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臺灣)王正方
簡世雄在臺北兵工學校受訓三個月,接下來就要分發(fā)到部隊上服役一年半。這就算不錯的了,因為他大學畢業(yè)后考上預備軍官的資格,服兵役的期限短些,如果當“充員兵”①,又叫大頭兵,入伍訓練加上服役一共三年整。大好青春就這樣給廢掉三年,你說冤枉不!
分發(fā)過程公平,大家在受訓結業(yè)典禮上抽簽。簡世雄抽到下下簽;去金門某兵工連服役。這叫中了“金馬獎”;去金門或馬祖服役,那兩個地方算是前線,生活條件差,整個服役期間回不了臺灣。根本沒有定期船班,得托關系搭回程的載貨登陸艇,單程坐船從金門到高雄要二十小時,再搭火車回家又得半天多,前線部隊不可能準那么長的假。
更恐怖的是有可能發(fā)生“兵變”。去金門馬祖當兵一年多,女朋友長久見不到面,通常就會出變化,往往是退伍回來,親愛的人可能已經(jīng)改投他人懷抱了。
簡世雄抽到這個簽簡直悶到極點,而且三天后他就得去高雄搭船。于是他與女朋友阿珠密集約會,每晚去城南新店溪的河邊茶座親熱。茶館將雙人帆布椅放在灌木樹叢之中,他們倆就在帆布椅上做著熱情激蕩無休止的愛撫纏綿,若不是茶座老板娘不時的會過來續(xù)開水,阿珠有所顧慮,簡世雄早就沖破那最后的一關了。山盟海誓了多次,阿珠答應等世雄退伍回來,兩人一同申請學校,去美國留學。
從兵工學校結業(yè)后,簡世雄官拜陸軍少尉副排長,算是大學畢業(yè)生到部隊里混個一年半的少爺預備軍官。報到的單位是陸軍9404兵工補給連,駐扎于金門太武山后的一個隱蔽處,距離那座老天主堂不遠。
第一天到連上報到,天氣悶熱,簡世雄沒穿軍裝上衣,只著圓領衫同幾個新來的充員兵有說有笑的。突然過來一位滿臉胡子碴、身材魁梧的北方大漢;沒頭沒腦的對著他們破口大罵。聽了一會兒,那人是在罵你們這些死老百姓充員兵不懂規(guī)矩,見到軍官不敬禮。他愈說愈氣,用食指在肩帶上比了一比,說:“見到了這個沒有,是甚么?這是國家頒的軍階,俺從戰(zhàn)場上拼老命掙來的,你們就敢不尊重?”
其實他肩帶上沒戴著一根代表軍階的小黃銅杠杠;少尉是最低階的軍官,兩邊肩上各戴著一條窄窄的銅杠子。那人的制服久經(jīng)日曬,肩帶上有一條顏色較深的印子而已。簡世雄心里想,你不過跟我一樣只是個少尉,怎么就這么神氣霸道?想著自己初來乍到的,還是低調(diào)一點好,簡世雄就和大家立正聽訓十分鐘。
晚點名時,連長介紹新報到的簡副排長,然后叫他接任本周的執(zhí)行官。 簡世雄來了個標準敬禮,向后轉的動作干凈利落,口令喊得短促又有力,呼口號、領唱:“反攻反攻大陸去,大陸是我們國土,大陸是我們的家鄉(xiāng)——”嗓音嘹亮。
這個兵工補給連設有幾間小倉庫,主要是調(diào)配供應汽車、戰(zhàn)車的相關零件等。連長看簡世雄年輕沒什么經(jīng)驗,派給他一個簡單的任務;負責“轉撥站”,接到貨隨即轉送到他處而已。此外連長還要簡世雄教他英文,這個容易,連長的英文程度低,也沒有時間下功夫學,上過幾堂課便無疾而終了。每天有早晚點名、唱軍歌、呼口號、等吃三頓飯。早餐每人分到一個饅頭,多吃一個饅頭服役的日子就少一天,簡世雄吃完一個饅頭就在床頭劃上正字的一筆,數(shù)饅頭的日子過得天獨厚特別慢。
某日用完早餐,那個罵人的北方大漢走了過來,一臉和善咧著大嘴對簡世雄說:“簡排附,敝姓楊,也在這兒干個排附?!?/p>
不“罵”不相識,他名叫楊威;字象震,現(xiàn)年三十三歲,甘肅天水人,口音挺奇怪。因為都愛下象棋,兩人慢慢的混熟了。簡世雄在大學參加過象棋社,比賽中還得到過名次。楊威的棋下的不錯,棋路既狠又毒,開始幾盤簡世雄都慘敗給他,后來全心對付才開始輸贏互見。
楊威對自己的名字甚為不滿意,因為“威”字與“萎”的發(fā)音太接近,得連上弟兄就喜歡叫他陽痿。祖父取的名字,怎好更改,他在老家找拆字先生起了個字:象震,取威震四象的意思,讀起來也鏗鏘響亮,簡世雄懂得規(guī)矩,就一直以象震兄稱呼他。
象震說小時候在老家念過幾年書,因為家里窮才去當兵,候補文書士,就是連長的秘書,那個連長不認識幾個字兒。幾經(jīng)戰(zhàn)亂分到這個連上來,因為沒上過陸軍官校,升遷就很困難。熬了好多年,通過考試才從準尉升到少尉,準尉是更低的官階,已經(jīng)取消了。
簡世雄是臺中后里人,他不知道甘肅天水在何方,那里又是怎么個情況。象震說他老家非常窮,又干又冷的,老百姓的生活要比臺灣困難多了。后來世雄想起來,三國演義里不是有位甘肅天水姜伯約嗎?姜維得到諸葛亮的真?zhèn)鳎时欧ブ性?,是蜀漢末期的名將。有一次世雄問:“你是姜維的后人嗎?”
“俺哪有那么好的福報,再說后來姜伯約的下場也很慘,說服了鐘會造反,事敗自刎而死。老家附近有一座姜維廟?!?/p>
兩位年齡、出身背景、個性迥異的副排長成了好朋友,經(jīng)常一塊散步、下棋、抽菸、拉屎、聊天。老士官們見到這兩個芝麻官兒就喊著:“排附排附,吃飯散步!”
連上的士官,多是大陸來臺的國民黨老兵,國共內(nèi)戰(zhàn)戰(zhàn)敗被收編,又送往朝鮮戰(zhàn)場,被美軍俘虜,爭取來到臺灣再編入部隊。早年大陸的部隊沒有副排長這個職位,只有“營附”、“連附”、“排附”等,一律是長官安插小舅子的閑差,“排附”當然最沒地位。
金門服役的生活枯燥,星期天上午連上派卡車送大家去縣城,下午接回來。當時的金門縣城只有兩條街,多是雜貨店鋪。象震每個星期天必定邀世雄去縣城,主要是去看某雜貨店的一位女店員;標致的南國佳麗,大眼睛、身材豐滿,為她傾倒的阿兵哥不少。
這小姐仗著點姿色就跩的厲害,對三四十歲的阿兵哥根本不假顏色,二十出頭的帥哥預備軍官,有時候她或許會理會一下。象震就鼓動世雄上前搭訕,他在一旁看著也開心。世雄只惦記著阿珠,那有心思和女店員打情罵俏,不過就是買肥皂牙膏什么的,詢問總共多少錢?小姐腦筋快會心算,幾秒鐘就說出錢數(shù)來。象震在一旁低聲贊嘆:“你看她那小賬兒算的還挺清楚?!彼麄兒脑诘昀锊蛔?,小姐無聊的哼起流行曲子來:“藍紅(南風)吹來暖洋洋……”象震又禁不住的低聲說:“你聽她的小歌兒唱的多好聽!”象震一直只能旁觀,他們還是逢星期天就去雜貨店報到。
另一個節(jié)目是去縣城某國民小學看電影,如果放的是外國片,象震一定要世雄陪著看。那個年月的西片,片子上帶有中文字幕的不多,世雄的英文大致上看得懂跟得上西片劇情,他就負責不停地講解??措娪暗娜硕啵W禮堂擠滿了人,去晚了就得在后排站在板凳上看。象震叼著根菸卷,通常是極投入的被劇情所吸引,口水從嘴邊慢慢流下來也沒查覺,他說:“媽了個逼的還真緊張!”
喝高粱酒是星期天必須做的事。通常由世雄做東買幾包花生米、豆干、蠶豆,一瓶58 度的金門高粱,找個陰涼的地方坐下,三五人輪流對著酒瓶喝,一下子就干掉一瓶。面紅耳赤的批評罵街,他們連上的指導員總是頭一個被罵到,那人實在太討厭了。
金門是前線,管制得特別嚴格。來往信件指導員都要先拆開來看,然后才發(fā)到受信人手中。老士官們沒什么信,像世雄這種充員官兵的信函最多。剛剛到金門的時候,世雄每天寫信給阿珠,有時候還不止一封,阿珠則懶于回信,一個星期如果能接到一封她的信,世雄就能開心個五六天的樣子。后來他才發(fā)覺,與阿珠的往來信件,每封都被官拜陸軍上尉的高指導員看個痛快。世雄心中極不自在,因為他與阿珠在信中無所不談,包括了許多肌膚之親的描述等,讓別人知道了又算個甚么!
三個月之后,阿珠的信愈來愈少,兩人之間的關系開始有了某種變化,世雄的心情低落,但也是無可奈何。知道別人的隱私也罷了,高上尉還喜歡當著許多人,面帶玄機的對世雄說:“簡副排長,我看你那朋友現(xiàn)在對你也不怎么樣了呀!”然后指導員呵呵連聲干笑,世雄不敢說甚么,憋足了一肚子的窩囊,只有在星期天喝高粱的時刻對著象震和其他連上的弟兄痛罵指導員,也獲得不少的支持。
那還是“雙日?;稹钡臅r代,對岸每逢單日就朝著金門發(fā)射宣傳炮彈。多數(shù)從福建圍頭那邊打過來,先聽見一聲低音悶炸,不多久就有炮彈劃空的呼嘯,愈來愈尖銳,然后炮彈在空中炸開,是一種清脆的爆裂巨響,大量的宣傳紙片紛紛飄下。按照部隊的規(guī)定,一聽見炮響,弟兄們就應該趕快躲進附近的防空洞去。象震他們是老江湖了,豎起耳朵傾聽炮彈劃空的呼嘯聲,就能夠聞音辨位,大約知道炮彈落在哪個方向,距離有多遠。
有一次空爆宣傳彈的聲音特別響,好像就在他們頭頂上炸開來。象震向世雄使了個眼色,說:“走,我們?nèi)フ覀鲉巍!眱扇顺熘魈门埽辉诮烫酶浇胁簧傩麄骷埰h散著。世雄揀了幾張宣傳單子,上面印的都是繁體字呢!沿著原路回去,炮彈還在此起彼落的響著。就看見指導員叉著腰在路口張望,他瞪起眼睛大吼:“你們這是出來看煙火的呀!要是叫炮彈片子砸壞了腦袋了,往后還能吃口糧嗎?也好,隊上原來也不缺你們這兩個廢物蛋子?!?/p>
“宣傳彈砸不死人的。”象震頂了一句,這可惹火了高上尉,他叫囂著:“你比我還懂?他們詭計多端,中間夾著打一枚實彈過來,怎么著,要我給你們收尸?——”一口氣站著罵了二十多分鐘。
世雄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發(fā)出紙張摩擦的聲音。指導員狐疑的看過來,他說:“兜兒里藏了什么東西?”世雄掏出那張傳單來,象震機警,馬上說:“簡排附正要上繳。”指導員提高了嗓門,聲音尖銳:“匿藏間諜,與間諜同罪,你知道私藏他們的宣傳品是什么罪過嗎?這里是前線,我有這個權柄,鬧急了我來個先斬后奏——”
世雄給嚇到渾身顫抖不已,這事鬧大了可了不得,前線槍斃個把人真的不算一回事。象震拼命的替世雄開脫講情:
“指導員,你看他是個充員官兒,報到也沒多久,不懂這些的,說起來這事都該怨我,是我?guī)鰜砜纯葱麄鲝棧L點見識的——”
“你真能干,你又算哪一派的老兵油子呢?吃了國家這么多年的糧餉,做過什么貢獻,還混上了個少尉,你就會把新來的充員官兒給帶壞——
指導員一把奪過宣傳單,一眼也沒看就放在褲袋里。又講了成篇的反共八股,幸好晚飯的時間到了,誰也不愿意耽誤吃飯。這件事后來并沒有追究下去,世雄對這位指導員既恨又怕,避之唯恐不及。
這么一個極端可惡的人,象震還覺得高指導員除了嘴巴刻薄不饒人之外,人算不錯,象震說:“指導員沒有治你的罪呀!”
“你這純粹就是鄉(xiāng)愿!做爛好人最要不得,得過且過的,會使得整個社會沒有進步?!?/p>
象震覺得世雄年輕氣盛,不懂得太多人世間的事情,現(xiàn)在的部隊比以前講道理多了。象震講起他當年在西北軍的事:
“俺在西北地方部隊的時候,那些人才叫野蠻哩!連長的權柄就不小,可以隨便槍斃人?!?/p>
“你槍斃過人?”
“沒有,但是我見過。逃兵被逮回來,二話不說拉出去就崩了。雖然都是同鄉(xiāng),犯了軍紀可是一點情面也不講。有次連上會計的賬不清楚,大概是連長的那份空缺錢算少了。關了他三天禁閉,氣還沒消,又叫衛(wèi)兵用麻繩反綁起會計的手,兩腳懸空吊在房梁上用馬鞭子抽,抽一鞭子就罵一句臟話。然后甩門出去,叫俺看住這個賊。連長剛出門俺馬上把會計放下來,他頭上的汗像黃豆粒子那么大的淌著,再吊下去兩只胳臂就會廢掉?!?/p>
“后來呢?”“后來會計還是干會計,他們是小同鄉(xiāng),有親戚關系,自己人,不然他找誰替他弄錢?后來在秦嶺那場戰(zhàn)役,連長、會計,連上總共有六十多人陣亡,連長的賬也不用再算了?!?/p>
沉默了一陣子,象震輕聲說:“做人何必那么計較呢!”
駐地廁所的臟臭已經(jīng)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很難容忍,通常找個伴蹲在那兒抽菸閑聊,時間比較容易打發(fā)。這天世雄約了象震一道去蹲茅坑,那還是個軍官用的廁所,糞坑之間有一塊矮木板隔起來,緊張起來齜牙咧嘴的當兒,好歹彼此還有點隱私。那天伙房不知道給大家吃了什么,弄得人人后期作業(yè)困難,他們聊了半天抽了三支菸,還沒完畢,蹲的兩腿腳發(fā)麻。世雄說:
“象震兄呀!你說我們這位指導員——”
象震一陣悉悉索索從旁邊的坑竄出來,彎著腰在世雄面前搖手,要他禁聲,一面指著不遠的一個坑,他褲子沒穿上,大屌兒就在胯下晃悠著。世雄馬上會意,那邊蹲著的就是指導員,事畢整理好服裝走過去,看見指導員正在愁眉苦臉的蹲著奮斗,世雄立正行軍禮,喊道:“指導員好!”
晚點名的時候,指導員訓話,要大家學好軍中禮儀,上廁所的時候不必敬禮什么的,你們連這個都不懂嗎?
象震從來不光顧軍中樂園②,這一點世雄很佩服。部隊里都是青壯年體內(nèi)荷爾蒙分泌旺盛的雄性動物,部隊的生活單調(diào)無聊,工作又特別無趣,怎么能夠不想去干那事兒?像世雄這種數(shù)饅頭的預備軍官,內(nèi)心有所屬,寂寞了就勤寫情書寄回臺灣,“兵變”被人甩掉也可以默默的去體驗失戀中的凄美,再怎么痛苦總有個盡頭。連上的老弟兄們又該怎么處?
連上還有個甘肅老鄉(xiāng),姓白;綽號白嫖客,人高馬大,一有機會就往軍中樂園跑。白嫖客喜歡找象震聊天,兩人說起甘肅官話來非??焖?,后來世雄可以聽懂七八成,聊的都是軍中樂園的事。白嫖客吹他有多厲害,一上去就是下不來,老經(jīng)驗的都不斷求饒,白嫖客說:“俺還沒出水不算!”就這樣子經(jīng)常白嫖。他不時帶來最新消息,新來個妹妹如何如何,就引起連上一陣騷動。
經(jīng)過不斷優(yōu)化調(diào)整,去年裝置產(chǎn)出合格的HVIⅡ10號重質(zhì)加氫基礎油。8月,裝置具備穩(wěn)定生產(chǎn)重質(zhì)加氫基礎油的能力,在滿足市場需求的同時,實現(xiàn)了裝置產(chǎn)品多樣化差異化。
象震真的有那么大的定力,潔身自好,把持的住,還是他行蹤詭密,就像他們的高指導員似的,一個人偷偷去干那件事,“單嫖雙賭”嘛!但是世雄覺得他不是那種人。象震跟世雄講過好幾次他的“家里”,北方人管自己的老婆叫“家里”。十五歲那年他在老家娶了媳婦,媳婦比他大五歲。
“她大你五歲,二十的姑娘比十五歲的愣小子懂事吧!”
“這個自然羅!頭一天睡在一起還不習慣哩!一個月下來俺啥也不會,啥也沒干,就覺得她的氣味特別好聞,摟著她睡覺不用說有多舒坦呢!她那個特別的氣味——唉!也沒法子說得清楚咧!”
“后來呢?”“后來俺爹就催著我們快點生個孫子,我問爹;那要咱整呢?爹先罵我蠢,然后教我如何如何,這才上了軌道?!?/p>
“你他媽的還真是你爹的好孩子哩!生了孩子沒有?”
“生了個胖小子,好漂亮好漂亮的胖小子?!?/p>
象震每次說起那胖小子的時候,目光就有點呆滯聲音變得黯啞,不自覺重復的說:“好漂亮好漂亮的胖小子!”
他對妻兒的懷念總是帶有說不盡的歉疚,因為那時年紀太輕,受不了小孩的吵鬧,他會惡聲咒罵老婆和孩子。象震還打過他媳婦:
“俺的狗性子急,一吵架就亂摔東西,有一次把菜刀摔了過去,還好是刀背砸到她腿上,磕出一個像花生粒那么大的疤。俺媳婦長的才叫俊呢!臉上有幾顆白麻子?!?/p>
胖小子生下來不到兩年,家里過不下去了,象震補上了那個文書士,隨著部隊東奔西走的,頭兩年還寫信回去,寄點錢給家里。只接到兩封代書寫來的家信,里面夾著一張媳婦的情書,以后兵荒馬亂,多少年了,再也沒有老家的消息。
“不是說你媳婦不識字嗎?她會寫情書給你?”世雄問。
“她畫了一張圖來,里面有好多意思?!薄八漠嬆氵€留著?”“唉!留著就好了,打仗的時候逃命都來不及,什么都丟光了?!?/p>
沉默了許久,象震幽幽的說:“有幅畫俺記得好清楚,她用眉筆畫了一頭大象,象鼻子卷著一把菜刀,砍死了一頭鵝。”“什么意思?”“象殺鵝啦!她想煞我了。”
幾百只饅頭終于有數(shù)完的一天,連上安排了吉普車,送世雄去料羅灣搭船回臺灣。象震陪著他等船,下午有一艘大型登陸艇緩緩開進來,等登陸艇下完貨,這一批回臺灣的充員官兵才整好隊伍,準備涉水登船。象震塞了兩瓶金門高粱58到世雄手里,世雄說:“你們留著喝嘛!”“帶上,聽說這酒在臺灣還不好買?!?/p>
登陸艇的艙門大開,像一頭巨獸的血盆大口,一陣擁擠,世雄扛著行李拎著金門高粱酒,往那張大嘴沖過去,頃刻間海水就淹到他的胸口。他聽見象震在身后喊著:
“反攻大陸的時候再回來數(shù)饅頭。”
① 充員官兵:臺灣長期實施征兵制,適齡健康男子都必須要服兵役, 稱之為補充兵員。
② 軍中樂園:早期臺灣軍中設有的娼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