義者來說

對于一個有著長年鄉(xiāng)村饑餓癥的人來說

這個下午

第一次有了血腥味

我想知道

是哪個混蛋兩眼不眨地實施了這場酷刑

他沒有像其他同行那樣將魚摔昏在水泥地上再動刀

他沒有像其他同行那樣用鐵釘?shù)哪景魮舸蚝笤賱拥?/p>

他直接下了狠手

甚至還不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而是直截了當(dāng)，一劈為二

希望他不是因為老板不發(fā)工資而下了手

希望他不是因為失戀、失眠、陽痿早泄而下了手

希望他不是因為工作無聊一心想買iphone5而下了手

只希望

他是一個個實實在在的冷血暴徒

在這個下午

他對一個非素食主義者也下了手

鄉(xiāng)下土狗墓志銘

三年后，我決定為老家的那只土狗

寫一份墓志銘

姓名：花花

性別：男性

享年：10歲（相當(dāng)于人的70歲）

如果不是上了歲數(shù)，腿腳不便

如果那輛車的速度再稍慢一些

以它的年紀也可以算得上壽終正寢

父親草草掩埋了它

它應(yīng)該慶幸

沒有像其他鄉(xiāng)下狗一樣被賣掉

或者吃掉

他漂亮的紅棕色身段

正在鄉(xiāng)村下一代繼續(xù)流傳

它曾經(jīng)每天兢兢業(yè)業(yè)繁育，早出晚歸

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它的后代，那些子孫

幾乎與它別無二致

它已經(jīng)能夠安享晚年，

年輕的母狗仍對它殷勤有加

它的那些小狗崽也常在它身后伏貼歡叫

它最終死在鄉(xiāng)村的水泥路上

那個開車的就是隔壁的殺豬匠張三

父親把它拎起來掩埋

天空藍得耀眼

鄉(xiāng)村的犬吠正在響起

白雪之豬

家里已經(jīng)十年沒有養(yǎng)豬

盡管我爸是出了名的獸醫(yī)，技藝精湛

后院曾經(jīng)低洼，近乎常年積水

沒有錢將村北大坑里的沙土運到這里來

從屋子到院子有六排石階

我和母親都曾在上面摔倒

下了臺階便是滿眼的泥濘

這里曾有一個規(guī)模中等的豬圈

那個年月，豬就是不長個兒

媽媽每每抱怨這些不爭氣的豬

年終的時候到了，豬的小命也就此打住

那些豬顯然有了預(yù)感，面對食物的誘惑

他們不安而躁動，肥大的屁股頂撞著墻角

拙劣的木質(zhì)門框被他們的長嘴拱得哐當(dāng)響

爸爸、三舅、四舅、老舅、二叔、三叔

一個個煞有介事，拿著繩索、棍棒

最孬的老舅拿著長棍負責(zé)轟趕

最強壯有力的三舅和二叔負責(zé)在豬圈門口抓捕

場面壯觀

人和豬滿身屎尿泥漿

豬和人都大口喘氣

解放牌膠鞋踩著豬的腮幫子和前腿兒

這些豬終于被五花大綁，

一行人吭哧吭哧地抬著它們出門

扔到那些屠夫的車上

只記得那一年，一只豬被留下來等待屠宰

那時爺爺剛在西廂房咽氣

沒錢買棺材辦喪事，這只豬正解燃眉急

那把刀子捅下去的一刻

整個鄉(xiāng)村的冬天都是紅色的

它們無力地哼唧，垂死掙扎

我感覺到冬天熱烘烘的氣息。

我聞到了豬血溫暖的味道

母親忙著端大鐵盆接豬血，

忙著給那些看客和打手們敬煙

年幼的我學(xué)會向那些死去的豬致敬

沒有你們，我還得穿那些帶補丁的粗衣

沒有你們，舉家背的饑荒得到猴年馬月

感謝你們的下水、血液、皮肉和骨骼換來的人民幣

更感謝那只陪葬的白花花的豬

那時雪花不大不小

人們都穿著白衣戴著白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