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羅 門

羅 門 女，1971年生，畢業(yè)于遼寧大學，2002年開始寫小說，作品見于《萌芽》、《 小說林》 、《佛山文藝》 、《長江文藝》、《 作品》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現(xiàn)居沈陽。

1

電視新聞里那個趾高氣揚的房地產(chǎn)商、市人大代表劉建功，是我的前男友。

當年我十九歲，劉建功三十二歲，在一家油漆廠打工，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媽和我大姨為了拆散我們，費盡心機，可是我們?nèi)匀煌低祦硗?/p>

“你圖他什么？結(jié)了婚跟他回農(nóng)村老家耕地去呀?！蔽掖笠陶f。

“我圖他對我好?！蔽胰跞醯卣f。

“騙女人的時候哪個男人不對女人好！沒有真金白銀怎么過日子?！蔽覌屢舱f。她就是因為嫌我爸窮，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撇下我們，跟一個叫李大志的男人過日子去了。

“我懷孕了?！蔽抑坏谜f實話。

“哎呀我天呢。這個流氓，這個無恥之徒。”大姨面容悲苦地搖著頭，“不行，這個孩得趕緊打掉！”

我大姨和我媽到我打工的公司替我辭了職，架著我去婦產(chǎn)醫(yī)院做了人流手術(shù)，然后把我關(guān)在家里，輪流看著，一步不離。同時她們也找了劉建功，威逼利誘，讓他死了這份心。

“我這都是為你好，長大你就懂了?！贝笠陶f。

現(xiàn)在我三十二歲了，給劉建功當小三他都不會要我了。只是千萬別讓我大姨和我媽得知劉建功如今的盛況，否則她們會因后悔和自責而夜里哭醒好幾回。

從那以后我開始抽煙喝酒說臟話發(fā)胖，這一切壞毛病的養(yǎng)成也不一定非怨那次被強行拆散的初戀事件，在那之前，我早就跟著父母學會了打牌吵嚷粗俗。

我媽跟那個李大志跑掉之前，在家里跟我爸天天吵架，他們倆在吵架時所叫嚷出來的連篇臟話，是我最初的文化熏陶。他們還常常召集四方男女，擠入我家十平米的臥室里吞云吐霧打麻將，我十二歲的時候就成了麻壇新秀，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一晚上贏錢兩百多元的佳績，父母為此感到無比驕傲，逢人便夸我前途不可限量。

我媽跑掉時，我還在上小學，我爸身體不好，勉強打工也掙不到幾個錢，在我們最難的日子里，幸虧有我大姨的慷慨資助。我得承認，我大姨對我，比我媽對我要好。因此我不忍心不聽大姨的話。對于大姨，我雖然不能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至少也能做到涌泉之恩滴水回報一下，所以只要大姨心里舒暢，和劉建功一刀兩斷，也是我應(yīng)該做的。

大姨每年都給我安排大量的相親，十幾年過去了，發(fā)生在我身上的相親現(xiàn)象，可以總結(jié)為“兩個凡是”：凡是我看上的男人都沒看上我；凡是看上我的男人我都看不上他。

隨著我的年齡增大，我大姨有些亂方寸了，她痛定思痛，“為什么條件好的男人不容易看上你呢，哦，原來，你的毛病太多了，你得改，男人喜歡淑女，你得變成窈窕淑女?！?/p>

為了嫁人，我改了我，變得安靜，戒煙戒酒戒賭戒粗話，拿著《張愛玲文集》招搖過市。

我裝得可累了，可是仍沒有嫁出去，是裝得不像、不徹底吧。很多壞習慣都是癮，人一旦對它們產(chǎn)生了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依賴，根本戒不掉了。

“你也太不要強了，這有什么戒不掉的？”大姨困惑至極地問我，“你煙癮犯了控制著不吸是什么感覺？”

我想了想說：“就像腦袋里開始不停地長樹枝，又尖銳又痛癢實在受不了；酒癮犯了也是這樣。可能吸毒的人毒癮犯了也這樣?！?/p>

“沒出息的玩意?！贝笠躺鷼獾亓R。

我爸添油加醋地告狀，說：“老毛病一個沒改，新毛病又養(yǎng)了一個：走路看手機，那天掉下水井里了，讓消防隊給救出來的?！?/p>

我哈哈笑起來，不是自嘲，而是劫后余生般地。我著實被嚇了一跳，以為我爸發(fā)現(xiàn)了我和姜森的秘密呢。

2

姜森是我在十年前認識的，那時我在一家賓館當前臺，姜森從杭州來我們這個小城出差。姜森的頭發(fā)有點長，胡子有點碴，眼神挺疲憊，看了我一眼，眼睛似乎在放電。

姜森入住205房間，打電話到前臺要電水壺。這本來是服務(wù)員的工作，我卻殷勤地給他送去了。他說：“謝謝?！比缓蠖Y貌地對我笑笑，笑容似乎在放電，以至于我出了他的房間后，像個進了球的足球運動員似的，振了一下臂以示慶賀。

那晚六點鐘，賓館突然晃動起來，唏哩嘩啦的，一切東西都亂響起來，客人們從房間里驚慌跑出，嘴里喊著“地震了地震了”。 我安撫著大家，說：“不要怕，不是地震，這是礦震，我們的房子都是抗震設(shè)計的?！?/p>

這座小城有豐富的煤炭資源，經(jīng)過近百年的開采，留下一個深達四百米，全亞洲最大的坑，使地質(zhì)十分不穩(wěn)定，時有礦震發(fā)生，但是一般不會造成什么嚴重后果。

外地來的房客不了解情況，總有這種慌亂的場面發(fā)生，經(jīng)過解釋，也都回到房間里相安無事了。

我沒有看到姜森，就去敲他的門，他在打電話，等他掛了電話，問他有沒有感到地震。他說：“我知道是礦震?！?/p>

“你怎么知道？”

“上下動了幾下，沒有左右晃動?！彼f。

“你還挺懂的，你不怕嗎？”

“如果是地震也跑不了的，找個角落避一下就好了?！彼f。

我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哨子，摘了下來送給他，說：“埋在廢墟下的時候，吹這個，可以召喚救援人員。我們這里的人都有這個。”

他接過哨子，說：“這是你的？你用過了？”

我說：“用過了。沒有新的。”

“沒關(guān)系?！彼f，把哨子放在嘴里吹了一下，很輕，發(fā)出輕微的聲音，不像呼救，像調(diào)戲。

我的臉“刷”地一聲紅了，我的確聽到了血液迅疾涌到臉上的聲音。這時候外面響起轟地一聲巨響掩蓋了臉紅聲，他又很懂地說：“炸礦山的聲音，像打雷似的。”

打雷，發(fā)洪水才好呢，把這樓淹到此層以下，誰也出不去誰也進不來，硬把兩個人關(guān)在一起晝夜不分。

一見他，我就想讓這個世界發(fā)生災(zāi)難，否則世界太正常，我跟他難有什么可能的關(guān)系。我也是看過幾本書的，比如張愛玲，《傾城之戀》里的女主，可憐得靠戰(zhàn)爭成全了她的愛情。還有趙四小姐，沒有西安事變，張少帥才不會跟她相守一生——我這么想，趙四小姐會不會氣活了呀。

“你臉怎么了？是紅了嗎？”姜森問。

“我得出去工作了,我晚上九點才下班?！蔽医Y(jié)巴著說，逃出了他的房間。似乎聽到他說了句“那你九點再來吧。”

晚上九點，我下了班，拿了幾袋零食去找姜森。他接過零食，沒吃。我卻咔咔地一直吃，因為想聽零食被咬碎的聲音，在寂寞中顯得像炸礦山的巨響，也像期待中的災(zāi)難的聲音。

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瓶飲料遞給我說：“我請你的?！蓖瑫r他自己也擰開一瓶喝了一口，然后看了看飲料瓶上的標簽，問：“這是什么飲料？這是什么字？好像是俄語。”

我說：“是的，我們這里有很多俄羅斯進口的飲料，這個應(yīng)該是——迷藥——吧？”

“天呢，天呢?！彼f。像個誤服了毒藥的老臣，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不如慷慨就義了。他伸手向我，我趕緊咽下滿嘴的薯片，在衣襟上擦了擦滿手的油，把手遞過去了。這個房間里發(fā)生過無數(shù)的一夜情，沒有想到有一天也會有我的一夜。

他一定是個特別老特別老的老手，他接吻和做愛的技巧，使我認為我根本就沒被吻過沒被愛過。不論是真是假，不論是否有結(jié)果，溫柔纏綿就是愛。

結(jié)束之后，我告訴他，“那瓶俄羅斯飲料根本不是什么迷藥，就是普通的水果汁。”

他笑，“我知道?！?/p>

不久之后，姜森在我們這個小城開了一家分公司，他每個月都會出差來一次，但公司地址距我所工作的賓館較遠，他便不能入住。但他不論入住哪里都會給我發(fā)個短信，告訴我他在哪個酒店哪個房間。所以，無論白天或半夜，接到他的短信，我都會及時趕赴他的酒店。

姜森有家，我不想破壞，他也不會允許我破壞他的家。他從不給我花一分錢，我反而總是送禮物給他。

姜森說過，只要我結(jié)婚，他就結(jié)束跟我的關(guān)系。所以我可能一輩子都不結(jié)婚。

每次與他分開后，我都會慣性地沉浸在一種自愛之中，覺得自己是個很純粹的女人，言語和形態(tài)都會變得有些自戀，直到遇到熟人，尤其是家人，尤其是大姨，我才清醒過來，為自己的自戀感到害羞，于是恢復粗俗和亢奮。

我不知道我愛不愛他，只知道這是我的又一個壞習慣，改不了。我是著名的壞習慣收藏家。

3

馬蘭和她老公突然從廣州回來了。馬蘭是我的表姐，我大姨唯一的女兒。在廣州念了大學后就在那里就了業(yè)、結(jié)了婚。現(xiàn)在馬蘭和她老公在廣州的一個團購網(wǎng)站工作，干得不錯，打算在這邊找老同學開一個分站。

大姨與馬蘭的母女關(guān)系很差，因為馬蘭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她拒絕生孩子。馬蘭那次在醫(yī)院做人流手術(shù)，大姨知道了以后去大鬧，罵醫(yī)生護士都是殺人犯，要到法院去起訴。大姨總念叨這樣的話：“兩口子過日子過的就是孩子，沒有孩子還過什么日子。”

但是她自己也沒過明白孩子的日子，馬蘭無情地定居在千里之外，把她一個人拋棄在家鄉(xiāng)小城，從來不主動邀請大姨過去相聚。

馬蘭一直瞧不起我，嫌我沒文化。馬蘭那么驕傲的人，當然不想把時間浪費給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她盡量少與人——特別是人渣，即人類里的垃圾人——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我就是她眼中的人類的垃圾，所以她刻意遠離我。但表面上的應(yīng)酬還是有的，何況為了讓大姨高興，我還是決定請馬蘭吃飯接一下風。

馬蘭現(xiàn)在對我們已經(jīng)有很多好臉，有很多耐心了，至少整個吃完飯過程中，還是挺給面子的，跟著開玩笑，有時也自黑。她的老公是個知識分子，跟誰都挺客氣的。吃飯過程中，馬蘭接到了她老婆婆的電話，她親切地喊著“媽”。表情與語調(diào)都那么溫順那么討好，似乎有什么更諂媚的話要說，她竟然拿著電話和老公去外面接了。

馬蘭一出去，我大姨的臉色就變了，又嫉妒又傷心，說：“你看這孩子對老婆婆說話那語氣，跟我沒一回這樣的，她是不是在那邊受婆家的氣呢？”

“是呀。對別人的媽比對自己的媽還好，表姐真過分呀?！蔽乙舱f。

“不知好賴，跟她那個損爹一個德行?！贝笠虤鈵赖乇г埂?/p>

“是呀。”我點著頭說。表姐那個損爹，我的大姨父，早就背叛了我大姨，跟一個狐貍精跑了。

飯后，我們又去唱歌，喝得高興唱得也高興，相互之間就有了親密感，馬蘭便關(guān)心起了我的感情問題。

“你今年三十二歲了吧？我媽給你介紹那么多對象怎么都沒成呢？”馬蘭問。

我說：“我告訴你一個獨家秘密，我是拉拉，我不喜歡男人的?！瘪R蘭在開放的城市那么久了，這玩笑應(yīng)該開得起。

馬蘭呆了呆，說：“別開玩笑了?！?/p>

我讓馬蘭看右手臂上的一條魚骨頭的紋身，說：“這是女權(quán)組織‘魚行車’的會徽，這個組織在德國成立，說男人之于女人，相當于自行車之于魚，是完全多余的。這個組織的女人相互戀愛。”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范哲哲打來的，她在電話里喊：“我受不了啦，帶孩子讓我瘋狂了，我要逃出生天。你在哪里？我要跟你吃飯唱歌去。”

范哲哲是我的閨蜜，剛生完孩子，在家坐月子，看來已經(jīng)憋得受不了了。我說：“親愛的，我正在嘻哈街唱歌，你來吧，我等你。”

關(guān)了手機，我對表姐說：“看，這就是我的對象，一會就過來?！?/p>

范哲哲以超音速趕到，一看到我就抱住我絕望地說：“親愛的我不想活了?！?/p>

我說：“來，我給你介紹，這是我表姐表姐夫，這是我媽這是我大姨。這是范哲哲?！?/p>

那晚，范哲哲抓著麥可風嘶吼了一晚上，喊叫是可以排毒的，她在治療產(chǎn)后抑郁癥。

唱夠了，大家散去，范哲哲索性逃避到底，決定跟我回家。出租車行至半路，她老公打來電話，讓她聽女兒的哭聲，她一下就受不了讓司機趕緊掉頭。

“治你的人終于出生了?！蔽艺f。

范哲哲從小時候開始就用一句話占據(jù)了她父母及所有親人的上風，那就是：“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我就去死?！?/p>

你讓我學習，我就去死；你不給我錢我就去死，你不讓我早戀，我就去死；你擔心我遲到要我早些起床，我就去死……范哲哲的親人們真的怕她去自殺呀，所以滿足她的一切。這使她自由而任性地長大了，同樣也積攢了一身的壞毛病，卻從沒有想過改正這些壞毛病。

范哲哲說過，墮落也是飛翔，只不過墮落有一個固定終點而已，但過程是一樣的啊。

“如果你女兒將來以死威脅你呢？”我問。

范哲哲不加思索地說：“那我就讓她去死，否則她會活得生不如死?！?/p>

4

我媽突然來電話，說：“我跟李大志生氣了，他一點家務(wù)不干還他媽整天挑剔我，我想租個房子自己出來住，你陪我行不行？你知道我一個人不敢過天黑?！?/p>

這可是個意外之喜。自從我媽跟李大志生活在一起后，縱然也吵吵鬧鬧，但從來沒有離家出走的愿望，而且她對李大志比對我可要好多了。不管我們在哪在干什么，只要李大志來一個電話找她，她立即扔下我回家侍候他去。我一直看李大志就不順眼，但根本沒想到還有這一天，我當即說：“行。明天咱倆就去找房子?！?/p>

第二天，我跟我媽在我打工的商場附近找好了房子，當天就搬了一些生活用品來，奇怪的是，李大志還來幫忙。他和我媽之間并沒有明確地表現(xiàn)出不共戴天的樣子——難道他們也成熟起來了，懂得好聚好散了？

我跟我爸說要搬出去陪我媽住一陣子，我爸沒聽明白似的問：“什么玩意？”

“我媽跟那誰，李大志，生氣了，租房子出來住了，我去陪她，她怕黑。”我說。

我爸跳起來了，可高了，身體顯得一點也不糟糕了，他直著脖子，數(shù)落我媽，“她憑什么提這種無恥的要求？好事全讓她占著？她把孩子生下來了，不養(yǎng)，跟別人跑了，我一個人養(yǎng)大了，能掙錢了，她又把你弄回身邊去，拿我當什么了？她是不是欺人太甚了？今天你要走出這個家門的話，我就把我腿打斷?！闭f著拿起拖把在自己的腿前比劃著，威脅我。

我只得給我媽打電話，我媽又給我爸打電話，他們對罵了將近一個小時。掛了電話，我爸口干舌燥地喘著氣說：“我的腿是留著還是敲折，你定?！?/p>

我媽也在電話里也對我說：“你要不來，我一個人也不敢在這住呀，還得回李大志那，他還不得欺負死我，嗚嗚嗚?！笨蘖似饋怼?/p>

我知道我媽的確不敢一個人睡覺，而且她很少哭天抹淚。所以第一晚我必須得陪著她。去之前我給我爸炒了四個菜，都是他愛吃的，還給他買了酒?？粗绕饋?，我才背著包出了家門。

到了出租屋，我大姨和李大志都在幫忙收拾房間，我厭煩地說：“你們要是沒生氣的話，我就撤了，我爸還在家里感冒著呢。”

李大志說：“那我就走了?！?/p>

他剛打開房門，就被門外的一堆人給頂了回來。我爸、我大姑、我小姑，竟然追蹤而來了。我覺得這一定是個團結(jié)的盛會，一個與時俱進的盛會。

我小姑和我大姨有很多相似之處，都能說會道愛出頭，所以我小姑撥開眾人，挺身而出，率先發(fā)言，說：“這是干什么呢？把閨女騙來過一家三口的日子來了？缺不缺德呀。”

我大姨不理我小姑，只對我爸說：“你也真是的，什么事都跟你姐妹說，越摻和越亂。”

“這事我們再不摻和，女兒都被人拐走了?！蔽倚」谜f。

“誰拐她？”我大姨說。

“這屋里沒有拐騙婦女的嗎？沒有壞人嗎？”我大姑說。

李大志笑了，道：“誰是壞人呀？”

我小姑說：“有人心虛了?！?/p>

我爸問李大志，“你跟她不是干仗了嗎？”

“我們干不干仗跟你有關(guān)系嗎？”李大志反問。

“你少跟我說話，我不愛搭理你，我要搭理你你早完了。”我爸一臉輕蔑。

“那你搭理搭理我吧，來?！崩畲笾菊f。

兩個老男人于是在屋子里轉(zhuǎn)起來，假裝找東西要動手。他們這個歲數(shù)也就是做做樣子，真拼命誰也不舍得自己，早沒那個激情了。然而女人們害怕，說：“有理講理，都不許動手。”

我在走廊里打了110，警察說這事他們不管，不沒動手么？我只好補充說：“動手了，要出人命了——不出人命你們不出警是不是？請問你警號是多少？”

我又執(zhí)著地打了幾次電話，警察才磨磨蹭蹭地來了。我的親人們覺得有些丟人了，才各自散去。我爸臨走前再看一眼我說：“我真沒想到你能這么狠心，我真?zhèn)?。人世間的傷心莫過于此?！?/p>

我對大姨說：“我還是先跟我爸回去，他這幾天感冒，也確實需要人照顧。我媽這有人陪著也不寂寞，簡直熱鬧得還有人為她爭風吃醋呢?！?/p>

后來那房子我媽也沒住，就一直空著了。

不久，我在大姨的安排下，進行了一次相親。那男人叫吳肖庭，三十六了，有車有房有女兒，女兒跟他前妻過。大姨警告我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拿出點誠意。

吳肖庭長得像馬，臉又窄又長，一個鼻子就相當于正常人整個臉的長度了。我按照大姨的要求，演淑女，他果然喜歡這一款，第一次約會就帶我到海鮮大酒店，他很能喝酒，我也想喝，但控制住了，控制得很累。

累了就想抽煙，還得另外控制煙癮的發(fā)作。每次和吳肖庭約會，一分開我都趕緊拿出香煙先把癮過了。

吳肖庭給我買了一套香奈爾服裝，于是那晚他要跟我睡覺，他認為錢能買來睡覺，他一定是買過的。

我說：“不行，我們認識時間還不夠長?！?/p>

吳肖庭忍了，又給我買了一套名貴的化妝品，可我還是沒法跟他睡覺。

“你不愛我。”他說。終于判定出來了。

“愛也得時間夠長啊?！蔽艺f。跟他說愛字，感覺很肉麻。我告訴大姨說不想跟吳肖庭處了。

大姨很生氣，說：“他那么實心實意的，給你花了那么多錢，你差哪呀？”

我也奇怪了，大姨是個外貌協(xié)會的，以前吳肖庭這種長相的她肯定看不上的，這一次她怎么急得不行了，恨不得把我摁那里非處不可呢？

我說：“他總要睡覺，我不想睡?！?/p>

大姨被氣笑了，說：“男人不都這樣嗎，他喜歡你才這樣的?！?/p>

“可我不喜歡他?！蔽艺f。

“我聽介紹人說吳肖庭在農(nóng)村有一套祖產(chǎn)要動遷，搞好了要得到一百萬元的補償款呢。咱跟他好好處，感情都是培養(yǎng)出來的，時間長了，你就看他順眼了。再說了，他要是長得像吳彥祖那么讓人一見鐘情的，還能輪得到你嗎。聽我的，再處一段時間?！?/p>

于是我和吳肖庭又接著處了起來，可是他不給我花錢了，不見兔子他也不想撒鷹。他請我吃飯也只找小臟館子。

那天晚上他正請我吃筱面，我接到了姜森的短信，說他在王子大酒店。我立即面容悲傷地嘆了一聲說：“二叔啊，命咋這么苦，一輩子沒享著福啊?！比缓髮切ねフf：“我二叔突然病逝了，我得過去悼一下。”

“我送你?！眳切ねフf。

“不用了?！?/p>

我打車迫不急待地奔向了王子大酒店。我們在酒店里溫柔纏綿的時候，房間的門突然被踢開了，有人闖了進來。

太尷尬了，任誰的快感突然大白于天下時都會被嚇尿的。我瞬間有一種錯覺，覺得心臟好像從嘴里蹦出來了。

我看清了，闖進來的是氣勢洶洶的吳肖庭和我大姨。

吳肖庭用手機啪啪拍照，我抓起床頭的遙控器向他擲過去，說：“你滾蛋，你有什么權(quán)利捉我，我他媽要報警?！?/p>

酒店的管理者也來了，大姨說：“沒有事，我們破壞的東西我們會賠，請讓我們先解決我們自己的問題?！?/p>

我四處看了看，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我裹著被單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推開窗戶，窗外明媚的天立即撲面而來。這是六樓，我說：“大姨，請你們到走廊等我，否則我就從這窗口跳下去?！?/p>

大姨害怕了，拉著吳肖庭到走廊去了。

我長到三十二歲，從來沒使過威脅手段，原來如此受用，怪不得范哲哲樂此不疲。

“對不起姜森。”我說。剛才吳肖庭照相的時候，姜森用被單掩擋著臉狼狽地躲避著，是我讓他成了這副難堪的樣子。

“這一切都跟你沒關(guān)系。”我說：“我能解決。”

我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大姨和吳肖庭在走廊里站著，大姨在擦淚水，她后悔了，讓我這么出丑她肯定是不愿意的。

我說：“吳肖庭你快走吧，我對你僅剩的一點好感也沒有了，我們徹底完蛋了，如果你還要點臉就請你離我遠點吧?！?/p>

大姨也對吳肖庭說：“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情況我再找你。”

吳肖庭聽了大姨的話，走了。大姨說：“里面那人是怎么回事？什么單位的？你們什么關(guān)系？能不能結(jié)婚？”

出于對姜森安全的考慮，我說：“我不認識他。這是我第一次跟他見面，在微信上搖出來的?！?/p>

“你為什么這么干？”大姨完全不懂。

“我缺錢。”我說。

“缺錢你就干這個？你不嫌丟死人？吳肖庭不也給你錢嗎？”

“吳肖庭已經(jīng)不給我錢了。”

“你這都是活該。你缺錢你跟我說呀，你干這種丟人的事，讓警察抓了你還怎么做人？你要錢買什么，啊？”

“金鏈子?！蔽壹敝猩?，說了一件大姨一直喜歡也一直認為很貴重的東西，否則顯得沒有說服力。

大姨突然沖向門口，對著里面的姜森喊：“你，負責賠償酒店的損失，這門這鎖。否則我饒不了你，惡心的男人，嫖娼犯。”

姜森木然地看著大姨，又看了看我，用那無辜而可憐的眼神呀絞殺我。我想制止大姨對他的侮辱，大姨已扯著我的胳膊迫使我離開了酒店。

我再也聯(lián)系不上姜森了，他有專用的電話卡，如果他不用，我便找不到他。十年間，他的個人信息絕少向我透露，他有意這樣做，我也不敢多加要求，所以現(xiàn)在沒有一點線索，找福爾摩斯大概也沒有用。

想他的癮犯了，我的腦袋里四面八方不停地長樹枝，戳著我的腦子連帶著我的心臟和子宮也被戳痛著。我一秒也難安靜下來，希望這樹枝趕快戳出來，一直戳破世界戳破天。

我以喝酒麻醉著神經(jīng)，直到有一天姜森終于發(fā)來短信，說他在晶都酒店等我。我用手指摳著喉嚨，把胃翻過來吐出了酒水，不能在他面前酒氣醺天。

在酒店咖啡廳，姜森推給我一個信封，說：“不要再找我了，咱倆該結(jié)束了?！?/p>

說完他起身出了咖啡廳，打了一輛出租車，我追過去拉住車門，乞求說：“我跟你一起去杭州。”

“我沒處安排你，這是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不糾纏不耍賴?！彼P(guān)上了車門。

“我會去你的公司找你，這個小城才多大，只要我下決心總會找到的。”我說。

“半年前這里的公司就倒閉了?！彼f。

“這半年你明明每個月都來這里出差的?！蔽艺f。

“根本不是出差，只是來看看你。”他說完了，讓司機發(fā)動了車子。

我站在飛揚的塵土中，看著手里的信封，他給我錢了，終于把我們的關(guān)系變成了一場嫖娼。

回到家，大姨在等我。她給我買了一條純金項鏈。她按我的謊言寵愛我，犧牲她自己給予我所不需要的東西。

大姨說：“吳肖庭給我打電話了，讓我替他說個情，他是實心實意跟你——”

“你能不能以后，別再管我的事了——”我說。

這話還沒說完我就后悔了。我替大姨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起來。我不能再拋棄大姨了。她的老公和女兒都辜負了她，以前她每每跟我抱怨他們，說她對老公和女兒怎么樣好，老公卻怎么樣背叛她找了第三者，女兒又如何總是沖她發(fā)脾氣。那時我特別瞧不起他們，現(xiàn)在我不能跟他們一樣成為一個沒有感恩的心的人。

“對不起，我實在是煩他?！蔽艺f。

大姨點點頭，說：“那就算了，我再給你介紹。時光不等人，明年你就三十三了，女人最好的生育期已經(jīng)過了，你得抓緊時間?！?/p>

四十年后我還七十三了呢。我想說，可是沒忍心說。

一百年后，我們還都不存在了呢。變成一把灰，或在空氣里飛，或被燒制成陶，成為插花的瓶，成為吃飯的碗，更多的是混在大地里，被后世的人踩。幸而，這一生吧，還有過與姜森的那十年。

5

我以為姜森還會出現(xiàn)，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他毫無消息。這期間，大姨不知道從什么渠道，得知了劉建功的現(xiàn)狀，并打聽到了劉建功不久前離了婚，她要我去找劉建功吃回頭草。

“他那么有錢，會缺女人嗎？”我說。

“你是他的回憶，你還懷過他的孩子呢。他就是不想娶你，你還可以要點青春補償費呢。你十幾年前人流手術(shù)的病歷竟被我找到了，你說這是不是天意。”

“我不去。”我說。

“你現(xiàn)在是不能去，你得減了肥再去?！贝笠陶f。

“那我也不去?！蔽艺f。

大姨摸著心臟說：“這是多好的機會呀，你得活得像個人樣！你看你現(xiàn)在還像個人嗎？醉生夢死的。我還能活幾天，你這個樣子我死了都閉不上眼睛?！?/p>

大姨有心臟病，我媽有暈眩癥，而且真犯過，萬一出人命呢，我這輩子也毀了。沒辦法，消受了她們的愛，就得為她們負責。

我開始減肥，其實根本不必刻意減，我的食欲和我的性欲隨著姜森的消失一起失去了。

在大姨的監(jiān)督下，我戒煙戒酒戒一切讓人短暫快樂的東西。大姨給我買了代餐粉，可以完全不吃飯了。我瘦了，枯了，好像七十歲的老人。

大姨說：“可以了可以了，你不必再瘦下去了?！?/p>

我這時也想恢復進食，可是一吃，胃就難受，硬吃下去的，瞬間就吐出來。到醫(yī)院去檢查，說是神經(jīng)性厭食，很難治。

我努力地吃，卻也控制不住努力地吐。營養(yǎng)絲毫不能吸收，只能靠輸液維持生命。

我懷念以前，那么壞習慣地活著，絕命地生長，那時我希望死的時候，渾身都是癌。何必八十歲了，身體被照顧得什么毛病也沒有也還是個死。什么毛病也沒有意味著什么快樂也沒有過。

我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副陌生的骨架。我原來是那么豐盈，是大姨把我修剪成這個樣子。她的修改技術(shù)真是太差了，一刀一刀的，把大衣改成背心，改成鞋墊，最后什么也改不了，只能廢棄了。我一天天縮小了，最終也要消失了。

我成了一個植物人，躺在醫(yī)院里掛營養(yǎng)液。親人們努力企圖喚醒我。大姨每天都來，不停地說：“我對不起你，你醒來吧，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大姨把煙和酒放在我的床前，像祭祀死人，“這是你最愛抽的煙，你要是醒了，你隨便抽，這是你最愛喝的酒……”大姨用手捂著臉，壓抑地哭著，花白的頭顫抖著。她還不到六十歲，在她這個年紀，有的女演員還在努力演少女。

馬蘭回廣州前特地來看我。她坐在床頭，長時間看著我，突然流起了淚水。我好感動，畢竟是親人，她再瞧不起我，也會為我難過。

馬蘭說：“對不起，是我害了你?！?/p>

這話聽著奇怪。

馬蘭接著說：“是我把你是拉拉的事告訴我媽的?！?/p>

啊，是這樣，那個玩笑。

“我媽知道這事之后就崩潰了。她一刻也無法忍受，她首先找到你媽，讓你媽出來租房子跟你一起住看著你，不讓你跟那個范哲哲來往。但是又不能跟李大志說，怕他因此瞧不起你，就撒謊說懷疑你結(jié)識了吸毒人員，怕你學壞，要監(jiān)督你。也不敢跟你爸明說，怕他傳到你姑的耳朵里，被你姑罵。我媽為了保護你，一個個教我們?nèi)鲋e，企圖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把你盡快嫁出去。還記得吳肖庭嗎，我媽幻想今年年內(nèi)你就能嫁給他?！?/p>

我記得那個總想睡覺的長臉吳肖庭，跟蹤我到酒店，侮辱了姜森。從此沒有了姜森。

馬蘭撫摸著我如柴的頭顱，說：“我要走了，我實在不能長時間在我媽的身邊，你們不知道，我從心里無法接受我媽。她對我那么好，把一切都給了我，就像她說的，就差把她的皮扒下來給我蹭鞋了。我卻不喜歡親近她，我為此痛恨自己，覺得自己沒有人性。這次回來考察，本來可以在這里創(chuàng)業(yè)，可是我太怕我媽參與了。你快點好起來吧，以前我媽對你好，我嫉妒，后來我非常高興，覺得你才是與我媽相濡以沫的人，而我與她已經(jīng)相忘江湖了。如果你再離她而去，讓她怎么辦？讓我怎么辦？”

這時我突然看到我上小學的第一天，我被一個高年級的女生欺負，我大姨找到那個女生，警告她要老實點。

我看到大姨背著很重的東西給我送來，或是吃的，或是用的，那東西沉重得我根本拎不起來。

我在超市里被人欺負，大姨二話沒說，就去找人算賬，其洶洶氣勢把那人嚇住了，她為了我能玩命。

我得了肝炎，大姨不怕傳染，一直陪著我在醫(yī)院里治病，我覺得無以回報，只能下決心要給她養(yǎng)老。

大姨往我手里塞錢，說：“一定要交采暖費，不許凍著；別不舍得花錢，要心疼人，不要心疼錢?！?/p>

我隨便說了一句我喜歡那個一晃動就發(fā)出哈哈笑聲的玩具老頭，大姨第二天就買了給我送來，那天下雨，她的頭發(fā)和衣服都淋濕了，晃著那個老人，老人發(fā)出哈哈哈的笑聲，大姨也跟著笑，一滴雨水從她的頭發(fā)上滴了下來……

最后大姨卻奪走了我僅有的春光——“他曾在深秋，給我春光，他能在黑夜給我太陽；我不能夠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這是一首詩呢還是一首歌呢，我忘了。

“我更愿意我媽像你媽，能為自己活著，能私奔，能背叛……”馬蘭說不下去了。

馬蘭走后，我媽來了。正如馬蘭所說，我媽五十多歲的女人了，還把自己打扮得很時尚。因為不像大姨那么重情，所以不顯老。我媽望著我，半晌，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還不醒么？真打算在植物界混了？”

我豁然醒悟，原本我就是一株植物，終于回歸了宿命。

我看到自己瞬息變身一株綠葉大樹，拼命地吸收陽光與水分，歡快地進行著奇妙的光合作用。它伸展著枝葉，挺舉著樹干，無限接近透明藍的天空，它繁密成蔭，冠闊如宇，其狀甚喜。

有一天，一個叫喬達摩·西達多的凈飯國王子走得疲累，盤腿坐在樹下休息，七七四十九天后，突然覺悟成佛。有人問他覺悟出了什么，他合什說：“人生好沒意思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