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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園往事
        ——一個鄉(xiāng)下學人或?qū)W界農(nóng)人的心底春秋

        2015-11-18 10:56:42李新宇
        雨花 2015年16期

        ■ 李新宇

        故園往事
        ——一個鄉(xiāng)下學人或?qū)W界農(nóng)人的心底春秋

        ■ 李新宇

        谷 荻

        老同學王離京為自己取了一個網(wǎng)名:谷荻。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取這個網(wǎng)名,卻覺得這兩個字很親,像久違的故人。

        其實,這是一個并不常見的字眼,一些人肯定不知道它是什么。從字面看,可以猜出它是植物,但“谷荻”并非“荻”的同類,也并非植物名。但是我想,倘是山東青州、臨淄、壽光一帶的農(nóng)村孩子(或許還有其他地方的農(nóng)村孩子),該對此不會陌生吧?

        谷荻是茅草的花苞。在我故鄉(xiāng)那些荒蕪的洼地里,茅草一片連一片,無論什么時候,都顯示著旺盛的生命力。茅草的葉子細長而柔韌,可以搓草繩,可以結(jié)蓑衣,還可以打草鞋。茅草的根稱為“茅根”,是進了《本草綱目》的,而在我的記憶中,卻是一種吃的東西。在肚子已經(jīng)吃飽的時候,它是水果;在填不飽肚子的時候,它是食物。茅根很長,如果刨得好,大概總有一米多吧,即使像我似的胡亂刨,都弄斷了,也還總有一兩尺長。刨出之后,抖掉泥土,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使勁一拉,讓它從手心里穿過,就算清理干凈了。然后放在口中大嚼,其味甘甜,感覺勝過甘蔗。

        它就是谷荻的根,于我有恩,永遠不會忘掉。

        更可愛的還是谷荻本身,兩頭尖尖,個頭不大,小的不過香頭那么粗,一寸來長。偶爾也有大的,生長在比較肥沃的埂上,也不過筷子那么粗,一柞長。找到那樣的谷荻,任何一個孩子都會樂上半天,而且總是炫耀,舍不得吃掉。

        谷荻生長的季節(jié)是清明前后,天氣變暖了,它就從地下鉆出來,經(jīng)過幾天的孕育,就開花了。其花白色,如蘆葦穗,只是小而已。開花之時,是它生命最為輝煌的時刻,也是茅草地最為壯觀的時刻,一片白色,一望無邊。有一個詞語是“如火如荼”,后一半說的就是它。谷荻開花之后,就成了“荼”。

        在它還是“谷荻”的時候,是孩子們的一種食物。從茅草叢中把它提出來,剝掉包皮,里面就是白白嫩嫩的花絮,味道甜甜的,很好吃。獲得谷荻的方式是“提”?!白?,提谷荻去!”于是,一群孩子就“提谷荻”去了。“提”,在這里的讀音不是“ti”,而是“di”,二聲。我不知道寫這個字是否對,但一般的字典里查不到更確切的字,就覺得大概沒錯?!疤帷保小俺椤焙汀鞍巍钡囊馑?,但“提”不同于“拔”,因為“拔”的基本形態(tài)是拔草、拔蔥的動作,無須太小心;“提”也不同于“抽”,因為“抽”的對象似乎是那一端并無連接,所以比較輕松;而“提”卻需要小心翼翼,使其于深處拔斷,抽取出來,而留根和外殼于原地。

        提谷荻,是清明前后孩子們的一大樂事。在村頭,灣邊,茅草地上,孩子們一群群,一堆堆,一簇簇,笑著,鬧著,低頭,彎腰,發(fā)現(xiàn)了好的,就干脆蹲下來,有的則干脆趴在地上。一邊是努力地提,一邊是此起彼伏地唱:

        谷荻谷荻,

        抽筋剝皮,

        今年出來,

        明年還你。

        這是歌謠,也是祝辭。你想,人家辛辛苦苦長出來,本是要開花結(jié)果的,你卻把人家提出來吃掉了,不是應該抱歉嗎?所以需要歌唱,要有安慰和許諾:你明年還會長出來。

        然而,在我的記憶中,與谷荻緊密相聯(lián)的卻不是那歌聲朗朗、其樂融融的場景。那美好的情景當然經(jīng)歷過,但它被另一情景淹沒掉了——

        1960年,我5歲。那是一個什么都被吃光了的春天。野菜夜里長出來,早晨就被拔光了;樹葉在陽光下萌發(fā),一泛綠就被摘光了;路邊的草根被刨了;能吃的樹皮被剝了……茅草地成了救命之地,因為它有谷荻,有茅根。正是谷荻生長的季節(jié),我們一群孩子,整天趴在村頭的茅草地里。那是一個下午吧?肯定是下午,因為在我醒來的時候,西灣的樹梢上正有紅紅的落日。我是被幾個女人的哭聲驚醒的,而我兒時的親密伙伴,一個名叫同意兒的5歲女孩兒,永遠不會醒來了。她本來與我并排趴在那里,我們一起提谷荻,吃谷荻,提著提著,我們就睡著了……我為什么要睡著呢?我應該領(lǐng)著她走,領(lǐng)她回家,應該跟她說話,可是我睡著了,從此永遠失掉了一個兒時的好友。

        時光流逝,我早已記不起她的模樣,記憶的屏幕上,常常出現(xiàn)的只有那片茅草地和模糊不清的兩個孩子,在提谷荻。

        榆 皮

        每一次填表,我都會面對“特長”或“專業(yè)特長”一欄有點猶豫。因為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特長。我不愿意承認自己平庸,卻不知道有什么特長,所以不知道該填什么。后來是在好心人的指導之下,我才知道應該寫“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或者“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史”之類。但是,每當這樣填寫,我就忍不住對自己冷笑:那是我的特長嗎?一是研究那東西的人那么多,全國同行上萬人,教授上千,博士導師也上百,還有什么“特”和“長”?二是我喜歡做又能做好的事不少,從最擅長的數(shù)出三五件,肯定沒有“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之類。既然如此,那怎能算是我的特長?

        胡思亂想多了,也曾認真尋找我的長項。由于從小就笨,文藝體育都不行,長項的確不多,但最終還是找到了一項:剝榆皮。

        所謂特長,根據(jù)我的理解,至少應該是別人沒干過、干不了、或干得沒你好。剝榆皮那活兒別人干過,但沒人干得比我好。我甚至敢斷言后人也難超過我。這并非自我膨脹,或胡亂吹牛,而是有個現(xiàn)實根據(jù):那手藝已經(jīng)像鋦鍋、鋦碗、打草鞋、結(jié)蓑衣一樣,“死莊”了,沒了用場,所以后繼無人。事物的發(fā)展常常是“長江后浪推前浪”,而這一行卻是“前浪過去沒后浪”。因此,它成了地道的“絕活兒”。如果剝榆皮也可以算一門學問,我所掌握的就是“絕學”。

        榆皮,多么好的東西呵!竟然沒用了,以致今人多不相識。我寫過《毛大嫂》之后,一位好友與我說起了榆錢,我說,那是高級的東西,我寫不了,我也許會寫榆皮。朋友馬上就不說話了,她顯然不熟悉榆皮,也許根本就沒吃過榆皮,甚至沒見過做好的榆皮。順便說一下,我在這里打字,打“榆錢”,只敲三鍵就出來了,因為是一個現(xiàn)成的詞;打“榆葉”,下面出現(xiàn)一條紅線,點右鍵查看,說是“詞法錯誤”;打“榆皮”,下面劃了一條綠線,點右鍵查看,說是“輸入錯誤或特殊用法”。由此可見,五筆字型輸入法的設(shè)計者知道“榆錢”,所以把這個詞造進去了,卻不知道“榆葉”與“榆皮”這些詞?!傲~”倒是造進去了。

        然而,我喜歡榆皮不亞于榆錢。大伯父說過多次:“榆樹渾身都是寶?!彼f的“寶”,不是金銀珠玉,而是能吃的東西。在他那里,金銀珠玉不算寶,理由是守著珠寶箱照樣餓死。所以,“糧食是寶中之寶”。而在樹木當中,可稱為寶的首先是榆樹。

        榆樹渾身是寶,也就是說它渾身都能吃,從花,到籽,到葉,到皮,直到里面白生生的木頭。當然,吃木頭的必定是敗家子,因為只要稍有教養(yǎng),就知道即使到了吃觀音土的時候,也不能把榆樹鋸倒吃掉,因為那是要留給子孫的。我的爺爺,在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銅錢滿地不屑撿的時候,卻給他的子孫種下了一片榆園,為的就是防歉年。所以在我們家里,榆樹是不伐不賣的,即使永遠沒用,也要永遠長在那里。在我小時候,有一大片參天的榆樹。古老的中國農(nóng)民,是能為子孫萬代打算的。因為心里總是裝著子孫,甚至形成一種文化:他們不怕窮人,窮人只要有孩子,就總會有不窮的時候;他們不怕地痞流氓,地痞流氓只要有兒子,就說不定哪天會改邪歸正;但他們常常不信任無后者,理由是人一旦無后,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就是“一錘子買賣”,只要自己不怕下油鍋,就無所畏懼了,所以做事是沒底線的。這種認識當然很片面,因為眾所周知,佛門無子,照樣向善。但一種觀念之所以形成,自有它的道理,至少是片面的經(jīng)驗。所以我常想,一個時代讓許多人沒孩子,后果是難以估量的。我也常想,也許在那些餓死也不砍榆樹的先人身上,才能看到人類道德的真諦。

        那么,渾身是寶的榆樹,能吃的事實上只有幾樣:榆錢、榆葉和榆皮。榆錢不必說,至今在大飯店里仍很珍貴。我就吃過120元一盤的榆錢,而且連鍋都不下,涼拌的。當時吃著,我是渾身不舒坦。不是嫌它價格高,在那樣的飯店里,我從來不嫌飯菜貴。我有一個改不掉的毛?。涸谵r(nóng)產(chǎn)品市場,立場永遠站在賣方,越貴越高興。這證明我仍然是真正的農(nóng)民,階級立場改不了。現(xiàn)在的城市食客們腰包里有那么多錢,榆錢500元一盤也不貴!可是,這錢不該裝進飯店老板的腰包,而應該落到榆樹主人家。所以,一邊吃著120元一盤的榆錢,我真想把這群食客領(lǐng)到我的故鄉(xiāng)。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麻利地脫光了腳丫,刺溜一下就爬上了樹梢,眨眼工夫就弄下了一筐榆錢,而他收到的,應該是幾年也用不了的學費。

        至于榆葉,我不喜歡它青春時代的嬌嫩。盡管有許多人喜歡,用它做粥,做菜豆腐,但我更喜歡的是它進入壯年之后,有點老,有點硬,和上高粱面做窩窩頭,如果再加一點豆面就更好了。樹葉要多一點,面少一點,勉強攥成團,放進鍋里蒸。到吃的時候,可以一層層、一塊塊揭開來,放進嘴里,能吃出老牛嚼草的聲音,那才有味道。

        然后才是榆皮,它的吃法就不一樣了。首先是它很珍貴,試想,無論什么樹,剝皮后是會死的,榆樹為子孫而種,誰會好好的把樹皮剝掉呢?在我故鄉(xiāng)的歷史上,榆樹皮被剝掉只有兩次:一次是1942年,戰(zhàn)亂,又凍了高粱,一些樹皮就被剝掉了;另一次是1960年,全村的榆樹都露出了白白的木頭。但無論哪一次,你只要仔細看,就會看到每棵樹的皮都沒有剝光,仍有上下相連之處,那樣榆樹就不會死掉。這也是中國農(nóng)民的一種活法。無論什么時候,都要留后路。所以榆樹很少被剝皮,一般的榆皮都來自榆樹的枝杈。雖然“輕榆重柳”,榆樹枝不需要多留,但那產(chǎn)量也是有限的。

        榆皮曬干碾成粉,我的故鄉(xiāng)叫“榆面”。榆面很珍貴,如果到鄰居家去要,常常是用手攥一小把,甚至用三個指頭捏一捏。它的可貴之處在于它的“粘”和“滑”。記得文革時期在《人民日報》看到一篇介紹“斗私批修”經(jīng)驗的文章,是國棉幾廠的某位模范人物寫的,她說她也曾受資產(chǎn)階級思想影響,愛打扮,臭美,而具體表現(xiàn)就是在宿舍里偷偷用杯子泡了榆皮水,上班之前趁人不注意就往頭上抹一點,所以能把頭發(fā)梳得很光。后來學習了毛主席著作,終于認識到那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是被敵人腐蝕的結(jié)果,所以就改掉了,頭發(fā)整天亂亂的,一心干活兒,就成了毛主席的好工人。

        榆皮食用,也是用它的粘與滑。一些食物粗糙得難以下咽,一些食物散得拿不成團兒。這就需要榆皮。比如谷糠,比如地瓜蔓粉碎的那些面面,包括國家救濟的“糠麩粉”(由谷糠和麥麩合成)要想蒸成窩窩頭,真是難為巧媳婦,怎么攥也攥不成團,即使勉強弄到鍋里,蒸熟后一拿又散了。吃的時候又難以下咽??墒牵灰柽M一些榆面,問題就解決了,想把它捏成啥樣就捏成啥樣,能蒸出漂亮的窩窩頭。再比如,一般的玉米面、高粱面、紅薯面能包餃子嗎?能做成細長的面條嗎?高粱面做面條,只能切得像指頭那么粗,而且一煮就全斷了,但只要拌進一些榆面,卻不但能做出細而長的面條,而且可以搟出薄薄的皮,包成包子或水餃??傊?,本來散的不散了,本來粗糙得難以下咽的也能滑溜溜地咽下肚,這就是榆皮的妙用。而且,它本身極富營養(yǎng)。

        要做榆面,首先就要剝榆皮。我顯身手是在13歲那年。前面說過,按照祖上的規(guī)矩,榆樹不能砍伐。但那年我家要蓋房子,就是后來大哥住的那一座,缺少木頭,只能到自家園子里找,這才發(fā)現(xiàn),楊樹、槐樹早都砍伐光了,可做木材的只有大大小小的榆樹。大榆樹是爺爺栽的,中等的是父親栽的,小的是哥哥們栽的。父親舍不得砍爺爺栽的大榆樹,而且經(jīng)過1958年之后,大榆樹已經(jīng)不多。他決定把他栽的榆樹砍掉。他在做出這個決定時說:“砍掉再栽,很快就又長大了。”但我們知道,促使父親做出這一決定的真正原因,是局勢已經(jīng)告訴父親:那園子即將保不住。說不定哪一天,爺爺和曾祖栽下的大榆樹也要通通被砍掉。這是幾年后就被事實證明了的。父親的后半生沒再栽樹。

        三哥中午不睡覺,光著膀子在園子里刨樹,那是一些碗口粗的榆樹,做檁用的。忘了是什么原因,我承擔起了剝皮的任務。哥哥們把一棵又一棵的榆樹抬回家,我就把它們的皮通通剝掉。因為時間是夏天,榆皮“離骨兒”,剝起來容易。說到“離骨兒”,城市朋友也許有點陌生,我的家鄉(xiāng)有個說法:“一百五兒,樹離骨兒。”說的是清明時節(jié),各種樹的皮都與它的骨干脫離了,一剝就下來。吹柳哨大多是那個季節(jié),如果到了晚秋,樹皮與樹干長到了一起,脫不下皮,就制不成柳哨了。市場上那些漂亮的柳條籃子,潔白的,粉紅的,蠟黃的,也是趁“離骨兒”的季節(jié)把皮剝掉的。所以,編籃子的人也要在適當?shù)募竟?jié)割條子。如果到了秋天或冬天,割來的條子就只能編糞筐或柴草筐用了。

        我的成績讓人們大吃一驚,甚至讓一些人大呼小叫了。因為他們從來沒見過剝得那么好的榆皮。人們剝榆皮都難免把它弄斷,弄碎。就是市場上賣的榆皮,也都是長長短短,七寬八窄,很不雅觀。而我剝得榆皮統(tǒng)一規(guī)格,就像機器制造,全都是3米長,0.1米寬,削去外表的粗皮,太陽里曬到柔軟的時候,將其折疊成半尺的方塊,用細榆皮絲捆綁好,整齊地碼在那里曬干。我很少能給母親臉上增光,那算是一次。每當有人來向母親要榆皮時,她一邊給他們拿,一邊總要說:是那個傻孩子剝的,整整齊齊,干干凈凈。人家跟著夸幾句,她就再給人家拿一些。有人摸透了這個規(guī)律,進門后不說要榆皮,只是夸那榆皮好:多么好的榆皮呵!天底下從來沒見過。于是,母親不等他開口,就拿榆皮送上去了。市場上榆皮很貴,一斤能換幾斤玉米,但母親不賣,全都那樣送了人。

        如今母親早已去了,我的絕活兒失掉了真正的喝彩者,同時也沒了表演的場地。因為我沒有了榆樹,爺爺為我栽下的榆樹,父親為我栽下的榆樹,都被新農(nóng)村規(guī)劃席卷而去。而且,即使我有榆樹,也沒人為吃榆皮放棄米面而吃粗糧??磥?,我只能“空懷絕技”了。

        我不留戀我的“絕技”,卻懷念父親的榆樹。它還沒有長大,就那樣砍掉了,而且是我剝的皮。我和父親一起違背祖訓,毀壞了代代相傳的榆園。如今我想效法先人,為后人栽下一片榆樹,卻只是想想而已,因為我沒有土地。作為失掉土地的農(nóng)民,我只能在城市流浪,盼望著什么時候能夠重新?lián)碛幸恍∑恋?,在上面種下自己想種的樹。

        馇豆腐

        青州火車站不在原來地方了。

        其實,新車站離我家更近,但從聽到這個消息開始,我就若有所失。失掉了什么?好久之后才想明白:除了留在那里的一些記憶,如候車室夜半等車、站臺上揮淚送別等,主要還是因為那里有馇豆腐。故鄉(xiāng)的馇豆腐,最后一次是在那里吃的。

        其實,在火車站吃馇豆腐,就那一次,唯一的一次。忘記是哪一年了,一個冬天的清晨,我走下火車,一出站就看到了賣馇豆腐的攤子。馇豆腐,那是我記憶中的美食,那時已經(jīng)多年沒吃過了,于是感覺如遇故人,趕緊走了過去。價錢很便宜:豆腐一元一碗,煎餅一元兩張。小板凳上坐下來,要一碗豆腐、兩張煎餅,很快飽餐一頓,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在記憶中,年輕的老板娘笑得美,說話好聽,做事也讓人舒心。因為是大冬天的早晨,我說應該多放姜末,她沒準備姜末,只準備了蔥花和芫荽,卻馬上就拿出了姜,為我剁了姜末,放進鍋里,重新為我盛了一碗。

        我對那攤子唯一不滿的,是招牌上寫的是“小豆腐”(也許是“菜豆腐”,記不清了),而不是“馇豆腐”。這不奇怪,因為即使在我們村,年輕人也都跟著城里人那么叫。只是我固執(zhí)地認為它應該叫“馇豆腐”。

        “馇豆腐”這三個字連在一起,其實有兩種意思:一種意思是由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構(gòu)成,就像“煮面條”“炒白菜”,是由謂語和賓語構(gòu)成的短句;另一個意思卻是單純的名詞,前面的動詞成了修飾,就像“蒸包”或“拉面”,這里的“蒸”和“拉”已經(jīng)不是謂語動詞,而是名詞前面的修飾,意味著包子是蒸的而不是煎的,面是拉的而不是削的?!扳嵌垢币彩沁@樣,有時是一個名詞,有時是一個句子。

        無論是“馇豆腐”,還是“小豆腐”“菜豆腐”,我都不知道命名的根據(jù)何在。我不知道為什么把這種食品稱作豆腐。因為眾所周知,豆腐是在豆?jié){中加入鹵水或石膏,通過凝結(jié)而成的,而馇豆腐卻不是。它不用鹵,也不用石膏,更不需要凝結(jié),而只是要在鍋里馇。馇,動詞,意思與熬相近?!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邊拌邊煮”,這個說法不錯,但不知為什么加了個括號,寫成了這樣:“邊拌邊煮(豬、狗的飼料)?!边@樣一來,似乎“馇”的就只能是豬狗食。這是不對的,因為據(jù)我所知,山東、河北、河南不少地方,都把熬粥叫“馇粥”。晚飯之前女人們在街上相遇,常常要問“做的什么飯”,常聽到的回答則是“馇的粘粥”。“馇粘粥”,用城里人常見的說法就是燒稀飯。故鄉(xiāng)沒有“稀飯”之說,無論鍋里下的是米還是面,燒出來都是粥。饑荒年頭,富仁之家的善舉也是舍粥。做粥的過程就是“馇”。開鍋之后不?;?,攪一攪繼續(xù)熬,熬一陣再攪,攪了再熬,鍋里“咕嚓咕嚓”響,持續(xù)地響,那大概就是所謂“馇”。

        馇豆腐的主要原料是大豆和干菜。大豆磨成豆?jié){,干菜則要榨、淘、攥、剁。

        不過,我的妻子試過,用市場上買來的豆?jié){馇豆腐效果不佳。原因是成品的豆?jié){太細,沒有多少可“馇”之物。正宗的馇豆腐應該是用石磨磨豆子,而且不過濾,帶渣一起馇。有時豆子磨得粗,其中還有一些豆瓣,馇出來的豆腐更有味道。

        磨豆子需要石磨。磨有兩種:一種我們叫“旱磨”,是磨面粉用的。人們大概知道這樣一個謎語:

        石頭重重不是山,千里迢迢在眼前。

        雷聲隆隆不下雨,雪花飄飄不覺寒。

        謎底就是旱磨。它比較大,也比較重,青壯年一個人也能推動,但女人和孩子推,一般就需要兩人了。這種磨不是每家都有,而且需要磨房。在我記事的年代,鄉(xiāng)下的富人們早已變成了窮人。富人沒有了,所以磨房也大多倒塌,一條街也找不到一兩個磨房。好在那時候人們沒有多少麥子要吃,所以只有在臨過年之前磨房才會緊張起來,需要白天黑夜地排隊挨號。

        另一種是水磨,就是磨漿、糊用的。家鄉(xiāng)的主食是煎餅,攤煎餅需要先把糧食磨成磨糊,所以家家戶戶都有這種磨。它直徑不過半米多,厚度不過三四寸,一人就能推得動。我們把它叫“磨子”。名詞后面加“子”,馬上就會小許多、輕許多,效果僅次于加“兒”。比如,你到商店說“買個鍋”,賣鍋的一定給你拿大的,至少要五六??;如果說“買個鍋子”,他就會拿小的。如果再小,比如“煙袋鍋兒”之類,就需要加“兒”了。磨也是這樣。家鄉(xiāng)人說磨,指的一定是磨面用的旱磨;說磨子,則一定是水磨;如果說“小磨兒”,就是只有盤子大小的那種玩藝了。磨子是家家都有的,支在院子里,只是支法略有不同。講究的磨子帶有磨盤,豆?jié){流入磨盤的凹槽。在我記事的時候,卻已經(jīng)沒人在過日子上講究,所以新置的磨子都不帶磨盤,而是采用過去窮人家才用的辦法:用兩根木頭架起來,底下放一口大鍋。

        對莊稼人來說,干菜一般是不會缺的。蘿卜、蔓菁、辣疙瘩,割下來的纓子往墻頭上一扔,到即將下雪的時候收起來——的確需要即將下雪之際,因為如果好天氣,它可能干燥得一拿就碎,而在即將下雪的時候,或者大霧彌漫的早晨,它有點潮濕,就不會碎掉了,收起之后捆成不大不小的捆,整齊地碼放在棚子里,可以用到來年。

        關(guān)于馇豆腐,除了用干菜之外,也可以用鮮菜。白菜,波菜,都可用。大蘿卜擦成絲,做出來味道也不錯。

        還有一種東西放進去也極好,那就是晚秋或初冬的小地瓜。地瓜干已經(jīng)曬完,剩余的那些小地瓜堆在院子里,一天天過去,外皮不再鮮亮,甚至有點干癟。這種地瓜不好看,卻好吃,尤其是放進豆腐鍋里,合著豆腐湯吃,有一種特別的香甜。

        在我的記憶里,好吃的還是豆腐湯。做好之后,放一點鹽,放一點蔥花、芫荽和姜末,蓋上鍋蓋悶一悶,一掀鍋滿院飄香。盛進碗里,把煎餅往里一泡,無論什么樣的煎餅,都會頓時成為美食。

        可惜的是,這種美食不是經(jīng)常能吃上的,因為沒有豆子。

        那時候,豆子與花生一樣,油料作物,不允許隨便種,也不允許隨便買賣。生產(chǎn)隊每年都要種大片豆子,但不等收割,工作隊就來了。他們代表著國家對農(nóng)民和農(nóng)業(yè)的關(guān)心,而重要任務之一是監(jiān)督秋收分配,保證國家需要的農(nóng)作物順利運進國家糧庫,而不要被農(nóng)民吃掉。社員最后當然也能分到一些,但很少。在我的記憶里,常常是只準分5斤,大概從來沒超過10斤。

        不過,社員們?nèi)阅艹陨镶嵌垢?。夕陽西下,街頭常常飄起馇豆腐的香味。這要感謝老鼠。

        我說的是田鼠,它們是偷豆子的能手,嘴里一邊一個袋子,專為偷運糧食之用。在大豆成熟的季節(jié),它們?nèi)找乖诙沟乩锩β?,兩腮被撐得鼓鼓的,一趟又一趟在大豆叢中奔跑,把豆子運進洞中貯藏起來,以備冬天和春天食用。老鼠也有勤勞與懶惰之分,勤勞者忙碌一個秋季,能貯備下幾十斤大豆。于是,刨老鼠窩,就成了公社社員的一件大事。

        我是刨老鼠窩的能手,能根據(jù)洞口的光滑程度估量出洞中大豆的貯量。但我的估計不如二哥準確,因為我的全部技能都是跟他學的。記得一年割豆子時節(jié),人們還在歇晌,二哥就下地了。那時我還小,跟著二哥到了地里。那是第一次跟他去刨老鼠窩。老鼠窩一般有兩個出口,一個是經(jīng)常出入的,另一個是“氣眼”,進入運糧階段的老鼠,會把洞口跑得溜光。那一次,二哥一連刨了兩個窩,其中之一是個大倉,刨到齊腰那么深,捧出了成堆的豆子,準備的工具盛不下,二哥讓我脫掉褲子。我不愿脫,他說:你還是個小屁孩兒,害什么羞?于是我的褲子被扎起褲腳,變成了一個人字形口袋,扛回了兩褲筒豆子。

        在收割豆子的季節(jié),常??吹脚倮鲜蟾C的人。

        那些豆子是老鼠用嘴含過的,是在老鼠洞里存過的,有點不衛(wèi)生,而且常常已經(jīng)發(fā)霉,所以國家不要。但對鄉(xiāng)親們來說,這不要緊,用水淘一淘,照樣可以馇出很香的豆腐。

        上面的干部管得了村干部,使他們不敢把場上堆積的豆子分給社員;但他們管不了老鼠,通過老鼠,社員們吃到了更多的豆子。那些味美的馇豆腐,大多是老鼠的恩賜。

        寫到這里,我想對老鼠說聲“謝謝”,同時說聲“對不起”。

        討 火

        夕陽西下,做晚飯的時間到了。

        “該回家做飯了!”聚在街上的女人們不約而同地說。然而,互相望著,卻誰也沒有動。

        每一次的情景都是這樣,最后必有其中一個靠不過別人,于是站起來,丟下一臉鄙夷,率先回家去了。

        等到她家的墻頭上漫出濃濃的煙,別的女人才一轟而散,各自回家拿了柴草把子,相繼走進這家,片刻之后舉著火把出來,匆匆跑回家。于是,整條街上頓時處處都是炊煙。

        這是我記憶中的情景。時間是文革前或文革中,有“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的歌聲作為背景,應該是20世紀60年代。

        拿了柴草到別人家引火,在我的家鄉(xiāng)叫“討火”。這個“討”字,就是“討飯”的“討”。討飯,是因為沒有吃的;討火,是因為沒有火種。或許有人會問:不用火柴嗎?告訴他沒有火柴,也許會接著問:不用打火機嗎?如果說沒有打火機,也許還會繼續(xù)問:沒有電子打火槍嗎?是的,故事發(fā)生的年代,世界上這一切都有了,但我的鄉(xiāng)親們沒有。想象和思考都往往需要經(jīng)驗做基礎(chǔ),沒有這種經(jīng)驗的朋友,也許讀到這里,仍然不清楚女人們?yōu)槭裁茨菢?。其實很簡單,等著別人先回家生火,然后去討火,全部的小算計,不過是為了節(jié)省一根火柴。

        不是我的鄉(xiāng)親們特別小氣,而是火柴金貴,有錢也買不到。

        那個火紅的年代一切都由國家供應。政府的算術(shù)挺好,一般不會出錯。按它的計算,火柴該是夠用的:每人每月半盒,單身戶賣給一盒,三口之家賣給兩盒,五口之家賣給三盒,軍屬和烈屬多給一盒……一盒就是100根,即使每戶一盒,一天也有3.33根,三頓飯足夠了。可惜火柴的質(zhì)量較差,名義上是每盒100,實際上不足數(shù),有95根就算幸運,而且有的既細又扁,一不小心就斷了。斷了問題不大,人們會把半截火柴用紙片或草梗夾住,小心擦著,仍當一根用。支書在大會上說:“火柴不夠用,不能怪黨和政府,要怪就怪火柴廠,還有這天氣!”他說得不錯,討火的情景大多出現(xiàn)在夏天,空氣潮濕,一般人家又沒有保護措施,所以火柴頭一擦就掉,可能連續(xù)幾支都點不著。所以,按照國家計劃本該夠用的火柴就不夠了。許保安老人傳授給大家一個辦法:不要把火柴放在灶臺,更不要放在窗臺,而是包起來揣在懷里。這辦法果然有效。

        可是,如果家里有人吸煙,仍然是個麻煩。試想,如果每支煙卷用一根火柴,有人每天一包煙,一月要用多少火柴?那時候抽紙煙的少,大多是抽煙袋,但一袋煙并不比一支煙量大,所以點燃的次數(shù)可能更多。好在抽煙的人都自覺,不等老婆罵,就會蹲在灶間抽,晚上則對著油燈抽。

        誰也沒有想到,后來恰恰是幾個老“煙鬼”解決了問題。

        在此之前幾十年,家鄉(xiāng)已用“洋火”,現(xiàn)代化了。因為使用“洋火”,幾千年的取火傳統(tǒng)就丟掉了,所以到了60年代才讓女人們那樣尷尬,常為一根火柴丟面子。年輕人束手無策之際,幾個有年紀的人卻悄然恢復了“打火”的傳統(tǒng)。眾所周知,人類的祖先發(fā)明過種種取火的辦法,鉆木是其一,擊石也是其一。“打火”的方法其實很簡單,首先要準備“火鐮”,也就是一塊鋼片,用壞的鐮刀或者菜刀,截下四指長的一塊即可。然后是準備“火石”,沙堆中就能找到,小棗那么大,用火鐮試一試,火星越多越好。此外還要準備火紙和火筒。火紙是用草紙卷成指頭那么粗的拈子,在火上點燃一頭,然后趕緊捂滅,吹掉白灰留下黑灰,就可以用了。為保護這黑灰,要準備火筒,一般是用小竹筒,能把草紙卷成的拈子裝進去就行。

        打火的技術(shù)也很簡單,左手捏了火石和紙拈,右手捏住火鐮,角度對準,小心用力擊打,火星落在紙拈的黑灰上,如果運氣好,一兩下就冒煙了。如果是抽煙,這就夠了。如果是要點燈或做飯,就要“吹火”。在我的記憶中,“吹火”比“打火”難,因為火種就在小小的紙拈上,要找到易燃的東西,才容易吹出火苗。

        想起那幾個老煙鬼,我很感謝他們。只是為了能隨時抽煙,他們復活了一種文明,讓出生于高科技時代的我,也有了這樣的求生本領(lǐng)。有了這樣的本領(lǐng),無論社會往哪發(fā)展,發(fā)展成什么樣子,都沒什么可怕的。

        偷 吃

        社員與隊長

        曾有一段時間,故鄉(xiāng)民風大變,幾乎人人都在偷東西,家家戶戶成了賊窩。

        我說“幾乎”,沒有用完全確定的語氣,是因為考慮或許還有不偷的人,怕冤枉了他們。但在一般情況下,大概冤枉不了誰,因為不偷的人很難找。如果一定要找,大概只有“地主分子”之類。不過,他們只是不敢明目張膽罷了,并非絕對不偷。有一種說法似乎荒誕卻頗有道理:他活下來了,這本身就是偷吃的證據(jù)。

        在人人皆偷的日子里,人民公社的生活別有一番景致,那是人類歷史上不多見的。收工之后,這個到地瓜地里拔草,那個到玉米地里撿柴,回家的路上,社員沒有空手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你抱著的草里肯定包著幾塊地瓜,他夾著的柴草中肯定有幾個玉米棒子。而且拾柴也有一些技巧。比如在干活的時候,到玉米地里折甜棒是正常的。我說的“甜棒”是一種含糖量頗高的玉米秸或高粱秸。如果一株玉米沒長棒子,或者一株高粱長的是“烏米”,那秸稈就會不枯,特別綠,而且甜,我們叫它“甜棒”。休息的時候,或者收工的路上,人們常常會到地里折甜棒,人手一根,啃著,嚼著,就像吃甘蔗。這甜棒可以自然長成,卻也可以人工制造。比如,鉆進玉米地,把一個即將成熟的玉米從半截里折下來,留下那沒有棒子的下半截,幾天后就會成為甜棒。制造這樣的甜棒似乎是敗家子的惡作劇,但真正的意義卻不在制造甜棒,而在于上半截:那即將成熟的玉米被折下來扔在地里,就成了待撿的“柴草”。收工的路上,任何人都不敢鉆進玉米地掰一個鮮玉米拿著出來,但你撿了幾根已經(jīng)枯萎的玉米桔,盡管每一根都帶著一個大棒子,卻沒人能說什么。一些秘密似乎從來沒人揭穿,隊長們也從未對此有過議論,但據(jù)我所知,這撿它的人,常常就是制作它的人。

        大家都在偷,互相并不回避,只是回避隊長。不在隊長眼皮底下偷,那是給隊長留面子。隊長領(lǐng)情,識趣,知道不能干擾社員們小偷小摸的事業(yè),所以收工時一般不與社員一道走,而是遠遠落在后面,給社員留足機會。當然,隊長并非大公無私只為社員打算,而是也有自己的任務需要完成。遠遠落在后面,等社員們走遠,他會迅速鉆進玉米地,往褲腰里掖幾個玉米棒子,或者是扒幾塊地瓜,裹進草里抱著。這一切,社員們都明白,因為隊長與駐隊干部不一樣,駐隊干部是從上面派來的,有工資,有糧票,所以不用偷。隊長沒有工資,沒有糧票,像社員一樣,老婆孩子在家里等著他草里包著的那幾塊地瓜下鍋呢!

        多年之后,我曾想過其中原因,并且斗膽想過制度問題。人民公社的關(guān)鍵是集體化,也就是把個體農(nóng)民組織起來,成為步調(diào)一致的集體。那種集體有一個問題:勞動者都覺得自己是在給別人干活,卻不清楚主人是誰。過去農(nóng)民給自己干活,一切都清楚,所以很負責。自己的莊稼成熟了,一定會好好看著,更不會自己去糟蹋。即使是當長工、打短工給別人干活,一般也不會偷。因為人們知道,作為雇員,必須對雇主負責,要對得起東家的工錢和飯食,所以,只要不是東家特別吝嗇或者有失公正,就不會偷他的東西。人民公社的東西卻是主權(quán)虛置,不需要人們?yōu)樗撠?,同時它又很蠻橫,不跟你講理,甚至干活也不跟你談價錢。用我們村一個貧協(xié)組長的話說:與過去的地主不一樣。當然,公社名義上是人民的,但“人民”在哪里?并不容易找到。用新派學人的時髦話說,就是一個“空洞的能指”,它似乎無處不在,但張三李四都不是,誰也無權(quán)代表它。當然有人能代表它,但離一般社員太遠,不需要社員為他負責。在這種情況下,公社事實上主權(quán)不明,它不是社員的,也不是干部的。社員被要求愛社,而且要“以社為家”,當時的文學作品寫過許多“大公無私”的先進人物,比如把撿來的糞倒進公社的地里,而不倒進自留地??墒?,那樣的“活雷鋒”或許有,但一般人并不信以為真,所以誰也不會真的“愛社如家”或“以社為家”。而且人們都知道,如果你真的愛社如家或以社為家,就會犯上作亂,惹出許多麻煩。社員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口號雖然照樣喊,卻不會真的以社為家。所以到了最后,公社的地里不但不長莊稼,而且連草也不長,偷無可偷,只等著小崗村革命的發(fā)生。小崗村那份合同現(xiàn)在擺在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它是那段歷史的一個見證,也是一個奇跡。

        說起駐隊干部,其實也不一樣,用鄉(xiāng)親們的話說:有的“通情達理”,有的“不通人氣兒”。我們村的一個駐隊干部就曾在村頭攔住一個隊長,逼他解開褲腰帶,讓幾塊地瓜從褲筒滾了出來,使隊長狼狽至極。在平時,社員恨這個隊長,但面對這件事,他們卻沒有歡呼,也沒有推倒三座大山的感覺。相反,駐隊干部成了敵人,最后終于在村里呆不下去,換地方蹲點去了。那個干部其實很冤枉,他大概想不明白,這個村的人怎么這樣是非不明,他是清官,是在幫群眾除霸,為什么不得好報?在當時,我也曾想:這樣沒是非的地方,還有希望嗎?可是后來,我知道是我錯了。在復雜的階級和階層結(jié)構(gòu)中,利益關(guān)系也是復雜的。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當下的腐敗。其實,今日官場腐敗風,與當年公社偷盜風很有相似之處,二者的本質(zhì)都是偷盜。之所以成風,是因為沒人看管;之所以沒人看管,是因為主權(quán)不明。既然是沒主兒的東西,不偷白不偷,自然大家都要偷一把。解決的辦法其實并不復雜,關(guān)鍵是讓一切都有明確的主人。大到國家,小到地里的一棵草,是皇帝的就歸皇帝,是太監(jiān)的就歸太監(jiān),是張三的就歸張三,是李四的就歸李四,誰的就是誰的。分配和占有是否合理,是否合乎現(xiàn)代規(guī)范,是另一層面上的事,只要歸屬明晰,誰的東西都不會任人拿走。眼下的農(nóng)村就是例子,改革雖然尚待繼續(xù),但只是承包這樣簡單的一手,就改變了集體偷盜的時代風尚。不信到農(nóng)村看看,農(nóng)民還是那些農(nóng)民,現(xiàn)在誰不好好看管地里的莊稼?誰還熱衷于小偷小摸?

        誰的東西誰愛,這是千古不變的法則。只要是自己的東西,就沒有不愛或不管的道理。

        掛在樹上的老太太

        搜尋最初的記憶,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老太太的腳,小腳。

        老太太被吊在我家門前的棗樹上,不是太高,小腳正懸在與我頭頂差不多高的空中。一只腳穿著鞋,另一只腳沒穿鞋,裹腳布散開了,在風中慢慢地飄著。

        在她的上方,是一只廣播喇叭,正在歌唱。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我們村第一次出現(xiàn)廣播喇叭,而且是唯一的一只。它是與人民公社一起出現(xiàn)的,就裝在我家的樹上。我家之所以沾這個光,是因為我們的西廂房臨時充當了大食堂的第一餐廳。那年我4歲,當然不知道它的意義,只知道喇叭里有人說,有人唱,而且不用像戲匣子那樣搖著上弦,感覺很奇怪。剛剛掛上的時候,樹下是黑鴉鴉人群,大家一齊仰頭望著樹上的喇叭,發(fā)出聲聲贊嘆。有人似乎很羨慕,對母親說:“讓您家先走上共產(chǎn)主義了!”我也很興奮,不斷地跑出跑進,與幾個孩子一起,跟著喇叭一遍遍高唱:“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大概是在第二天或第三天的上午,當我跑出院門的時候,感覺頭頂上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接著是上面有人“哎喲”一聲。我仰起頭,就看見了那只在空中蕩來蕩去而且有旗幟在飄揚的腳。于是我扭頭就跑,回家后半天沒敢再出來。我沒有看清老太太的臉,也不記得她是被怎么綁著,怎么吊著,只是記得她的腳在空中悠蕩。后來我才明白,它之所以悠蕩,是因為我碰了它。

        那是一個姓黃的老太太,按鄉(xiāng)里輩份,我叫她大娘。她家門口有一個碾,在我長大之后,曾經(jīng)多次去推碾。黃大娘個子不算高,腰有點彎,說話溫和,似乎與我家關(guān)系不錯,所以對我也很親。回憶當年那尷尬的往事,她仍然覺得不好意思,一邊問我:“還記得嗎?”一邊對我母親說:“幸虧沒嚇壞孩子……”

        她之所以被吊到樹上,罪名是“偷了一罐豆子”。說起那種罐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易見到,而在我的故鄉(xiāng),當年曾經(jīng)很流行。它是博山產(chǎn)的,有四個鼻兒,全稱應該是“禿子頭四鼻子罐”,用的是缸料子,所以不象瓦罐那么容易壞,非常耐用,深受鄉(xiāng)親們喜愛。直到我長大之后,我們家還有幾個那樣的罐子,它常常用來盛蝦醬、臭豆腐等。它的規(guī)格大小不一,常見的有兩種,一種大的,大約盛一公斤豆子;一種小的,大約盛一市斤。我不知道黃大娘用的是哪一種,即使是大的吧,也不過“偷”了二斤豆子。我之所以在這個“偷”字上加了引號,是因為那豆子本來就是她家的,放在她床頭的一只缸里。到了辦大食堂的時候,她很后悔自己總是舍不得吃,很不甘心交出來,就把它裝進一只小罐兒,埋到了墻根下。結(jié)果,民兵搜查,很容易就“人贓俱獲”了。

        后來我在農(nóng)業(yè)技術(shù)隊與當年的民兵連長共事,才知道她之所以被吊在樹上,罪行不只是偷了豆子,而且還因為偷了鐵鍋。鐵鍋也是她自家的,就是平時用它炒菜的那一只。在應該交出來砸爛歸公的時候,她把大鍋、小鍋都交了出來,卻偷偷藏下了那只兩個耳朵的小鐵鍋。這樣一來,她的罪行不僅是破壞人民公社大食堂,而且是破壞“大煉鋼鐵”。據(jù)民兵連長的說法,當時沒把她送到縣里去法辦,就算便宜她了。我當時也想,民兵連長的話是對的,因為她“偷”的雖然只是自己家的二斤豆子和一只小鐵鍋,但它涉及兩個大事件,性質(zhì)的確很嚴重。關(guān)于1958年辦公共食堂之際全國各地的砸鐵鍋和沒收鋼鐵器物,至今人們的說法不一:有人說是為了“鋼鐵元帥升帳”,也就是為了中國鋼鐵產(chǎn)量的大躍進;有人說是為了鞏固國防,不能讓民間保留鋼鐵;有人說是消滅私有制的陰暗角落,只有砸掉各家各戶的鍋,沒收各家各戶的菜刀和鏟子,才能保證辦好共產(chǎn)主義的大食堂。所以,在我們那一帶,鐵器的沒收很徹底,連門窗上的掛鉤和箱子、柜子上的活頁也都砸掉了。記得1964年,我上三年級的時候,母親才為奶奶的柜子重新裝了活頁,而她自己的箱子則一直沒有裝,每次打開的時候,就把箱蓋搬來搬去。面對當年轟轟烈烈的運動,沒有人敢說不,而這位黃大娘,就在民兵挨家挨戶清查糧食的時候,就在各家各戶的鐵鍋都被搬到街上砸爛的時候,卻不僅藏起了豆子,而且藏起了鐵鍋,她自然是“夢想復辟”,也自然是“留戀私有制”,罪惡滔天,僅僅是吊在樹上,真是便宜她了!

        半個世紀過去了,黃大娘也已去世20年。我因為想起了“偷”,卻又想起了這幅情景:一個農(nóng)民老太太被吊在樹上,在她的頭頂上方,是高唱著“人民地位高”的廣播喇叭。她的一只鞋子不知道哪里去了,裹腳布在風中飄揚……

        倒在路邊的小女孩

        我有一個壞習慣:與朋友們一起到郊外閑逛,看到未見過的植物,總是不自覺地摘下它的葉子,放進嘴里嚼一嚼。當然,即使不苦不辣,我也并不吞下去,而是隨即吐掉。關(guān)心我的人們不止一次提醒我:什么都往嘴里填,萬一有毒呢?道理我知道,但我還是改不了,面對一種植物,首先關(guān)心的,并不是它是否值錢,是否很美,而是它是否能吃。

        我知道,這是地道的鄉(xiāng)下人的習慣,也是地道的大饑荒幸存者的習慣。莫言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他之所以在小說中總要寫到吃,是因為小時候“餓怕了”。我與莫言是同代人,雖然沒有莫言的感受力,但這習慣卻也是那個年代養(yǎng)成的。

        春天很美,美就美在萬物生長,地里和樹上都會長出許多可吃的東西。秋天更美,那是因為到處都有可吃的東西,而且大多有營養(yǎng),很填饑。冬天很可怕,并不只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地里光禿禿,到處找不到吃的。那時的人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嘴不愿閑著,也不愿放過任何可吃的東西。

        我的故鄉(xiāng)是黃煙產(chǎn)區(qū),種黃煙要用一種特別的好肥料——豆餅。豆餅買回,要經(jīng)過許多工序才能施到地里。每一道工序都是偷吃的機會:第一步要先把豆餅用鍘刀切成小塊,在切的時候,肯定要被吃掉一些;切過的豆餅要上碾壓碎,壓碎的過程又要被吃掉一些;壓碎的豆餅要運到地里,運送者又要吃掉一些;運到地里之后,又需要有人把它埋到植株的根部,這負責埋的人又要吃掉一些……這樣一來,最后施到地里的肥料就很少了。為了制止這個過程中的吃與偷,干部們費盡心機,最后想出的辦法是:豆餅運回來就噴上敵敵畏;粉碎時再拌進六六六;往地里運送之前再與大糞拌在一起;有時還聲稱拌入了巨毒農(nóng)藥。即使這樣,負責最后一道工序的人,仍然會把那些大一點的顆粒挑出來,裝進衣袋帶回家。

        這當然很危險,有人為此付出了代價。那是一個罪不當誅的小女孩,只有4歲。

        那幾年上級號召種“窩地瓜”。所謂窩地瓜,特點是不用育秧,直接把小塊的地瓜埋進土里。種地瓜的方法有三種:一是栽秧法。要在春節(jié)后即把地瓜埋進專門建造的地瓜炕,底下燒火,加溫催芽育秧。進入無霜期之后,即把那些秧苗采了栽到地里去。春地瓜一般是這樣種的。二是插蔓法。是從已經(jīng)長蔓的春地瓜地里剪取地瓜蔓,然后截成段,每段留兩片葉子,直接埋到地里即可。麥地瓜一般都用這種方法。第三種是莖塊種殖法,即窩地瓜的種法。在秋天收地瓜的時候,就把那些像雞蛋大小、手指頭大小的小地瓜收集起來,放進地窖留做種子。到了春天,把它直接埋到地里。生根發(fā)芽之后,地瓜上再長地瓜,一母多子,母子一窩同時生長,所以叫做“窩地瓜”。1972年,山東省革命委員會農(nóng)業(yè)局曾經(jīng)編輯出版過一本小冊子,開本很小,只有二三十頁,但圖文并茂,介紹了窩地瓜的栽培技術(shù)。我那時在大隊實驗隊,認真讀過那本書??墒牵覀兇逶苑N窩地瓜卻是幾年之后的事。

        窩地瓜產(chǎn)量高,但一開始就遇到了問題。清明前后,正是地里無物可吃的季節(jié)。把那些小地瓜埋在地里,而且埋得不深,伸手可及,甚至不伸手也可以用腳踢出來。到了地瓜發(fā)芽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地里稀稀拉拉,出苗率不過一半,仔細檢查,原來那些小地瓜早已不翼而飛。顯然,它是被人吃掉了。

        于是,大隊匯報公社,全公社情況都一樣,公社開始想辦法。辦法首先是狠抓階級斗爭,因為根據(jù)偉大領(lǐng)袖的教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要以階級斗爭為綱,一抓階級斗爭,問題就迎刃而解了。綁幾個“黑五類”,開幾次批判會,敲山震虎,殺雞給猴看,常常都是有效的??墒牵A級斗爭雖然一抓就靈,只能使熄滅的斗爭火焰重新燃燒起來,卻不一定能解決實際問題。比如窩地瓜的問題,批斗地、富、反、壞、右顯然是無用的,因為即使不批判,地主分子也不敢偷吃地瓜種。那些偷吃地瓜種的人,差不多都是貧下中農(nóng)。當階級斗爭和思想教育無效之后,有效措施就出臺了:用巨毒農(nóng)藥1605浸地瓜種。大隊開會宣布:1605浸過的地瓜,吃上一口就會被藥死,若有人被藥死,破壞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階級敵人就揪出來了。那時候,偷地瓜種的罪名是“破壞農(nóng)業(yè)學大寨”,就像強奸女知青的罪名是“破壞上山下鄉(xiāng)”一樣,都是政治問題。強奸幾個女知青,似乎不算什么罪惡,但“破壞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罪行就大了。同樣,偷地瓜似乎擺不上臺面,只有上升到“破壞農(nóng)業(yè)學大寨”,才算罪惡滔天。

        兩天之后,結(jié)果出來了,被藥死的是一個4歲的小女孩。她是貧農(nóng)的女兒,而且是解放軍某部前排長的女兒。在那個早春的季節(jié),她跟隨母親到地里挖野菜。母親在挖野菜,她在一邊玩,不幸的是,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那些小地瓜。4歲的孩子,已經(jīng)知道那是可以吃的東西,所以就吃了。藥性發(fā)作很快,她的母親沒能把她抱回家,就在那塊地的地頭上,在路邊,她就口吐白沫,停止了最后的掙扎。

        這位解放軍某部前排長,身材魁梧,脾氣暴躁,平日很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概。面對獨生女兒的慘死,他捶胸頓足,呼天搶地,聲稱“血債要用血來還”,“以命抵命”。那個傍晚,全村人都曾聽見他的哭聲,像狼嗥。有人甚至說:要出事了,別殺人吧?但在支書找過他之后,排長只能自認倒霉,把全部的罪責歸于自己的老婆,把她痛打了一頓。

        想起那個小女孩兒,我覺得很幸運。因為我也活在同樣的環(huán)境中,能夠活下來,完全是因為運氣好。

        倒地瓜

        晚秋或者是初冬的早晨,地里的莊稼已經(jīng)收完,地頭的枯草結(jié)滿了霜。

        天蒙蒙亮,就有人走出村子,在薄霧中匆匆奔向田野。他們肩上扛了镢頭,手里提了筐,或者那筐就在镢頭上,挑在身后。于是,天亮之后的田野上,三三兩兩,到處都是刨地的人。

        人們知道,他們不是刨地,而是在“倒地瓜”。

        “倒”,在這里讀dào,四聲,但不是“倒茶”“倒水”“倒垃圾”的“倒”。那個“倒”是更常用的詞,無論把垃圾倒掉,還是把剩飯倒掉,其動作都是把容器翻轉(zhuǎn)或者傾斜,使里面的東西出來?!坝腥艘獊碜滋?,把那個房間倒出來?!薄暗狗块g”“倒個地兒”,其實也是從這個意思引申而來,只是不能翻轉(zhuǎn)容器,改為把其中的東西弄走。“倒”作為動詞使用,常用的還有“倒車”,那是意味著向相反的方向運動,是倒退的意思。而“倒地瓜”的“倒”雖然也是動詞,意思卻與前面這些用法完全不同,而且現(xiàn)代漢語辭典里沒有收。這里的“倒”要使用一個工具,要反復動作,那動作又需要使對象反復顛倒。相近的常用詞并不太多,我能想起的只有“倒糞”,也就是用镢頭在糞堆上反復刨,把糞弄碎。但“倒”不是“砸”,因為“砸”是不能把泥巴一樣的糞肥弄碎的,只有“倒”。由此可見,“倒”的主要形式就是用镢頭反復刨。隊長說:“王二和張三下午把路邊那幾堆糞倒一下?!蓖醵蛷埲挛缟瞎r肯定是帶镢頭,而不是別的工具。“倒糞”一詞也常被引申使用。比如有人告訴你:“今晚上王書記又要倒糞了。”并不是說王書記要親自去把某堆糞肥弄碎,而是他要發(fā)表講話。把人們不愿聽的話翻來覆去地說,我的鄉(xiāng)親們稱作“倒糞”?!白蛱旄墒裁慈チ??”“參加三干會,聽倒糞去了?!本褪谴謇锏母刹浚渤0崖犐霞増蟾娣Q作“聽倒糞”……

        真不該說這些閑話,地瓜那么香甜,說這些有點倒胃口。我在這里只是想說明一個動作:倒,就是用镢頭反復刨。明白了這個動作,“倒地瓜”就無須多作交待了。

        在我的記憶里,倒地瓜似乎總是在薄霧之中,咳嗽聲也能傳得很遠,而且東方總是有又紅又大卻沒有光芒的半個太陽。仔細想來,那應該是即將收工回家的時候。剛到地里,一般是先看好一片地,也就是選那些沒被倒過、或被倒次數(shù)較少的地方,把筐放下,把棉衣脫下來往筐上一扔,在手心里吐口唾沫,就開始刨起來。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之后,筐的四周就會有一些地瓜堆在那里。而這時候,人的頭上差不多都像蒸籠,有騰騰的熱氣往上冒。這些熱氣騰騰的頭常常會同時看看東邊的太陽,然后說道:“該回家吃早飯了?!庇谑?,把镢頭上的土擦掉,走向筐邊蹲下,小心地弄掉地瓜上的泥土,把它一塊塊拾進筐里,仍然如來時一樣,提著或者用镢頭背著,踏上回家的路。那用手提著的,差不多面帶愧色,一路無語;那背在背上而且壓彎了腰的,氣喘吁吁,卻偏偏愛說話。

        倒地瓜的活兒要干很長時間。從地瓜收完,一直到大雪封地,在至少一個月的時間里,人們在出工之前或收工之后,差不多都要到地里倒一會兒地瓜。經(jīng)過反復倒,地瓜當然越來越少,于是,倒地瓜的人也日漸稀少。但在大雪封地之前,總會有人不惜力氣,為了三兩塊地瓜,去刨上一個早晨。那時倒出的地瓜又脆又甜,特別好吃。有一種“飛地瓜”,是很長很長的“飛根”扎到很遠很深的地方長的,因為地底土質(zhì)堅硬,它被擠得變形,曲里拐彎,卻是地瓜中最好吃的,如果現(xiàn)在有人賣,那價格應該在一般地瓜的三倍以上。因為想要刨出它,常常要追著那條飛根刨出很遠,最后又要深刨一個大坑。所以,“飛地瓜”往往要到最后才有人刨。

        說起倒地瓜,激動人心的還是第一遍,因為它收獲頗豐。但是,第一遍不能隨便倒。這是一個秘密。類似的秘密全國各地都有,但至今未見公諸于眾。一些社會學家、人民公社經(jīng)濟史專家,已經(jīng)注意到當年農(nóng)村出現(xiàn)的“瞞產(chǎn)私分”的現(xiàn)象,但對于它的具體形式,卻很少有人深入研究。

        所謂“瞞產(chǎn)私分”,是特殊經(jīng)濟制度之下的特殊現(xiàn)象。從60年代到70年代,上面總在反對“瞞產(chǎn)私分”,下面則不斷有干部因此而被撤職查辦??墒?,在人民公社的歷史上,“瞞產(chǎn)私分”卻一直屢禁不止。原因其實很簡單:它的動力太普遍、太強大了,而且源自人性。眾所周知,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進步性在于它使農(nóng)民獲得了自主性,農(nóng)民有自己的土地,有經(jīng)營自主權(quán),想種什么就種什么,想怎么種就怎么種,最后的收獲在向官府納稅之后,都歸自己所有。所以,小農(nóng)經(jīng)濟能夠比較充分地調(diào)動農(nóng)民的積極性,而且可以成為現(xiàn)代經(jīng)濟制度的基礎(chǔ)。在人民公社制度之下,情況卻完全不同,農(nóng)民失掉了土地,失掉了生產(chǎn)自主權(quán),同時也失掉了收獲的權(quán)利。辛辛苦苦一年下來,眼看著自己種出的糧食成了“愛國糧”,被運進國家糧庫,自己卻要餓肚子,然后苦苦等待“救濟”。農(nóng)民沒有多少思想,也不愿往深處想,但涉及肚子,應對的辦法總是要想的:怎么能多分一些呢?盡管場上有的是糧食,倉庫里也有的是糧食,但分給社員的糧食需要上面批準,批準300斤,每人每年就有300斤,批準350斤,每人每年就能吃350斤,隊里一斤也不能多分。怎么辦呢?“瞞產(chǎn)私分”就出現(xiàn)了?!安m產(chǎn)”就是隱瞞實際產(chǎn)量,“私分”就是偷偷地分。事實上,能私分的東西有限。小麥無法瞞產(chǎn),也無法私分,因為它是細糧,好吃,所以國家抓得緊,從麥收開始,上面就派干部來盯著,免得讓農(nóng)民近水樓臺先吃掉。分配時必須有上面的干部在場,30斤就是30斤,50斤就是50斤,一兩也多不了。地瓜就不那么重要了,地瓜干當口糧,城里人不喜歡,所以派給農(nóng)民。農(nóng)民也樂于接受,因為5斤鮮地瓜折1斤口糧,而事實上4斤就能曬一斤地瓜干。所以,在“反瞞產(chǎn)”最嚴厲的時候,曾經(jīng)不準分地瓜,要求隊里曬成瓜干之后再分??墒?,隊里實在沒有把地瓜曬成瓜干的能力。把地瓜分到農(nóng)民家里,男女老幼,起早貪黑,就把它曬成瓜干了;如果由隊里來曬,根本沒有那么多勞力,也沒有那么多時間,地瓜肯定要爛在地里,這是1958年試驗過的,文革時期又試驗過一次,仍然以失敗告終。人還是那些人,活兒還是那些活兒,為什么分到各家各戶就干了,放在集體就干不了?這里肯定有思想問題,答案是農(nóng)民的覺悟低。所以,那個時代想出了許多解決思想覺悟的辦法,比如讓農(nóng)民學雷鋒,要愛社如家,大公無私,教農(nóng)民學習毛主席著作,學張思德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學白求恩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可惜都沒用,積極分子評了一大堆,模范和標兵層出不窮,農(nóng)民的“私”字卻固若金湯。

        權(quán)威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是巨大的,它能使不識字的老婆婆開口就是新詞兒,卻最終沒有戰(zhàn)勝農(nóng)民的肚子。從這個意義上說,肚子餓的感覺在這個人群的歷史上功不可沒,因為正是它以特有的力量戳穿謊言,開始矯正歷史。

        分地瓜了,一根杠子一竿秤,兩個青壯社員用杠子抬起裝滿地瓜的簍子,保管員扶秤,明明是110斤,保管員高喊:張三,100斤!再一簍,108斤,保管員喊:不夠,再添!秤上到了110,保管員高喊:李四,100斤!于是,全隊社員的地瓜,100斤都是110斤,200斤就是220斤,都比上報國家的賬目增加了10%??墒?,地瓜沒有分完,第三天,這個保管員就被撤職查辦了。一個秋收,公社不知要開幾次大會批判瞞產(chǎn)私分的干部。而且,無論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會有叛徒,社員中也有叛徒,為了更大的利益,他們會到公社報告,公社派人來查,查來查去就露餡了。所以,在文革后期,已經(jīng)沒有人敢那樣私分。

        怎么辦呢?眼睜睜看著自己種出的糧食都運進國家糧庫,然后挨餓等“救濟”。人們?nèi)匀恍牟桓?。隊長想出了一個辦法。當然,他是不敢說的,但社員們大多明白。他的做法是專挑那些沒力氣或干活兒不扎實的人去刨地瓜。他在后面拼命催促:“快點兒!快點兒!怎么這么慢呢?這像干活嗎?一上午就刨一壟,哪年哪月才能刨完?”他只要求速度,不要求質(zhì)量,與平時的表現(xiàn)大不相同。有人心里就明白了,揮舞起镢頭,一镢一窩,管它是否刨得干凈。不明白的人為了趕上,也要加快速度,就常常把地瓜整窩整窩地落在地里。結(jié)果,地里就留下了大量地瓜。人們心里像明鏡似的,所以這地瓜地必須平均分配。正好曬瓜干需要場地,就分曬瓜干的場地吧!為了公平,就按所分地瓜的數(shù)量分,會計拉了米繩進行準確丈量,精確到以厘米為單位。于是,在切曬瓜干之前,家家戶戶都先蕩平那塊地,收獲一堆地瓜。地瓜干曬干收回之后,各家各戶又會認真倒一遍,那數(shù)量絕不止所分地瓜的百分之十。

        晨霧里倒地瓜,已經(jīng)是第二遍或第三遍,可以到處串。哪家人干活扎實,哪家人干活不扎實,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要首先涌向某些地片。人們在那里沾了便宜,卻不會說主人好話。而在那些干活扎實的人倒過的地段里,常常是刨了半天連一塊也刨不到,嘴里罵著,心里卻充滿了佩服與敬重,如果有女兒的話,就愿意嫁給這樣的人家。當然,如果有兒子,也愿意娶這樣人家的女兒。

        母親逝世周年祭

        半夜醒來,常常再也睡不著,因為夢見母親。母親,您離開我已經(jīng)整整一年,從看您入土之后,我沒到您的墳上去過。今天是您的周年,我在遙遠的關(guān)外,把無窮的思念和斷斷續(xù)續(xù)的記憶寫在紙上,作為對您的祭奠。

        一年來,在反復回憶中,我才進一步意識到您是多么堅強。世間有一些所謂“鐵女人”,您不是鐵女人,卻像鋼鐵一樣耐得住磨練,頂?shù)米∩畹闹貕骸?/p>

        在我的記憶中,您不曾年輕過。母親生我時34歲,在我記事時也不過38歲,但我不記得您曾經(jīng)年輕,似乎您一直就是那個樣子,沒有什么變化。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在我兒時,在我一害怕就想躲進您懷里的時候,您肯定還沒有白發(fā),也沒有滿臉的皺紋。但在我的印象里,卻是從記事開始,直到您離去,四十多年,您的形象似乎是不變的:永遠那樣默默地勞作,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如今的女人還有那樣的能力嗎?養(yǎng)大五個孩子,吃的,穿的,都要自己一手操辦。所謂操辦,也與今天大不相同。那時沒有人買衣服,也沒有地方買,因為市場已被消滅,因為一切都是憑票供應。所以,衣服都是母親一針一線縫起來的,包括鞋襪,也是母親自己做的。做鞋要先納鞋底,要先準備做鞋底的材料:把破布在木板上一層層粘起來,曬干備用。納鞋底需要麻線,麻線也要自己搓。在夏日的陰雨天,把麻潮濕了,用手在腿上搓,搓成一根根麻線,然后纏起來,系成長長的一串,以備全年之用。在炎夏的中午,人們都睡午覺,您,當然還有許多母親們,卻在樹蔭里、房檐下搓麻線。在寒冷的冬夜,人們都早早睡了,當我一覺醒來,卻總是看到您坐在炕上,面對昏暗的油燈,縫縫補補,做著永遠做不完的針線活兒。就是這樣,我小時候穿的鞋子,竟然是用紅綠絲線繡了花的;我的藍布小褂兒,口袋也是用綠絲線鑲邊的。生活的艱難沒有壓倒您,物質(zhì)的貧困沒有壓倒您,您仍然那樣愛美,那么好強,不愿您的孩子衣冠不整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而希望他們穿得整齊,漂亮。我知道,您很驕傲,看不起那些讓孩子露著腳趾頭在外面跑的女人,看不起那些有好好的布料卻把衣服做得不合體的女人。您說過:孩子是娘的臉。

        為一個七八口人的家庭操辦吃的,是件容易事嗎?在那些饑餓的年月,做飯尤其艱難。今天的人所謂做飯,常常只是下廚房,其他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甚至青菜都是切好的,水餃都是包好的。在您為一家人做飯的年代,這一切都無法想象。那時候,所謂做飯,需要從頭開始,首先要把糧食變成面粉,那么,就要推磨或推碾。如今的年輕人有誰推過碾?有誰推過磨?在我的記憶里,推碾是一件大事,是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八口之家,幾天推一次碾?大概三兩天總要推一次。在夏季陰雨天,地瓜干很潮濕,碾子壓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但沒有辦法,只有久久地、反復地碾壓,直到讓它成為粉末。母親總是天不亮就起來攤煎餅,常常一直攤到中午。一家人每天需要多少煎餅?這筆賬是不難算的。一尺高的一羅,不夠兩天吃的,所以就要經(jīng)常攤。

        說起做飯,我想起了柴火。吃的和燒的,歷來聯(lián)系在一起。不知為什么,在那個年代,燒柴總是那樣缺。如今的農(nóng)村,我們的村外,到處都是爛掉的柴草,成堆的玉米桔都爛掉了,沒有人要,滿地的麥桔,有人干脆點一把火,燒在地里做肥料。而在我的少年時代,人民公社的大地卻是連草也不愿長。夏天正午的烈日之下,人們跑到野地里去割草;秋風落葉的早晨,人們奔向村頭掃落葉。路邊,溝底,崖畔,干枯的草根被女人們的笆子和掃帚收拾得精光。母親,您永遠不失高貴,我不記得你曾混跡于爭搶樹葉的女人們之中。但是,燒火用的柴草絕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日復一日地勞作,望不到頭的困苦,然而,母親永遠不失風度,從不讓人看到自己的困苦和艱辛。而且,您做到了。許多人沒吃的,我們有吃的;許多人沒燒的,我們有燒的;許多人沒用的,我們有用的。即使是在1960年,我們兄弟五個,沒有一個餓死。我們沒有另外的收入,一切的一切,都歸之于我們有個好母親。這也是您常常為之驕傲的:我的兒子一個也沒有餓死。

        母親,您應該驕傲,沒有人比您更有驕傲的資格。

        在1960年的大饑餓中,小小的村子餓死了那么多人。那時候,全村大約100戶吧?500人左右?死了幾十口。從我們家往北,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不是沒有父親,就是沒有母親,不是死掉了兒子,就是死掉了女兒。一家又一家,大多殘缺不全。

        我們家沒有餓死人。有什么食物來源嗎?沒有。有什么特別的辦法嗎?也沒有。母親,您卻以獨特的方式使我們沒有在饑餓中死去。沒有什么真正的食物,但哪怕是一把草,一撮樹葉,甚至什么也沒有,母親也照常要為孩子們“開飯”。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吃過各種東西,大多數(shù)樹葉都吃過了,因此留下了一些獨有的知識:比如,核桃葉子是不能吃的;棗樹葉子是不能吃的;國槐葉子很當飯,但吃多了會腫臉;桑樹葉子很好吃,但吃了容易犯困;榆葉最好吃,榆錢是美味;洋槐葉好吃,洋槐花更是佳肴;柳樹葉雖然有點苦,但用清水煮了,在冷水里泡一泡,就可以吃了;楊樹葉子需要長時間浸泡,否則是很苦的;青蒿、黃蒿、白蒿都是可以吃的,只是要選嫩的,同樣需要煮過之后再浸泡……就是靠這一切,母親把我們養(yǎng)活了,我沒有像我的一些同齡人那樣倒在野地里被野狗拖走。后來您說過,許多人都死于懶,因為沒飯吃,因為水腫,因為一口力氣也沒有,人們往往倒頭便睡,從早晨睡到中午,從中午睡到晚上,越睡越不想起來,結(jié)果就再也起不來了。您說:如果沒有你們,我也會那樣睡過去。

        然而,您知道,自己不能那樣睡過去,而是必須掙扎。自己不睡,而且不準我們睡。我們總是在吃飯的時間要面對一點吃的,哪怕是一撮樹葉,一點草根,但都要按時吃上一點,哪怕只是喝一點清湯。結(jié)果,我們沒有死掉。

        我有一個朋友,直到他的母親去世,也沒有原諒他的母親。因為在1960年的春天,他曾經(jīng)被母親洗凈了放進鍋里,就在他的母親外出拿柴的時候,一個鄰居的奶奶來串門,把他從鍋中抱走了。從此,他就跟著那位奶奶。當他長大之后,母親無顏見他,他也不再認他的母親。相比之下,一樣是人,我們是多么幸運,面臨餓死的威脅,母親也舍不得把我們送人。當有人向您要一個孩子時,您的回答是:“要是能活下去,就一塊活;要是脫不了餓死,就死在一塊吧?!?/p>

        最后,我們活過來了,我們有一個完整的家。

        母親,好日子還沒有開始,您為什么這樣匆忙地離去?

        雖然我從很小就叮囑自己:要像一個男子漢。但風暴襲來的時候,母親,我真的很害怕。窗外電閃雷鳴,我只有鉆進你的懷里,或者偎依在你的身邊。

        那時候,母親是多么強大!

        越是風雨中,母親越是堅強,像一棵樹,可以撐起一片藍天,是避風港,可以為孩子擋住襲向內(nèi)心的風暴。

        在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在一次次的劫難中,母親,您曾經(jīng)害怕過嗎?在我的記憶里,您沒有。

        我見過許多女人面對劫難而悲痛欲絕,我聽過許多女人遇到不幸而大哭大叫。我非常自豪:我的母親永遠不會那樣。天似乎真的塌下來了,母親穩(wěn)穩(wěn)地坐在家里,繼續(xù)搓她的麻線,繼續(xù)納她的鞋底,繼續(xù)做飯,然后招呼孩子們吃飯,一切都似乎算不了什么,日子還要照常過。

        當父親突然成為反革命分子的時候,無論什么樣的家庭,都會立即感覺到世態(tài)炎涼。在威脅面前,在冷眼之中,您一如往常。當一些昔日親近避之如避瘟神的時候,當有人要看這個能夠經(jīng)過一次次改朝換代而長盛不衰的家族垮掉的時候,您卻有了站街的閑工夫:吃過飯,收拾完,抱起孫子,領(lǐng)著孫女,上街了。在大街上,您的腰挺得很直。在一次次批斗大會召開的時候,在一次次大喇叭刺耳的狂喊聲中,在您的臉上,我只是看到了嚴峻,那嚴峻如堅硬的石頭。

        您不曾軟弱過,不曾慌亂過。風暴之中的家呵,尤其是孩子們,因為有這份鎮(zhèn)定,無論外面是如何風狂雨驟,心,仍然能夠停泊在一片平靜的港灣。

        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然而,直到后來,我才明白,您本是地主家的嬌小姐。

        直到您離去之后,我才把零碎的片斷連接起來:1921年農(nóng)歷2月8日,母親出生在益都縣城北王家莊一個地主家庭,1939年農(nóng)歷6月28日,嫁到了也算富裕的我們家。在做姑娘時,母親過的是富足而舒心的日子。外祖父雖然土地并不算多,但他不是那種貪婪的土財主,而是生活非常講究,也很懂得享受。說起在娘家的生活,您好像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勞作。我所聽到的,只是這樣一些事情:如何到東院去搬花盆,如何給花澆水,如何伺候山茶、杜鵑,如何養(yǎng)育佛手、代代,等等。唯一使您驕傲的,是在某個早晨,你們家的一頭騾子,誰也無法使它上套,而您抱住騾子的頭,就把籠頭給套上了,惹得長工直夸三姑娘厲害。我還知道,您剛剛嫁到我們家時,到了應該做飯的時候,就問“幾點了”,惹得奶奶和姑姑們大眼瞪小眼,因為我們家那時還沒有鐘表。盡管作為長房長孫的我的瑞玉大哥已經(jīng)戴上了手表,騎上了自行車,但作為那個家,與母親的家相比,大概真的有點土氣。

        從這些,我知道您有個比較幸福的青少年時代。我為此而略感欣慰,因為有這樣一段,還算上帝對您不太薄,母親的生命歷程中并不只是艱難困苦。我曾經(jīng)計算過,18歲以前,母親是幸福的,從18歲到28歲,雖然嘗到了做媳婦的酸辛,但物質(zhì)生活不算窘困。從28歲開始,作為地主的女兒,增加了一份精神上的重壓。但一直到1957年,日子還不算太難過。在母親的生命歷程中,最難過的應該是1958年到1978年,也就是從38歲到58歲的二十年。在這二十年里,母親從一個嬌小姐,成了一個含辛茹苦而且能夠支撐一切的堅強母親。1978年之后,各種壓力慢慢消失,母親得到了解脫,蒼老的臉上終于常常出現(xiàn)笑容。

        這樣算賬,我心里似乎好過一些,因為無論如何,您的早年和晚年都不算苦。然而,在那個中間段落,痛苦太多太多。僅僅因為母親,我也不會忘記那個年代,不會寬恕那些制造苦難的人。

        安息吧,母親!

        母親逝世三年祭

        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原來如此纖弱,經(jīng)不住一支歌、一個場景、一小段回憶。那些思念媽媽的歌,過去沒覺得有什么動人之處,如今,卻一聽就止不住淚流滿面。

        我知道,并非上天對我不公,所有人都一樣,誰都不能跟著母親過一輩子。我44歲失掉母親,與他人相比,應該不算不幸者。一些人很小就沒有了母親,那才是真正的不幸。但是,道理雖然明白,卻常常說服不了自己。有時候把自己說服了,于是想得開,有時候卻仍然說服不了,想起來悲痛欲絕。至少,母親不該走得那么匆忙,母親還不算老,還應該再活幾年。

        我也知道,母親的在天之靈如果知道我如此淚流滿面,一定非常心疼。母親病中,我回去看望,母親特意對我說:我死了,你別哭呵,人都一樣,老了當然要死,怎么哭也不頂事,只是哭壞了自己,別哭。母親大概想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她心疼她的兒子,不愿她的兒子為她的去世而傷心流淚。

        為了讓母親放心,我本不該傷心。為了讓母親放心,我應該想開一些。既然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固有一死,傷心又有何益!然而,我仍然無法說服自己。我看到母親就在天上看著我,一臉的痛楚,一臉的無奈。

        上帝呵,為什么把人造得這樣,生命是如此短暫,卻又有喜怒哀樂,情思如此悠長。

        記得送母親入土歸來,三哥的叮嚀語重心長:別因為沒有娘了,就不回家了!

        一些東西他感覺到了,或者說是預料到了。自從母親去世之后,我很少回家,父親還在,兄弟們很親,不是不想,只是害怕面對那種撕心的殘缺。家,一旦沒有了母親,說真的,還像家嗎?

        只要家中有母親,對于游子來說,回家就意味著溫暖,意味著心靈的撫慰。坐在母親身邊,聽著她說一些也許實在不值得關(guān)心的瑣事,心里就會很踏實,沒有什么地方懸著。如今沒有了母親,家已出現(xiàn)了永遠的殘缺,在心上,是一個不能結(jié)痂的傷口。

        我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是否真的有感應。開始,我以為真有。因為母親與我就是證明。

        自22歲離家遠行,直到44歲母親去世,在這之間,我一次次回家,從來沒有預先跟家里說過。然而,在這二十多年中,我每一次回家,母親似乎都知道,總是在村頭的東大橋接著我,然后一起回家。我問母親為什么在這里,因為每年寒假回家,天氣總是非常冷。母親說:我知道你今天回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來?你哪一天回來,我當然知道,怎么會不知道呢?因此,我真的相信母子之間存在感應,因為許多事實都證明,兒子在遠方遇難,母親會在家中坐立不安。古代那些傳奇故事中也說,某人遇險,他的師傅在山路一陣心血來潮,于是趕緊下山搭救徒弟。師徒尚且如此,母子豈無感應?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感應,也根本不是什么知道我哪天回來,而是到了我應該回家的日子,母親幾乎天天到村頭等我。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在異鄉(xiāng)忙碌,只有在暑假和寒假,回家一兩次,開始還是暑假寒假都回去,越到后來,一年就只回去一次,再后來,甚至有時過年也不回去。我很后悔,我為什么那么忙,有什么事很重要嗎?沒有??墒牵页32荒馨磿r回家。那些日子啊,對于母親,是多么漫長!她在等待,她到村頭大路上,去等待,去遙望,我為什么不及時回家!

        在一次又一次的漫長等待中,母親不知是如何焦急,也不知有多少次希望落空。然而,她不會對人說,對我不說,對別人更不說。但嫂子們能看出,母親想我了,因為母親又在給我掃床,又在給我曬被子。這么多年,我每次回家,與妻子、孩子一起回家,床都是掃過的,被褥都是新曬過的。葆蓮說:這一切以后都沒有了,說著,已經(jīng)是滿眼淚水。

        母親呵,你的離去,留下的是無法彌補的殘缺,是無盡的哀思。

        我去山里修水庫,母親在家終日坐臥不寧。從工地到我家,距離120里,我要幾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母親卻天天跑到村東的大橋邊坐著,久久地望著通往縣城的大路。因為我將從這條大路上歸來。

        母親總是掛念我,總是那樣不放心我。二伯母問她,為什么單單掛念這個四兒,他都那么大了!母親說:“他不是傻嘛!”因為我傻,不知讓母親多操多少心,也曾讓母親多受許多累,直到最后,她還是帶著無盡的牽掛撒手而去。母親去世我不在床前,二哥說:她醒過來就問你。

        在兄弟行中,我真的比較傻。兄弟五個,一母所生,大家都聰明,唯獨我有點呆。原因并不清楚,但大概不是先天的。很小的時候,我一切正常,但在4歲之后,卻有了許多毛?。阂皇且箍蓿悄虼?。似乎對一切都過于敏感,夜里總是睡不穩(wěn),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聞聲而起,然后是大哭大叫,而自己卻什么也不知道,早晨醒來,好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天天如此,夜夜如此,父親常常無法忍受,試圖以痛打治療??墒?,白天自己摸著屁股上的紅印子,卻不記得夜里曾經(jīng)挨打。由此,父親知道打是沒用的,于是不再打。不僅是夜哭,還要夜游。母親喊我起床撒尿,我也會聞聲而起,但起床后卻往往是到處亂走,到處亂動,自己卻什么也不知道。只要叫醒就哭,于是母親不忍再叫,而是小心地呵護,盡量不弄醒我。結(jié)果是撒尿也不醒,每夜都把被褥尿濕。為了不讓兒子睡濕褥子,母親縫了糠包,讓我睡在糠包上。它的好處是可以翻動,即使一夜尿幾次,也可以不睡在濕地方。然而,為此卻多了許多勞累,如果好天氣,就把它拿到太陽底下曬,如果陰天下雨,就要點起火盆烤。

        后來,母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偏方:在一顆豬心里裝了朱砂,煮了給我吃。母親知道吃朱砂有點風險,會吃傻了,但還是決定給我吃吃看,寧愿傻一點,也比天天夜哭和尿床好呵!吃過那個豬心之后,我果然不再夜哭,從入學開始,也不再尿床。但是,反差大概很大,表現(xiàn)是我反應遲鈍,常常瞪著大眼聽人說話,卻像木頭一樣沒有反應。在哥哥們眼里,原來的我也許是很機靈吧?現(xiàn)在卻成了“呆子”,而且有了一雙“死牛眼”,再后來,又成了“傻大個兒”。這些,都曾經(jīng)是我小時候的綽號,它是寫實的,都是根據(jù)形象取的。

        我成了母親的心病。她總是為我擔心,把我特別放在心上。幾個哥哥都曾遠離家鄉(xiāng)去修水庫、挖大河,母親似乎并不擔心,到了我離家外出,她卻總是放心不下。盡管后來的事實證明,她的兒子并沒有傻到不能生存的地步,但母親仍然不放心。直到我大學畢業(yè),成了教授,兒時的朋友都不再說我傻,兄弟們也不再說我傻,甚至父親也對我的生存能力表示放心,母親也依然如故,特別牽掛她的那個傻孩子。

        有一句老話說:知子莫如其父。我想,也許應該補充一句:知子莫如其母。我的傻也許外人真不知道,但母親知道,我知道。如今母親走了,就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說,母親的判斷一點不錯,我是她最傻的兒子,她的擔心并非多余。有人曾經(jīng)用我上學的成績向母親證明,說我不傻。但母親知道,我也知道,這不能證明什么,雖然從上小學到中學,無論什么考試,我都沒有考過第二名,但這并不證明我聰明,恰恰相反,正是傻的證明。一些人可能對此不明白,但事實一目了然。到學校去看看吧,無論哪一個班級,學習成績最好的,都不是那些聰明孩子,而是一些死心眼或缺心眼的孩子。那些孩子,是需要特別呵護的。

        可是,除了他的母親,誰知道他的缺陷呢?

        母親,我想你!

        父親的最后時刻

        父親83年的生命路程戛然而止,一杯在手,含笑而終,劃下了一個瀟灑的句號。

        三哥在電話里平靜地說:“父親不行了?!蔽覜]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問:怎么不行了?他的回答仍然含糊:“不會動了……不喘氣了?!蓖nD片刻,終于泣不成聲。原來剛才他是在努力使自己鎮(zhèn)靜。電話沉默了很長時間,他才開始說具體情況。

        父親去得太突然,讓兒女特別心疼,但對他本人而言,卻是最好的。令我感到有點奇怪的是,這一切似乎都在父親自己的掌控或預料之中。

        父親的身體非常健壯,80多歲了,仍然天天到處跑,趕高柳集,趕齊陵集,甚至獨自一人騎自行車去爬幾十里外的云門山、駝山和牛山。他想他遠在河北省淶水縣的姐姐了,那是我的五姑,那年已近90歲,決定去看她,為了不讓人接送,獨自一人悄悄登上火車,車上沒有座位,站了半天才坐下,并不覺得累。到了淶水,仍然是步行從車站到了林業(yè)局。我在長春,他要到我那里去看看,大侄子決定把他送去,卻被他從車上趕了下來。吉林大學文學院院長張福貴夫婦與我們夫婦一起陪他爬長白山,他一路上從不讓人攙扶。福貴對我說:老爺子比你還要健壯。這是真的,因為當時我已經(jīng)有些氣喘,而父親的腳步卻穩(wěn)健而快捷。這個暑假回故鄉(xiāng),他與我一起去看二王冢、管仲墓,上山下山,仍然比我走得快。

        80多歲的人,身體如此健壯,的確少見,可是畢竟上了年紀,兄弟們不能不有所擔心。所以勸他不要騎自行車,勸他少喝酒,他很不愿意聽。最后我們達成共識:不再勸,那么大年紀了,何必讓他不高興!可是,擔心仍是難免的,尤其是母親去世之后,他堅持自己住在老屋,一人吃飯。盡管兄弟們每天早晚都要過去看看,大哥晚上總是陪他坐到很晚,但一個問題還是提出了:如果恰恰是誰都不在的時候,頭疼腦熱怎么辦?父親說:“沒有如果?!比f一夜里有什么事呢?父親說:“沒有萬一?!彼f:“你們放心,躺在床上哼哼,我不會的?!毙值軅冸y免發(fā)笑:那是您說了算的嗎?他的回答是那么肯定:“當然自己說了算?!?/p>

        妻子和嫂子們說父親盲目自信,我卻不這么看。因為在我的家族中,男人大多能夠長壽,卻幾乎沒人死在病床上。而親戚中也不乏這樣的例子:身體好好的,突然召見所有兒女,挨個摸摸孫子的頭,然后就叫媳婦們找出壽衣幫他穿好,媳婦們拒不執(zhí)行,他卻立即咽氣了;跟孫子通腿睡覺,孫子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爺爺?shù)纳眢w已經(jīng)冰涼,兒子跑來準備裝斂,發(fā)現(xiàn)壽衣早已從箱子里取出,擺在枕頭旁邊。

        父親的去世不像他們,大概不在計劃之中,卻完全應了自己的話。他的一生沒有進過醫(yī)院,沒有躺在床上被兒女伺候過。

        他的最后時刻沒有痛苦,而且正在高興之際:一個本家孫子要結(jié)婚,按照當?shù)亓曀?,提前幾天就要大張宴席,作為家族中的長者,要坐在首席,接受親朋和鄰里祝賀。那天的宴會已經(jīng)接近尾聲,飯已上桌,酒至最后一杯。他突然往椅背上一靠,同時閉上了眼睛。

        一群人齊聲喊爺爺,他卻再也不能答應。于是,人們一邊打電話叫救護車,一邊派人去叫我的兄弟們。我的哥哥和弟弟趕到的時候,他仍然坐著,卻已停止了呼吸。救護車到了,三哥讓人打發(fā)車回去,把老人抬回家。三哥就是在這時給我打電話的。我第二天才趕回家,揭開白布一看,他面色紅潤,略帶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睡去的樣子。

        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我離家太早,身邊沒有多少父母的東西。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拿走了她的身份證。父親去世之后,我拿走了他的印章和他手抄的一本家譜。至于我的本來所有,只是父親寫給我的信,30多年,大約300多封,滿滿一只小箱子。我一邊整理,一邊掃進電腦,準備編輯成冊,印了分送兄弟和子侄,一邊總是想到父親的最后時刻。一杯在手,含笑而終,這不是一般人能享有的,值得羨慕,也讓兒女在悲痛之余感到欣慰。

        父親的一生

        思量父親的一生,似乎大半都在躲和逃,后來是躲也沒處躲,逃也沒處逃。

        父親生于1926年,最早的記憶是楊九五當益都縣長,新來的士兵頭皮刮得發(fā)青。無疑,那是北伐勝利后到達青州的隊伍。

        根據(jù)父親寫的自述,他受的教育不成系統(tǒng),而且很特別。他7歲入學,上的是“洋學堂”,最先背熟的是“總理遺囑”。但他小學沒有畢業(yè),日本人就占領(lǐng)了山東,中華民國的課本被廢棄,學校被迫回歸東方傳統(tǒng),學生必須讀經(jīng)。于是,在科舉制廢除30年之后,父親卻在侵略者的逼迫下接受了科舉制的初級教育,讀完了《大學》《中庸》《孟子》《論語》和《詩經(jīng)》。四書讀完了,五經(jīng)沒有讀完,他就離開了學校。

        日本人來的那一年,父親11歲,但在父親的記憶中,鬼子并不可怕。他的一些記憶與我所熟悉的敘述距離甚遠,比如,日本人開始進我們村時,槍是放在村外的,那是他們的紀律,下級不敢違抗。進村之后,也從未有過搶掠。我們家就被搶掠過,但那是中國人干的,我們當?shù)胤Q作“三民鬼子”,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偽軍”。走在日本人前面的是翻譯官,他們帶了紙煙和糖塊,見了老人就敬煙,見了孩子就分糖塊。那是父親第一次見到用彩色透明紙包著的糖塊。父親后來講起這些事,總要加一些解釋:“懷柔而已,無論什么人,占領(lǐng)一個地方,都要收買人心?!?/p>

        然而,父親沒有被收買,他參加了兒童團,而且被任命為兒童團長。兒童團任務繁多:放哨、偵察、搞情報,每天都要進一次高粱地,報告情況和接受任務。父親說,最驚險的事是偷日本人的槍,第一次真的很害怕。日本人把槍架在村外大樹下,跟翻譯官進村宣講“東亞共榮”去了,三五個在高粱地里受過訓練的孩子,跑來一人拖一支,跑進高粱地交給等候在那里的武工隊。指導者對孩子們說,不必害怕,很安全,如果被發(fā)現(xiàn)了,就說喜歡槍,想看看,小孩子嘛,裝傻就行,還可以請他們教你放槍……

        父親沒說得手過幾次,但很快日本人就不再把槍架在村頭,而是帶槍進村了。聽著父親的講述,我總是想到小兵張嘎,想到放牛的孩子王二小。但是,出身于我們那樣的家庭,父親不可能被允許去做小兵張嘎;作為祖父最小的兒子,也不可能讓他成為王二小。大家庭的孩子約束多,自由是非常有限的。我不知道是否與此事有關(guān),父親很快奉命完婚了。那年父親14虛歲,事實上只有12歲零幾個月。結(jié)婚,意味著一份責任,他不能繼續(xù)兒童團的事業(yè),不能繼續(xù)每天往高粱地里跑。

        可是,上面不斷有人來找,不斷布置新任務,父親沒有辦法,最后只有躲。13歲的父親似乎與高粱地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做兒童團長,需要進入高粱地,拒絕干兒童團長,仍要躲進高粱地,那個夏季,父親一直躲在高粱地里。奶奶挎了籃子,裝作到地里拔草或摘南瓜,把一天的飯食送去。來人總是找不到父親,時間長了,終于不再來。父親后來的回憶似乎有些愧疚:“不干了,近乎臨陣脫逃?!痹诤献骰\動高潮中,父親見過當年向他交待任務的“小胡”,“小胡”還請他吃過飯,但他已經(jīng)不叫“小胡”,而是另有姓名,職務是某縣的縣委書記。

        躲完了武工隊,又躲游擊隊??箲?zhàn)爆發(fā),各地游擊隊紛紛成立,在我的家鄉(xiāng),活躍的是徐振中的隊伍。這支隊伍最先是由設(shè)在我家鄉(xiāng)的山東省立第四師范學校的師生拉起來的,卻很快就到了徐振中手上??箲?zhàn)期間,它一直活躍在益都、壽光、臨淄三縣,再往北,就是文革前做山東省軍區(qū)司令員的楊國夫的地盤。徐振中這人很特別,有人說他好,有人說他壞,因為他后來被國軍收編,在我看過的階級教育展覽中,他的形象都是屠殺人民的劊子手。但在父親的眼中,徐振中的軍隊能吃苦,是真打鬼子的,它擾民也保民,有紀律,不可與匪同日而語。他們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要開始操練,軍號一響,隊伍就拉到村外河灘上去了,操練完畢,總要高唱“保衛(wèi)黃河”。徐振中本人兩腿長年綁著12斤重的沙袋,無論行軍還是作戰(zhàn),始終綁著,為的是到危急關(guān)頭把它扔掉,跑起來特別快。父親說,徐振中的隊伍不乏胡作非為的紀錄,但也有紀律嚴明的表現(xiàn),他舉出的例子是:徐振中一大早親自查哨,發(fā)現(xiàn)手下的一個軍官從一戶人家跳墻而出。軍隊馬上吹號集合,眾目睽睽之下進行公審,徐振中問:偷得什么?答曰:沒偷。又問:那為何私入民宅?答曰:有女相好。徐振中喝道:欺男霸女,比偷人財物更甚!槍斃!一個跟隨他多年的戰(zhàn)將,就這樣槍斃掉了。事后,徐振中專程趕到那人家中,跪倒在那人的母親面前,認了干娘。

        這支隊伍與父親發(fā)生關(guān)系,是因為徐振中的另一個特點:重視人才,總想把天下英杰盡攬帳下。那時候文化人少,父親在當?shù)匦∮忻麣猓欢副緛碓诔抢锷蠈W,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他沒有像當時的多數(shù)學生那樣追隨政府去武漢和重慶,而是逃回家中。他們兄弟兩人,就成了各派力量招納的對象。徐振中的人牽了驢,帶了禮品,要請父親和二伯父“共圖民族救亡大業(yè)”,其耐心不只是茅廬三顧。結(jié)果是父親和二伯父只有躲起來,家中則聲稱到省城求學去了。哪里躲呢?夏季仍然是青紗帳,冬天是草垛,后來是一個絕妙的去處。我的家鄉(xiāng)民國時期就生產(chǎn)烤煙。老一點的中國地理課本上,烤煙產(chǎn)地只有青州,中國科學院煙草研究所的牌子也掛在青州??緹熞靡婚g高高的房子,我們叫它“煙爐”或“煙屋”。煙屋的地下是一道道火炕,上面是一排排、一層層的房梁,煙葉系在煙桿上,再掛在梁上。似乎早已形成一種習慣,烤煙的最后一爐常??就瓴怀鰻t,一直放在那里,賣的時候再收拾。父親和二伯父把上層的煙葉卸出來,在梁上搭木板做成床鋪,而把下層的煙葉照舊擺好。人要下來,就把煙葉挪開;上去之時,仍然恢復原樣。家里人每天到煙屋去取柴草,順便把吃的送去。夜深人靜之時,兄弟倆就悄悄下來,在野地里奔跑,天亮之前就回去,靜靜地讀書睡覺。父親說,他上學時四書五經(jīng)沒讀完,《禮記》和《春秋》都是那年在煙屋讀的。

        1945年,日本人終于走了,家鄉(xiāng)卻更不安寧。我們村地處兩黨地盤的邊界,是拉鋸最為頻繁的地方。村東4里的小馮家莊,是共產(chǎn)黨的區(qū)委所在地;村西7里的齊陵,是國民黨的前沿指揮所。今天東邊打過來,明天西邊打過去,三天兩頭交戰(zhàn),百姓難逃飛來橫禍。有人只因為趕了一個齊陵集,回來后就被懷疑,半夜被光著屁股拉出去,槍斃在村頭的坑里。在老人的記憶里,兩邊的炮彈都很厲害,深夜突然開炮了,照得如同白晝。炮彈從村西飛往村東,那是打高柳的;炮彈從村東飛向村西,那是打齊陵的。東邊的炮打得不準,常常只打到南苑莊,有時則打到夾澗去了,有幾次就在我們村西落地爆炸了。有人夜里趕車送糞,炮彈把驢和車同時炸飛,人卻安然無恙,第二天全村人都到廟上為他燒香。

        對于父親而言,處于邊界的危險卻不是被炸,而是被雙方動員。雙方都來找,父親卻哪一方都不愿相從,“騎墻真的沒出路”,這是父親晚年的話。

        打江山的年代終于過去了,新秩序需要建設(shè)。新政府動員參政,仍然沒有忘記父親。父親成功地躲過了一次次動員,盡管當?shù)刈畛醯耐恋爻蕡蟊淼任募隙剂粝铝怂墓P跡,但他只是幫忙,遲遲未進新體制。最后,他發(fā)現(xiàn)躲無可躲,早晚要被征用,就到學校做了教師。直到動員參軍參政的熱潮過去之后,他才找理由辭職回家。那時,他還不到30歲,父親此后終生務農(nóng)。

        在晚年,父親對自己的選擇似乎有所懷疑。他不曾對我說過,也不曾對哥哥弟弟們說過,但我妻子告訴我,一次她與父親在火車上無事閑談,父親曾經(jīng)嘆息說:躲來躲去,一轉(zhuǎn)眼就老了,一事無成……

        父親也許自有抱負,有自己的人生目標和理想設(shè)計,卻未能實現(xiàn)。面對他的嘆息,做兒媳的只能安慰說:誰說一事無成?您有五個兒子,有一群孫子,從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到地方官員,誰不羨慕您,誰不說您德高望重……

        父親苦笑著說:“就這些了……”

        祖父的故事

        祖父生于同治九年,卒于我出生的那年歲末,享年85歲。我的記憶中沒有祖父的影子,但我知道他抱過我,而且曾經(jīng)被我蹬倒。

        我是2月出生的,祖父是12月去世的,我們祖孫同處人間10個月。我把他蹬倒的時候,大概是9月或10月。據(jù)家中傳說,那時新房子(也就是我所說的老宅子)剛剛建成,房前豎滿了新秫秸。祖父抱著我,坐著他那高高的馬扎子,在新房子前面曬太陽。從這個細節(jié),我知道那是深秋的事。因為根據(jù)故鄉(xiāng)的氣候,新秫秸尚未收起來,那應該是下雪以前的事,而曬太陽,至少要到9月以后,中秋節(jié)前后還沒人曬太陽。

        那天太陽似乎很好,祖父也似乎很高興,所以要逗一逗半歲多的孫子。他坐在大馬扎上,兩手架起我,想讓我跳一跳,看看我的兩腿是否彈跳有力。我的力氣是祖父沒有料到的:我用力一挺,祖父的身體就與馬扎子一起向后倒去。據(jù)目擊者后來描述,他脊背著地,卻兩手高高舉著我,嘴里高喊著我大哥的名字,叫他快來抱我,而我的小腳丫仍然在他的胸前亂蹬。

        長大之后,每當聽到這個細節(jié),我就有些愧疚,覺得自己真是大逆不道。好孫子怎么可以把祖父蹬倒呢?雖然祖父并未因此受傷,一群人聞聲跑來,從他手中接過孩子,他就站了起來,身體沒有任何問題,但我總是覺得,祖父和他的馬扎子向后倒下,那本身是一個不祥之兆,否則,祖父不會在兩個月之后突然去世。

        與前輩那些贏得過功名的先祖相比,祖父是一個平凡人物,但在全家人的心中,他卻一直是英雄,甚至比英雄更偉大。六世祖是一位英雄,為家族贏得了幾百年的榮譽和地位,但他為皇家拼殺疆場的英雄業(yè)績,總是離我們太遙遠。只有偶爾進家廟,才能感到他所帶來的榮耀,而祖父的光輝,卻似乎無時不在,一直伴隨著我。

        祖父的少年時代很苦。那是這個宗支家道中落階段的尾聲。自從他的祖父面對太平軍的長矛以將門之后的氣概慷慨赴死之后,這個家族就徹底衰弱了。是祖父承受了一切后果,見證了家族跌落谷底的貧困與悲涼。他從在襁褓中就沒過好日子,是靠為富且仁的人家舍粥長大的。然而,他沒有長久地伏于命運的低谷,而是從20歲就承擔起了家族中興的使命。祖父很小就沒了母親,由曾祖一人把他帶大。在他18歲的那一年,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長大成人,需要成家立業(yè)。但是,他首先做的卻是一件后來被廣為傳頌的事:為了自己成家,先給自己娶了一個母親,讓我的曾祖結(jié)束了長達18年的單身生活,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完整的家。給曾祖續(xù)弦之后,他又給自己娶了妻子,也就是我的第一個祖母。然后,他就開始了發(fā)家致富的事業(yè)。他的致富過程是從承包土地開始的。他取得了一個尹姓大地主的信任,承包了他的一個莊子,幾年之后,就把這個莊子的一部分買了下來。再到后來,他就買下了尹家的大片土地。大約十幾年時間,到三十多歲的時候,祖父就有了自己的大片土地。接著,他在鄉(xiāng)下開起了粉坊,生產(chǎn)粉絲和粉皮;在路邊開起了旅店,招待過往行人;并在城里開起了布莊,經(jīng)營土布也經(jīng)營洋布。旅店紅火的時候,據(jù)說是日進銅錢一簸籮。那個旅店的舊址上,泥土中至今留有許多銅錢。

        就在致富的事業(yè)蒸蒸日上之際,祖父卻陷入恐懼之中。因為在他四十歲時,我的第一個祖母去世了。她留下了四個孩子,男丁卻只有大伯父一人。讓祖父恐懼的是:到大伯父,這個支脈已是三代單傳。今天的中國人也許很難體會那種恐懼,我過去也沒認真想過,直到后來研究家譜,才明白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恐懼。這是一個規(guī)律:三代單傳,意味著“絕戶”的危險已經(jīng)迫近??謶指淖兞俗娓?,他終于認定,與人相比,一切都不重要。沒有人,要那么多錢干什么?要那么多宅子地干什么?一夜之間,祖父完全變了。那個精明能干的掌柜不存在了,那個一心購置土地的地主不存在了,那個精打細算的作坊主不存在了,他不再關(guān)心他的土地,也不再關(guān)心他的布莊,更不關(guān)心他的旅店和粉坊,全身心投入另一番事業(yè)。

        他修橋補路,修建廟宇,扶危濟困,廣結(jié)善緣。他的土地不再擴展,他的生意不再賺錢。大伯父主持粉坊,每月向他報賬,他只問賠多少,不問賺多少。聽說村里有人缺糧,祖父把大伯父痛罵一頓:“不趕早送去,難道等人家上門來借不成?”借糧,不能等人上門,而是必須主動送去,而且不經(jīng)升斗。事實上,借出的糧食從來沒有回收過。祖父的事業(yè)發(fā)達曾經(jīng)招人嫉妒,祖父的變化也曾招人嘲笑:“粉坊里的日子完了,老掌柜犯糊涂,少掌柜不會過日子,只賠不賺,什么家底能頂?shù)米??”是頂不住,家中財富一天天減少,卻恰恰逃過了土改前后的劫難。送出去的糧食沒有回收,卻在我們這一代陸續(xù)得到各種回報。

        “三月三,趕牛山”,這是當?shù)孛裰{。牛山有著名的廟會。祖父從四十多歲開始,類似的廟會是必到的。但他不是去賣東西,也不是去買東西,而是隨身帶著兩樣東西:掃帚和錢袋。家鄉(xiāng)的人把那種錢袋叫作“錢衩子”。它是一尺多長的兩個口袋,袋口連在一起,背在肩上,胸前和背后都可以裝東西。祖父把錢衩子背在肩上,掃帚拿在手里,經(jīng)過的街道不干凈,他就打掃干凈;道路坎坷不平,他就雇人修筑平整;如果哪里橋梁失修,他就雇人修起來。他很快因此而遠近聞名。到后來,他雖然扛了掃帚出門,卻已經(jīng)沒有自己打掃街道的機會,一些窮人和叫化子總是跟著他,奪走他的掃帚,替他掃街。他需要做的,就是不斷把錢掏出來,給那些替他干活的人。

        就在這時,祖父娶了我的第二個祖母。第二個祖母比祖父年輕15歲,過門之后,十幾年的時間里連續(xù)生下了6個孩子:我的四姑、五姑、六姑、二伯父、父親和七姑。加上第一個祖母生的4個孩子,祖父有了3個兒子和7個女兒。到祖父去世時,他的身邊已經(jīng)有7個孫子、7個孫女、3個重孫。在他去世之后的兩年,又有兩個孫子出生。

        我是祖父的第七個孫子。當我落地的啼叫從屋內(nèi)傳出,祖父仍然激動不已。85歲高齡,白發(fā)蒼蒼,一舉一動顫顫巍巍,但為了我的出生,仍然擺下香案,親自焚香祝禱,三叩九拜,拜謝上天的慷慨賜予。

        他晚年關(guān)心的,似乎只有一件事:永保家族人丁興旺。為此,他幾乎散盡家財,不怕別人嘲笑,一心為后人免災。同時,他總結(jié)前人經(jīng)驗,為后代規(guī)定了種種戒律和規(guī)則,包括“含怨恨而用暗箭,必報在子孫”,“十分聰明用九分,留下一分給子孫”這樣的話,幾乎無不圍繞一個中心:子孫后代的興旺和安全第一。

        他的努力在他生前已經(jīng)大見成效,一個三代單傳的家庭成了一個三十多口人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他因此而含笑九泉,我們則至今受他余蔭。我們從小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兇險,但我們不會遇到;這個世界有鬼也有怪,但任何鬼怪都不會對我們構(gòu)成危害。我們從小就生活在這樣一種自信當中。無論這種自信是否有堅實的依據(jù),它都是祖父給的。當然,祖父也給了我們種種要求,我們必須能吃苦,必須能吃虧,不能像一般人那樣放縱自己,不能像一般人那樣原諒自己的過錯……道理并不復雜,為了上天已經(jīng)給予和將要繼續(xù)給予的一切,我們必須有所回報。

        作為祖父的第七個孫子,我雖然不記得祖父,卻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直活在祖父的蔭庇之下。從很小的時候,到胡子已經(jīng)花白的今天,每當跪伏在祖父的墳前,把額頭叩向那堆黃土,總有一種特別的安全感,一種與天地神靈達成默契的欣慰,從黃土涌向心底,再升騰起來,滲透全身。

        本圣大爺

        本圣大爺是哪一年去世的,我已記不清了。記憶中的形象沒有年齡的變化,是定型的:花白胡子,臉有點灰;穿一身肥大的衣服,油漬麻花;拿一管長長的煙袋,要伸直了胳膊才勉強能點上。他搖搖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從他住的村南頭,走到我家住的村北頭,那是來找我的父親喝茶聊天。

        這個鏡頭中的他大約70歲左右,時間是1971——1975年間。

        之所以只記得這個形象,是因為我在1971年才與這位大爺有直接的來往,而在1976年,我就離開村子到遠方去了。

        在有直接來往之前,我只知道一些關(guān)于他的傳說。比如,在年輕的時候,他曾是當?shù)氐娘L云人物,土地不少,還做著一些買賣,開著一些店鋪,甚至有過自己的錢莊,發(fā)行過自己的紙幣。試想,隨便印刷了標有“十元”“一百元”字樣的彩色紙片,只因為蓋了主人的印章,就可以在市場上流通,拿他去買東西,這是怎樣的聲譽?

        而到后來,他又是那樣狼狽,面對蜂擁而來擠兌硬通貨的人們,他沒有銀元和銅元兌付,只好宣布破產(chǎn),一切交由債主處置。他的破產(chǎn)大概坑害了不少人,而他自己的日子也從此一蹶不振。據(jù)說在“打破仗”之后,在他空空的宅子里,連桌椅板凳也沒有了,只有他發(fā)行的票子被扔了一地,在院墻內(nèi)外紛紛揚揚。

        不過,就在他破產(chǎn)之后,也還有這樣的故事:他一大早被一個聲音叫醒:“你該發(fā)財了!”于是他急忙起床,來到村頭,果然在路邊撿到一個大包袱,里面全是錢。為了這個包袱,他到處尋找失主,最后終于把失主找到。

        這一切我都沒有親見,只是聽說,聽說的東西未必靠得住。使我今天想起這位大爺?shù)?,是他的醫(yī)術(shù),是他曾經(jīng)千方百計要把醫(yī)術(shù)傳授給我的那份感情。

        在我的記憶里,本圣大爺沒有別的身份,只是一個醫(yī)生,——一個奇特而怪異的外科醫(yī)生。如果在今天,他肯定領(lǐng)不到行醫(yī)執(zhí)照,因為他不是科班出身,醫(yī)術(shù)也不合規(guī)范,藥方肯定經(jīng)不住檢驗。他的絕活是“刮骨療毒治疔瘡”,無論怎樣的疑難疔毒,到他的手里,幾乎無不手到病除。因為這種名聲,方圓幾十里的人們生了疔瘡一般不去醫(yī)院,而是來找他看。那些在大醫(yī)院聽了大夫“想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吧”之類勸告的人,也往往輾轉(zhuǎn)來扣他的家門。經(jīng)過他的治療,那些被醫(yī)院判了死刑的人大多能提了點心來謝他。

        人們之所以愿意找他,還因為一個原因:大爺治病不收錢。不過,他不拒絕點心、雞蛋之類。老伴死得早,他自己一個人生活,自然缺吃少用。那些病人知道他不收錢,差不多來求醫(yī)時就帶了點心,治好之后又送來更多的點心、雞蛋之類。我曾經(jīng)見過一個孩子,眼睛上長出一個瘡,伸出眼眶一寸多長,眼珠就歪在那頂上。治好之后,那孩子的母親和奶奶來過幾次,每次都是一籃子饅頭,一兜雞蛋。大爺不收錢的做法事實上使他賺了便宜,在打擊“投機倒把”的時候,公社曾經(jīng)來查他“私自行醫(yī)復辟資本主義”的罪行,支書哼哧了半天,最后說:“不抓吧,一個孤老頭子,又不收錢?!贝鬆斠虼颂舆^了一劫。

        我沒有看到那個孩子的眼睛手術(shù)是怎么做的,也沒有見過大爺如何“刮骨”。我只見過他所做的一般手術(shù)。他有兩把手術(shù)刀,一大一小,平時就放在炕頭的“半墻”上。大爺睡的炕是故鄉(xiāng)常見的熱炕,炕的一頭是做飯的鍋灶。為了防止炕上的東西掉進飯鍋,炕與鍋灶之間砌一塊半人高的墻,我們把它叫“半墻”(也許是“拌墻”,擋住的意思)。本圣大爺不是勤快人,屋里的灰塵只在臘月二十四打掃一次,此外常年懶得打掃,所以他的半墻上總是積有很厚的灰土。那手術(shù)刀就躺在那灰土之中。病人來了,仔細看過之后,他就從半墻上把刀取來,彈去上面的土,再用發(fā)黑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刀刃,拿到眼皮前搓一搓,不知道是試刀刃,還是擦去上面的污垢。然后,他點燃一張草紙,把刀在火上燎一下,就朝紅腫的毒瘡刺去。隨著患者的一聲尖叫,膿血就出來了,滴在滿是塵土的地上。大爺?shù)奈莸爻D瓴粧撸忠驗樵谖堇餆鹱鲲?,所以有很厚的草屑和塵土,從外面走進去,腳底下感覺像海綿,很有彈性。但在他的屋里,我的呼吸總是不很通暢,因為一旦塵土飛揚,我就想到灰塵中那些膿血??墒?,大爺就那樣生活著,治愈了許多患者,自己活得非常健康。

        大爺絕活不在于他的手術(shù),而是在于他的藥。他這個大夫從來不進藥,所有用藥都是自制的。他的絕活是煉丹。

        從1970年冬天我輟學回村,到1976年離開,在那5年多的時間里,大爺一直熱心地教我醫(yī)術(shù),并許諾把煉丹的全部功夫傳給我。在大爺?shù)闹笇拢易x了《傷寒論》和《金匱要略》,讀了《本草綱目》,背過《湯頭歌》。但我對醫(yī)學并不熱心,否則我現(xiàn)在應該是一個大夫,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百無一用。我之所以認真讀那些醫(yī)書,是因為我必須把這些基礎(chǔ)學好,大爺才教我煉丹。我感興趣的只是煉丹,像太上老君那樣煉“仙丹”。

        煉丹似乎有點神秘,需要在深夜子時,沐浴更衣,焚香祝禱,然后才可以封爐點火。點火后要在爐前望著那柱香,閉目靜坐,意守丹田。但仔細想來,它事實上一點也不神秘,選子時不過是夜深人靜免受干擾,靜坐為的是能夠?qū)P?,用什么劈柴、燒幾柱香,也不過是掌握時間和溫度,一切都是經(jīng)驗的總結(jié)。煉丹爐不過是扣在一起的兩個砂鍋,下面一層盛了藥料,上面一層是蓋子。規(guī)定的幾柱香燃完之后,等待丹爐自然冷卻,然后揭開砂鍋,下面一層已是無用的藥渣,而上面一層,那些如霜如雪,或如紅霞紫云的結(jié)晶,即是丹。丹有多種多樣,功能各不相同。大爺常煉的是紅白兩種,紅的叫“紅升丹”,白的叫“白降丹”,都是治毒瘡必不可少的。越是毒瘡,往往越不化膿,直到人死也不化膿。白降丹能讓一切毒瘡化膿,紅腫的毒瘡硬硬的,一刀扎下去,只有鮮血,在刀口插入裹了白降丹的藥捻子,然后包好,大爺說:“明天這時辰再來?!钡诙靵砜?,大多已經(jīng)化膿,擠出膿血,瘡就好了。如果仍然沒有化膿,就要換用一種丹藥。一些大毒瘡出膿之后留有很大的洞,常常露著白骨,這就需要在瘡口撒上像桃花粉末一樣的紅升丹。三天之后再看,嫩嫩的新肉必定長滿。

        依靠這醫(yī)術(shù),大爺度過了缺衣少食的晚年。在成群的子弟中,他選擇了我,要把醫(yī)術(shù)傳授給我。他說:“大爺?shù)暮枚噢k法都沒人知道呵,什么書上也沒有,啥叫‘絕學’……”可是,我卻完全是小孩子心態(tài),只關(guān)心怎么煉丹。

        大爺曾經(jīng)對我講起一種“九轉(zhuǎn)還魂丹”。我問它是否真能讓死人還魂。大爺說:“死生之事,由天而不由人。但在人剛死之時,無一不能還陽。九轉(zhuǎn)丹一丸服下,片刻即可睜眼說話,當然,一會兒還是要死的?!彼倪z憾之一是已有幾十年未能煉那種丹,因為那原料中有紫金、水銀、珍珠、麝香、冰片等,價錢太貴,而且那珍珠必須是常年佩戴的,最好來自墓中,“這年頭,哪里買得起?”說到這里,他總是要嘆口氣。

        今天,我雖不富,卻已有足夠的錢采買那些原料,可惜的是,我沒有學會煉那種丹。

        本典大爺

        本典大爺比本圣大爺年齡略小,但也差不了幾歲,是我本家另一個大爺。

        由于三代之前連續(xù)幾代人丁不旺,我們家在族中輩份較高,我從小就有人喊爺爺,盡管前面加一個“小”,但“小爺爺”也是爺爺。輩份高有個壞處,就是說話做事要像個長輩,很不自由,但也有好處,就是不用給人磕頭。從文革后期開始,我在大年夜需要磕頭拜年的長輩已經(jīng)很少。除了自己的父母、伯父母之外,只有兩個:一個是本圣大爺,另一個就是本典大爺。本圣大爺去世之后,就只剩本典大爺了。大年夜敬神祭祖的儀式結(jié)束,吃完餃子,先到隔壁給自己的二大爺磕頭,然后沿著大街南去,走進本典大爺青磚夾框卻并不氣派的大門,在院子里跺跺腳,抖掉身上的雪,然后進屋,跪在地下叩兩個頭。這時候,大爺就會說:“起來吧,不用磕頭。”說著,茶水已經(jīng)斟好,于是落座,陪大爺說幾句過年的話,然后告辭。

        從我離開故鄉(xiāng),到大爺去世,十幾年的時間里,我與他的接觸似乎不過如此。有時候,還是兄弟們結(jié)伴一起去,十幾個人擁進屋子,沒有坐的地方,只好磕完頭就走。大爺去世之后,我已不需在大年夜往前街跑,但多少年了,每到這個時刻,我總要想起他,在心里給他磕一個頭。

        本典大爺是書法家,從小讀書寫字,沒有干過多少莊稼活兒。他在30歲以前已經(jīng)很有名氣,周圍幾縣都知道他的行草。在我的家族中,似乎每一兩代就有一個會寫字的。我們這一輩中是大哥振聲,父親那一輩中就是本典大爺。父親的書法其實很不錯,80多歲了,給我的信仍然是漂亮的小楷。但按照父親的說法,他的字不如二伯父。這大概也是事實,因為在大哥振聲的字還不被認可的時候,我家的對聯(lián)幾乎都是由二伯父寫。但在本典大爺面前,二伯父與父親一樣,從來不動筆,總是本典大爺寫,他們幾個站在一邊看。盡管常常也有“真臭!這幾個字寫得真臭!”之類的評論,卻誰都不敢寫幾個好的讓人看。于是大爺呵呵一笑:“臭,你能寫得出來嗎?”

        不過,這樣的情景實在不多。在桌子上鋪好紙,蘸足濃墨,筆走龍蛇,片刻之間揮成一幅,對于大爺來說,是難得的享受。因為他平時沒有紙,有點墨也舍不得浪費。只有在過年的時候,講究的人家都想請他寫對聯(lián),他才能在那有限的幾天里盡情地在紙上揮灑。他從天亮寫到深夜,寫好的對聯(lián)沒地方晾,不僅鋪滿了院子,而且擺到了街上,為避免被風刮走,就用木棍或磚頭壓住。誰家的晾干了,誰家自己卷了走,騰出地方再擺新寫的。但對大爺來說,那只是一件很累的活兒,因為寫對聯(lián)練不出好字,用他的話說,只能練間架結(jié)構(gòu)。他的字是年輕時在宣紙上練就,但在整個后半生,卻少有機會再碰宣紙。

        大爺每天都寫字,但不是在紙上,而是在桌子上;不是用墨,而是用水。在一個個冬天,在那些不用出工的陰雨日子,這就是日常生活:吃完飯,大娘收拾走碗筷,大爺就開始寫字了。毛筆蘸了清水,在桌子上揮舞。寫完了,用抹布擦掉,稍等一會兒,待桌面變干,接著再寫。大娘忙完了灶間的事,就悄悄站在他的身后。大娘說,她嫁過來第一天就為大爺磨墨,一磨就是幾十年,年輕時做媳婦,重要的事就是伺候他寫字。后來大爺必須下地干活,寫字的時間少了;再后來大爺用水寫字,就不用磨墨了……大娘這樣說著,并不為自己的輕松而慶幸。

        大爺就這樣寫字。天長日久,他的桌子與眾不同了:不僅沒有漆,而且桌面是凹的。在那張桌子上,大爺寫了又擦,擦了又寫,至少三十年。

        除了寫字之外,關(guān)于本典大爺?shù)挠洃涍€有這樣幾件事:

        一是為我們買樂器。那是“文革”開始的前夕,族中最后一次賣了祖塋的樹。祖塋里本來栽滿柏樹,在此之前雖然已經(jīng)賣過,但仍然茂密,即使在炎熱的夏季,走進去也會感覺一片陰森,無論有風還是無風,頭頂上都有呼呼的風響。祖塋的樹沒有伐完,因為要留一些給先人遮蔭。大爺說:“這是最后一次了,我們這些敗家子,二十年內(nèi)只能栽樹,誰也不要再說賣樹的事。”他沒有想到,不到一年,我們的祖塋像全國人的祖塋一樣不存在了。墳墓被平掉,樹木被伐光,墳墓里的石頭和磚頭也被挖出,用于新農(nóng)村基礎(chǔ)建設(shè)。如果哪一個墳墓可能有金銀珠寶,那些尸骨就要被人們翻來覆去,甚至被扔得到處都是。從這個意義上說,那次賣樹真及時,遺憾的是沒有把樹全賣完。扯得有點遠了,我要說的是賣樹的錢。賣樹的錢是在我家分的。就在算賬的時候,本典大爺提議:“零頭兒不分了,給孩子們買玩藝兒?!蔽也恢肋@個“零頭兒”是多少,只知道第二天就派人進城,買來了京胡、二胡、月琴等一堆樂器。負責購買的人奉命把這些東西送到我家,一件件擺在屋地上,并傳達本典大爺?shù)脑挘哼@是公產(chǎn),由我們兄弟保管。族中的年輕人雖然很多,卻沒有幾個人對它感興趣。只有我們兄弟幾個,回憶青少年時代,總是離不開那些樂器。我常想的是,那時大爺?shù)纳磉呉呀?jīng)沒有兒女,卻想到了給孩子們買玩藝兒,這與別的一些長輩大不相同。

        一是半夜送書。本典大爺有很多藏書,有的很被珍愛,藍布套干干凈凈,外面還包了包袱,常年鎖在柜子里。文革開始了,要破四舊,村子里沒有多少可破的,首先是把廟上的飛檐和房上的雕磚統(tǒng)統(tǒng)砸掉;接著去村頭推倒了李賈氏用一輩子苦守贏來的那塊刻了“圣旨”字樣的牌坊;然后有人想起了戲裝,那是族中的戲班用的,當然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所穿,還有年節(jié)里耍的龍和獅子,都一箱箱抬出,化為熊熊大火。而這時的姑娘和媳婦們,卻有點奮不顧身,紛紛從火中往外搶,穆桂英的頭飾,周瑜或趙云的帽子,都被搶了出來,摘下紅纓和珠花,然后再把它扔進火里。人們一邊為此興奮,一邊感到可惜。接下來就是燒書了,進行得比較文明。支書講話,動員大家主動把家里的書拿出來,堆到中街路口上,如果哪一個不自覺,民兵再去搜查。燒書的時間定在第二天的中午。

        就在這天下半夜,本典大爺把一些書裝進布袋,背到了我們家。一些書他舍不得燒,但他家成份不好,擔心民兵去搜,所以就搬到我們家來了。我沒有起床,只是靜靜地聽著他與父親悄悄說話。我突然覺得大爺很勇敢,那么長的一條街,他背了那么大一個布袋,就不怕遇到人嗎?他對父親說,自己這輩子不需要書了,可是那么好的書,好書呵,燒了可惜,“放在你這邊,或許能躲過,孩子們將來或許有用”。第二天早晨,我一起床就想知道大爺弄來些什么書,但屋里屋外都沒有找到,——父親藏得很嚴密。當大街上高叫著要燒書的時候,父親指揮著我們往外搬書,他自己也出出進進,儼然是積極分子,可是我知道,我們搬出去的都是一般常見的書,而珍貴的書一本也沒有露面,更沒有本典大爺剛剛搬來的書。直到破四舊的風潮過后,我才見到了它,主要是史書,《史記》《資治通鑒》之類算不了什么,一套康熙年間劉統(tǒng)勛領(lǐng)銜編的《御覽綱鑒》,32冊,嶄新,是我沒有見過的。后來我知道,那些史書的收藏價值并不大,但在文革后期我開始如饑似渴地讀書時,所讀的史書卻正是它。那套書至今由我保留,仍然很新。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了那位新婚第一天就為大爺磨墨的大娘。我不知道大娘認識多少字,也不知道大娘讀過多少書,只是一件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概是1973年吧,大隊在村西的池塘里種了藕。荷花盛開蓮子長成的時候,孩子們總是亂采,把荷塘弄得一片狼藉。大隊派幾個年老的黑五類義務看守,不知為什么,后來卻成了大娘一人的事。一個炎熱的中午,我到塘邊的柳樹下與大娘說話,很為大娘不平,大娘卻告訴我,她剛剛做了一首詩,然后就念給我聽,前面的兩句忘記了,記得后面兩句是:“疑是前生積善事,修得今世看荷花?!?/p>

        有這樣的心境,什么樣的日子不能過呢!

        雨花嫂子

        假期回老家,見到了我的一個遠房三嫂。十幾年不見了,她依然顯得很年輕,而且依稀可見當年的風韻。兒女都大了,而且有了媳婦,一說話就露出內(nèi)心的滿足。

        見面寒暄之后,她突然問我是否還記得她的名字。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提出這樣的問題,是怪我多次回去都不見她嗎?似乎并不是。但仔細一想,這實在是個問題:我已三十多年沒有喊過她的名字了!在三十年前,當然也很少喊過,因為我們雖然是同學,并且在一個班里待過一年,但那正是文革初期,上學本來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在學校里又很少交往,喊名字的時候的確很少。到了后來,她嫁給了我遠房的一個堂哥,見面就喊“三嫂”了。但是,對我來說,這個名字是不容易忘記的。這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因為一個叫桂花的姑娘。她們兩人很要好,娶這位三嫂的時候,也是桂花來送的。桂花與我曾有來往,而且一度令我迷戀。所以每次見到三嫂,我就想起這個名字。而她們那一群不遠的姐妹,都叫什么花,蘭花、蓮花、杏花、梨花……一大串,而她又有點特別,不屬于植物,叫什么“雨花”,是特別容易記住的。

        三嫂讓我想起了很多。雖然時間已經(jīng)過了30多年,但在我的記憶中,仍然是她20歲時的模樣,那個沉默不語的女孩,那個臉皮白嫩一害羞就特別紅的女孩,那個學大寨會戰(zhàn)工地上凍壞了臉卻英姿颯爽的姑娘,那個新婚之日淚流滿面的新娘子……看著她滿足的笑,我總是想到過去,想到“命運”真是不可捉摸。

        雨花很漂亮,也很能干,在成群的女孩子中也算“人尖兒”。但是,她家與我的這位遠房三哥家一樣,成份是地主。一個地主的女兒,在那個年頭,對自己的前途和命運能有什么設(shè)計和希望嗎?作為年輕人,夢想總是有的,但是,做夢就是做夢,總有醒的時候,現(xiàn)實冰冷而又堅硬。雨花有兩個哥哥,當時都已成年,卻注定了娶不上媳婦。而我的那位三哥,當時的年齡已經(jīng)很是不小,我不知道他到底多少歲,但我知道,我的另一個堂哥也喊他三哥,而我那個堂哥比我大14歲,也就是說,這位三哥至少比我大14歲。而且,三哥那時已經(jīng)顯得非常衰老,頭發(fā)都掉了,整天有氣無力,默默地做事。雨花與我同歲,嫁這樣一個比自己大了十幾歲而且并不出色的男人,能愿意嗎?可是,一切都由不得她。三哥有福,就在于他有一個妹妹,也就是我喊“小姐姐”的。小姐姐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因為不僅長得不好看,而且不會說話,舌頭又似乎短了一截,說話讓人聽不清。不知為什么,她還總是彎著腰,身體前傾,走路又風風火火,一副站不穩(wěn)的樣子??墒?,不知道是哪一個媒人,想起了這門親事:“小姐姐”的三哥,雨花的三哥,兩個地主子弟,都老大不小了娶不上媳婦,卻都有一個年輕的妹妹。于是,“小姐姐”嫁給雨花的三哥,雨花嫁給“小姐姐”的三哥。這就是“換親”,當時的“黑五類”中流行這樣的親事。這當然不一定公平,拿自己漂亮的女兒換一個丑媳婦,也是常見的。為公平起見,彌補的方法往往是在嫁妝上“找補一下”,也就是多要幾套衣裳,額外要輛自行車之類。我的這位三哥真是幸運,拿一個不算漂亮的妹妹換了一個漂亮的媳婦。

        雨花剛成為我嫂子的時候,大概心里很難過。我看她流過淚,也陪她流過淚。她當然不情愿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但她沒有辦法,為了她的三哥,為了她的全家,她只有如此。因此,她不需要老人們勸說,就爽快地應了這門親。用她的話說,這是她的命,也是她唯一能為家里做的大事。何況,作為一個地主的女兒,生在那樣的年代,還能夢想嫁什么如意郎君嗎?

        但是,雨花答應這門親事時心里一定很冷,也許有一種沉到井底的感覺。直到定婚,進城買東西,直到過門,在毛澤東像前鞠躬,然后入洞房,她一直沒有說過任何埋怨的話。她的唯一表現(xiàn)是:只流淚,不說話,也不吃飯。

        新娶來的媳婦連續(xù)幾頓不吃飯,把二大娘急得團團轉(zhuǎn),于是來叫我。我接受了一個任務:陪新嫂子吃飯。二大娘對媳婦愛護有加,煮好了餃子,小心伺候。三哥也對媳婦十分疼愛,慢聲細語,溫柔相勸,可是雨花就是不吃。我去陪她,也沒有什么辦法,就是聊天。我是一邊閑聊,一邊大嚼,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她的一碗餃子也吃完了。于是下一頓還要去陪。她問我:你信命嗎?我說:信,沒辦法的事,就是命。明白人無須安慰,一切的化解其實就是一句話:怎么不是一輩子?一輩子快得很呢!

        那一年我們只有20歲,對于自己的生命,對于自己的人生,真的就是這么看。我們誰也沒有欺騙誰。

        雨花,后來的事實證明,她是一個賢良的嫂子,一個能干的嫂子。用母親的話說,“真是好媳婦”,“日子過得像鐵桶一般”……

        夜 哭

        兄弟五人,我是最愚笨的一個,所以被稱作“呆子”。呆,反應遲鈍,是明擺著的,我自己也不能不承認。但我也常常想:我之所以呆,之所以愚笨,或許并非天生的。

        如果說人的頭腦是父母給的,那么,父母生我,并未少賦予我什么。據(jù)說,我小時候表現(xiàn)還好,耳聰目明,走路說話都不算晚,不哭不鬧不尿床,應該說沒什么毛病。

        一切都是從4歲開始的。那一年,家鄉(xiāng)與全國一樣,進入那個轟轟烈烈的“大躍進”時期,與此同時,我就成了一個有名的“夜哭郎”。每天夜里起來大哭大叫,而且開始夜里尿床。

        回想尿床的那些日子,我事實上是每天晚上都很難入睡,好不容易睡著,卻又會突然驚醒。無論睡得多么熟,一有風吹草動,我就有強烈的反應——從床上一躍而起,然后跳下床就跑,一邊跑,一邊大哭大叫。我的這種毛病害苦了母親,害苦了家里所有的人,使他們幾乎不能弄出一點聲音。因為只要有一點聲音,我就會被驚醒。醒來后到底做了些什么,我自己并不知道,就像另一個靈魂附體,指揮我做各種荒唐的表演。

        夜哭的感受我一點也不記得,因為當時自己根本沒意識。我只記得在那段時間里,常常處于一種極端的恐怖狀態(tài),總是重復著同樣的夢:獨自一人走在漫無邊際的所在,似乎是路,又似乎是云霧,四周是無邊的黑暗,不時有電閃雷鳴。一會兒,那路又成了橋,卻是繩索一樣的橋,顫顫悠悠。我走在上面,總是會突然墜落,下面是無底深淵,回憶所有的夢,每一次都是跌落,卻從來未曾落到底,而是處于無休止的墜落中??謶质刮业哪X袋脹大,大到像要爆炸。我驚叫,大概就在那個時刻。

        每天都要鬧上半夜,折騰得全家不得安寧。父親終于忍無可忍:打。他也許想以嚴懲的方式改變現(xiàn)狀,或者是要以皮肉刺激來糾正這種精神失常,可是,事實證明完全無效。因為無論他怎樣用力,我都不覺得。第二天早晨醒來,屁股上鮮紅的手印赫然在目,我卻不知道它從何而來。在我的記憶里,自己從來不曾夜哭,也從來不曾挨打。

        記得好像有人曾經(jīng)與父親說過,應該寫一個條子貼在靠大街的屋山墻上,別的道理我沒有記住,只記得準備寫的內(nèi)容。那是一首順口溜: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出了個夜哭郎。

        過路行人念三遍,

        一覺睡到出太陽。

        父母盼望于我的,不過是一覺睡到出太陽,而我竟然不能。養(yǎng)這樣一個孩子,是多么令人頭疼!

        后來我常常懷疑,那也許并不是什么病,而是感覺過于靈敏。感覺靈敏是聰明的基礎(chǔ),一塊木頭不會對世界有什么感覺,人有感覺,所以人比木頭聰明?!奥斆鳌迸c“愚笨”的區(qū)別就在于感覺是否靈敏,以及對這感覺的反應是否靈敏。以此推論,當時的我大概很聰明,如果把那份感覺能力保持到成年,也許會是天才?然而,那樣的天才又如何能活下來?作為正常的父母,需要的是正常的孩子,首要任務是使孩子活下來。

        后來,父親買來一顆豬心,還有一包朱砂。母親把朱砂裝進豬心之中,然后煮了給我吃。我的印象是那顆豬心很香,雖然煮得不是很爛,雖然朱砂在里面吃起來感覺有點兒墊牙,但的確很香。

        從此,我不再夜哭。

        但我深信,我就是從那時開始變愚的。我的感覺不再那么靈敏,我的反應變得遲鈍,因此,無論世間發(fā)生什么事,我都能安然睡我的覺。這種狀況直到今天,無論什么時候,也無論快樂還是憂傷,都能倒頭就睡,失眠、抑郁之類,與我無緣。

        有時我想,如果不吃那包朱砂,我也許會很聰明,也許能創(chuàng)造輝煌,成就大業(yè),不像現(xiàn)在這樣沒出息。因此,我常恨那包朱砂,怨它奪走了我的聰明。有時我又想,如果不是那包朱砂,我也許早已在驚恐中死去,自己死了倒也沒什么,夭折讓親人悲傷,卻真是不應該。所以我又感謝那包朱砂,感謝它使我變得愚鈍,有點呆,有點傻,卻皮實,耐榮辱,抗寒暑,月圓月缺,刀風劍霜,詩人傷感,我獨木然,豈非幸運?

        我也上過幼兒園

        我也上過幼兒園。當我這樣說的時候,遇到了這樣的質(zhì)問:上世紀50年代出生的農(nóng)村孩子,上過幼兒園?我想,質(zhì)問者大概不知道,那是1958年的“奇跡”。

        回顧歷史,1958年的中國很神奇,創(chuàng)造過種種奇跡:全民煉鋼鐵——小學教室里也建起了煉鋼爐;糧食產(chǎn)量放衛(wèi)星——一窩地瓜要長500斤;從七八歲的孩子到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成了詩人,作家協(xié)會從幾千人一下子到了幾十萬人;村村辦起了大食堂,百姓家里不再需要鍋灶……方方面面,似乎一下子都改變了,讓西方國家的許多政治家和學者們都目瞪口呆。

        人們討論的理論問題也非常先鋒,比如在科學技術(shù)領(lǐng)域:倭瓜上嫁接蘋果,蘋果是否能長得像倭瓜一樣大?比如在倫理領(lǐng)域,報刊上已經(jīng)在公開討論中國是否還需要家庭。關(guān)于前者,國家科委主任曾經(jīng)把那個極有想象力的士兵帶進中南海,與偉大領(lǐng)袖直接討論過;關(guān)于后者,答案明擺在那里:家庭與共產(chǎn)主義是矛盾的,中國即將進入共產(chǎn)主義,家庭將不再重要。

        消滅家庭這樣的遠大目標大概難以迅速實現(xiàn),但生活中還是出現(xiàn)了一些“新生事物”。比如,上級一聲令下,村村辦起了敬老院和幼兒園。如果只是從表面上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育,從三皇五帝到至圣先師都沒有實現(xiàn)的理想,眼看就要實現(xiàn)了。

        就在這個背景上,我進了幼兒園。

        村里要辦幼兒園的事似乎是幾天前就知道了,但我沒有理會,也沒人說要我去,所以似乎與我無關(guān)。如果我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沒有游戲伙伴,大概會及時進幼兒園的。但我出生于一個大家族,母親生了五個兒子,我是第四個;叔伯兄弟加在一起,我們兄弟九個,我是老七;再加上五個姐姐,三個已經(jīng)長大的侄子,上下相差不過幾歲的就有一大群。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自然不缺玩伴兒,一般是吃完飯把飯碗一推,就一起跑掉了,直到吃下一頓飯時才回來。

        村里辦起了大食堂,家里不開飯了。

        不但不開飯,連做飯的鍋也沒有了。大小鐵鍋都被迫交了出去,民兵挨家挨戶搜查,把那些遺漏的或藏下的鍋拿到街上砸爛,然后裝車運走。這事做得很徹底,沒有人能藏下鐵鍋。因為如果私藏,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要被捆起來吊在樹上。

        不僅是鐵鍋,幾乎是所有的鐵器都沒有了。勺子、鏟子、菜刀之類也必須統(tǒng)統(tǒng)上交。最后,民兵小分隊上門,門上的掛鉤、舊器具上的大鐵釘,總之所有的鐵器,統(tǒng)統(tǒng)收干凈。大煉鋼鐵,究竟煉出了多少鋼鐵,我至今不知道,而我所知道的,就是收盡了百姓家中的鐵器。

        在我寫到這里的時候,妻子跟我說,在她的家鄉(xiāng)壽光,做得更徹底,連她母親箱子上的飾件也統(tǒng)統(tǒng)砸了下來,以致箱子長期不能上鎖。我們村的情況似乎沒有那么嚴重,因為母親的箱子似乎是仍然能上鎖的。但我印象很深的是磨臍被砸掉了。在我的故鄉(xiāng),傳統(tǒng)的主食是煎餅,攤煎餅要先把糧食磨成糊糊,所以家家戶戶都有水磨。大家知道,能轉(zhuǎn)動的東西都有軸,磨的軸卻不叫軸,而叫“磨臍”。磨臍一般是木頭的,在外面套一鐵箍。就是那么一點鐵,也都敲掉了。我對此記憶深刻,主要原因是大食堂結(jié)束時讓百姓自己回家做飯,百姓不僅沒有鍋和鏊子,而且磨子也不能用。甚至幾年之后,大多數(shù)人家都仍然是木頭磨臍。因為木頭不耐磨,所以需要經(jīng)常換,直到后來,才又逐漸用上了鐵磨臍。

        家里不再有做飯的工具,也不再有糧食,人們自然要改變回家吃飯的習慣??墒?,我的情況有點特殊,因為集體的餐廳就在我們家,所以我仍然是回家吃飯。在外面玩半天,一看到了吃飯的時間,就趕緊跑回家去。

        食堂在自己家里,的確有許多方便,所謂“吃食堂”,不過是母親把飯從西屋拿到北屋,仍然是一家人在一起吃。

        可是,一天中午,我終于遇到了麻煩——食堂不給我開飯了。

        那天吃的是大包子。好久不吃大包子了,那大概是食堂辦起之后第一次包包子。我記得很清楚:那包子很大,人們都吃得很香,但沒有我的。

        母親像往常一樣去領(lǐng)飯,卻被告知:“他的飯到幼兒園去了?!?/p>

        這是我最先因脫離組織而受到的懲罰。我本該上幼兒園,卻仍然與兄弟姐妹到處亂跑。家里人沒送我,幼兒園也沒找我,但到了吃飯的時候,我的大包子卻被放進一個大筐,抬到幼兒園去了。這合情合理,因為我“單位”是幼兒園,“編制”在幼兒園。

        那個中午我沒去幼兒園吃飯。因為母親把她的那個包子給了我,然后到幼兒園拿回了屬于我的那一個。可是,晚飯還是那樣:“他的飯到幼兒園領(lǐng)?!?/p>

        如此一來,我只好去幼兒園。記得上大學的時候,一次與同學們閑聊,來自城市的同學講起了自己的幼兒園生活。我說:我也上過幼兒園,為了吃飯。的確如此,我上幼兒園是為了吃飯。而且從那時候起,我就懂得了一個道理:要想讓人聽話,最好的辦法是拿走他的飯,然后用飯引著他,想把他領(lǐng)到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這就像拿一把青草引著牛羊轉(zhuǎn)圈子。當然,條件是除此之外別無青草。為了創(chuàng)造這樣的條件,就要割掉周圍的青草。

        不過,我的幼兒園上得很有意思,后來解散時,竟有點戀戀不舍了。

        幼兒園的老師長得很好看,說話也好聽,而且脾氣好。幼兒園就設(shè)在李玉湖家。院子里有幾捆高粱稈,我們的老師就地取材,開始教我們用席篾編狗、插燈籠、編燈籠、做“懶老婆”,還教我們插跳蚤。我本來只會插燈籠,不會編燈籠。同樣是做燈籠,插與編大不相同。插燈籠是取一節(jié)高粱稈,從下面的一端把席篾一根根揭起,讓另一端牢固地連在節(jié)上,然后,把揭起的一端插到高粱稈芯上去就是了。編燈籠卻復雜得多,也是把席篾那樣揭起來,但不能插上去,而是懸空編起來,做成燈籠,而中間的高粱稈芯截短之后就成了蠟燭?!皯欣掀拧钡淖龇ê芎唵?,但它能拾柴禾。太陽底下,我們的老師坐在中間,我們圍她坐著,大家一齊剝秫秸。不一會兒,就有幾個孩子割破了手,老師弄一把干土撒上,血就止住了,于是繼續(xù)玩。老師把“懶老婆”插起來,然后教我們玩。她一邊唱著,那歌謠我至今仍然記得:“懶老婆,懶老婆,早晨起來拾柴禾,拾了柴禾夾拿著?!币贿厡⑹种械摹皯欣掀拧睂实叵碌臉淙~,輕輕一抽兩根席篾,就把樹葉夾起來了。

        “跳蚤很好做,”我們美麗而可愛的老師說。她一邊說,一邊取一節(jié)秫秸稈芯,在上面插上跳蚤的腿,在后面用一根長的席篾彎成圓形,做成跳蚤的肚子。做成之后,老師把它放在地上,先點燃一根秫楷,再用它慢慢地燒那跳蚤的肚子:“看著,看著,跳蚤要蹦了!”果然,當那根作為跳蚤肚子的席篾被燒斷時,跳蚤就蹦走了。

        我把學來的本事在家里實習,卻遭到母親嚴厲的制止:“不準玩火!”

        我上幼兒園是為了吃飯,在幼兒園學到的真本領(lǐng)是用秫秸制作跳蚤。

        那個幼兒園存在的時間太短了,在我剛剛習慣它的時候,它就不存在了。我不知道那位老師的名字,只知道她是月雯的娘。她在30歲左右就死去了。我卻至今想著她的笑,真的很好看。她的女兒月雯比我小一歲,我們曾經(jīng)是同學。她長得不算漂亮,膚色有點黑,但笑起來很像她媽媽。每當看到月雯,我就想起她的媽媽,想起那個幼兒園。

        難寫的作文——小學記憶殘片

        在關(guān)于小學生活的全部記憶中,學習都是非常輕松的,作業(yè)一般在放學之前就做完,很少記得有回家做作業(yè)的情況。放學之后就是到處瘋跑,玩自己想玩的,做自己想做的。關(guān)于學習,最犯愁的就是作文。

        開始的時候,一些作文是很好寫的,比如《春天來了》《秋天的樹林》《第一場雪》《我最熟悉的一個人》《我的好同學》,等等。但到后來,一些作文題目就讓人犯難了。比如,寫過多次的兩個題目:一個是《我的理想》,或者是《我長大了做什么》,要求是一樣的;一個是《新舊社會兩重天》,或《聽XX憶苦思甜之后的感想》或《看XX階級教育展覽之后的體會》,要求也是一樣的。

        我的作文常常受到好評,屢屢出現(xiàn)在壁報欄里,也不只一次被拿到各個班級的教室里讀給同學們聽。但我知道,那不過是我瞎編的謊言,寫的不是我的真實想法。我知道我的真實想法是什么,卻一直沒有寫過。

        關(guān)于第一個題目,我的理想是什么?如果讓我說真話,我那時的第一個理想就是當大俠:一身黑色夜行衣,一把閃亮的寶劍,獨自一人,浪跡天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且還有一柄小小的木劍,可以去千里之外取回惡人首級。這些理想大概是讀那些舊武俠故事得來的,它久久地在我心中,但我知道不能寫到作文里面去。到后來,理想就變得實際了,知道做大俠是不可能的,知道自己做不了那么過癮的事,才有了當科學家、當藝術(shù)家的渺小愿望。但在那時候,這也是不能說的。說到不能說的愿望,其實我那時最大的愿望就是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在正中,林彪他們站在我的身邊,捧著我的語錄給大家講話。試想,這種理想能說出來嗎?任何人都知道,在中國,有這樣的想法是要殺頭的。在皇帝時代,常常導致滅九族。當代不滅九族,但至今沒有平反的高崗,罪狀不就是想當國家主席嗎?真實的想法不能寫,寫什么呢?所有的作文都千篇一律:“長大要當工農(nóng)兵”。開始是有人想當科學家和藝術(shù)家的,但老師不敢寫評語,趕緊找學生談話,幫他提高覺悟,最后是撕掉了重寫。所以同學們從此知道,那是“腐朽的資產(chǎn)階級名利思想”,就沒人再寫了,大家的理想都是“長大要當工農(nóng)兵”,不再有不同的追求。

        我的作文之所以被老師們看好,不過是我不像多數(shù)同學那樣全抄現(xiàn)成的句子,更不像有的同學那樣一下子就把工農(nóng)兵全當了。我的辦法是這次要當農(nóng)民,就只當農(nóng)民;下次要當工人,就只當工人,而且想出一些具體的事。比如,想當農(nóng)民的時候,就寫自己要想辦法把荒灘變成米糧川,讓西紅柿根下長出土豆,讓土豆開花結(jié)出西紅柿,我的理由是,這兩種植物本就一個樣子,所以不是做不到的。其實,我的作文全是在撒謊。因為我像當時所有的農(nóng)民子弟一樣,最起碼的理想,就是長大不當農(nóng)民。

        更難寫的是《新舊社會兩重天》。從1964年開始,學校不斷地對學生進行社會主義教育或階級教育,到文革開始,這就成了經(jīng)常性的活動。具體措施之一,是請老貧農(nóng)做憶苦思甜報告;措施之二,是參觀階級教育展覽。憶苦思甜報告是請到學校里來,參觀展覽是走到校外去。那時候,從大隊到公社,都要辦階級教育展覽。墻上掛一些畫,畫著地主老財拿煙袋敲長工的頭,畫著寒冬臘月里討飯的窮人和見死不救的財主,畫著逼租逼債的狗腿子把貧下中農(nóng)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打。我們經(jīng)常要去參觀,今天參觀這個村的,明天參觀那個村的,后天可能又去公社。公社的規(guī)模更大,內(nèi)容也更豐富。不僅墻上有畫,而且展廳的中央還擺一些實物。一般是兩類東西:一類是鎖鏈、鐐銬、老虎凳;另一類是破衣、爛襖、要飯筐。每次聽完憶苦思甜報告或者看完展覽,照例是要吃一頓“憶苦飯”,然后回去寫作文。憶苦飯并不可怕,無非是吃糠咽菜,平日農(nóng)民吃的,并不比“憶苦飯”好多少。最要命的是參觀完之后的作文。

        作文的模式是早就熟悉的:開頭第一句應該是:“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呵!”然后具體化歌頌一番。接下來必須筆鋒一轉(zhuǎn),“想起了萬惡的舊社會”。舊社會怎么樣呢?地主老財吃人不吐骨頭,爺爺欠了一斗租子,過年了還要去扛活抵債,等等,這是從《白毛女》《半夜雞叫》到《三世仇》早已提供的范本,也是不能改變的模式。所以,從四年級開始,同學們已經(jīng)都會熟練地編這樣的故事。我的問題在于,我家在1949年之前的實際生活并不如此。記得剛開始寫這類作文的時候,曾經(jīng)回家問過父親,問題是一連串的:舊社會你當過長工嗎?討過飯嗎?欠過地主的租子嗎?爺爺曾經(jīng)賣兒賣女嗎?我們村的地主也像周扒皮一樣天不亮就去搗雞窩嗎?……等了半天,父親的回答卻只有幾個字:“不,沒有?!蔽艺媸鞘麡O了。在那些父親討過飯的同學面前,我感到自己一下子矮了半截。

        此后再寫那樣的作文,心里就很不踏實。不過,故事是照編不誤的,而且仍然是千篇一律的“我們的生活多么幸?!焙汀跋肫鹆巳f惡的舊社會”。

        五年級的某一天,我的作文再次上了黑板報。可就在黑板報剛剛辦好的第二天,我的作文上面就貼出了一張小字報,揭發(fā)我的謊言。事情其實很簡單,學校的同學都是附近幾個村的,任何人都不難弄清一個同學的家庭底細。小字報告訴同學們:“這樣的作文,竟然選登在黑板報上,豈非咄咄怪事!問問貧下中農(nóng)吧!誰不知道他家是大財主!在舊社會,有騾子有馬有大車,這種家庭的孩子,說什么‘今天的生活是多么幸?!?,不是公然騙人嗎?革命的老師和同學們,是該擦亮眼睛的時候了……”這份小字報同時出現(xiàn)在老師的辦公桌上。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的作文說的不是真話。因為爺爺沒有討過飯,父親沒有逃過荒,更沒有受到地主老財?shù)臍埧釀兿骱蛪浩?。因為在我們村里,既沒有白毛女也沒有黃世仁,既沒有周扒皮也沒有高玉寶??墒?,作文該怎么寫呢?寫我家在舊社會豐衣足食嗎?那豈不是“憶甜思苦”嗎?在老師找我談話的時候,我把這些問題一股腦兒端給了老師。

        老師顯然也很為難,吞吞吐吐大半天,最后說:我與校長商量一下吧!到傍晚放學的時候,老師又把我叫到了辦公室。校長說話了:“該怎么寫還怎么寫。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那些出身地富家庭的同學更難辦。如果有人再有質(zhì)問,你就說,你的作文并不代表你個人。”校長還對老師們說:這個問題需要各位老師都在課堂上講一下。我對校長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謝謝校長——我敬愛的扈文奎老師!四十多年不見了,我知道您那時候就身體不好,但愿您能健康長壽!我曾幾次想去看您,卻不知道您去了哪里。“侯王建議”之后,中小學老師都回原籍,我知道您是口埠人,但后來問過工地文工團的一個演員,她是口埠人,卻說口埠沒有姓扈的。也許您是口埠公社某個村的,我卻沒有繼續(xù)尋找。此時,我真想知道您在哪里,去看看您!

        校長的話把我解脫了出來,也把那些比我出身更不好的“黑五類”同學解脫了出來。不過,今天回想起來,他的辦法也不過是讓我們繼續(xù)說假話。我們這代人,就是這樣在很小的時候就被迫習慣了說謊。

        表忠心——小學記憶殘片

        我的小學生活的最后兩年,正是轟轟烈烈的“造反”時期。我對那些事比較關(guān)心,當時就下決心為它寫史。但今天回憶起來,印象最深的卻不是“造反”,也不是破四舊、斗老師、燒書、平墳那些事,而是“三忠于”“四無限”“早請求”“晚匯報”“一天三祝愿”所構(gòu)成的“表忠心”活動。

        那個年代存在個人崇拜,這已是今天人們的共識,但直到現(xiàn)在,教科書是很少講的,表現(xiàn)那段生活的文藝作品,對它的細節(jié)也缺少具體的表現(xiàn)。在課堂上,講到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文學,講到傷痕文學,我偶爾講到社會背景的一些細節(jié),有同學在課后問我:那是真的嗎?那時候的人真的那么可笑?那么傻?我說:是真的,但那時候的人并不傻。我知道,這樣的回答仍然不夠明白,而且?guī)С隽诵聠栴}:他們不傻,為什么那么做呢?

        在“表忠心”運動處于高潮的時候,黨政軍民學,東西南北中,各行各業(yè)都要舉行那些儀式。按照流行的見解,農(nóng)民是最缺乏紀律性的,但在那個年代,農(nóng)民早晨下地之前,也都進行“早請示”;傍晚收工之后,也不能直接回家,而是要先進行“晚匯報”;一日三餐,也要進行“三祝愿”。在一些工廠和農(nóng)村,現(xiàn)在仍然不難看到一種特別的建筑,它被稱作“請示臺”,也叫“忠字臺”。一般是一堵或?qū)捇蛘膲?,尺寸沒有具體規(guī)定,但絕對不能矮小,因為那墻的中央畫的是“紅太陽”,也就是毛主席像,自然是越高大越好。墻的兩邊是對聯(lián),有的是用漆寫,有的是直接刻上去,一般是“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之類的句子。那個建筑,就是表忠心用的。鑒于人們對細節(jié)的忽略,我想把我所知道的那種儀式的細節(jié)寫在這里——

        上課的鈴聲響了,老師走進教室,但不能馬上講課,而是在講臺下面站著,面向講臺。班長(有一陣不叫班長,而是叫排長,軍事編制)從座位上站起,走到前面,開始帶領(lǐng)大家進行“請示”。大家手里都有一本紅色塑料封面的語錄本,也就是“紅寶書”,這時候要捏住右下角,端在胸前。那不是一般的姿勢,是林副統(tǒng)帥在天安門上的示范動作。

        第一項是向毛主席敬禮。

        第二項是“祝愿”。班長喊:“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lǐng)袖、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舵手、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同學們一起接著高喊:“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班長再說:“讓我們共同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我們敬愛的林副統(tǒng)帥——”同學們一起接著高喊:“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第三項是宣誓。班長高喊:“向毛主席宣誓——”大家聞聲舉起拳頭,誓詞是早已背熟的:“無限忠于毛主席,無限忠于毛澤東思想,無限忠于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

        第四項是學習語錄,一般是背誦“老三段”。所謂“老三段”,第一段是:“領(lǐng)導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段是:“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第三段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學語錄可以根據(jù)形勢需要隨時增加幾段,但“老三段”是不能少的。

        最后一項,是齊聲高唱《東方紅》。

        歌聲落地,老師就可以講課了。當下課鈴響之后,全體起立,還要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樣,一節(jié)課才算完成。

        在1968年的春天,我們還到農(nóng)民家中參加過他們的“三祝愿”。那天放學時,學校通知說,第二天不上課了,但要求大家?guī)Я酥形绲母杉Z到學校集合,一個都不能少,而且不準請假。第二天到校之后,才知道是到蘇聞大隊參觀。蘇聞大隊由蘇家莊、聞家莊和南石塔三個村子組成,我們先是被帶到大隊部開會,聽經(jīng)驗介紹,午飯時間到了,又被分到三個村子,然后三人一組,由不同的社員帶回家去吃飯。當然,吃的是自己帶的干糧。之所以要與他們一起吃,為的是參觀他們吃飯之前的“祝愿”。

        主要的儀式與我們上課之前的情況差不多,但有一點印象深刻:在學完語錄之后,高唱《東方紅》之前,增加了一項“批斗劉少狗”。那時候大街上的標語都這么寫,“奇”字歪著,“大”成了“犭”,“可”成了“句”,就成“狗”了。但在此之前,我還沒聽到那樣念的。那位家長大喊一聲:“把劉少狗押上來!”他的兩個孩子一副威武狀,一邊一個,扭著胳膊押上一個稻草人。稻草人胸前掛著“叛徒、內(nèi)奸、工賊”的牌子。于是家長開始批判,記得他講得很長,從“三自一包”到“黑《修養(yǎng)》”,都批到了。到吃飯的時候,菠菜湯都涼透了。但我們深受教育,也非常佩服,因為那農(nóng)民沒念稿子,而那批判稿我們肯定寫不出來。這是我們大家一致的意見,所以寫進了總結(jié)匯報。

        這一切,在開始都覺得新鮮而有趣,但同學們很快就厭倦并腹誹了。原因是有件事給我們帶來了不便?!叭グ苍础钡漠嬒癯霭媪耍晃焕蠋煪毘鲂牟?,為同學們每人買來一張。不是大的,而是較小的一種,有現(xiàn)在的A4紙那么大吧?也許還小。買來之后,又找來一些紙殼子,裁得與畫像一樣大。紙殼子裝了高粱稈做成的柄,就成了可以舉著的牌子。畫像被貼到牌子上,每人一個。我們班馬上引來了許多參觀的人。那大概的確很可觀,50多個同學,出出進進都一手拿著“紅寶書”,一手舉著“紅太陽”畫像。上課的時候,桌子的一角打了洞,“紅太陽”就插在課桌的一角,看著我們,讓我們不能有私心雜念。可是,一天下來,我們就感覺太累了。按照規(guī)定,上課時插在課桌上,下課后就要舉著。任何人都知道,那東西不能橫拿,不能倒提,不能夾在胳肢窩里,總而言之,不能弄倒毛主席。更麻煩的是,我們要上廁所,雖說是要“讓毛澤東思想照亮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但把它弄到廁所里去,顯然是大不恭。所以每次上廁所,都要約同學一起,一個進去,另一個在外面高舉畫像。也許正因為太麻煩,“時刻高舉”的做法沒有推行開來,而且很快就結(jié)束了。

        幾十年過去之后,與當年的同學們說起老師,一般都是充滿感情的回憶,包括那些常被罰站的同學,也似乎只記著老師對他的好。但說起這位老師,大家卻常常只是半句:“那個積極分子呵……”然后就沒話了,嘆一口氣。令人惋惜的是:他很努力,也很辛苦,但最終并沒得到什么。

        查“反標”——小學記憶殘片

        在我小學生活的最后幾年,經(jīng)歷過兩次查“反標”?!€有最初的一次,是在課本里查,如果也算上,那就是三次。

        最初的一次沒有壓力,所以興致也高。上課鈴響了,老師走進教室,打開課本,卻并不講課,一臉嚴肅地站了半天,開始帶領(lǐng)同學們做一件事:從課本中刪除課文。老師說,根據(jù)上級指示,課本有嚴重問題,一些課文是反動的,作者是隱藏的反革命,所以這些課文不能學了。老師先讓我們看目錄,告訴我們哪一課不能講了,哪一課也不能講了。隨著老師的指點,我們先在目錄上劃掉這些課文的標題,再翻到那些課文所在的頁碼,在每一頁打上大大的“╳”。做完這一切,老師又說:社會上隱藏著很多敵人,他們就像冬天的大蔥,人還在,心不死,時刻夢想變天,夢想千百萬人頭落地,他們懷有刻骨的仇恨進行猖狂破壞。據(jù)上級通報,在我們的課本的插圖中,就隱藏著反動標語。在老師的指點下,我們在那幅畫有大樹和月亮的插圖的某個地方的確看到了一個“打”,又在某個地方看到了一個“倒”,在另一個地方,又看到了一個斜著的“共”。于是,同學們在這幅插圖上也打上一個大大的“╳”。

        接下來的一次就不那么輕松了。一天下課之后,同學們都在議論:出大事了!賈洪秀家門口的墻上出現(xiàn)了反動標語。賈洪秀是我的同學,他家離學校不遠,我去過幾次。但在我們?nèi)タ吹臅r候,標語已經(jīng)沒有,公安局來拍照之后就刷掉了。所以,到底寫的什么,人們似乎都不清楚,只是說“很反動”“極其惡毒”。

        到了下午,公安局的摩托車開進學校來了,所有的課都停下來,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全體在院子里集合。一個年齡比較大的公安干部開始講話。那顯然是個有文化的人,因為他的講話是從“樹欲靜而風不止”開始的,我那時剛剛接觸這句話,而他恰恰引用了,所以記得很清楚。他說:“敵人總是要跳出來的。他們磨刀霍霍,總不能光磨刀哇!磨好了,是要用的!現(xiàn)在,他們終于跳出來了——在大街上書寫惡毒的標語!”講著講著,他一會兒嚴厲,一會兒溫和,溫和起來樣子很慈祥。他說:“你們還小,還是孩子嘛,受人教唆,犯錯犯罪,都是可能的,犯了,怎么辦?坦白就好。是誰寫的,馬上交待,如果等我們查出來,那就晚了。我們黨的政策歷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對你們小孩子,我們更是寬大的,給出路的,七八歲的、十來歲的,直到十二三歲的,一律不殺……”他的講話尚未結(jié)束,有兩個同學就被帶走了,四年級的一個,二年級的一個。后來知道,是因為他們尿了褲子。因尿褲子而首先被審查,理由非常充分:如果沒問題,為什么那么怕?

        然后是各個班級回到各自的教室,重新點名,每人發(fā)一張紙條。要做什么,卻不知道。等了很長時間,有人來遞給老師一張紙條,并且在老師耳朵上嘀咕了一陣,老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三句話:一句是“打倒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一句是“高高的紅日”;還有一句是“毛主席萬歲”。然后讓同學們都把它抄在紙條上。這是我第一次經(jīng)歷“對筆跡”,當時心里想,萬一我寫的字與標語上的一模一樣,那可就倒霉了。我覺得子彈已經(jīng)從后腦勺打進了我的腦袋,而且炸開,并且看到我的頭就像一個摔裂的西瓜,七零八落紅了一地。所以在寫那些字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跟平時寫得大不一樣。查筆跡似乎并無成效,公安局的摩托車又來過幾次,并且?guī)ё哌^一個同學。那個同學回來之后,就整天擔心要被抓走。不過后來知道,把他帶到派出所,不過是讓他把那幾句話用粉筆在磚頭上又寫了一遍。摩托車再也沒有來。老師告訴我們:那個“反革命”仍然逍遙法外,但同學們可以放心,不在我們當中。

        最后一次發(fā)生在我們村。大隊部的墻上掛著一張“紅太陽”像。它一直掛在那里,平時沒人注意。忽然有一天,新來的駐隊干部發(fā)現(xiàn)紅太陽的鼻梁正中有一行字,雖然寫得很小,但極其惡毒:“毛兒子,我代表人民槍斃你!”這一次的保密工作沒有做好,讓全村人都知道了。后來支書檢討說,是由于他的工作失誤,給黨和人民的事業(yè)造成了惡劣影響。

        大隊部這樣的地方,誰能來寫下反動標語呢?在這里住的,是從縣里和公社來的駐隊干部,他們當然不應受到懷疑;經(jīng)常到這里來的,是本村的大隊干部,也沒理由干這種事。有鑰匙的只有支書和大隊會計兩人,所以他們兩個有點心神不安了,支書幾次在街上大罵,好像是反革命分子有意給他栽贓。他發(fā)誓:“只要查出來,看我不剝了他的皮!”他之所以這樣,據(jù)說是因為駐隊干部已經(jīng)提出了干部隊伍的純潔性問題。但在幾天之后,追查的重點就轉(zhuǎn)向了學生。支書說:這個地方,一些小學生沒事就來瞎轉(zhuǎn)悠,會計開著門就去上廁所。于是先在本村小學生中核對筆跡,沒有結(jié)果,就擴大到我們這些雖然已不在本村上學,但放學之后也可能到這里瞎轉(zhuǎn)悠的高小學生。在一個晚上,我們十幾個人被傳喚到大隊部,仍然是公安員先講,然后我們寫。這次寫的內(nèi)容很長,是別人寫好的,我們照著抄。撰寫那篇文字大概很費心思,因為里面既有“兒子”,又有“人民”,還有“槍斃”和“毛”??上覜]記住那個有趣的文本。

        那個案件后來破了,結(jié)果出人意料:作案的是一個響當當?shù)呢氜r(nóng),而且是支書的本家侄子。作案動機很簡單,他要結(jié)婚了,女方向他要二百尺布票,他去找大隊會計開結(jié)婚登記介紹信,卻正為布票犯愁。會計半天等不來,他自己在那里越想越氣,就在畫像上寫下了那行字。其實,二百尺布票并不算多。那時候,在我們那一帶農(nóng)村,姑娘結(jié)婚前都要向婆家要一些東西,自行車、掛鐘和縫紉機那時還有點奢侈,尚未時興,一般人要的是最基本的東西:衣服和被褥。有一陣曾時興“四鋪四蓋”和“四單四棉”,也就是四條被子、四條褥子、四套棉衣、四套單衣。最多有要到“八鋪八蓋”的,最少也要“兩鋪兩蓋”。一切禮俗的形成都有其歷史的原因:一個鄉(xiāng)村女孩子,也就是出嫁前有點身價,能讓婆家為她做點什么。一旦嫁過去之后,再要就難了。兄弟多的,甚至有男孩子暗暗鼓勵女孩子多要,因為娶媳婦的錢由大家庭出,而到兄弟分家的時候,媳婦的嫁妝卻不在分配之列。如果要下“八單八棉”,就一輩子不用給老婆買衣服了。公道地說,這位標語書寫者的未婚妻要二百尺布票不算多。我曾算過,那不過是略微超過“兩鋪兩蓋”和“兩單兩棉”的數(shù)字,還達不到“四鋪四蓋”所需要的布票量??墒?,有筆賬是不能忘的:那時的中國人每年只準購買6尺布。二百尺如果放在一個人身上,需要積攢幾十年!解決的辦法只能是求親告友,親戚朋友湊一湊。所以,只要哪一家娶了媳婦,除了新娘子之外,全家在若干年里都不會再做新衣服。

        誰都沒有懷疑這位貧農(nóng)的兒子,但他自己說漏了嘴,被人報告了。在審訊中,他供認不諱,于是就被戴上手銬帶走了。這讓包括大隊干部在內(nèi)的許多人都松了一口氣。

        找“傳單”——小學記憶殘片

        寫下這個題目,馬上感到并不確切。文革開始的幾年,傳單可謂滿天飛,每一次集會,都能撿回一大堆,還用找嗎?找什么樣的傳單?這里所說的傳單,的確不是一般的傳單,而是從海上飄來的宣傳品。所謂找,也不是一般的尋找,而是人山人海在田野里搜索。

        具體的時間記不清了,大約是1966年或1967年。似乎是同一年連續(xù)發(fā)生了若干次,但如果那樣,就不該是同一個季節(jié)。現(xiàn)在想起來,記憶中的清晰場景卻都是玉米地。而且玉米已經(jīng)很高,高過我們這些小學生的頭頂,在地里誰也看不見誰。正因為這樣,才會出現(xiàn)那些問題。

        記得比較清楚的是,早晨剛剛到校,就全校緊急集合。各班整隊之后,聽一位陌生的干部講話,校長就站在他的身邊,卻一直沒說什么。那位干部說:現(xiàn)在需要我們?nèi)ネ瓿梢豁椞厥馊蝿铡jP(guān)于這個任務,他做了解釋:國民黨反動派不甘心他們的滅亡,要進行搗亂和破壞。他們不但往大陸派遣特務,還空投宣傳品。我們這一帶雖然不是沿海前線,但東南東北都是海,所以也算前線?!敖裉煲估?,蔣匪的宣傳品就投到了我們這一帶。上級指示要打一場人民戰(zhàn)爭,讓一切宣傳品都淹沒在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之中!”講話的最后,他宣布了幾條紀律。其中之一是:找到之后立即交給老師,同學之間不準傳看,不準傳播傳單上的內(nèi)容。

        來到地里,老師又作了具體交待,然后我們就每人一壟鉆進了玉米地,像捉蟲子一樣搜索前行。在遠處的地里,是飲馬大隊和蘇聞大隊的社員,他們都在做同樣的事情。那一天,周圍各村的農(nóng)民都停止了農(nóng)活,在做同一件事。

        中午沒有按時放學,所有的人都沒吃午飯。直到下午,說已經(jīng)全部搜查完畢,我們才回到學校。我們班沒有任何戰(zhàn)績,所以大家都很沮喪。好在學校的戰(zhàn)績輝煌,找到了幾張宣傳品,還有三包牛肉干、兩包餅干。宣傳品是什么,我沒看到,撿到的同學守口如瓶,不說那上面寫了什么。牛肉干看到了,但包得很嚴,由老師抱著,不給我們看,最后讓公社干部帶走了。

        關(guān)于第二次的時間,我的記憶好像不對。也許是把第二次和第一次串了,或者是第三次。時間久了,一些事總是這樣,不是缺頁就是串行,所以并不可靠。那一夜我三哥正在看場——在生產(chǎn)隊的打麥場上看守那些已經(jīng)打完曬干等待送往國庫的麥子。如果是那樣,玉米就似乎不該那么高。如果玉米那么高,麥場上就不該還有麥子??墒?,清晰的細節(jié)卻明擺著:那天早晨天剛亮,公社武裝部的人就到村里來了,各隊社員馬上集合。公社干部傳達任務之后,三哥說,那東西他在夜里聽到了,是一聲沉悶的爆破聲,就像自行車爆了胎,說不定在哪塊地里,能找到那個破氣球。公社干部說,那就對了,中心就在這幾個村子,與上面的指示完全相符。社員們是一大早就下地的,而我們是在吃過早飯到校之后。

        這一次我是幸運的。剛剛進入玉米地不久,與我隔一垅的同學就輕輕叫了我一聲,讓我看看身后玉米葉子上是不是一個紙片。我回頭一看,果然是張紙片,拿下一看,心臟就激烈跳了起來。那是一張蔣介石的彩色照片,穿軍裝的,很威風。在照片的下面,有一行繁體字:“領(lǐng)導我們討毛救國的蔣總統(tǒng)。”于是趕緊報告老師,老師接過去端詳了半天,然后小心地裝進了衣袋,囑咐說:“記住,不要跟人說照片上寫的那些字?!痹绞遣蛔屨f,我越是記住了那些字。

        那一次撿到了許多牛肉干和餅干。是哪些同學撿到的,我卻一個也不記得。我撿到過嗎?好像沒有。但我清楚地記得包裝袋上印著粗重的繁體字:“親愛的大陸同胞,你們受苦了……”在我的記憶里,那個袋子的形象是那樣清晰,卻想不起是怎么看到的。我只記得那一次出了大問題,就是有人把撿到的牛肉干吃掉了,有人把撿到的餅干吃掉了,他們“毫無敵情觀念,喪失階級立場”,被批判了好長時間。但到底是誰干的,我卻忘了,再也想不起來。

        今年夏天回故鄉(xiāng),當年的同學曦光不知怎么知道了,提了兩個大西瓜,一頭大汗來到我家。老同學久別重聚,我讓飯館送來幾個菜,開一瓶青州陳釀,相對舉杯話當年,自然說起許多往事。不知怎么就說到了當年的牛肉干。我說:“記得當時有位同學受批判,多次檢討,我怎么就忘了是誰呢?”曦光抬起頭,朝我瞪著眼說:“新宇你可真是的,這么大年紀了,我這老臉還怕羞嗎?直說就是,不就是我嘛!”我趕緊解釋,因為我的確不是有意的,在我的記憶中,那件事好像與他無關(guān)。他說:“你忘了?我們倆就隔著一壟玉米,開始還在說話,你撿到像片時我們一起偷偷看的,我撿到牛肉時也想叫你,但一想,還是不叫了,幸虧沒叫你……”我的印象中卻只有回學校之后的總結(jié):戰(zhàn)果輝煌,但問題嚴重。所謂問題嚴重,就是吃了敵人的東西,喪失階級立場。

        老同學回憶說:“好長時間抬不起頭來,真難受呵!那時還小,受不了,真不想上學了……你那時吃過牛肉干嗎?說是蔣介石在里面下了毒,哪里有毒?真香呵!”

        那天我們都喝多了。但我還是記住了這些。

        勤工儉學——小學記憶殘片

        許多同齡人都會記得,在那個年代,無論在小學還是中學,一個經(jīng)常性的活動是勤工儉學。

        按照領(lǐng)袖的規(guī)劃,學生也要學工、學農(nóng)。既然這樣,學校就要辦工廠、辦農(nóng)場。大的學校這樣做了,但在一般的小學,這又幾乎不可能。后來,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學校是有校辦工廠的,盡管從未有過出廠的產(chǎn)品,而且辦過養(yǎng)豬場,雖然一頭也沒有養(yǎng)大。但在讀小學的時候,學校還沒有那樣的好條件。

        小學生的勤工儉學怎么辦呢?其實還是勞動。不過,這種勞動不是去幫助生產(chǎn)隊拔草,也不是幫軍屬烈屬打掃衛(wèi)生,而是做一些能為學校換錢的事。

        記憶中的勤工儉學,似乎首先是采槐米、收集棉槐種子,然后是撿蟬蛻。還有一個內(nèi)容:養(yǎng)殖。養(yǎng)豬、養(yǎng)雞有困難,因為需要糧食。學校沒糧食,只能養(yǎng)無需糧食即可養(yǎng)活的兔子。

        自己動手,到野地里撿來扒墳扒出來的磚,在校園里砌起了成排的兔窩。按照規(guī)定,每班一排,每組一窩,買來小兔就開始飼養(yǎng)了。從此之后,同學們上學的時候就不只是背著書包,而且抱著青草或樹葉。

        一般的喂養(yǎng)過程都忘記了,印象深的是假期。放假了,同學們當然不再到校,兔子怎么辦?班委會進行反復討論,提出了兩種方案:一是讓同學們輪流到校喂養(yǎng);二是讓同學們帶回家喂養(yǎng)。兩種意見爭執(zhí)不下,最后投票表決,老師也來參加投票,結(jié)果是后者獲勝:讓同學們帶回家喂養(yǎng)。

        那是我第一次在家里養(yǎng)兔子。同學們按村分成了臨時小組,我們組的兔子就放在我家里,其他幾位同學每天都來送青草。

        那是一公一母兩只潔白的長毛兔。一個假期,我成了養(yǎng)兔子的能手,它們不僅膘肥體壯,而且生了一窩小兔。那個假期忙碌而快樂,每天從地里回來就抱著青草、薯葉之類直奔兔窩。為了母兔生產(chǎn),我挖了一個地窩,也就是在地下挖一個坑,上面用磚頭砌起來,做得像個井口。然后準備下一個篩子、一個臉盆。下雨的時候就蓋上盆,以免灌進雨水;天晴時就蓋上篩子,以便通氣透光。生小兔之前,母兔要在窩中打洞,打好之后就扯下自己肚皮上的毛,鋪成一個柔軟的窩。扯毛的功能是雙重的,既給小兔準備了被褥,又使奶頭暴露出來,以便喂奶。一切都準備好之后,那個洞就被封了起來。生下小兔之后,洞也一直被封著。母兔喂奶時就扒開洞口進去,喂完奶出來,馬上就把洞口封上。我是隔幾天就要把母兔從窩里拿出來,悄悄挖開洞口,然后在洞口斜放一面鏡子,從上面窺視洞里的小兔。直到二十多天之后,母兔才第一次把它的孩子們領(lǐng)出洞外。

        在新的學期里,我多次受到表揚,不是因為學習,而是因為“勞動好”。原因是我下課就往兔窩跑,不管是誰在值日,都去幫忙。我因此而成了勞動模范,有人說:“讓李新宇當學習委員真是屈材了,應該讓他當勞動委員。”老師也一次次說:“李新宇進步很大,愛勞動了?!逼鋵?,我根本不是愛勞動,而是不放心我的小兔。與我一起受到表揚的,還有全校知名的“小嬌嬌”楊高妹。楊高妹是文革前才從城里下放鄉(xiāng)村的,好像家庭出身不是太好。人們都說,如果成分好,是不會下放的,肯定是有“污點”。但是,高妹歌唱得好,舞跳得好,而且會演許多鄉(xiāng)村小學的孩子們不會演的節(jié)目。因為她的到來,我們班以至我們學校,在文藝方面都很出風頭,所以,根據(jù)“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的原則,就讓她進了班委會,當了文藝委員。在我下課就往兔窩跑的那段日子里,她常常與我在一起,看到有人用發(fā)霉的青草喂兔子,就非常生氣,拉著我就往墻外跑。學校的墻外就是曲折流過的裙帶河,河邊有柳樹和洋槐樹,那些葉子都是小兔喜歡吃的。

        在那些兔子被賣往肉聯(lián)廠之前,我和高妹曾在班委會上“百般阻撓”,讓同學和老師都大惑不解。我們知道自己沒道理,大家是對的,兔子養(yǎng)大了,怎能不賣呢!但在最后的一個傍晚,我還是差一點就把那兩只最小的偷走,幸虧高妹勸住了我。但在第二天,那些兔子被運走的時候,高妹卻躲在墻外,依著柳樹,哭得進不了教室。我很想扶住她的肩膀,卻沒有這份勇氣,因為她是女的。我勸她,說出的也是一些混賬話。我說:“也許我們的思想感情真有問題,是小資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不這樣?!彼皇屈c頭,卻說不出話。

        她的感受我完全理解。因為同樣的感受,我早已經(jīng)歷過——在七歲的時候,因為一只小羊在春節(jié)前被宰殺,我曾經(jīng)大哭大鬧。但那是在家里,面對父母和哥哥姐姐,那種哭鬧多少有點撒嬌的意味。而在學校,是容不得撒嬌的。那個年代,學校是一副鋼鐵模具,不會顧及孩子們的眼淚。何況,我們的眼淚是那樣“沒道理”。

        那些兔子賣掉之后,我們兩個都很少再到兔窩去。當然,也不會再因為“勞動好”而受到表揚。

        背著糞筐上學——小學記憶殘片

        那是一個冬天,學校突然在全校學生中開展一場拾糞的運動。每個學生都必須有一個糞筐,早晨背著它上學,晚上背著它回家。

        對于農(nóng)村孩子而言,糞筐并不難找,差不多家家都有,背一個走就是了。我的糞筐是三哥為我新編的,因為家里的糞筐太大,他說我背著不好看,專門用了一個早晨和一個中午,為我編了一個好看的。個別同學家里沒有糞筐,沒有辦法,只好趕集買一個,或者求人編一個。

        讓所有的學生都背起糞筐,為的是讓學生在上學的路上拾糞。于是,我們早晨上學的時候就不能再像往常那樣從家中出來直奔學校,因為那樣是拾不到糞的。而是要繞大路去拾馬糞,走溝頭崖底去找大糞。需要到處轉(zhuǎn)悠,多走許多路。

        到學校之后,各班拾的糞堆放在各班教室前,一個小組一堆。上課時教室里臭氣熏天,但老師和同學們都不說臭。因為大家知道,如果說臭,那就是思想有問題。

        開始時有人并不重視,包括一些老師。但學校每天都要評比,在先進班組的糞堆上插上小紅旗,墻上掛了小黑板,天天公布各班的進度。幾天之后,從班主任老師,到各班班委會,直到各組組長,都開始密切注視同學們的糞筐,早晨背了糞筐到校,門口總是站了許多人。于是,一場撿糞的競賽真正開始了。那場競賽也產(chǎn)生過幾個先進人物,可惜我都忘記了。只記得通報表揚說,有一個同學是天不亮就出來拾糞的,一下子跑出了十幾里,所以上學時背來了滿滿一筐。

        后來,有一個生產(chǎn)隊長到學校揭發(fā),說某同學把自家?guī)拓i圈里的人糞、豬糞都背到學校來了。他為此向?qū)W校提出了抗議,批評學校損害了人民公社的利益。大概正因為這位隊長,拾糞運動才得以告終。

        對我來說,記憶猶新的還是那場競賽中的幾次作文。根據(jù)要求,我們必須寫出自己“由臉紅到心紅”的過程。我之所以記憶猶新,因為當時心里有點別扭:作為農(nóng)民的兒子,背著糞筐在村頭轉(zhuǎn)悠,我本來就不臉紅。父老鄉(xiāng)親都是那么做的,我臉紅什么?可是老師要求我們一定要寫出自己開始是怎么看到人就臉紅的,而最后是怎么終于不臉紅的,而在不臉紅的時候,我們的心都變紅了。我當時想:這種邏輯,好像說我們的心本來很黑似的。多年之后,我跟當年教過我的李宣老師說起這件事,他說:別發(fā)牢騷了,寫篇小說吧!我相信你能寫好。我卻至今沒寫這樣的小說。我知道,如果寫成小說,加一些想象的細節(jié),加一點矛盾沖突,會更生動。但我有點舍不得,因為我所經(jīng)歷的,是這個民族真實的歷史,我不忍心讓它成為“小說家言”。這與我反對一些評論家把作家嚴肅的歷史思考解釋為新歷史主義一樣。

        回想當年的勤工儉學,我也有感激之情。因為正是在那些活動中,我學會了許多:編筐、編席、編斗笠、編雞籠。在我離開學校之后,這些技能曾經(jīng)為我提供過方便,而且換過零花錢。這是不能忘的。

        1978:我的夢想與期待

        1978年,我23歲,正是產(chǎn)生夢想的年齡。

        在各種因素的制約之下,人的夢想常常只是心中的故事,即使生長過,也未必為外人所知。它就像石板下生長的幼芽,即使茁壯,能于暗處百折盤旋,執(zhí)著地探尋出路,時間長了,也還是難免窒息。有時候,那芽尖已經(jīng)接近石板的邊緣,但在最后的時刻,生命耗盡了,所有的夢想便只能悄然消失于黑暗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這代人還算幸運,因為時代風云際會,不僅助長了我們的夢想,而且使它有了破土的可能。因此,無論關(guān)于個人的夢,還是關(guān)于這片土地、這個人群的夢,都曾在我們心中一度瘋長。我的1978,是一個夢想瘋長的年頭,也是一個焦灼期待的年頭。一些夢想實現(xiàn)了,一些夢想沒有實現(xiàn)。越是沒有實現(xiàn)的,越是難以忘卻,日久天長,就成了埋在心中的蒺藜。

        我想,在我的同代人中,大概有不少人與我一樣,常常為它激情滿懷,又常常為它黯然神傷?!啻簳r代的某個階段,常常會決定人的一生。

        一些夢想很小,也很簡單。

        我的1978年是在焦灼和失望中開始的。我參加了1977年底舉行的大學招生考試。當人們紛紛接到錄取通知的時候,我仍然在等待,而最后的結(jié)果是名落孫山。在知道已經(jīng)無望之后,我把準考證貼進了自己的日記,寫下了這樣的話:“留個紀念吧,這也算考過一次大學?!钡S色的紙片,上面一行字是:“山東省一九七七年統(tǒng)一招生”,然后是三個大字“準考證”。我的編號是“昌011722”,“昌”是當時的山東省昌濰地區(qū),印章卻是“山東省益都縣革命委員會”。

        正是這次意料之中的失敗,使我決心在1978年再次報考。我是1970年初中畢業(yè)的,沒有上高中,就到鄉(xiāng)村勞動去了。1977年,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朋友們勸我考一考,我卻不知道該報什么專業(yè),最后填報了浙江美院。后來我才知道當時的我是多么盲目,我既不清楚考試科目,也不知道浙江美院在全國的地位和我的實際水平之間的巨大差距。我對素描可謂一竅不通,依靠《芥子園畫譜》之類學的國畫,當然難說入門。于是,1978年,我決定報考中文。

        考大學的目的是為了個人的出路。1978年,是我在山東省益都縣西南山區(qū)一個水庫工地上的第三個年頭。那個水庫是從1975年開始建的,近萬名青年男女,高舉紅旗進入深山,用了四五年的時間修一個水庫。開始的時候,對參加水庫建設(shè)的民工(當時不叫民工,而叫民兵)要求甚高:家庭出身要好,政治表現(xiàn)好,身體健康,年齡在18-25歲。越是要求高,越有吸引力,因為同時享有優(yōu)厚的待遇:招工優(yōu)先、參軍優(yōu)先、提干優(yōu)先、保送上大學優(yōu)先。我的家庭背景使我本來不合格,但未到三個月,工地上的人紛紛逃跑,結(jié)果就放寬了要求,讓我也混入了這支隊伍。我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之所以去,之所以在那里堅持,都是為等待最后的結(jié)果。盡管人們都知道,那個結(jié)果也許只是水中之月,但在別無出路的時候,渺茫的希望就成了全部的寄托。我當時不敢設(shè)想?yún)④?、提干、上大學,全部的夢想就是招工,哪怕是到公社的聯(lián)合廠都行。

        等待的時間特別漫長。我忘不了黎明時分走在山谷里的那種感覺。天不亮軍號就響了,連長、指導員來到工棚,把人們喊起來,于是吃飯、上工。從工棚到工地,要走半個小時,到達工地的時候,天就亮了,正好干活。記憶最深的,是幾百人一起走在山谷里,卻沒有人說話,滿耳朵只有幾百雙深筒膠皮靴踩出的“嗵!嗵!嗵”的聲音。在那樣的隊列里,我常常仰頭望著頭頂?shù)囊痪€天,心中在想:要走到哪年哪月才是頭?

        我有點僥幸,不久就被調(diào)去做“政工”了。所謂“政工”,也就是政治宣傳工作。當時工地上也有兩個系統(tǒng):從總指揮到基層連隊的連長們,是管生產(chǎn)的,由工程技術(shù)人員組成的施工組在他們的領(lǐng)導下組織施工。從政委到連隊的指導員,是抓政治的,在他們手下則是一群政工人員。我做的工作是在山崖上寫標語、在駐地辦壁報、為工地的報紙和廣播站寫稿,還為文工團編過幾個節(jié)目。我成了“臨干”,一月有24元的工資,交生產(chǎn)隊和扣生活費之后,每月還能有6元。每月6元,使我感到很有錢。如果工地能長期存在,我也許會滿足于那種生活。可是,工程總有結(jié)束的一天,結(jié)束之后怎么辦?就在這時候,大學恢復高考,為我們提供了另一條出路。如此情形,誰會放棄這樣的機會呢?我曾多次對朋友們說,如果1978年我已經(jīng)有一份工作,或者已經(jīng)在農(nóng)村結(jié)婚,我是不會考大學的。

        我雖然打定主意考大學,卻沒有準備的時間。因為恰恰是在那半年,我的任務是那樣繁重?!罢ぁ钡娜蝿諞]有減少,同時在連隊兼管施工。我的工程技術(shù)竟然獲得了高度信任,而我自己也忘乎所以。我必須每天早晨在第一批上工人員到達工地時出現(xiàn)在工地上,為他們分配任務;我要檢查每一個炮眼,然后分發(fā)炸藥和雷管;我必須檢查每一個炮位,然后回到我的指揮位置,正點發(fā)出點炮的信號;我必須準確地記下炮響的次數(shù),及時地組織排除啞炮……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無知人膽大。大壩石料供應緊張,我就可以突破規(guī)章隨時放炮。派人往幾個路口一站,揮動紅旗把過往的車輛攔住,馬上發(fā)出點炮的信號,幾分鐘后,漫山遍野就一片炮聲,大小石塊滿天飛舞。盡管指揮部隨時通報著死亡和傷殘的人數(shù),但在那時候,安全總是不如完成任務更重要。置身于那樣的環(huán)境,我既沒讀書的時間,也沒有那種心境。

        離考試只有8天了,我不得不請假。獲準之后,我到工地附近的一所中學學習了一個星期。感謝那個中學!如果我必須填寫高中學歷的話,我的高中是在那里讀的——楊集中學,盡管只有7天。感謝那里的老師,特別是數(shù)學老師,他用6次課的時間為我講完了高中數(shù)學。一個星期之后,我離開那里走進了考場,考完后馬上回到了工地。接到通知回縣城體檢,體檢完馬上又回到了工地。在一段令人焦急的等待之后,我接到了曲阜師范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后,我決定第二天就回公社去辦那些必要的手續(xù)。

        晚飯之后,夜幕降臨,我一個人悄悄上了山。在一棵大杏樹底下,我坐下來休息了一會兒,在確定四周沒人之后,動手搬開一塊大石頭,從那底下挖出了我埋藏的一個塑料紙包,那是我?guī)啄曛袑懴碌娜沼浐凸P記。

        1978年是忙碌的,幾個月沒寫日記,但我仍然在寫詩。我從1973年開始寫詩,經(jīng)過多年的磨練,已熟練地寫著兩種風格完全不同的作品。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正是一些寫作開始真正轉(zhuǎn)入地下之時。經(jīng)過1976年的春夏,人們更加謹慎,包括那些在紅衛(wèi)兵運動中習慣了“敢想敢說”的人,也不再隨便炫耀自己的文字。因為事實已經(jīng)告訴人們,作品被傳抄不僅意味著榮譽,同時也意味著危險。正是在那幾年,人們才都學會了把筆記本用塑料薄膜包起來,埋藏在秘密的地方。也是在那個的背景上,一些人學會了寫兩種完全不同的詩:一種是報刊上流行的標語口號,是準備發(fā)表的;一種是抒發(fā)真實感情的,只有自己和三五好友看得懂,也決不輕易給人看。1980年代初,我寫過一本《中國當代詩歌史論》,其中涉及這種情況,引了顧城一首歌唱十一大的詩。顧母看了,曾經(jīng)建議我最好不談,因為那不能代表顧城。我知道,那樣的作品就像光屁股的照片,也許讓人不好意思,但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即使像顧城,也寫過那樣的文字。這并不奇怪,因為要想發(fā)表,就必須寫那些假大空的東西。而那些表達真情實感的作品在當時還沒有生長的空間,常常需要藏起來。我的那些本子從來不敢放在抽屜或箱子里。它跟隨我搬來搬去,每到一個地方,我都要首先在附近的山崖或野地里為它找一個安身之處。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1978年。

        我把這些筆記本裝進一個帆布包,帶著它坐車回家,一路上卻不知道該把它如何處理。我朦朧地感覺到一個新的時代應該開始了,但我還不敢相信從此可以不必再為自己寫下的東西而擔心,更不敢相信這樣的東西可以公之于眾?;丶抑?,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忙了幾天,最后的結(jié)果,是有12個本子被付之一炬,包括1976年之前的日記。面對自己的詩,我舍不得全部銷毀,從中選出了一些,編成兩個集子:一本《野火》,一本《蓬蒿》。

        在答應為繼東兄寫這篇關(guān)于1978年的文章之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去翻閱舊日記。然而,1978年上半年的日記嚴重殘缺,幸虧留下了那些詩,幫助我回到了當年的思想和情緒之中。從1977年到1978年,我的全部作品幾乎都是一個主題:夢想與期待。這種情況并不只是我自己,而是幾個年輕的朋友都如此?!八娜藥汀北环鬯榱?,一個時代正在走向尾聲,被關(guān)押的一些人放了出來,被打成“毒草”的電影重新上映,氣候發(fā)生著一系列變化,這使我們感到一陣陣興奮。然而,這變化又似乎太慢,嚴冬過去了,春天遲遲不來。我們等著,盼著,渴望讓人焦灼。

        在保留的詩中,有一首《早晨,登上高高的金雞嶺》,開篇寫的是登山的過程:“踏著冰冷的露水/迎著依然凜冽的風/我腳步匆匆/登上了高高的金雞嶺”。記得同一個題目,我和幾個朋友都寫過,但事實上,那個春天我們誰也沒有登過金雞嶺(那是工地附近的一個山頭)。黎明登上金雞嶺,是為了看一看河山的黎明,然而,看到的是什么呢?“風,卷著片片浮云/飄過河流/飄上山頂/霧,纏住河邊的樹林/一片迷朦/沒有鶯歌燕舞/沒有潺潺流水/沒有東海日出/沒有萬馬奔騰/只有一幅‘抓綱治國’的標語/在晨風中飄動”。這個遲到的早晨讓我們無法揮去失望的情緒,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應該抱有太多的夢想,但是,又不甘心承認這灰暗的現(xiàn)實。因此,面對著一片迷霧,仍要“向著群山大聲地宣布:前面是一個偉大的早晨”,并且相信:“在那東方的地平線上/一柄金光閃閃的利劍/將要劈開灰色的王宮”。

        在期待中,常常感到無名的憂傷。由于種種現(xiàn)實,1978年,我的這種感覺比前幾年更濃重。寫于這年3月的一首《早春書柬》記錄的是這樣的情緒:“一切都追尋著過去/劫余的眾生/重返家園/失散的戀人又拉起手/走向開放的花間/拆散的家庭又擺喜宴/慶祝破鏡重圓/呵,姑娘,我呢?/到哪里去找一把草藥/醫(yī)治這心上傷斑?/我哭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偷灑著眼淚/在這花紅柳綠的春天/只有把你的名字一次次默念”。

        到學校報到前兩天,我來到我的母?!獞撜f是母校遺址,因為它已經(jīng)廢棄,一個人在廢墟上徘徊了很久。回到家中,寫下一首很長的《告別》,抒寫的仍然是這樣的調(diào)子:

        今天

        我在陰冷的墳頭

        挖開一個小孔

        窺望天外的光亮

        可誰能告訴我

        歷史的風潮

        將把我拋在何處的岸上……

        進入大學,長期為之焦慮的個人出路不再是問題。然而,期待的焦灼并未淡化。似乎有一個約會,我到了,她卻沒來。

        曲阜師院雖然有許多不如人意之處,但畢竟為我展現(xiàn)了一片新的天地。關(guān)于真理標準的討論發(fā)生在這年夏天,但我在水庫工地上卻沒有注意它。工地上各種報紙都有,《光明日報》的文章肯定曾經(jīng)過眼,但奇怪的是沒有留下任何印象??磥恚?978年的上半年,基層的許多人像我一樣,沒有注意到時代變換的蛛絲馬跡。如果當時人們對此關(guān)心或有所爭論,我不會沒有印象。但是,踏進大學校園,卻馬上感到了思想解放運動的熱浪。

        印象最深的是正式上課的第一天晚上,黨委副書記張明到中文系來為78級新生做的報告。事情真有些湊巧,上午是文藝理論課的一位老師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廣征博引,循循善誘,強調(diào)著講話的英明和方向的正確。晚上就是書記的報告,主題是解放思想,內(nèi)容是“文革”的教訓和領(lǐng)袖的錯誤。書記的報告讓我感到震驚。在此之前,我和一些朋友都曾自命叛逆,但我們的叛逆僅限于腹誹,限于好友之間的私下議論,從來不敢發(fā)表于大庭廣眾。書記的報告卻大不相同,談問題一針見血,發(fā)議論理直氣壯。這個報告在同學們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有人熱烈擁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不停地接下去說;有人堅決反對,甚至預言這個書記不會有好下場。一個年齡很小的同學表示憤怒,因為他的單純使他對一個大學黨委書記講到偉大領(lǐng)袖不稱“主席”、不稱“同志”而總是直呼其名而感到忍無可忍。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當時學生情況的復雜。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就我所知道的同學而言,我們的絕大多數(shù)都成為改革開放路線的支持者。作為學生,我們無法對歷史產(chǎn)生多少影響,但從主觀愿望講,我們愿意成為推進的力量。因為一個現(xiàn)實擺在我們面前:我們本來所處的鐵屋子裂縫了,露進了光。但裂縫的鐵屋子有兩種可能:一是被打開;二是被重新焊上。我們當然不愿它被重新焊上。在當時,我們沒有想到第三種結(jié)果。

        作為中文系的學生,我們不能不關(guān)心文學。78級入校之際,正是“傷痕文學”興起之時。面對那些破冰之作,我們曾經(jīng)激動異常。對那些走在前面的刊物,我們曾經(jīng)充滿敬意。今天的讀者對于《傷痕》《楓》《在小河那邊》等作品大概沒有多少興趣,而在當時,我和我的許多同學都曾被它深深打動,而且追隨其后寫過相同或相近的作品。與此同時,同學們之間開始了永無休止的爭論,為了一部作品,為了一篇評論,為了某個老師的課,常常爭得面紅耳赤。學校請來了一些名人,一些報刊的編輯,包括一些剛剛復出的“右派”,他們的報告引起的爭論也常常久久不息。

        這種討論和爭論在1978年度和1979年初進入了高潮。各種油印的學生刊物也正是在那時候開始創(chuàng)辦的。在四年大學中,我一直不是活躍分子,卻也曾為印刷那樣的刊物而伏在床板上通宵達旦刻蠟紙。因為我們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在參與一場涉及未來命運的拔河。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自己當時的一種思想狀態(tài),并且為此而有些愧疚。多少年來,讀同代人的回憶文章,我一直在尋找,看別人是否也有同樣的情況,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因此,我想把它寫在這里,為歷史提供一點或許只是角落里的精神面影。我要說的是,我那時自我保護意識很強,常常沿著歷史的慣性在說假話——不是假冒思想進步,而是偽裝思想保守。比如,說自己思想不夠解放、未能從個人崇拜中解放出來,等等。直到第二年的思想總結(jié),我仍在寫自己如何艱難克服“兩個凡是”?,F(xiàn)在回想起來,對自己早已不信的東西硬是表示堅持,盡管是假的,也在客觀上維護著腐朽。但在1978年,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由于多年的經(jīng)驗,常把自己最真實的一面隱藏起來。幾年前,與丁東、趙誠、王東成等幾個朋友聊天,談及這代人的思想歷程,王東成問我是在何時完成思想轉(zhuǎn)變的,我回答說:我沒有你們說的那個轉(zhuǎn)變過程。有朋友感覺奇怪,可我真的沒有。但是,在1978年的一些在公開場合,我卻常常把自己扮成謝慧敏。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樣,無論多少,我都應該懺悔,因為在歷史的關(guān)鍵時刻,這樣的虛假足以增添歷史的沉重。

        我的讀書生涯

        一、小屋讀“四書”

        我的讀書生涯是從離開學校的那一天開始的。1970年,我15歲,勉強讀完兩年初中之后,終于無可奈何地告別了學生生活而成為一個農(nóng)民。然而,我的讀書生涯同時真正開始。

        那時候升高中是不需要考試的,一切全憑貧下中農(nóng)(嚴格說是大隊干部)推薦。我的運氣相當不好,與我同年級讀書的三個同學中,一個是大隊干部的弟弟,一個是響當當?shù)睦县氜r(nóng),而我的家庭出身卻是階級地位相當曖昧的“富裕中農(nóng)”。這樣,我就與高中無緣了。

        今天的年輕人已經(jīng)感覺不到家庭出身的壓力,而像我這樣年齡的中國人一般來說對于自己的出身是非常敏感的。從上小學開始,我就深深地感覺到家庭出身所給予我的壓力。只因為是中農(nóng),我就無法獲得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nóng)子女所具有的那份驕傲。地主富農(nóng)子女的精神壓力可想而知。據(jù)說,我家在日本人入侵之前是相當富裕的,只因為一場戰(zhàn)火才敗落了下來,所以在一般人的眼里,大概仍然屬于“財主”那一類,因此,便有人為它在天翻地覆之后仍然沒成為專政對象而憤憤不平。甚至在1964年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我家的成份又一次成了問題。當然,最終也沒有劃成“漏劃地主”或“漏劃富農(nóng)”。當歷史的風風雨雨過去之后,我冷靜地分析我家的成份,感覺到當時劃為富農(nóng)或者地主大概都不冤枉。因為雖然經(jīng)過戰(zhàn)火和劫掠之后家中生活已經(jīng)比較窮困,但畢竟比一般人還要富裕。而且,有一些東西是土改算賬時沒法計算在內(nèi)的,比如聲望,比如教育投資。有些東西是因忽略而沒有計算在內(nèi)的,比如墻上的破畫,柜中的破書。明清之際青州名人甚多,如果撿一點他們隨手亂扔的東西,該折合多少土地?可是,在農(nóng)會干部眼里,那是不頂吃也不頂喝的,所以誰也不會眼紅。

        感謝父親,就在1966年秋天點起熊熊大火焚燒書籍的時候,他一方面做出非常積極的樣子,帶領(lǐng)我們兄弟從家中抱出大量舊書投進火堆,一方面卻早已悄悄把一些書封進了土炕和墻壁中。父親當然不重視經(jīng)書,因為村子里到處都可以找到幾本《孟子》和《論語》之類。作為過去年代里孩子們的課本,的確是不值得重視的,但他沒有想到,在我離開學校而開始讀書的時候,卻恰恰是從四書五經(jīng)開始的。后來被我翻得破爛不堪的一套四書是因為一個特殊的原因而被父親保存下來的。據(jù)父親說,那套書是大伯父送給他的,而大伯父的這套書又是他在1910年與大伯母訂婚時岳父以押柬之禮送給女婿的。大伯父的岳父是當?shù)孛浚伤谷徊恢喇敃r科舉已經(jīng)廢除,或許他知道,卻對恢復科舉抱有某種希望??偠灾?,他還夢想著大伯父能夠科場上大顯身手??墒?,那個夢想已經(jīng)注定只是一個夢。他更不可能想到,這部書竟然在60年后成為我的私塾課本。

        我要感謝父親的,除了他保護下來的舊書之外,還有他親手建造的兩間土屋。兩間土屋沒有正式的命名,在后來的歲月里,我們兄弟談起那兩間早已消失的小屋,不知不覺地使用了這樣的稱謂:“父親的小屋”。它坐落在我家南園東側(cè)的雜樹園子中的一片桃樹叢中。偏偏把那兩間不像樣的小屋稱作父親的小屋,大概因為它是父親蓋的。在1966年那場風暴已經(jīng)醞釀的時候,父親突然決定在南園子東邊被稱作“店里”的園子蓋兩間小屋。我們不知道父親當時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也許是因為哥哥們已經(jīng)漸漸長大,家中房屋開始緊張,也許是父親試圖以兩間小屋占住那片雜樹園子以免被已經(jīng)開始的新農(nóng)村建房規(guī)劃所吞沒。那間小屋的建造沒有費太大力氣,也花不了幾個錢,幾層磚頭上面全是土坯,上面是麥秸草頂。它從1966年建起,到1974年拆掉,總共存在了8年。父親終于沒有能夠通過這間小屋而占據(jù)那片留有他童年嬉戲記憶的園子,也沒能保住他的父親親手栽種的那片榆樹和棗樹。最后,它還是在統(tǒng)一規(guī)劃之下變成了大街和別人家的一個個院落。但是,就在小屋存在的八年中,我在其中居住過四年。我讀四書就是在父親的小屋里開始和結(jié)束的。

        之所以讀起了經(jīng)書,只因為我找到的第一部書就是它。我偶然地找到了那部四書,60年過去了,藍色的書套仍然很干凈,我開始讀它,并且在一個自己裝訂的本子上做筆記。當父親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年之后了。他苦笑著說,好,不能上學了,就讀私塾吧??上В瑳]有先生給你開講。過去讀私塾,在全部背熟之后,先生就要開講了。

        的確,我很難完全讀懂。但這并不影響我的興趣。進入40歲之后,躺在床上讀幾頁書已經(jīng)成了我的催眠方式,而在年輕的時候,那種很難讀懂的書卻照樣一直讀到雞叫。每天晚上,夜深人靜之后,我關(guān)好門,用準備好的破棉被擋好窗戶,使它從外面看不到任何光亮。之所以要這樣做,有兩個原因,一是要提防隨時可能越墻而入的民兵。雖然燒書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但公開讀孔夫子的經(jīng)書而不學習毛主席的著作,仍然是很危險的。雖然我?guī)啄曛袕膩頉]有被抓獲過,警惕性卻從來不曾放松。另一個原因是要警惕被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是堅決反對我和哥哥們讀書的:“讀書,還讀書,一輩一輩,吃讀書的虧還少么?”是的,如果明智,就應該世世代代不讀書,可是,人總是有不知改悔的一面。因此,母親常常因疼愛而為我們兄弟嘆息,并試圖限制我們讀書。

        那時的煤油憑票供應,八口之家,一月供應一斤煤油。如此情況下,誰能無顧忌地挑燈夜讀?我很自豪自己非常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我那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至今也不知道我當時是如何違背她的意志而長夜讀書。因為我?guī)缀鯖]有多用家中的煤油。——由于我年齡小干不了重活,經(jīng)常被派去看守柴油機,每當這時,我就悄悄地弄出一點柴油。當時的公社社員偷盜已經(jīng)是公開的,全隊的社員在偷盜的時候只回避隊長一人,而隊長在下工的路上也照樣會慢走幾步,到玉米地里掰兩個棒子,掖進他那寬大的褲腰。人民公社的經(jīng)濟名義上是全民所有,可是任何人都不以為是自己的。盡管類似的偷盜已經(jīng)不是恥辱,但我是謹慎的。開始只是用墨水瓶灌一點,一墨水瓶就可以用幾天,后來就有點大膽,甚至大搖大擺地提油桶回家搞下幾個月的儲備。當然,為謹慎起見,我沒有忘記把這些瓶子統(tǒng)統(tǒng)埋在地下。

        回憶往事,我感到非常奇怪:我是多么如饑似渴地讀過儒家經(jīng)典呵!然而,我沒有成為孔子的信徒。在批孔的歲月里,我不能認同報紙上的批判,但沒有走向尊孔的一端。我崇敬孔子的人格,卻不能贊同他的許多思想。之所以不能贊同,當時的想法是簡單:如果它好,就不會總是為統(tǒng)治者所利用。我想,我的這種孔子文化觀大概直到今天也沒有完全肅清,后來接受魯迅和五四一代人的學說,大概仍然與這種情感的基礎(chǔ)有關(guān)。

        我還想,有些事情也許是偶然的,比如說,如果我不是1970年開始讀四書,而是在批林批孔運動中才接近孔子,我也許會成為一個臨時的尊孔派。

        1970年到1974年,四年時間,我認真讀了四書。五經(jīng)之中讀了《詩經(jīng)》《春秋左氏傳》,其它沒有讀完。我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告別了孔子和孟子,但非常清楚此后的歲月里我是那樣急迫地走向了魯迅。

        二、田間讀魯迅

        1974年,我開始系統(tǒng)地閱讀魯迅的著作。事情的開始不過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得到了一卷《魯迅全集》。它使我讀之興奮不已,愛不釋手。

        接著,我做了一件我自己認為非常漂亮的事,——盜用大隊團支部的名義辦起了大隊圖書室。我不是共青團員,卻因此而為團支部在公社爭得了榮譽。而我自己的獲益就是通過這個圖書室而到縣圖書館借閱《魯迅全集》。

        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是怎樣走進縣圖書館的,是鬼使神差吧?我走進了益都縣圖書館,并且很隨便地問了如何能夠從縣圖書館里借到書。接待我的一位30多歲的女同志對我很熱情,跟我隨便地談了起來,問我讀過什么書,然后,讓我參觀了圖書館那一排排的書架。當時的益都縣圖書館到底有多少書?記得當時問了,好像是幾十萬冊,我決意要成為這些書的擁有者。當時,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夠成為這個圖書館的管理員。但是,我知道這不可能,因為那需要招工才能做到,而我不可能有這種機會。于是我詢問如何能夠借閱這里的書。原來事情非常簡單,如果我是某個單位的職工,就可以憑工作證辦理借書證,可惜我是農(nóng)民。真感謝那位女同志,不知道她今天在哪里,也許她還不到退休的年紀吧!是她告訴我:對于農(nóng)村的同志,是不辦理個人借書證的,但可以憑大隊的介紹信辦大隊圖書室的集體借書證。我用兩天的時間迅速地辦完了這一切。從此之后,我每隔十天半月,就騎自行車跑一趟縣城,用一只紙箱帶回30本到50本書。

        我借閱過《大眾哲學》《袖珍神學》《形式邏輯》等,但最大的受益是全面地閱讀魯迅,當時我當然不會注意到那套《魯迅全集》是什么版本,只記得前十卷是魯迅的創(chuàng)作,而后十卷是魯迅翻譯的作品,精裝本,很漂亮,翻譯作品還有西方原著中彩色的插圖。可惜的是,圖書館有規(guī)定,《馬恩全集》和《魯迅全集》這樣的書是不能同時借走一套的,只能一次借閱一卷。

        我開始閱讀《魯迅全集》,開始用毛筆或鋼筆在各種本子上抄錄其中的語錄。在地里澆地的機房里,特別是大隊科學實驗隊,那是一個最最清閑的地方,休息的時間總是比干活的時間多,而且記憶當中我是常常被派做守護已經(jīng)配好的種子的活的,這就使我有了更多的時間專心致志地讀書。特別是下雨的時候,實驗隊的小屋子外面是一片蒙蒙雨,一切都無須記掛,在那里靜靜地讀著魯迅,卻照樣拿著工分,那的確是最占便宜的事。想起來我總是占了很多便宜。

        在一段時間內(nèi),我一直在一段一段地抄錄魯迅的話,凡是抄下來的都是與我想法相同的。魯迅的著作成了我的思想的特殊載體。在一個有光紙訂成的本子上,我做成了一本《魯迅語錄》。它曾在幾個朋友手頭流傳,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它是我自己思想的一個大綱。

        回顧當年的情形,我能夠認識到自己當時對魯迅多有誤讀。魯迅之所以吸引了我,主要是他的反抗精神,他對黑暗勢力不妥協(xié)的斗爭,他決不甘心服從于任何權(quán)威的姿態(tài),以及他對中國社會歷史和文化的分析和批判。有些篇章無法連續(xù)讀下去,因為讀一句已經(jīng)有各種思想涌來,需要想,需要記下來。有些話一經(jīng)接觸便像砸進大腦的釘子,再也無法忘記。直到今天,我仍然要感激魯迅,是他給了我有生以來最大的思想支持。今天的年輕人已經(jīng)很難設(shè)想,當一種建立在自己人生體驗基礎(chǔ)上的思想受到權(quán)威話語壓抑的時候,當各種想法得不到陽光照耀下的語言表達的時候,如果發(fā)現(xiàn)一些能夠表達自己思想的現(xiàn)成語句,那將是一種什么樣的興奮!這一切,我從魯迅的作品中得到過,是他促使我進一步用自己的頭腦思考現(xiàn)實、思考歷史、思考人、思考自我和思想本身。我開始沾沾自喜地珍惜著那些僅僅屬于自我而與當時流行觀點不同的認識。那時候的我思想上是自不量力的,卻時時感覺到思想的危險,每一種發(fā)現(xiàn)帶給我的都是興奮與恐懼相混合的感受。我喜歡思想,也害怕思想。而魯迅把我從恐懼中部分地解救了出來。讀別的書,也能感覺到自己與書中的某些共鳴,但這種共鳴常常只能在內(nèi)心深深埋藏。讀魯迅的時候,得到的卻是此前沒有過的舒暢。因為作為抽象存在的魯迅是被權(quán)威認可的,而他的思想竟然與我的想法如此貼近!面對魯迅,我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我不再徹底地處于孤獨當中,是他使我在暗地里對自己的思想感到理直氣壯。

        讀魯迅著作的感覺之所以特別好,還在于我可以公開地閱讀它。我再也不必像地下黨一樣讀書,而是公開地擺在枕頭旁邊,并且把它帶到實驗隊的屋子里,而且可以高聲朗讀而不必害怕讓人聽到??茖W實驗隊是一個最輕松的單位,在那里,我學會了玉米、高粱和小麥的雜交制種,然而,更大的收獲是讀了魯迅全部的創(chuàng)作和絕大多數(shù)的翻譯作品。而且,也正是從那些作品中,使我走近了武者小路,接受了愛羅先珂,并且為一個盲人苦苦尋找光明的行為而深深感動。

        1976年,我到了一個水庫工地,也正在這個時候,我讀完了除日記和書信之外的全部魯迅著譯作品。我一直在想,在那樣一個時代,我能夠有機會閱讀魯迅,是我不幸中的全部幸運。

        今天回憶這些往事,我想起一件也許至今不一定了結(jié)的事情。我深深感謝益都縣圖書館的老師們給予我的幫助,但是,我的圖書室的結(jié)局卻相當不好。在我離開村子到水庫工地的時候,我沒有權(quán)力停止那個本來就不屬于我個人的圖書室,甚至沒有權(quán)力把全部圖書清理退還。我只能按照大隊的意見把圖書室移交團支部。從此之后,我就沒有再到圖書館去過??墒?,當我在水庫工地開始做政治宣傳工作的時候,知道了工地也有一個臨時圖書室。我曾找指揮部政工組一個很有才華的年輕朋友王兆來,請他順便給我重借一卷魯迅譯文集,結(jié)果,他回來告訴我:圖書館的同志說你手中還有一卷《魯迅全集》沒有歸還。我立即寫信讓大隊負責的人前去歸還,但幾個月過去了,王兆來再去借,圖書館的同志回答仍然是沒有歸還。再后來,我從水庫工地上了大學,以我的名字借閱的圖書最終是否清還我不得而知。也許,那個大隊圖書室在我離開之后就沒有再去還過書。我想,如果那筆欠賬仍在,是應該由我賠償?shù)?。故鄉(xiāng)青州的圖書館(今天應該是叫青州圖書館了吧?)待我不薄,我對當年在那里工作的老師們永遠充滿敬意。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們使我走近了魯迅。

        三、山中讀馬列

        1976年,我到了益都縣西南山區(qū),作為一名民工參加一個水庫的建設(shè)。工程是壯觀的,調(diào)集了幾千名青年,歷時四年多,在兩山之間建造一道高度為60米的大壩。參加這個水庫建設(shè)的民兵(那時候不能叫民工)在開始時選拔十分嚴格,出身要好,年齡規(guī)定是18歲至24歲,享受四個優(yōu)先:一是參軍優(yōu)先,二是保送上大學優(yōu)先,三是提干優(yōu)先,四是招工優(yōu)先。如我者本來是沒有資格參加的,然而半年之后,由于環(huán)境的惡劣和高強度的勞動使一些人望而生畏,年齡的要求沒有了,家庭出身的要求也沒有了,各村都開始像以往派民工一樣以各種形式攤派。于是,我成為這個水庫工程建設(shè)中的一員。

        在收割完麥子之后的一天,一個網(wǎng)兜裝了我全部的行裝:一床毯子、一只茶缸、一塊毛巾和一個紅色塑料皮的日記本,步行120里,我走進了那片至今常來入夢的大山。兩年多之后,我從那里走進恢復高考之后的大學,行裝中多了一床棉被、一個畫箱、一捆新書和12個筆記本。

        我是幸運的,當我走進大山的時候,曾準備著使自己徹底成為一個壯勞力。然而,到工地不久,就干起了辦小報、寫大字標語、編廣播稿之類的活兒。而且很快成了工地的特權(quán)階層:可以享受每月24元的臨時調(diào)干工資待遇。當然,24元并不全部發(fā)給,而是首先扣去了伙食費和其他什么費用,一月只發(fā)給6元錢。然而,這6元錢曾經(jīng)使我感覺到自己很富有。而且我因此而擁有了第一批屬于自己的書籍。其中包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水庫工地政工組聚集了幾個年輕人,不安分的思想使我們走到了一起。此時,我想念這些朋友,他們是王剛、李林亭、王兆來、李彥華……

        一方面是政治的考慮,一方面是當時實際生活影響,我們都在認真讀馬列的書。枕頭邊擺上了厚厚的精裝本馬恩著作,精裝筆記本擺在辦公桌上,公開地寫著讀書筆記。山中兩年多,我成了一個唯物主義者,而且差一點兒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開始,真正打動我的不是那些深刻的理論,而是馬克思的才華和他與燕妮的愛情。是一本《馬克思傳》使我真正對馬克思產(chǎn)生了興趣,或者說,是因為馬克思對燕妮的愛情,使我深深地愛上了馬克思。

        我相信,象我這樣年齡的讀書人差不多都曾經(jīng)被《共產(chǎn)黨宣言》的文字吸引過。那不是一般的聲音,而是天際滾雷的轟鳴:“一個幽靈,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黨人和德國的警察,都為驅(qū)除這個幽靈而結(jié)成了神圣同盟……”“讓統(tǒng)治階級在共產(chǎn)主義革命面前發(fā)抖吧。無產(chǎn)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蔽覀冊谏焦壤镆淮未未舐暠痴b這些讓我們激動不已的句子。當然,我們的背誦常常是改寫過的:“……在歐洲徘徊,也在亞洲徘徊,今天夜里,它仍在徘徊,徘徊……”我們在“神圣同盟”之中加進許多中國貨:“……法國的激進黨人和德國的警察,林彪和各類政治騙子……都為驅(qū)除這個幽靈而結(jié)成了神圣同盟?!薄?/p>

        鑒于剛剛過去的四五天安門事件,我們不再把這種東西寫到紙上。真正的思考與苦惱相伴隨。在山間的小路上,在杏樹林下,黃花叢中,我們一次次討論和爭論。面對《共產(chǎn)黨宣言》中列舉的各種社會主義,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保守的資產(chǎn)階級的社會主義、小資產(chǎn)階級的社會主義、封建的社會主義……我們曾苦苦思索。我們曾經(jīng)翻遍《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尋找他們關(guān)于中國的論述,曾經(jīng)苦苦地思考過關(guān)于家庭,關(guān)于階級,關(guān)于國家,關(guān)于無產(chǎn)階級與祖國……我曾經(jīng)用兩周的時間做關(guān)于恩格斯的《共產(chǎn)主義原理》的筆記,因而驚奇于恩格斯“共產(chǎn)主義是關(guān)于無產(chǎn)階級解放的條件的學說”的論斷,驚奇于恩格斯對社會主義革命是否能夠單獨在某個國家內(nèi)發(fā)生的斷然否定的回答。這一切使我們產(chǎn)生了一種自我認定: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而“假馬克思主義”成為一個具有特寫內(nèi)涵的否定代詞。

        在這種基礎(chǔ)上,我試圖對馬克思主義進行深入研究。今天回顧二十多年前的讀書與思考,我仍然無法斷定當年自己是走向了極左還是極右方向。許多問題都使人困惑,比如消滅私有制的問題,我大概曾經(jīng)比任何人都左,認為必須從更根本之處開始,那就是消滅專偶婚制家庭。因為專偶婚制是私有制最根本的、最難動搖的基礎(chǔ),它是私有制產(chǎn)生的根源,也是私有制最后的堡壘。既然男人和女人是私有的,兒女是私有的,就無法從根本上消滅私有制。私有制只從經(jīng)濟上解決是不夠的。經(jīng)過多年的流離和思想上的波動,當年的讀書筆記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只有日記還保留了當年與朋友們一起讀書和思考的痕跡:“現(xiàn)在的社會主義還保留著家庭,事實上也就是保留了私有制的根。只要婚姻和家庭的私有性質(zhì)存在,大家和小家總是存在矛盾的,無論如何破私立公,私心仍然有其存在和生長的基礎(chǔ)。妻子和丈夫、兒子和女兒一旦成為公有的,就能夠真正大公無私了?!?/p>

        馬克思的書使我感覺到自己走向深刻,認識了假馬克思主義,同時,也使我對假馬克思主義充滿了恐懼。朋友們曾經(jīng)以玩笑話說我“對共產(chǎn)主義怕得要死”。因為我總是無法擺脫一種陰影:在中國,什么都是很容易的,只要領(lǐng)袖一聲令下,也許明天早晨我們就跑步進入了“共產(chǎn)主義”。我最害怕的,是徹底消滅市場和廢除貨幣。當時的許多思考都已湮滅,翻閱1976年的日記,發(fā)現(xiàn)其中仍然保留了一些蛛絲馬跡:“廢除貨幣和各取所需的好處大概不難意識到。它絕對有利于秩序。比如說,今天你叫我為你擦皮鞋,我可以服從,但也可以不服從,服從是為了從你那里得到利益,不服從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不服從的代價是很大的,但我可以逃跑,跑到山溝里為人干活,就可以換取衣服和食物。那些跑到東北和新疆去的盲流就是這樣活的。消滅市場和貨幣之后,這種自由就不存在了。你不服從嗎?天冷了,這件破棉襖就不發(fā)給你;餓了,食堂就不供應你那兩個窩窩頭。你走遍天下都白搭。每一個人都只有他的那一份,沒有市場,沒有貨幣,沒有交換,最后,因為寒冷和饑餓,你只有回來聽從役使而領(lǐng)取那件破棉襖和兩個窩窩頭。各取所需,首長需要的是汽車、電話和呢子大衣,工人需要的是錘頭和工作服,農(nóng)民需要的是鋤頭和墊肩……”后來我才知道,這種“共產(chǎn)主義社會”并非沒有實現(xiàn),在波爾布特手里,它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個充滿誘惑力的理想藍圖終于成為現(xiàn)實,并且走到了它的極致。我不止一次地為中國人慶幸,因為中國人畢竟幸運地逃過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試驗。

        在當時,思想是危險的,所以寫日記都有一些特殊的技巧。重讀日記,我看到了自己在山中讀馬克思主義的書留下的痕跡。我注定不可能成為一個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我對馬克思的興趣更多地在于認識真假馬克思主義。以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批判假馬克思主義,這種思維方式陪伴我走過了70年代的最后幾年。

        四、初入大學校園

        1978年秋天的一個晚上,一輛大卡車把我從兗州火車站拉進了曲阜師范學院的大門,開始了我的大學生活。

        由于基礎(chǔ)的薄弱,由于考場發(fā)揮的失利,我的成績只能被這所全國唯一的設(shè)在縣城的大學錄取。來到這所地處農(nóng)村的大學,我的心情非常沮喪。開學典禮使我感到大學的領(lǐng)導不像我心目中的大學領(lǐng)導,教師也讓人感到似乎成功地接受了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

        在入學后的一段時間里,學校沒有給我任何好印象。這個土里土氣的小城給我的最好印象是孔林秋色。對于所謂三孔,我的印象各不相同。孔廟給我的是一種壓迫感。盡管我對孔子決無虔誠的崇拜可言,但我不能不正視那種特殊氛圍的存在,它總是提醒我感到自身的渺小。對于孔府,我是很不敬的,因為它不過是一個官衙。對于孔林,我的感覺卻特別好,那枯草,那落葉,那陣陣風聲,都曾使我留戀。在第一個秋天那些沒有課的下午,我常常一人跑到孔林,漫無目的地在其中走來走去,放飛我的種種幻想。

        然而,這種狀態(tài)并沒有維持多久。原因是隨之而來的那個時代萬象更新的文化氣氛。同時,應該感謝幾個老師,是他們使我知道了學校樸素的外表之下原來藏龍臥虎。曲阜師范學院雖地處偏僻的小城,然而,那里卻有一些國內(nèi)一流的教師,正是他們引導我迅速走上了學術(shù)道路。

        在我的生命歷程中,將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年代。我們這代人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說不幸,是因為我們在青少年時代沒有受到正規(guī)教育,而且思想被扭曲,生命被扼殺。我們曾經(jīng)瘋狂,曾經(jīng)滿足于各種口號,曾經(jīng)努力使自己的臉曬黑,努力學說粗話,為手上的老繭而驕傲,希望腳上沾滿牛屎。說幸運,因為我們在青春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趕上了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當我們走進大學校門的時候,關(guān)于真理標準的討論正在展開,思想解放運動蓬勃發(fā)展。一場決定中國命運的拔河開始了,是堅持兩個凡是還是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推動中華民族走向繁榮昌盛還是任其繼續(xù)滑向死亡之谷?作為年輕的大學生,我們中的多數(shù)人理所當然地成為改革開放路線的支持者。因為只有改革開放,國家和民族才可能會繁榮富強,個人才可能獲得應有的權(quán)利。至少,這是我為自己支持改革開放找到的理由。

        20年過去了,我的同代人對知青下鄉(xiāng)的生活,對文革中的生活,都進行過不少描寫,書店里的各種著作就是證明??墒牵瑤缀鯖]有人很好地描寫過我們這一代大學生的校園生活。包括文學作品,也沒有記錄下那個激動人心的年代,沒有反映出那一代年輕學子的熱血和激情。三中全會之后,這所地處僻鄉(xiāng)的大學也像全國各地的大學一樣成了一片激情的海。我們興奮地傳閱著來自全國各地大學同學們自己辦的刊物,還有各種文件的復印件、抄寫件,——從文學作品到關(guān)于國是的洋洋宏論。于是,在我們之中,各種社團紛紛成立,也開始編印自己的刊物。四年大學中,我一直不是活躍分子,卻也曾通宵伏在床板上刻蠟紙。我們就以那種方式編過若干種刊物。

        伴隨著思想解放的潮流,我們終于有書可讀。被塵封的書籍重新露出了它的魅力,被阻隔在海外的思想成果開始陸續(xù)涌入。我們像一群饑餓的孩子,以最大的限度迅速地吞食著。于是,同學們的爭論中,不僅有了嚴復、梁啟超、胡適和陳獨秀,而且有了叔本華、尼采和薩特。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令人激動。為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同學們也會爭論得面紅耳赤。

        與此同時,我開始認識一些老師,并且在他們的指導之下讀書和思考。作為中文系的學生,我第一次產(chǎn)生對老師的崇敬是聽魏紹馨先生做題為《論阿Q革命》的學術(shù)報告。那一年的魏先生大概是45歲吧?正是學者最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年紀。我自認為已經(jīng)熟知魯迅,但魏先生的報告使我知道了怎樣去閱讀和理解作品,知道了什么是對其意義的探尋,什么是忠實于作者思想,什么是學者理論功底和學術(shù)勇氣。是這個報告,使我意識到自己對魯迅認識的膚淺,使我開始久久地思考阿Q革命、阿Q革命勝利之后等一系列問題。

        正當我?guī)е鴮ξ合壬木匆忾_始重新閱讀魯迅著作的時候,朱光燦先生的論文《對〈女神〉的再評價》在《新華文摘》轉(zhuǎn)載。今天想來,朱先生不過是指出了一些歷史事實,然而由于多少年來極左政治思想對學術(shù)領(lǐng)域的影響,胡適作為新詩革命運動的領(lǐng)袖和第一個嘗試者的歷史事實卻在文學史上被遮蔽了。談起“五四”新詩,人們只知道郭沫若而不知道胡適、沈尹默、周作人等開創(chuàng)者。朱先生的文章使我知道了如何越過教科書的遮蔽而進入史實。談起朱先生,我無法忘記一段往事。無論中學還是大學,我都不是一個好學生,不認真聽講是一貫的。當時朱先生給我們開現(xiàn)代文學課,先生治學非常嚴謹,講課富于激情,幾乎每一節(jié)課都講得慷慨激昂,然而,我卻往往不為所動,而埋頭寫我的小說。我的這種行為可能使先生忍無可忍,終于在講課的過程中突然叫我起來回答問題,一節(jié)課竟然連續(xù)提問兩次,使我在課堂上出盡了洋相。而我至今不能忘記的是先生的一句話:“在大學校園里寫小說是不合算的。”越是后來,我越是認可朱先生的看法。一個年輕人如果面對著大型圖書館而埋頭于自己的所謂創(chuàng)作,的確是對資源的浪費。

        回憶這一切,我不能不提到另一位敬愛的老師——早已去世十年之久的許毓峰先生。據(jù)說,許先生在民國時期曾經(jīng)致力于理學研究,而且與西南聯(lián)大的先生們交往密切。50年代到曲阜師范學院之后,才開始教現(xiàn)代文學的課。而他對于現(xiàn)代文學,可以說從來不愿做論文,而是一直在做資料整理工作。與許先生的接觸使我感覺到了一個事實:老一代的思想原來并不僵化。令我難以忘記的是當我們談到某些一直紅得發(fā)紫的文學家,他那冷冷的一笑和那神情中透露的輕蔑。對于剛剛走近現(xiàn)代文學史的我,這一笑卻從根本上動搖了教科書的權(quán)威性。當我?guī)е恍├Щ笙蛩埥虝r,先生解決的方式總是非常簡單:“去讀原始資料?!比缓?,認真地開列一些原始報刊?!白x原始資料”,是許先生教我的唯一法寶,越到后來,我才越清楚地意識到,這是走出遮蔽和還原歷史的最有效的方法,因為只要讀一讀原始資料,我們就知道教科書是如何閹割和改寫了歷史。也正是許先生,把我?guī)нM圖書館并且介紹給當年的館長。曲阜師范大學圖書館的藏書量不算大,但是,120萬冊藏書已足夠如我之初學者閱讀。于是,我開始一本本翻閱《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國》《現(xiàn)代評論》《新月》……

        在靜靜的圖書館里,面對一個個先賢,透過發(fā)黃的書頁與他們交談,我知道了海洋之深,路途之艱,開始為歷史而一次次嘆息。

        五、走入《新青年》

        在我的記憶里,80年代初期的曲阜師范學院圖書館是清靜的。在期刊部面積不大的閱覽室里,我一天天瀏覽著那些已被塵封多年的舊期刊。開始不過是瀏覽,后來卻被《新青年》所吸引,一步步走了進去。我對它一見鐘情,而且始終不渝。20世紀的期刊可謂多矣,但在我的心里,最具有光彩的仍然是《新青年》近百年的歷史上,沒有一份刊物可以與它相比。

        然而,仔細想起來,我與《新青年》的接觸,是從意義不大的一角開始的。我之所以打開這份雜志,開始只是為了詩歌——為了考察新詩運動的起點。這是我從文學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qū)W術(shù)研究的開始。在此之前,我一直熱衷于詩歌創(chuàng)作,而且夢想成為能夠代表一個時代的詩人。雖然在報刊上公開發(fā)表的都是那些標語口號式的句子,但自信寫在日記本里的那些作品足以證明自己是真正的詩人。8年前,在《中國當代詩歌潮流》一書的后記中,我曾經(jīng)寫下過這樣一段話:“當年猛然崛起的詩歌新潮使正在讀大學二年級的我異常興奮,同時也非常沮喪。興奮者一代人的聲音已經(jīng)破土而出,沮喪者自己以詩歌做一代人的代言人的夢想已經(jīng)破滅。因此,我放棄詩歌創(chuàng)作而轉(zhuǎn)向?qū)W術(shù)研究,并決定立即撰寫一部《中國新詩史》……”

        那個夢想的破滅對我的打擊甚大。我寫下過一冊又一冊的詩,那些詩大致可以劃入朦朧詩的范疇。它記錄的都是我16歲到23歲之間寂寞中的痛苦體驗。那些詩中的大多數(shù)被我在進入大學前夕燒掉了。那是12個塑料皮的筆記本,那里面不僅有詩,而且有許多雜亂的筆記,因為一些東西的確不合時宜,它曾幾次被裹了塑料紙埋于床下、抽水機房的墻角和工地宿舍的房后。當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在命運轉(zhuǎn)折的朦朧感覺中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從此成為順民而不再以叛逆自認的想法。似乎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似乎要與舊我作徹底的告別,于是,我燒掉了那些筆記,也燒掉了一個青年從16歲到23歲詳細的生命體驗。幾年之后,我開始為自己的行為追悔莫及。

        值得慶幸的是,畢竟因為自己也難以察覺的留戀之情,燒毀時從中選抄了一部分,并且編成了兩個集子。雖然舍棄了那些在當時認為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危險的東西,卻畢竟留下了百余首詩??墒?,當一個詩的新潮到來的時候,我沒有抓住那個歷史的時刻。當朦朧詩出現(xiàn)在詩歌地平線上的時候,我就與他們?nèi)〉昧寺?lián)系,卻沒有把自己的詩作拿出去發(fā)表。當關(guān)于朦朧詩的爭論興起,代表人物已各就各位。我清楚地意識道,一個時代不需要很多詩人,也不承認很多詩人,只要有北島和顧城,我的詩已經(jīng)沒有位置,發(fā)表出來也只是重復。

        但是,對詩的感情卻一時難以割舍,于是我想研究詩歌,而第一步是研究新詩運動的歷史。因此,80年代第一個年頭的我坐在期刊室里為的是弄清中國新詩運動的源頭,考察最初的嘗試者們創(chuàng)作的面貌。我做過一些非常笨的工作。比如編成了手抄本《新青年詩集》《少年中國詩集》《學燈詩集》《晨報副刊詩集》和《新詩運動初期詩歌理論集》《新詩運動初期詩歌目錄索引》。這些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jīng)沒有什么價值,但在當時卻曾經(jīng)使我的幾位老師激動不已,許毓峰先生曾經(jīng)抱了它跑到系主任辦公室,要求當時的系主任把它印出來。

        然而,就在我抄錄那些詩歌資料的時候,以強大的力量吸引了我的已經(jīng)不是新詩,不是文學革命,而是新文化運動先驅(qū)們的思想所展示的光彩。我的讀書開始了一個由“詩”到“史”的轉(zhuǎn)換。從1981年開始,我很少再讀文學書。我更感興趣的是思想和文化的歷史。從讀“詩”到讀“史”,對我來說雖然得失難以斷定,但意義重大。

        我沉醉于陳獨秀、胡適、魯迅、錢玄同等人的文章?!毒锤媲嗄辍贰督袢罩逃结槨贰稏|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吾人最后之覺悟》《孔子之道與現(xiàn)代生活》……通過這些文章,我認識了陳獨秀;《易卜生主義》《貞操問題》《歷史的文學觀念論》《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新思潮的意義》……通過這些文章,我對胡適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他們使我對魯迅有了新的理解。為了更全面地了解他們,當《魯迅全集》出版的時候,我立即購得了一套。我借來了《胡適文存》,后來,又買到一套內(nèi)部發(fā)行的三卷本《陳獨秀文章選編》。通過這些,我認識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但是,我的認識與教科書的介紹很不相同。也許是我的片面吧!我所感受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一場人的解放運動,五四新文化精神的核心就是人。人,是新文化運動領(lǐng)袖們共同的出發(fā)點,是他們用以評判一切的價值尺度。先驅(qū)們?yōu)橹袊朔侨说纳疃纯?,他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使中國人也能夠獲得人的資格,過上人的生活。讀著他們的言論,我痛苦于他們的努力后繼無人。

        從那時候開始,我已決定終身相隨。正因為這樣,直到今天,我對一切輕言“超越五四”的文章都非常反感。坐在舊期刊寂靜的閱覽室里,我開始產(chǎn)生一種幻覺:我已經(jīng)是《新青年》集團的一員。這種幻覺一直沒有消失。1990年,我?guī)е鵁o以言表的悲涼第一次來到安慶,首先去的地方是陳獨秀墓。在獨秀墓前,我深鞠一躬,兩行清淚已經(jīng)止不住奪眶而出。同行者為此大為驚訝,而我卻真想大哭一場。事實上,我也不知道緣何而哭,只是無法壓抑那種獨特的沖動??吭谀菈K光禿禿的墓碑上,我感覺很累,同時又感到一種疲憊中的安慰。那是一種容易入睡的感覺。我閉上眼睛,似乎魯迅和胡適已從上海和臺北翩翩而來,無聲地站在我的身邊。我請同行的朋友為我按下了照相機的快門。

        也許,《新青年》將影響我的終生,并從根本上決定著我的命運。無論它給我?guī)淼氖鞘裁?,我都從不后悔,而且永遠不會后悔。

        六、遙望佛羅倫薩

        在大學剛畢業(yè)的一段時間里,我漫游于歷史之中,但我的讀書興趣不在中國的歷史,而在歐洲的歷史。這并不是因為聽從魯迅的教導而不讀中國書,而是文藝復興運動吸引了我。我已經(jīng)無法記起是什么原因使我對文藝復興運動那樣迷戀和向往,但我知道,在我的心中,佛羅倫薩一直是一個光榮而神圣的城市。因為正是它成為人類告別苦難和愚昧的偉大進軍的第一塊里程碑。

        我知道,我對文藝復興運動的熱情絕不源于外國文學課堂,因為外國文學教材和講授都沒有吸引我。也許,站在“五四”新文化立場上的我被文藝復興運動吸引是必然的,《新潮》的英文譯名就是“The Renaissance”,一些學者也把“五四”稱作“中國的文藝復興”。但是,我對文藝復興運動的興趣大概主要來于一本書——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一個人一年能讀很多書,但過去之后,能夠記著的也許沒有幾本。對我來說,在留下深刻印象的書中,歷史著作首先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

        一些句子雖然經(jīng)過十幾年,但我相信,憑著記憶仍然不會出大錯:在中世紀,人類意識的兩方面——內(nèi)心自省和外界觀察,都一樣是在一層共同的紗幕之下,處于睡眠或者半睡眠的狀態(tài)。這層紗幕是由信仰、幻想和幼稚的偏見織成的,透過它向外看,世界和歷史都罩上了一層奇怪的色彩。人類只是作為一個種族、民族、黨派、家族或社團的一員,通過某些一般的范疇,而意識到自己。在意大利,這層紗幕最先煙消云散,于是,對于國家和世界的一切事物做客觀的處理和思考成為可能的了……也許,正是這種描述使佛羅倫薩在我的心中從此閃閃發(fā)光。

        通過布克哈特的介紹,我認識了當年意大利的人文主義者。他們是那樣閃耀著自己獨立人格的光彩。也是從這本書中,我才第一次知道但丁“我的國家是全世界”的響亮宣言。面對放逐,但丁說:“難道我在別處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么?難道我不屈身辱節(jié),便不能思索寶貴的真理么?”吉貝爾蒂說:“學識淵博的人能四海為家;他雖被剝奪了財產(chǎn),沒有朋友,但他是每一個國家的公民,并且能夠無所畏懼地蔑視命運的變化。”烏爾塞斯說:“一個有學問的人定居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薄拇_如布克哈特所說的,放逐的結(jié)果有兩種,一種是使被放逐者困頓而終,一種卻是使他身上本來有的最偉大的東西更加偉大。對于覺醒的人來說,如果自己的故園是監(jiān)獄,為什么不可以逃走?盡管每一個人都熱愛自己的故園。

        是文藝復興時期的燦爛群星告訴我:上帝為什么創(chuàng)造世界的時候也創(chuàng)造了人,因為否則就沒有什么能夠認識上帝這偉大的創(chuàng)造。正因為如此,上帝給人以選擇和改造的自由,在生存環(huán)境上,上帝給人以任意挑選的自由,不把人固定在一個地方;在生存方式上,上帝給人以創(chuàng)造的自由,從未用鐵的法則來束縛人。上帝的意思是使人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使人自己決定自己的生存方式。

        是文藝復興時期的燦爛群星告訴我:任何地方最終都不可避免地要把人從神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從專制統(tǒng)治中解放出來,把人應有的權(quán)利統(tǒng)統(tǒng)還給人!

        文藝復興時期的燦爛群星照亮了人的覺醒和解放之路,他們提出人是宇宙的中心,肯定人的價值而反抗以神的名義對人的權(quán)利的剝奪。他們以人性反抗神權(quán),以人的生命欲望對抗禁欲主義,肯定現(xiàn)世生活,認為人生的目的就是追求個人的自由和幸福,追求與生俱來的欲望是天經(jīng)地義的。他們認為人的價值高于一切,人的權(quán)利不可剝奪。這一切使我無限向往。遙望佛羅倫薩,我充滿崇敬之情。我在歷史地圖上尋找佛羅倫薩,在浩如煙海的圖書館里尋找佛羅倫薩。在一段時間里,我努力搜求的都是關(guān)于文藝復興的著作。這種閱讀使我?guī)缀醭闪艘粋€文藝復興運動史的專家。但是,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寫一篇關(guān)于這個偉大運動的文章。我怕不慎而像大量的出版物那樣褻瀆了它。

        因為一種向往,我比較系統(tǒng)地讀了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作品。因為這些東西與歷史學著作不一樣,它有大量的譯本可以閱讀。從但丁的《神曲》到薄迦丘的《十日談》、拉伯雷的《巨人傳》、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我遺憾當時《十日談》還沒有一個完整的譯本,而《巨人傳》中對卡岡都亞所受的經(jīng)院教育使我感到如臨其境。因為我自己也曾經(jīng)在某種教育之下越學越傻。它使我知道中國的大學足以把天才造就成庸才。我向往那種人文主義教育,但我不知到哪里去尋找。我讀《堂吉訶德》,從沒有覺得主人公有什么可笑之處。我讀莎士比亞,雖然對他的思想略有不滿,但能夠接受他的大部分戲劇和詩歌,并且為“哈姆萊特的精神狀態(tài)”寫過幾萬字的筆記。

        盡管當我讀到羅素《西方哲學史》中關(guān)于文藝復興運動的評價時,不得不承認羅素的冷靜的目光,但是,這并不影響我對文藝復興運動的感情。翻閱國內(nèi)出版的所有有關(guān)文藝復興的著作,差不多都要在介紹之后指出它的局限,我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吸引我的常常正是那些局限。

        然而,感謝羅素,是他的批評使我進入另一種思考:個體與群體、生命與道德。但作為基本點,我選擇了前者,于是,我成了一個不可救藥的個人本位的人文主義者。

        七、尋找“百科全書”

        因為對文藝復興時期那段歷史的興趣,我很自然地開始閱讀思想啟蒙運動中的著作。這個閱讀的過程是一個異常興奮的過程,一個個閃耀著獨特光彩的名字使我眼花繚亂: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盧梭……盡管我在他們之間有所偏愛也有所排斥,但他們卻使我一次次徹夜失眠。那是1983年前后,我一方面讀外語準備考研究生,一方面總是抵抗不了啟蒙思想家的誘惑。于是,最后干脆放棄了讀研究生的打算。

        在啟蒙思想家群體中,我讀盧梭的書最多,但對盧梭的非議最多;讀伏爾泰的書最少,但對伏爾泰看法最好。我對盧梭的不良看法并不僅僅因為羅素《西方哲學史》中那個論斷:“從盧梭時代以來,自認為是改革家的人向來分成兩派,即追隨他的人和追隨洛克的人?!诂F(xiàn)時,希特勒是盧梭的一個結(jié)果;羅斯福和丘吉爾是洛克的結(jié)果?!蓖瑫r,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在《懺悔錄》中表露的一些事與我當時的道德觀念距離遙遠,因而使我從內(nèi)心里對他有點看不起。重要的原因是我不能同意他對文明的譴責,難以接受他對野蠻人的贊美。我愛藝術(shù),也愛科學,而盧梭卻說這二者只能給人類帶來災難。

        我喜歡他的《社會契約論》,特別是他的國家學說。因為他認為國家是建立在人民協(xié)議之上的,人民為了生存的需要而放棄一部分“自然的自由”以換得“公民的自由”,從而結(jié)合成為國家。人民之所以選出統(tǒng)治者并接受他的統(tǒng)治,是為了保證自己的自由。如果統(tǒng)治者變?yōu)轵T在人民頭上的壓迫者,人民就有權(quán)對統(tǒng)治者進行重新選擇。無論人們對盧梭的思想有怎樣的看法,都不能否認,正是他的社會契約理論奠定了現(xiàn)代國家政治的基礎(chǔ)。但是,讀他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雖然一些段落使我興奮不已,一些段落卻使我不能不詛咒這位膽大無知的天才。在盧梭看來,社會不平等的起源是財產(chǎn)的私有,這也許是有道理的,但這種思想注定了要給人類文明發(fā)展帶來危害。

        在那間雜亂無章的學生宿舍里,我不只一次站在窗前,報怨上帝為什么要讓盧梭經(jīng)歷13年窮苦的流浪生活,如果沒有那13年窮苦的生活,他也許就不會產(chǎn)生那些仇恨,他也許會有更好的修養(yǎng)。探索人類生存的可能,是思想家應盡的責任,但是,這時的我已經(jīng)認識到,從事這種探索的人應該有特別強的道德感和責任感,應該為自己發(fā)表的每一句話高度負責。我不喜歡那些為了自己的設(shè)想而讓人去流血犧牲的人,我尊敬社會病癥的診斷者,但卻討厭為社會亂開藥方的庸醫(yī)。對于那些以自己的設(shè)想給人類帶來災難的思想家我一直不能寬容,我無法原諒他們,因為無論他們的目的多么崇高,其思想只要給人類帶來災難,他就有不可饒恕的罪惡。

        面對盧梭開出的“返回自然”的社會療救藥方,我的厭惡似乎完全來自本能。他毫無理由地認為人類的原始時期是平等而幸福的,野蠻人是高尚的。而我卻不相信對于原始社會的任何美化。我對原始社會的認識來自動物世界,來自叢林生存的基本法則。所以,我不相信任何反知識、反理性、反文明的說教。當我讀到伏爾泰收到盧梭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時寫給他的信后,我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伏爾泰在信中說:“我收到了你反人類的新書,謝謝你。在使我們都變得愚蠢的計劃上面運用這般聰明伶巧,還是從未有過的事。讀尊著,人一心向往四腳走路。但是,由于我已經(jīng)把那種習慣丟了六十多年,我很不幸,感到不可能再把它撿回來了……”也許由于這封信,我喜歡上了伏爾泰。

        在伏爾泰的著作中,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哲學通信》。這是當時我唯一能夠找到的伏爾泰的書。對于這本書,我曾經(jīng)有些疑問:這也算哲學著作?但他對公誼會的介紹、對牛頓、對笛卡兒、對洛克和培根的談論,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特別使我興奮的是他談商業(yè)的觀點:在法國,貴族因為身份而看不起商人??墒牵鼱柼┵|(zhì)問道:我不知道哪一種人對國家是有用的,是一位假發(fā)上敷了粉的貴族,還是一位商人?他舉例說:貴族知道的是國王在幾點鐘起床幾點鐘睡覺,自己擺出一副尊嚴的神色在大臣會見室里表演奴顏屈膝的一套;而商人則在他的辦公室里對蘇拉特和開羅發(fā)號施令,對世界的幸福做出貢獻。

        這些話我已在自己的著作中引用過多次。我之所以對它特別感興趣,大概因為我的內(nèi)心一直埋藏著一個愿望:我渴望自己成為商品,更希望自己能夠自由地出賣自己以及自己的勞動。因為那意味著當時的我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試想,當一切勞動力都被統(tǒng)購統(tǒng)銷,大學生也被統(tǒng)購統(tǒng)銷,不需要任何契約,不需要雙方同意,就由單方面決定你的工作和工資待遇的時候,你能不渴望自己是一件可以討價還價的商品嗎?所以,當人們指責在某種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金錢關(guān)系時,我常常感到那種關(guān)系真是太純潔、太高尚、太人道、也太偉大了。也正因為這樣,當市場終于向我們走來時,我?guī)缀跏菬o條件地歡迎它,因為沒有商業(yè)和商業(yè)所形成的市場,人的自由和平等就無從談起。自由和平等只有在市場上才能得到最充分的體現(xiàn)。在市場上,無論什么高官顯貴,不掏錢就別想拿走一棵蔥。而一旦離開市場,強權(quán)卻足以迫使美麗的少女把青春無償?shù)胤瞰I給彌漫著腐爛氣息的糟老頭子。

        正是在伏爾泰和盧梭之間,我確立了自己的平等觀。我不奢望完全的平等,只期望市場基礎(chǔ)上的平等。在平等和自由之間,我更看重自由,因而不能接受盧梭為平等而犧牲自由的設(shè)想。而且,正是通過伏爾泰,我才更加敬仰洛克,并且像伏爾泰一樣愿意像洛克一樣愚蠢而不愿意像盧梭一樣聰明。

        但是,伏爾泰對中國的贊美給我留下了不良印象。因為我與魯迅一樣討厭那些贊美中國文化的外國人。我希望伏爾泰的贊美是由于無知而不是由于虛偽。而他說中國人種牛痘的方法不是劃破皮膚,而是像聞鼻煙一樣從鼻孔里吸進去,而且效果是一樣的。我一直沒有找到這樣的文字記載。也許熟悉中國醫(yī)學史的人能夠做出判斷。

        伏爾泰與盧梭激發(fā)了我深入了解啟蒙思想家群體的愿望。于是,根據(jù)能夠發(fā)現(xiàn)的線索,我尋找“百科全書”的人們。我夢想能夠擁有一套狄德羅主編的《百科全書》,然而,夢想只能是夢想。我只能尋找一切啟蒙思想家的著作和有關(guān)啟蒙運動的書籍,片片斷斷地拼湊他們的形象。我曾經(jīng)夢想將來有機會通讀《百科全書》的法文原版。為此,我又一次認真學過外語,而且選擇法語作為第二外語。這個愿望一直持續(xù)了很久,卻至今沒有實現(xiàn)。

        八、萬壽寺觀潮

        1986年到1987年,我在北京讀書?!皇窃诖髮W,而是在清靜的萬壽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北京是最熱鬧的城市之一,萬壽寺是北京最清靜的角落之一。

        青磚、青瓦、飛檐、圓柱,一進小院是典型的北京明清建筑,別是一番風味。小院方磚鋪地,讀一陣書之后從房間里走出來,站在小院里踱步,抬頭看見的是墻外古老的大槐樹,絲毫感覺不到城市的喧囂。晚飯之后,可以到幾步之遙的紫竹院公園散散步。當然,必須有足夠的承受力去欣賞連椅上擁抱在一起的對對情侶。

        萬壽寺,真是鬧中取靜的好去處!

        1987年離開的時候,我曾經(jīng)想,要找機會再到那里去住上一段時間,可是,離開已經(jīng)十幾年,中間也曾幾次去北京,卻總是來去匆匆,沒能再去看一看。據(jù)說,現(xiàn)代文學館已經(jīng)搬遷,再去那里也不再是那種感覺了吧?

        1986年的中國文化界是不平靜的,而且熱鬧非凡。許多事情注定了要被文化史家和文學史家所記錄。在那一年,尋根文學運動方興未艾,現(xiàn)代派小說轟轟烈烈,王安憶挺進性題材領(lǐng)域,以小說“三戀”引起強烈的反響;在那一年,新生代詩人集體亮相,呼嘯著完成了對朦朧詩的取代;在那一年,一身鄉(xiāng)土氣息的孫桂貞搖身一變,成了高喊“你不來與我同居”的伊蕾;在那一年,“黑馬”向李澤厚挑戰(zhàn),并且宣告新時期文學面臨危機,引起理論批評界的大嘩;還有美術(shù)館事件、《中國》停刊、《文學評論》開天窗……

        同時,在我的記憶里,1986年冬天北京大學藝術(shù)節(jié)的活動也是重要的,顧城、多多等朦朧詩人以及批評界的那匹“黑馬”,都應邀到北大演講。我們理所當然地前往觀光,有時也為他們的演講而心情激動。記得當時剛剛接到顧城一封信,朦朧地談到他自己幾年中創(chuàng)作上的錯誤。聽他演講那些玄而又玄的哲學,使我感覺到他從一個誤區(qū)又進入了另一誤區(qū)。然而,他仰面朝天滔滔不絕地講著,思維的敏捷和語言的詩意具有很強的吸引力。不聽顧城那沉醉于自己內(nèi)心的演講就不能更準確地認識這個真正的詩人。作為初露頭角的青年學者的劉曉波給人的印象總是不無浮躁之氣,但激情和富于爆炸效果的語言的確使人贊嘆。記得在我身邊的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那樣認真地聽著,一副激動的表情,告別時我們相互打招呼,他說的是“許多年沒有這樣的報告了”。

        我們的學習生活松緩而又緊張。一星期只有三兩次課,應該說那些課程是相當好的,授課者都是當時國內(nèi)名流。作家如王蒙、劉賓雁,學者如李澤厚、王若水,新方法請來了林興宅,大學的教授們所請都是一流的。錢理群、王富仁當時尚屬“新秀”。社會科學院特別是文學所的名流當然一一登壇表演。

        記得班主任是楊匡漢,可是只要有一點事,往往還是要找劉再復和何西來。一年前遇見當年的同學,談起當年舊事,不約而同回憶起的仍然是劉再復的人道情懷和何西來的浩然之氣。就我自己來說,對何西來先生歷來都是以師呼之,沒有按照文學所的習慣無論年齡大小通通直呼其名,而對于再復,卻像大家一樣喜歡不加姓氏而直呼其名。何西來老師的可愛在于他那關(guān)西漢子的紅臉形象和鐵肩擔道義的姿態(tài);再復的可愛卻在于他善良的心地和常常顯示的軟弱無助。那年冬天,萬壽寺的暖氣嚴重地出了問題,因為借用相鄰單位的鍋爐,送暖問題不是自己說了算的。北京的冬天很冷,一旦暖氣出問題,學員們自然大呼小叫。文學所的領(lǐng)導全力以赴,一次次交涉卻不能解決問題。再復宣布搬到文學館與我們一起住。于是大家嘲笑他:你搬來天氣就不冷了嗎?“可是,大家都在受冷,我作為所長,又沒有辦法……”這成了劉再復人道主義的一個注腳。大家開他的玩笑,卻差不多都從心底里愛戴他。

        最后,因為暖氣不能保證供應,各個房間都裝起了生鐵爐子,雇了服務員每天來生火,雖然衛(wèi)生水平有所下降,卻又有了別一種氣氛。比如三五人圍爐而談,在爐口上放一只鐵碗,煮上幾片牛肉或者一只豬腳,一邊喝酒一邊神侃,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然而,我們畢竟是來學習的,所以更多的時間是讀書。在北京,任何人都會不自覺地開始追潮。人在一定的環(huán)境里往往不由自主。無論潮流好與壞,要抵抗它都需要非凡的力量。我沒有這種力量,也沒有這種自覺。作為政治文化中心,北京似乎每一天都有新的信息,使你不能不注意。每一天都有新書出版上市,使你不能不去王府井。只要你幾天不出去,就有可能錯過一本重要的書。我久居偏僻的小城曲阜,一切可以錯過和不該錯過的都錯過了,自己并不以為意,但一旦置身于北京,卻不愿錯過任何一本新書。我們輪流去王府井,每天都有人去,重要的書籍為大家一起買回。這樣,幾乎每個人都成了書販子,天天有人在自己的房間里賣書。大聲吆喝著:“《第二性》誰還沒有?”“誰要《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當然有時會有剩余,解決的辦法往往是寄給外地的朋友。那一年出版界出版的新書特別多。有一些是出版之后就不知道什么原因而被禁止,如湖南文藝出版社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十年文化大革命史》,都因為被禁而在黑市買高價的。北大的研究生大量復印孫隆基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于是人人有了一冊北京大學復印本。

        買來就讀,那一年不知讀了多少新書。而我的印象卻是匆匆追趕著出版新潮,一切都雜亂無章,頭腦中留下的也是一片無序的喧鬧。雖然它開闊人的眼界,但是,一年之后,我終于感覺到,這種追潮的害處是很大的,潮流總在滾動,一個人能終生處于追趕之中嗎?

        我形成了一種至今沒有改變的認識:如果要讀書,應該到偏僻的地方而不應該在大城市,因為讀書需要寧靜的環(huán)境和恬淡的心態(tài)。對于讀書人來說,重要的是適當?shù)胤忾]自己。由于這樣一種認識,我當時即決定在曲阜至少再住10年。

        不久前,一位上海的朋友到曲阜,看見我正用毛筆在木簡上抄寫古書,地下是一堆做好的木簡。他那神情就像見了類人猿:“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一會兒,他又說:“你活得比我們都好,朋友們只能羨慕,無法仿效?!闭f羨慕是客氣話,對于大都市的朋友來說,無法仿效倒是真的。小城的好處就是時間不那么值錢。

        三十年書齋心事

        在朋友們眼里,我的日子過得似乎還算悠閑,所以有人曾為我的書房取名“閑云閣”,還有人為它寫過一塊“聽風觀月樓”的匾額。但在我自己的感覺中,卻一年又一年,匆匆復匆匆,少有聽風觀月的雅興,真是辜負了“有閑”的好名聲。如果真有閑,“我的學術(shù)歷程”這樣的好題目,是早該做過的。如今面臨這樣一個題目,竟如突然被送進考場,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思來想去,只有一句話揮之不去:多少年心事浩茫!

        我的學術(shù)生涯該從何時說起?1971-1978年間,我在鄉(xiāng)下勞動,做過幾件與學術(shù)沾邊的事:一是編過《魯迅語錄》,抄在一個塑料封面的筆記本上;二是寫過《農(nóng)村青年思想調(diào)查》,用的是6分錢一張的有光紙訂成的本子,寫了12本。但現(xiàn)在想來,那是做詩,算不上做學問。我的學術(shù)生涯是從讀大學開始的。

        剛?cè)氪髮W的時候,我仍在寫詩,但后來的事實證明,成為詩人的機會已經(jīng)被我錯過。面對當年猛然崛起的新詩潮,我異常興奮,也非常沮喪。興奮,是因為一代人的聲音已經(jīng)破土而出;沮喪,是因為發(fā)出這聲音的不是我。我與幾個朦朧詩人有過聯(lián)系,《今天》的創(chuàng)刊我也知道,卻沒有參與他們的活動。當他們的崛起已經(jīng)成為事實時,一個問題突然擺在了我的面前:在北島、舒婷、顧城之后,還需要更多的朦朧詩人嗎?顯然,多一個或少一個,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因此,我不再寫詩,而開始寫關(guān)于詩的歷史。初衷仍然是面對同時代的詩人,想法很簡單:用自己的筆寫出這一代詩人的痛苦、思索和夢想,告訴讀者,告訴后人,也為歷史留下一份證詞。

        一句話,我是在詩人之夢破滅之后才走上學者之路的。

        說起這個起點,不能不說到我的母校。它是一所設(shè)在縣城的大學,規(guī)模比較小,80年代初改為曲阜師范大學,但在我上學的時候,還是曲阜師范學院。入校時我很失望,因為學校不是我想象的樣子,教授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風采。但在深入進去之后,我才知道那也算是一塊藏龍臥虎之地,聚集了一些很好的老師。30年代留歐歸來的,40年代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的,1957年在北京風云一時然后被打入地獄的……由于種種原因,他們流落到這個偏僻小城,經(jīng)過長期的風風雨雨,不再有當年在劍橋時的風采,也不再有在未名湖畔時那份驕傲,但是,套用一句現(xiàn)成的話:他們?nèi)诉€在,心不死?!皇且话闳穗y以走入他們的內(nèi)心。

        讓我特別難忘的,是那些直接指導過我、幫助過我的老師。上大學之前,我認真讀過的只有三套書:《四書五經(jīng)》《馬克思恩格斯選集》(4卷本)、《魯迅全集》(10卷本),但隨便翻的古書不少。上了大學,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文學史所講內(nèi)容大多有點面熟,而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除了魯迅之外,卻幾乎都很陌生。所以,我鉆進了現(xiàn)代文學。當時,山東幾所大學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力量都比較可觀,山東大學、山東師院自不必說,曲阜師院也有許毓峰、徐文斗、朱光燦、魏紹馨、谷輔林、孟蒙等幾位當時正年富力強的先生。他們都對我傾注過心血。在這些先生中,許先生年齡最大。他在1949年前研究宋明理學,50年代后改教現(xiàn)代文學,但只搞資料,幾乎不發(fā)表文章。其實,資料也搞得很少,現(xiàn)在能看到的,只有一本《聞一多研究資料》,還是與人合編的。他對許多問題都有自己的看法,但從不發(fā)表,只跟學生偶爾一談,更多的時候大概是連學生也不多說。如果遇到什么問題,跑到他家里請教,他的回答差不多總是那句話:“去讀原始資料。”然后,他會告訴你:到圖書館第幾室第幾排書架,找某刊某年某期?!叭プx原始資料”,越到后來,我才越清楚地意識到,它有多么重要。正是在許先生的引導下,我開始一本本翻閱《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國》《現(xiàn)代評論》……遇到這樣的老師,我少走了許多彎路。

        老師們各有所長,又性格各異。我常到他們家中,情況也很不相同:到徐先生那里去,一般不談學術(shù),只是喝茶,聊天;到魏先生那里去,恰恰相反,只談學術(shù),談完就走;到朱先生那里去,主要是談論詩歌問題;到許先生那里去,主要是為了查找資料,順便聽一些歷史掌故……我就在他們的指導下開始寫學術(shù)文章,并在大學四年級開始在報刊上陸續(xù)發(fā)表。

        我的大學畢業(yè)論文題目是《五四新詩運動與開拓者群體》。誰都知道這個題目太大,但老師們沒有反對我做,結(jié)果是越寫越多,最后寫了20萬字。如此長的論文,幾位先生都看過,提過修改意見?,F(xiàn)在,還有多少老師能為一個本科生這樣費心呢?那是1981年,關(guān)于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資料還沒有多少編好的材料可供使用,我只好終日在圖書館翻閱舊報刊,一邊翻閱,一邊抄錄。圖書館已有復印機,但復印一頁就是一頓飯的菜金,舍不得花錢就只有抄錄(寫到這里,我想起了我的同學郭玲玲,她為我抄錄過成本的詩集)。到論文完稿的時候,我把這些資料分門別類裝訂起來,成為《新詩運動初期創(chuàng)作目錄索引》《新詩運動初期批評文章匯編》、《〈新青年〉詩歌匯編》《“三大副刊”詩歌匯編》等厚厚的六冊。幾位先生知道了,曾經(jīng)拿去看過,并且提過補充的建議。

        有一件事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在我畢業(yè)之前,幾位先生曾為我的論文和資料集的出版而奔走努力,還為此找過領(lǐng)導,希望能夠出資印行。其實,無論我的論文還是那些資料,都很不成熟,也很不完整,不印行并不可惜。但在若干年后,聽老主任說起此事,我還是掉下了眼淚。那時,許毓峰先生已經(jīng)去世,徐文斗先生剛剛查出了絕癥。

        “感恩”二字非常空洞。我常常想起這些老師,卻不知道能為他們做些什么。

        留校任教之后,按照系里的規(guī)定,新教師有兩年的備課時間,一年后承擔少量課程,接受教研室聽課評估,兩年后正式上講臺。我利用這段時間完成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潮流》和《中國當代詩歌潮流》的寫作,新詩史研究就此告一段落。1984年,我正式開始登臺講課,我的研究也同時轉(zhuǎn)向了新的領(lǐng)域。那是一個不錯的年頭,作協(xié)四次大會召開,有了“創(chuàng)作自由”和“評論自由”的說法,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都因此而進入一個新的生長季節(jié),出現(xiàn)了各種新的景觀,批評也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現(xiàn)象。就在這樣一個背景上,我開始介入當代文學批評。

        因為置身于學院,而且是一個比較偏僻的學院,我不可能像文學報刊的編輯或?qū)B毰u家那樣做跟蹤批評,只有選擇做“二線”。我把文學批評分作三類:報刊編輯和專職評論家所做的是“一線批評”。這種批評很及時,貼近創(chuàng)作前沿,常常是作品發(fā)表的同時評論文章就出來了,但這種批評有很強的時限性,如果與報刊聯(lián)系不太密切,一般人很難跟上。來自學院的評論大多面對已經(jīng)過去的現(xiàn)象,離文壇現(xiàn)實較遠,對文學現(xiàn)狀少有影響。我把這種批評看作“三線批評”。我自己做不了及時跟蹤的一線批評,也不愿做遠離當下的三線批評,所以選擇了“二線”,既關(guān)注文壇現(xiàn)狀,又適當?shù)却恋?;既面對現(xiàn)實發(fā)言,又適當注意系統(tǒng)梳理和歷史定位。因此,我的批評對象一般不是剛剛出現(xiàn)的作家作品,也不是已經(jīng)過去的現(xiàn)象,而是已成氣候的某種潮流,或具有較大普遍性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

        一旦做出這樣的選擇,就需要不斷地對文學現(xiàn)狀進行考察和回顧。當時的文壇是歷史反思仍在繼續(xù),改革文學方興未艾,而“尋根”等新潮已經(jīng)興起。無論考察還是回顧,都會發(fā)現(xiàn)許多問題。也許是時代使然,我們這代人都不愿把文學只當作“玩藝兒”欣賞,對藝術(shù)形式本身沒有多少興趣。我當時關(guān)心的主要是如下一些事:比如,改革文學從《喬廠長上任》開始,到當時正熱的《新星》,塑造了一系列改革者形象:喬光樸、車蓬寬、陳抱帖、劉釗、李向南……這些形象可謂家喻戶曉,成為時代的英雄。可是,作為批評家,能滿足于為它的成功而歡呼嗎?因為問題非常明顯:我們在呼喚改革,我們在歌頌改革,但改革者作為時代的英雄,應該是具有“鐵腕”的“家長”和“為民作主”的“青天”嗎?我們的文學應該不應該繼續(xù)鞏固百姓對青天大老爺?shù)目释c依賴?我們的文學應該把頌歌獻給什么樣的領(lǐng)導人?喬光樸和李向南們都是不乏勇氣和魄力的改革者,但他們卻不是現(xiàn)代的領(lǐng)導人,而是傳統(tǒng)的專制家長。我們承認這種專制家長是現(xiàn)實的產(chǎn)物,生活中可能更多的是這樣的家長而少有現(xiàn)代管理者,但是,在一個應該告別專制而走向民主的時代,我們的文學卻依然把希望寄托于為民做主的“青天”,把熱情的贊頌無保留地獻給了專制家長,這是不是很可悲?再比如,在剛剛興起的“尋根”潮流中,一些作家超越政治而走向了文化,這本是很有意義的拓展,然而,有人投奔老莊,竭力張揚道家人生哲學;有人走向民間,去制作夢中的伊甸園;有人發(fā)出返歸自然的呼喚,似乎文明發(fā)展的路上真的“回頭是岸”……這是不是新的誤區(qū)?為此,我寫了《改革者形象塑造的危機》《評阿城創(chuàng)作的一種傾向》《論近幾年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原始崇慕》《關(guān)于尋根文學》《貧血與缺鈣》《浮躁的超越》《大眾化與化大眾的沖突》等文章,其目的不過是想給文壇提個醒。這些文章大都發(fā)表于80年代中期和后期。今天看來,其中有不少遺憾,尤其是語言上的舊痕跡,一些流行的詞匯,知道它非常虛假,卻還沒有找到它的替代物。

        我為自己的批評確定了一個方針:不抬轎子,不打棍子;既有所挑剔,又有所尋求。有人說過,批評有兩種言說方式,一是接著說,一是反著說。我對自己的要求是既要反著說,也要接著說。因為80年代的文學畢竟進步很大,貢獻很多,我們的文學畢竟顯示了新的思考,所以我不愿意只是盯著它的弱點,而是要同時展示它的光輝。為此,我寫了《在魯迅的道路上艱難邁進》《新時期文學的個性意識》《論新時期文學的歷史觀》《偉大的覺悟與艱難的自省》《新時期文學的愛情觀念》……這大都是一些綜合性的論文,著重總結(jié)的是文學展示的新變化。發(fā)現(xiàn)這些,有時也是出于某種抗衡的需要。比如,在文化回歸成為熱潮時,我一邊對某些誤識進行批評,一邊就著手總結(jié)另一條路線:一些作家從政治反思進入文化反思,從政治批判走向文化批判,從而重新走上了魯迅的道路。于是,就寫了題為《在魯迅的道路上艱難邁進》的長文。這篇文章發(fā)表于《當代文藝思潮》1987年的最后一期,也是該刊的終刊號。記得陳德宏先生曾經(jīng)給我寫過一封長信,作為編輯,在刊物??H,他心情激動而感慨萬千。沒有想到的是,這篇文章發(fā)表之后,竟然是國內(nèi)權(quán)威文摘刊物幾乎都轉(zhuǎn)載了它,許多報刊都做了摘要介紹。這種情況,真讓人不知道風向哪個方向吹。文章走紅還是碰壁,常常是一時的運氣。

        回憶80年代,我無法忘記一些報刊的朋友們,有的至今未曾謀面,但他們的支持和幫助令我感動。我無法忘記那些關(guān)心我愛護我的師長,天南海北,一封封書信,常常使我感到溫暖。在我的心里,他們是一個長長的名單。

        告別80年代,我也告別了青年時代,感覺自己一下子老了。在一個個長夜,我仍然面對著打開的書本,仍然面對著紙和筆,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更不知道哪些是應該首先做的。只有一個想法很強烈:寫一部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史。書名已經(jīng)想好:《風雨一百年》。但我知道,那是一件不急的事。

        在那段日子里,我談起了風月——先是與人合作編了一本《愛情新詩鑒賞辭典》,于1990年3月出版,接著又寫了一本《愛神的重塑——新時期文學的情愛文化》,于1991年5月出版。除此之外,我主要在做兩件事:

        一是種菊。就在那個時候,學校分給我一套小三間的房子,在一樓,房前有個小院。我用竹竿扎起籬笆,沿籬笆用月季花栽成圍墻。我至今懷念那特別的圍墻,從春到秋,鮮花不斷。院內(nèi)種了一畦韭菜,一畦香菜,其他空地全種菊花。到了秋季,真是滿院黃花,縷縷清香。我的生活似乎很悠閑,也很愜意,畫過一些畫,寫過一些打油詩,而且常常跟著幾個畫家和書法家一起出去蹭酒飯。前幾天找到一張當年的《齊魯晚報》,上面保留了一首:“房前有地三尺三,半是蓬蒿半是磚,難植桑麻難栽竹,種下葫蘆盛仙丹?!庇纱耍倚岬搅俗约寒斈甑哪撤N沒落氣息。我由自己而想到,文化復舊其實是容易的,什么老莊,什么陶淵明,本無須刻意追求,只要在無奈中一松勁兒,自然就是了。

        二是抄書。不是抄在紙上,而是抄在木簡上。我與妻子一起去木工廠,請人加工了一批木簡?,F(xiàn)代技術(shù)畢竟勝過古代,木簡做得很漂亮,兩端有花紋裝飾,而且噴了淡淡的檀香。我開始在這些木簡上用毛筆抄書,抄成了木簡本的《大學》《中庸》《論語輯要》《孟子輯要》《老子》和《莊子輯要》。我想,這大概是我的藏書中最有特色的部分。抄完這套“中國古代思想輯要”,我又想做一套“中國現(xiàn)代思想輯要”。我想,現(xiàn)代思想,毛筆抄寫,木簡本,這樣的書大概獨一無二。于是,我動手節(jié)選陳獨秀、胡適、魯迅等人的著作。因為是制作木簡,字數(shù)不能太多,我試圖以最小的篇幅包容他們的基本思想,這就需要節(jié)選出那些最有代表性、也最為精彩的片斷。

        沒有料到的是,“中國現(xiàn)代思想輯要”的編選使我開始了另一件事。面對陳獨秀、胡適和魯迅的著作,我很快忘記了初衷,放下了抄寫木簡的事。因為在閱讀、節(jié)選和抄錄的過程中,我的興趣變了,開始大量寫筆記。我的筆記用了對話的形式,直接與他們進行交談。當我在一頁稿紙上為閱讀魯迅的筆記寫下一段“小引”的時候,我知道,它已經(jīng)為整個閱讀和寫作定下了基調(diào)——

        寂寞向我擠來,使我恐懼于無地可逃。

        言說的欲望驅(qū)使我尋找對話者,——與其說是對話,不如說是傾訴。

        經(jīng)過久久的沉默,我走向你。先生,我們相隔半個多世紀,在你去世之后近20年,我才來到人間,在時間的隧道里,我們離得太遠。然而,在心理的感覺上,我們離得很近……

        這段小引寫于1991年的除夕夜。就這樣,我開始重讀魯迅,接著是胡適和陳獨秀,寫下了《愧對魯迅》《走近胡適》《叩問陳獨秀》三本對話體的書。在我看來,他們?nèi)藷o法分開,也無法相互取代,對于知識分子來說,三種性格,三種選擇,缺一不可。正是在這個基礎(chǔ)上,才有了后來的《重申五四精神》。

        在與先驅(qū)對話的同時,我又開始做關(guān)于文壇和學界的觀察筆記。筆記是一直在做的,但過去一般是為寫文章準備材料,最終寫不成文章的,或者寫文章用不上的,就扔掉了。進入90年代,因為大量筆記都沒有寫成文章發(fā)表,又舍不得扔,于是干脆留著。也許與電腦有關(guān),自從1992年用電腦之后,寫了東西就打印出來,整齊美觀,常常發(fā)生一種錯覺,以為事情已經(jīng)完了,往往想不到它還沒有發(fā)表。寫作,打印,成了全過程,沒有了過去那種發(fā)表的緊迫感。觀察筆記開始是放在一起的,統(tǒng)稱“文壇觀察筆記”,但做著做著,卻發(fā)現(xiàn)早已跑了題,關(guān)于思想和學術(shù)的筆記越來越多,于是分出去,另建一個“學界觀察筆記”文件夾。這就是后來的《走過荒原》和《穿越迷霧》兩本關(guān)于1990年代的觀察筆記。

        三本對話與兩本筆記,是我90年代前期做的主要工作。

        在世紀末的中國,文壇和學界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思潮,艱難生長的現(xiàn)代性面臨來自各方面的挑戰(zhàn),可謂四面楚歌。新保守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民族主義和伺機而動的左傾思潮形成一種合力,使知識分子、啟蒙、現(xiàn)代性、五四都成了很不光彩的符號,而且被涂抹得面目全非。

        面對這樣的滾滾潮流,我總是固執(zhí)地想:當現(xiàn)代性面臨前后夾攻的時候,應該有人理直氣壯地守護現(xiàn)代性;在啟蒙被反省和告別的時候,應該有人堅守啟蒙立場;在后現(xiàn)代與前現(xiàn)代一起瓦解知識分子主體性的時刻,應該有人堅守知識分子的精神營地;在文學的知識分子話語面臨種種危機的時候,應該有人致力于知識分子話語的守護與建設(shè)。然而,環(huán)顧四周,卻是滿眼降旗,守護者也已后退三十里安營扎寨。

        我知道自己不合時宜,也知道有點自不量力,但為了心安,一些事不能不做。我的工作從兩個側(cè)面展開:

        首先是從知識分子自身的角度反思20世紀中國文學史,清理知識分子話語的興衰浮沉,總結(jié)經(jīng)驗和教訓。過去的文學史說到底是權(quán)威話語的文學史,所以看不到知識分子話語在20世紀浮沉與掙扎的過程。有人試圖從民間的角度重寫文學史,這對于沖破權(quán)威話語的壟斷很有意義,但是,民間雖然與權(quán)威有差異,也有矛盾,但在更多的時候是與權(quán)威話語相一致的。新文學是與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一起崛起的,從知識分子自身的角度進行研究,才更容易認識它所經(jīng)歷的艱難和曲折。從知識分子的角度對百年文學進行總結(jié),我的計劃很簡單:寫一本《20世紀中國文學的知識分子話語》。從1997年到1998年,我陸續(xù)寫出了一些章節(jié),它們是《時代裂變中的輝煌崛起》《雙重擠壓下的艱難發(fā)展》《硝煙中的迷失》《早春天氣里的突圍之夢》……可是,此后就忙別的去了,至今沒有完成。這個過程產(chǎn)生了另一組文章,就是《百年中國的文學遺憾》《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題的三重變奏》《國民革命與新文學環(huán)境的惡化》《20世紀中國文學民間化歷程反思》和《迷失的代價》等。

        其次是試圖抵抗各種沖擊,守護現(xiàn)代文化基地。如果說反思與清理主要是面對歷史,抵抗與守護主要是面對現(xiàn)實。面對世紀末中國文壇和學界各種思潮對現(xiàn)代性的抵抗與消解,面對知識分子的種種妥協(xié)和位移,我陸續(xù)寫了《走出民間的沼澤》《警惕自我批判的陷阱》《招魂的尷尬》《面對世紀末思潮對魯迅的挑戰(zhàn)》等文,主要的想法就是守護和重建現(xiàn)代文化基地。與此同時,我還寫過十來篇總題為“知識分子話語建設(shè)備忘錄”的短文。我以為知識分子沒有理由放棄啟蒙立場,不必依附于權(quán)威,也不必依附于民間,應該努力建設(shè)自己的話語空間。而要建設(shè)這個空間,就需要知識分子人格的獨立,需要重新認識走過的道路,也需要警惕種種誤區(qū)。此事進行得很不順利,文章發(fā)表了沒幾篇,就給辦報的朋友帶來了麻煩,那家報紙也終于消失。于是,我的備忘錄也就沒有繼續(xù)寫。

        進入90年代,各種力量開始聯(lián)手攻擊現(xiàn)代性,而作為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性標志,首先就是五四新文化。因此,如何評價五四,如何看待新文化運動,如何看待魯迅、胡適、陳獨秀等人的選擇,成為非常重要的問題。而且,雖然人們常說“五四”,但五四的精神到底是什么,卻一直缺少系統(tǒng)的梳理和準確的回答。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五四常常被描繪得光彩奪目,但眾所周知,它因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在這種情況下,有必要重申五四精神。重申五四精神,就要洗去涂在它身上的油彩或泥污,就要重申當年做出的選擇,就要重新論證它的意義。于是,就有了《重申五四精神》的寫作。從1998年起,斷斷續(xù)續(xù),進度很慢,至今沒有完成。

        我就是這樣,鋪開一些攤子,卻遲遲不能完成。常常為了一些插曲,就把事情放下了,目標的實現(xiàn)往往很慢。比如,《時代裂變中的輝煌崛起》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知識分子話語》中的第一篇,發(fā)表之后,卻把我引向了魯迅研究。我一直在讀魯迅,但除大學畢業(yè)前夕發(fā)表過一篇研究魯迅的論文之外,從1982年到1998年,在這16年中,我沒有寫過研究魯迅的文章。在《時代裂變中的輝煌崛起》一文中,我寫到了魯迅,但只是幾百字?!遏斞秆芯吭驴返耐跏兰蚁壬陔s志上看了那段話之后,幾經(jīng)轉(zhuǎn)折找到了我,希望我把那段話擴展為一篇文章。我欣然從命,結(jié)果卻寫了一篇五萬字的長文《魯迅: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話語的基石》。《魯迅研究月刊》1998年分四期連載。寫完之后,感覺意猶未盡,我又寫了《魯迅人學思想論綱》,仍然是五萬字,《魯迅研究月刊》又在1999年分三期連載。結(jié)果,我就開始了魯迅研究。說到這里,我又想起河南人民出版社的蔡瑛先生。他從人大復印資料看到了我的文章,就給我寫了信,可是,他的信到達曲阜之日,我已從曲阜到了長春。蔡瑛先生很快去了長春,在他的盛情督促之下,就有了一本《魯迅的選擇》。對我來說,這都是一些插曲,但我很重視這些插曲,因為早晚是要做的。如果沒有王世家先生,我可能要晚幾年才涉足魯迅研究;如果沒有蔡瑛先生,就沒有《魯迅的選擇》這本書。

        回首二十多年走過的路,我很幸運,又很不順。幸運者總是遇到一些很好的老師和朋友;不順者一些想法總是遲遲難以實現(xiàn)。好在我有點韌性,而且不焦不躁。文章有人要就寫,沒人要就不寫。書能出版就出版,不能出版就放著。我很散漫,也很頑固,缺少現(xiàn)代人應有的緊迫感,不喜歡快節(jié)奏的生活,更不喜歡快節(jié)奏的工作,但我有點自信:沿著既定的路往前走,無論有多少停頓,多少節(jié)外生枝,只要不輕易改弦易轍,就不會與目標越來越遠。

        寫下上面的文字,轉(zhuǎn)眼又是10年。進入新世紀之后的這些年,我做了些什么?外人看來,也許做事不少,而自己的感覺,卻仍然是心事浩茫。

        說來慚愧:我仍然不能專心致志,而且離本來的專業(yè)越來越遠。

        我的心態(tài)大概比同齡人老一些。“跨世紀”那年,我45歲。這個年紀,在許多人那里正是朝氣蓬勃、大展宏圖的時候,而我卻開始考慮養(yǎng)老,而且老是忘不了“人過四十天過午”這句話。我想,根據(jù)家族中歷代先人的壽命,只要平平安安,我也許能活90歲,但即使那樣,45歲也到了生命拋物線的頂點。如果人的一輩子是在下一盤棋,到了這時,就不宜繼續(xù)飛子布局,而是應該考慮做活、收官。

        生于這樣的年代,該做的事很多,能做的事卻有限。以個人的生命長度和力度,能夠做成的事更沒有多少。年輕時總有許多計劃,但那真是好高騖遠,有許多是注定達不到的。就在20世紀結(jié)束之際,我進行了一系列清點,也為自己算了一筆賬:已經(jīng)開始的工作,如果全部完成,至少需要再活200年!這使我意識到一個問題:必需收縮戰(zhàn)線。不但不能繼續(xù)拓展,而且進行中的事也要篩選,可做可不做的不再做,別人能做而且愿做的不再做,只做那些該做而別人不愿做的??墒?,許多該做的事,卻一直少有人做。

        眾所周知,進入新世紀之后,我們的學術(shù)環(huán)境再次發(fā)生了變化。國家富了,政府有了足夠的錢。有了錢,不僅可以造航母,可以“高薪養(yǎng)廉”,還可以“扶持學術(shù)”。有人說:幾塊骨頭就可以引領(lǐng)一群餓狗。從貧困中走來的中國學者、教授們,我們有幾個不是餓狗?當津貼的數(shù)額有了千元、萬元、數(shù)十萬元的差別時,當文史研究普通項目的立項經(jīng)費也到了十幾萬、幾十萬時,當評教授、當博導主要不是看成果而是看項目經(jīng)費時,誰能拒絕它的誘惑?眾所周知,好處不是白得的,想獲取就要遵守規(guī)范,就要把有關(guān)部門制訂的評價標準作為自己的目標。無論什么時候,與飯碗有關(guān)的力量總是大的。體制內(nèi)的學者,只要還想晉升,只要還想得到更多,就不能不理睬那些評價標準,比如刊物的權(quán)威與非權(quán)威、核心與非核心之別,比如評獎,比如立項,比如各種榮譽和頭銜。國家的錢不會白花,自然是大有成效,所以學術(shù)出現(xiàn)了新的躍進景觀,成果數(shù)字直線上升,學者們進入空前的奔忙狀態(tài)。這時候,誰再獨坐書齋去做政府規(guī)劃之外的自選課題,顯然是傻透了。

        然而,我卻無法改弦易轍,不能去加入時代的大合唱。所以,我做好了提前退休的準備,想拿自己做試驗,看看環(huán)境的彈性,也看看自己是否有力量堅持。感謝單位領(lǐng)導,他們沒用那些硬性標準敲掉我的飯碗;感謝同事們,他們沒有因為我的欠缺而羞于與我為伍。否則,我大概是連博士生也沒有資格招收的。

        抵抗各種誘惑,是為了專心致志,集中力量做點事。首先需要做的,就是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百年歷程。前面說過,這事1990年就開始了,最初擬定的書名是《風雨一百年》,開篇從1898年寫起,截止到1998年。動筆時覺得時間很寬裕:8年時間,還寫不完一本書嗎?但在1998年到來的時候,我卻真的沒有寫完,而且改變了計劃。因為恰恰是在1998年前后,中國知識界出現(xiàn)了一系列新的分化和演變,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越來越多,不宜到此畫上句號,于是就想繼續(xù)寫下去,擴展到新世紀。同時,篇幅也越來越大,由原來的1卷本變成4卷本。后來又發(fā)現(xiàn)前后篇幅嚴重失衡:前面的篇幅較小,后面的篇幅越來越大。于是回頭調(diào)整補充,4卷又成了6卷,遲遲不能完稿。有出版界的朋友建議我先把前3卷出版,我卻總想與后3卷一并完成。我也知道,如果一定堅持6卷同時出版,出版的時間是無法預計的。

        如果能夠目不斜視地往前走,進度也許快一些,但我的毛病仍然無法改掉,常常被某個問題吸引而走向另外的工作。比如,要寫中國知識分子在1912年至1928年的情況,就不得不關(guān)注民國初年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這就鉆進了五色旗下那段歷史。那是一段被后來的教科書涂抹得一團灰暗的歷史,直到今天,人們?nèi)匀涣晳T于稱之為“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而當時的政府也被稱之為“北洋軍閥政府”??墒?,只要不帶政治門戶之見,客觀地面對它,就不得不承認,那個時期,是結(jié)束帝制創(chuàng)建共和的偉大時期,而所謂“北洋軍閥政府”,恰恰是仁人志士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民主共和國的合法政府。千辛萬苦結(jié)束了專制帝制,創(chuàng)建了民主共和,中國從“帝國”變成了“民國”,但這個“民國”卻只存活了十幾年,最后終于夭折,取代它的是國民黨人創(chuàng)建的黨國,國號沒有變,但國旗變了,國體事實上也變了。從家天下的帝國,到民天下的民國,再到黨天下的黨國,這條道路意味著什么?面對這樣的歷史,叫人無法不嘆息。我在電腦里敲下了這樣一段話:

        1912年,歷史悠久的專制帝國轟然倒塌,一個新的國家誕生了。東方第一個民主共和國,值得國人為之驕傲和自豪。然而,她是一個早產(chǎn)兒,歷史沒有為她準備下足夠的條件:專制帝國不可能為現(xiàn)代國家準備下合格的國家公務員,也不可能準備下合格的公民。但是,這個營養(yǎng)不良的早產(chǎn)兒也曾顯示過蓬勃生機和燦爛笑容,如果養(yǎng)護得當,未必是養(yǎng)不活的。不是沒有人努力,包括蔡鍔,包括陳獨秀,都曾試圖保衛(wèi)共和,可惜的是,“民國”最后還是被“黨國”取代了。民主憲政,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我們卻與它擦肩而過。

        我們在哪里錯過了她?我們的政治家、思想家、軍人、輿論界,都做了些什么?歷史已經(jīng)過去,責任無法追究,但功過得失不應是一筆糊涂賬,應該總結(jié)的,是這個過程中的經(jīng)驗和教訓。

        寫下這段話,我知道自己又要節(jié)外生枝寫一本新書了。我為它擬定的書名是《1912-1927:搖籃里的共和國》。為了它,我花費了幾年時間,卻至今仍然沒有定稿。

        當然,節(jié)外生枝的得失并不容易估算。著力研究的成果難以問世,下腳料構(gòu)成的副產(chǎn)品就成了聊勝于無的“成果”?!侗I火者嚴復》《大夢誰先覺》《帝國的黃昏》幾本書,其實都是副產(chǎn)品。如果沒有這幾本書和十幾年前的舊講稿印成的《突圍與蛻變》等,我這幾年就真的沒什么成果了。沒有研究成果,還怎么混下去?

        在此期間,計劃之外的事還做了幾件:一是應夏中義兄之約,與丁東、謝泳、王彬彬、邵建等朋友一起編了《大學人文讀本》。之所以放下手中的事而去編那套書,除了友情因素之外,還因為它本身對我的誘惑力。那是我一直想做而沒有能力做的,有了夏中義兄的籌劃,有了諸位友人的參與,這事終于可以做了。編一套讀本,看上去工作量并不大,但那兩年中,我?guī)缀跏侨客度?,思考的問題也是中國大學教育的缺失以及各種病態(tài)。二是應北京大學歷史人物研究中心之邀,與周海嬰先生一起主編《魯迅大全集》。對于編全集,我的興趣本來不大,但能夠重編魯迅的全集,重寫注釋,無論后果如何,這機會不可多得。于是,我與幾十位朋友一起忙活了幾年。

        (責任編輯:田振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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