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凝

簡單關(guān)系

■墨凝

一

霍林郭勒賓館一樓大廳臨時休息區(qū)，小程斜靠在臨窗的沙發(fā)上，兩眼時不時地向門口張望。偶爾有車從賓館門外的哲理木大街駛過，爬蟲似的聽不見一點動靜。世界仿佛秋后的草原，煩躁而沉寂。面前圓形的玻璃茶幾上擺著煙缸，煙缸旁放著手機(jī)。她幾次按亮手機(jī)看時間，她在等待約好了的客戶。

小程身旁另一張沙發(fā)上，一對年輕的戀人，正卿卿我我。女的說，真無聊，他們?nèi)ス湟故邪伞?/p>

又說，說好了來看草原的，可是來晚了，草都枯黃了，真郁悶。

有啥逛的，都是賣牛肉干和馬奶酒的，死貴死貴的。男的說，吃不起喝不起啊。

我們不吃不喝，省錢買個胸罩。女孩的聲音低低的。

男的嘻嘻笑著說，你這個挺好的，就是小點。一不留神，一對白鴿就從旁邊撲棱出來，多好呀。

討厭，沒有比你再壞的！

……

門廳旁身上斜披彩帶的迎賓小姐筆直地站著，吧臺里的服務(wù)員，雞啄米般一下一下打著盹兒。

小程是河南一家電器有限公司銷售部經(jīng)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焦躁的等待，等待對她來說就是希望。忽然她聞到了一股強(qiáng)烈的馬奶酒的味道，旁邊沙發(fā)上那對年輕人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了，一個臉大眼睛小的男人，正仰臉朝天地坐在上面打著酒嗝。

小程也經(jīng)常和客戶喝酒，可她很少喝多，她見的客戶多了，如果喝一次多一次，我早就不是小程經(jīng)理了。也不是喝不多，也就是喝多的次數(shù)多了，她才想辦法不讓自己喝多。

記得她剛當(dāng)銷售經(jīng)理的那年，有一次見客戶，客戶沒有誠意合作，只是故意灌她酒。雖然客戶不懷好意，可她不能和客戶當(dāng)面沖突。她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多了她就把客戶當(dāng)成了親人，趴在客戶的肩頭嗚嗚地哭。

客戶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輕輕叫著她的名字，小程經(jīng)理，小程經(jīng)理。

我想家！你知道嗎？我上個月在家只待了4天，這個月3號出來的，轉(zhuǎn)眼又快到月底了。小程哭著說……天天都在外面跑……

……記得有一次我病了，住了8天的醫(yī)院，出院的第二天，看什么還一片模糊呢，就拿著票上了火車。老公心疼我說，這趟差能不去嗎？我說，能，除非我不干或者死了。既然能站起來，就要工作，公司不養(yǎng)吃閑飯的人。

又說，出差，多好聽多誘人的一個詞啊。事業(yè)單位，叫美差；企業(yè)單位，叫苦差，我就是苦差。一個詞放在不同人群的身上，結(jié)果卻不是一樣的。事業(yè)單位出差，可以無憂無慮地游山玩水，大吃二喝的。我們就不同了，每簽下一筆合同，拿下一個項目，不但要跑斷腿，磨破嘴，還要應(yīng)酬各種各樣的客戶。任何時候，都輕松不起來……飯桌上也要繃著神經(jīng)。

……知道我無論醉成什么樣都能找到家的原因嗎？因為家里有我的孩子和老公。

客戶抱著站不起來的小程，聽她似醉非醉的絮叨。除了尷尬，什么心思也沒有了。

第二天，小程酒醒了，揉著太陽穴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問客戶，我昨晚喝多了嗎，怎么頭疼呢？

客戶訕訕地笑著，喝得胡言亂語。

醉話，可別當(dāng)真呀。說著她又問，我都說啥了？

……

小程接觸的客戶都是有錢人，生活中他們不缺女人，什么樣的女人他們都見過?？伤麄儧]見過像小程這樣的女人。小程有著江南女人的特點，嫵媚而性感，即使她板著面孔，把自己包裹得很嚴(yán)，也沒用的。舉手投足間，她的青春氣息，就會在她身上該凸該凹的地方絲絲縷縷地散發(fā)出來。男人是一種喜歡獵奇的動物，特別是像小程這樣，有著別樣魅力，又有著經(jīng)理身份的女人。他們和小程經(jīng)理談生意的同時，也對小程經(jīng)理充滿好奇。這些小程從他們盯著她饑渴的眼神里能感覺到?？尚〕滩⒉粎拹哼@些饑渴的眼神，因為順著這樣的眼神，她能找到生機(jī)或方向。許多生意就是在這樣的眼神下談成的。小程知道自己時刻處在危險的漩渦中，可她并不害怕。雖然她還很年輕，可她就像一個老練的舵手一樣，在漩渦中自如地起伏著、掙扎著、驚險著……最后總能身不沾水，平安上岸。

這些不是一個女人天生的，女人天生的不是世故，而是天真。世故源于經(jīng)歷，經(jīng)歷讓她學(xué)會了圓滑。

二

一個星期前，小程乘北京——哈爾濱的Z1次列車上遇到了阿鵬。他們是面對面的鄰座。相互用手機(jī)加了QQ，就在QQ上聊了半夜。阿鵬能看見她被逗得對著手機(jī)傻笑?，F(xiàn)實里的阿鵬少言寡語，似乎和誰也說不來，可上了QQ似乎和誰都能說得來。

有時候用文字交流比語言交流更能直接滲透心靈，偶爾他們抬起頭看對方一眼，四目相碰的瞬間又都迅速避開。

我去通遼，你去嗎？

我不去通遼，但我可以陪你去。

真的？

真的！

需要了解下我嗎？

不需要，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于是，兩人結(jié)伴而行。

他們在通遼住了一夜。第二天從通遼到霍林郭勒。這之后一個星期的時間，阿鵬跟著她又從霍林郭勒回到通遼，從通遼到赤峰，從赤峰到平泉。小程說，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明天要到哪里，她的工作就是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跑，沒有一個固定的路線或方向。

她就像一個程序上的部件，指令在領(lǐng)導(dǎo)那里。

在霍林郭勒的第二天中午，小程應(yīng)約又去見客戶。晚上7點多才回來。見阿鵬要了外賣也沒吃，一直擺在電腦桌上。

她說，等我嗎？

他沒有說話，聽著歌曲玩著電腦，腳下和著節(jié)奏打著拍子。

她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后，就去了衛(wèi)生間。在衛(wèi)生間里她接了個電話，就匆匆出來說，不好意思，我還要出去，客戶請我唱歌。

謝謝你想著我。臨出門，她又說，飯都涼了，你快吃了吧。

房門關(guān)上了。

阿鵬沒有抬頭，伸手去拿電腦旁白色餐盒里的花生，抓起一粒，往嘴里扔一粒，嘎嘣嘎嘣嚼得很響。

當(dāng)他伸手抓起第五?；ㄉ臅r候，餐盒竟然掉在了地上，花生滾了一地。他把鼠標(biāo)摔在了桌上，鼠標(biāo)就像受驚的老鼠似的蹦了起來。

一個小時過去了。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

小程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打進(jìn)來。

阿鵬抱著頭呆坐在電腦前。

他們的第一夜，阿鵬顯得迫不及待。小程披著浴巾從衛(wèi)生間淋浴出來，他就強(qiáng)行把她抱上床，沒有過程單刀直入。她很惱火，對他喊：你要尊重我！尊重是一面很好的擋箭牌，有時候它能理智地把人擋在門外。

阿鵬不知道今夜她能否回來，她的客戶是否能尊重她。

他正胡思亂想著，嘭嘭響起了敲門聲。

誰？他問了句，還沒等外面回答，就打開了房門。

還能有誰？小程有些得意地走了進(jìn)來，把肩上的背包往床上一扔說，擔(dān)心我嗎？

他說，我們在一起才幾天，還談不上擔(dān)心。

她把幾片藥扔在他面前說，這種場合，我一般都是有準(zhǔn)備的。

阿鵬拿起她扔過來的藥——解酒藥。

她說，我吃過被灌醉的虧。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說，反正我在你面前也不想隱瞞什么，憑感覺，你不是一個壞人。

又說，我剛當(dāng)銷售經(jīng)理的時候，沒有心眼和經(jīng)驗。有一次去見一個貴州的客戶，客戶長著一張方臉，從不拿眼睛盯著人看，成熟穩(wěn)重，是讓人一見就很放心的那種。他的外表欺騙了我的眼睛，我對他沒有絲毫的戒心。

可就是這家伙，一天夜里把我灌醉……把我抱上床，我心里明白，可身子動不了。他一件一件往下扒我衣服的時候，也是不慌不忙的……那晚我像無力的羔羊被他折磨來折磨去，差點把我整死……

第二天他把一份簽了字的合同遞到我面前，還恬不知恥地對我說，你們廠還有別的產(chǎn)品嗎？我欲哭無淚，和客戶一旦發(fā)生這種關(guān)系，就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只能當(dāng)做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忍著。因為我們的職業(yè)沒人愿意相信我們不是主動勾引客戶的。

當(dāng)我把這份帶著恥辱的合同交給公司總經(jīng)理的時候，總經(jīng)理夸獎我說，我沒看錯，我們的小程就是干銷售的材料！

三

在赤峰到平泉的客車上，小程依偎在阿鵬的身上。她的依偎也許與親密無關(guān)，因為她很累。從他見到她那天起，她一直就是這個狀態(tài)。他無意低下頭，從她低矮的衣領(lǐng)處，他看到了一片月光白。

小程雖然閉著眼睛，可沒有睡實在。她嘎巴著嘴，用手往上拉了拉胸前圓口的衣領(lǐng)。女人就是敏感，不睜眼睛也能感知別人的心思。

阿鵬有些詛喪，裝成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抬起頭，把眼睛斜向一邊。他把眼睛斜向了一邊，就嚇了一跳。過道對面，一個“口眼歪斜”的人，正伸著脖子往這邊看。當(dāng)他的眼睛碰上阿鵬的眼睛，就夢游般猛地醒過來。醒過來他的眼睛和嘴也歸了位。剛才他的注意力太集中了，以至于造成臉上零部件錯了位。

阿鵬忽然想發(fā)怒，可沒有道理，別說中間還隔著窄窄的過道，就是不隔著過道，你露出來，人家看，頂多背個色狼的罵名，也不犯法。

他和小程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既然連關(guān)系都沒搞清楚，也就沒有理由為小程做

什么，就必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別說他眼斜嘴歪地看，即使過來摸，他有權(quán)利管嗎？

車顛簸了下，小程就醒了。她坐直了身子，整理了下衣服，用手撩了撩頭發(fā)。這時她的手機(jī)響了，阿鵬把眼睛移到了窗外。

大約10分鐘，小程撂下了電話。對阿鵬說，我老公打來的。老公電話里說，他沒想我，兒子想我了。可兒子在電話里說，他沒想我，他爸爸想我了。

又說，他們一唱一和的，都是設(shè)計好的。不過，他們也習(xí)慣了，習(xí)慣了我經(jīng)常不在家的日子。

擺弄著手機(jī)又說，我老公沒工作，在家?guī)Ш⒆印?/p>

車到平泉，他們住進(jìn)了福華快捷酒店。一路風(fēng)塵，他們沖了澡換了身衣服，人也顯得清爽了許多。

小程一邊梳妝一邊說，唉，快過節(jié)了，終于可以回家了。就要分開了，我陪你去逛下“遼主題文化公園”吧，這個城市我還算熟悉。

小程梳理完自己，拔下門卡，瀟灑地晃了下說，走，我?guī)闳ス涔珗@。

小程的心情顯得特別好，而阿鵬一直都是郁郁的。小程覺得他的性格有些怪，可她并不想去了解他。畢竟他們只是一場沒有結(jié)果的相遇，也許分別后今生再也不會遇到。

阿鵬跟在她的后面一出門，她就牽著他的手，邊走邊說，我跑過多少城市，恐怕連自己也數(shù)不清。說來你可能不相信，對于每個城市，我只是過客。因為我從來沒有逛過這些城市。一次去西安，就想看看兵馬俑，可就是沒看成。不是我不喜歡風(fēng)景，而是和客戶一打起交道來，就什么心情都沒有了。

我來過幾次平泉，去年來的時候，去遼主題文化公園逛了一圈。那次也是這個季節(jié)，10月1日前，給客戶送購物卡，這是每個重大節(jié)日前我們必須做的。

阿鵬不說話，有時稍稍用力攥了攥她的手，表示他在聽或聽懂了她的話。

這次來還是給客戶送購物卡的，不談業(yè)務(wù)，所以能輕松和你一起逛逛。

話語很少的阿鵬插了句，一張購物卡，郵來不就行了嗎？

她說，看來你沒跑過業(yè)務(wù)，送來的和郵來的，感覺和效果就不一樣了。更多的時候，我們送的不是禮，而是感情。

遼主題文化公園，是根據(jù)遼國星星點點的歷史，拼湊起來的新景點。廣場是耶律阿保機(jī)的雕像，還有一個“就日館”。不知道為什么就日館沒有開門。他們順著曲曲折折的小路，走過“蘇頌碑林”、“玉珠蒼穹”、“遼塔”等景點。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把遼主題文化公園逛了個遍。

也許是明天要分別的緣故，夜里小程經(jīng)理不再矜持。他們一起的時候她很激情，她的叫聲無所顧忌有些夸張，就像瀕臨絕望的境地。阿鵬用手去捂她的嘴，因為她喊得窗玻璃也跟著嘩嘩地響。他們不像做愛，像是掠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掠奪。

……

第二天，阿鵬是早晨9點的車，小程送他到平泉火車站。

小程開玩笑說，我也是9點的車——后天的。終于可以回家嘍！

又說，萍水相逢，最好轉(zhuǎn)身就相互忘記。千萬別愛上我呦，愛來愛去的很麻煩。

阿鵬嘴角向上微微翹起，似笑非笑，冷冷的。他的笑讓她很不解，小程感到她和阿鵬不是從陌生到熟悉，而是越熟悉越陌生。

阿鵬上了車，還沒有坐下，小程的手機(jī)響個不停。

好，好的，放心吧經(jīng)理。小程表情僵硬地應(yīng)著。

兩人一個車上一個車下?lián)]揮手，算是告別。

車開動后，阿鵬接到小程發(fā)來的一條短信：我明天還要返回霍林郭勒，那邊又有事情要我去辦。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能左右自己方向的，一種是被人左右方向的。前者很幸福，后者很無奈，而我是后者。

阿鵬迅速在手機(jī)里打出一條短信。猶豫了下，沒有發(fā)出去，刪了。不久，小程接到一條短信：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小程淡然一笑，手指在手機(jī)鍵盤上按動著，輕輕一按，一條短信就發(fā)了出去：簡單關(guān)系！

第二天凌晨，福華快捷酒店驚現(xiàn)一起命案，一個女人赤身裸體地躺在賓館一樓的窗下，賓館的清潔工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女人是601房間的顧客，身份已查明，河南人，81年5月生，河南某電器有限公司銷售經(jīng)理……死亡的時間大約在午夜，女人是自己從陽臺上摔下來的還是被人推下來的，是自殺還是他殺？案件撲朔迷離還在偵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