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蝶詩選
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
你躺在這里。十字架上漆著
和相思一般蒼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底馬蹄聲已遠了
這個專以盜夢為活的神竊
他底臉是永遠沒有褶紋的
風(fēng)塵和憂郁磨折我底眉發(fā)
我猛叩著額角。想著
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甚至夜夜來吊唁的蝶夢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還有虛空留存
你說。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是的,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
甚至眼淚也不是……
在什么都瘦了的五月
收割后的田野,落日之外
一口木鐘,鏘然孤鳴
驚起一群寂寥、白羽白爪
繞尖塔而飛:一番禮贊,一番酬答……
這是蛇與蘋果最猖獗的季節(jié)
太陽夜夜自黑海泛起
伊壁鳩魯痛飲苦艾酒
在純理性批判的枕下
埋著一瓣茶花。
不敢再說誰心底有七竅了!
菖蒲綠時,有哭聲流徹日夜——
為什么要向那執(zhí)龜?shù)凝斄训氖謫柌罚?/p>
煙水深處,今夜滄浪誰是醒者?
而絢縵如蛇杖的呼喚在高處
與鐘鳴應(yīng)和著——那是一顆星
那是摩西掛在天上的眼睛
多少滴血的腳呻吟著睡去了
大地泫然,烏鴉一夜頭白!
誰是心里藏著鏡子的人呢?
誰肯赤著腳踏過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給眼蒙住了
誰能于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
在菩提樹下。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嘆息回答
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藍。
是的,這兒已經(jīng)有人坐過!
草色凝碧。縱使在冬季
縱使結(jié)跏者底蛩音已遠逝
你依然有枕著萬籟
與風(fēng)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
坐斷幾個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當(dāng)你來時,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后,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你乃驚見: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
雖然結(jié)跏者底蛩音已遠逝
惟草色凝碧。
走在我底發(fā)上。燃燈人
宛如芰荷走在清圓的水面上
浩瀚的喜悅激躍且靜默我
面對泥香與乳香混凝的夜
我窺見背上的天正濺著眼淚
曾為半偈而日食一麥一麻
曾為全偈而將肝腦棄舍
在苦行林中。任鳥雀在我發(fā)間營巢
任枯葉打肩,霜風(fēng)洗耳
滅盡還蘇時,坐邊撲滿沉沉的劫灰
隱約有一道暖流幽幽地
流過我底渴待。燃燈人,當(dāng)你手摩我頂
靜似奔雷,一只蝴蝶正為我
預(yù)言著一個石頭也會開花的世紀(jì)
當(dāng)石頭開花時,燃燈人
我將感念此日,感念你
我是如此孤露,羞怯而又一無所有
除了這泥香與乳香混凝的夜
這長發(fā)。叩答你底弘慈
曾經(jīng)我是靦腆的手持五朵蓮花的童子
滴涓涓的流霞
于你缽中。無根的腳印??!
十字開花在你匆匆的路上
在明日與昨日與今日之外
你把憂愁埋藏。
紫丁香與紫苜蓿念珠似的
到處牽掛著你;
日月是雙燈,照亮你鞋底
以及肩背:袈裟般
夜的面容。
十四月。雪花飛
三千弱水的浪濤都入睡了。
向最下的下游——
最上的上游
問路。問路從幾時有?
幾時路與天齊?
問優(yōu)曇花幾時開?
隔著因緣,隔著重重的
流轉(zhuǎn)與流轉(zhuǎn)——你可能窺見
哪一粒泡沫是你的名字?
長年輾轉(zhuǎn)在恒河上
恒河的每一片風(fēng)雨
每一滴鷗鷺都眷顧你——
回去是不可能了。枕著雪濤
你說:“我已走得太遠!”
所有的渡口都有霧鎖著
在十四月。在桃葉與桃葉之外
撫看空缽。想今夜天上
有否一顆隕星為你默默墮淚?
像花雨,像伸自彼岸的圣者的手指……
等光與影都成為果子時,
你便怦然憶起昨日了。
那時你底顏貌比元夜還典麗
雨雪不來,啄木鳥不來
甚至連一絲無聊時可以折磨折磨自己的
觸須般的煩惱也沒有。
是火?還是什么驅(qū)使你
沖破這地層?冷而硬的。
你聽見不,你血管中循環(huán)著的吶喊?
“讓我是一片葉吧!
讓霜染紅,讓流水輕輕行過……”
于是一覺醒來便蒼翠一片了!
雪飛之夜,你便聽見冷冷
青鳥之鼓翼聲。
一只螢火蟲,將世界
從黑海里撈起——
只要眼前有螢火蟲半只,我你
就沒有痛哭和自縊的權(quán)利
有一種鳥或人
老愛把蛋下在別家的巢里:
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把別家的巢
當(dāng)作自己的。
而當(dāng)?shù)诙旄鞔髨笠灶^條
以特大字體在第一版堂皇發(fā)布之后
我們的上帝連眉頭一皺都不皺一皺
只管眼觀鼻鼻觀心打他的瞌睡——
想必也認(rèn)為這是應(yīng)該的了!
附白:據(jù)說布谷鳥生蛋,不自孵育,而寄養(yǎng)于鄰巢;鄰巢之母鳥欣欣然夢夢然,亦不疑其非己出也?!对姟ふ倌稀罚壕S鵲有巢,維鳩居之。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這里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這里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里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這里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這里沒有文字、經(jīng)緯、千手千眼佛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這里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xiàn)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這條路好短,而又好長啊
我已不止一次地,走了不知多少千千萬萬年了
黑色的塵土覆埋我,而又
粥粥鞠養(yǎng)著我
我用淚鑄成我的笑
又將笑灑在路旁的荊刺上
會不會奇跡地孕結(jié)出蘭瓣一兩蕊?
迢遙的地平線沉睡著
這條路是一串永遠數(shù)不完的又甜又澀的念珠
昨日啊
曾給羅亭、哈姆雷特底幽靈浸透了的
濕漉漉的昨日?。∪グ?,去吧
我以滿缽冷冷的悲憫為你們送行
我是沙漠與駱駝底化身
我袒臥著,讓寂寞
以無極遠無窮高負抱我;讓我底跫音
沉默地開黑花于我底胸脯上
黑花追蹤我,以微笑底憂郁
未來誘引我,以空白底神秘
空白無盡,我底憂郁亦無盡……
天黑了!死亡斟給我一杯葡萄酒
我在峨默瘋狂而清醒的瞳孔里
照見永恒,照見隱在永恒背后我底名姓
“凡踏著我腳印來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與他!”
──你說。
這是一首古老的,雪寫的故事
寫在你底腳下
而又亮在你眼里心里的。
你說,雖然那時你還很小
(還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于以夢幻釀蜜
倦于在鬢邊襟邊簪帶憂愁了。
穿過我與非我
穿過十二月與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絕處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南極與北極底距離短了,
有笑聲嘩嘩然
從積雪深深的覆蓋下竄起,
面對第一線金陽
面對枯葉般匍匐在你腳下的死亡與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塵凡宣示:
“凡踏著我腳印來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與他!”
用橄欖色的困窮鑄成個鐵門閂兒,
于是春天只好在門外哭泣了。
雪落著,清明的寒光飄閃著;
淚凍藏了,笑蟄睡了
而鐵樹般植立于石壁深深處主人的影子
卻給芳烈的冬天的陳酒飲得酡醉!
今夜,吉力馬扎羅最高的峰巔雪深多少?
有否須髭奮張的錦豹在那兒瞻顧躊躇枕雪高臥?
雪落著,清明的寒光盈盈斟入
石壁深深處鐵樹般影子的深深里去;
影子酩酊著,冷颼颼地釀織著夢,夢里
鐵樹開花了,開在瞑目含笑錦豹的額頭上。
當(dāng)我一閃地震栗于
我是在愛著什么時,
我覺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鵬翼
在向外猛力地擴張又?jǐn)U張……
永恒——
剎那間凝駐于“現(xiàn)在”的一點;
地球小如鴿卵,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納入胸懷。
六十六年九月十三日,于自善導(dǎo)寺購菩提子念珠歸。見書攤右側(cè)藤椅上,有白菊花一大把:清氣撲人,香光射眼,不識為誰氏所遺。遽攜往小閣樓上,以瓶水貯之;越三日乃謝。六十七年一月二十三日追記。
從未如此忽忽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過
在狹不及房的朝陽下
在車聲與人影中
一念成白!我震栗于十三
這數(shù)字。無言哀于有言的挽辭
頓覺一陣蕭蕭的訣別意味
白楊似的襲上心來;
頓覺這石柱子是冢,
這書架子,殘破而斑駁的
便是倚在冢前的荒碑了!
是否我的遺骸已消散為
冢中的沙石?而游魂
自然數(shù)里外,如風(fēng)之馳電之閃
飄然而來——低回且尋思:
花為誰設(shè)?這心香
是掬自何方,默默不欲人知的遠客?
想不可不可說劫以前以前
或佛,或江湖或文字或骨肉
云深霧深:這人!定必與我有種
近過遠過翱翔過而終歸于參差的因緣——
只一次,便生生世世了。
感愛大化而情
感愛水土之母與風(fēng)日之父
感愛你!當(dāng)草凍霜枯之際
不為多人也不為一人而開
菊花?。?fù)瓣,多重,而永不睡眠的
秋之眼:在逝者的心上照著,一叢叢
寒冷的小火焰……
淵明詩中無蝶字;
而我乃獨與菊花有緣?
凄迷搖曳中。驀然,我驚見自己:
飲亦醉不飲亦醉的自己
沒有重量不占面積的自己
一路行來
七十九歲的我頂著
七十九歲的風(fēng)雨
在歧路,歧路的盡處
又出現(xiàn)了歧路
請問老丈:桃花幾時開?
風(fēng)雨有眼無眼?
今夜大溪弄波有幾只鴨子?
小師父,算是你吉人遇上吉人了!
風(fēng)是你自己刮起來的。
魂為誰斷?不信歧路盡處
就在石橋與竹籬笆
與三棵木瓜樹的那邊,早有
凄迷搖曳,拳拳如舊相識
擎著小宮燈的螢火蟲
在等你。災(zāi)星即福星
隔世的另一個你
久矣,不識荒驛的月色與拂曉的雞啼
想及災(zāi)星即福星,想及
那多情的風(fēng)雨,歧路與老丈──
魂為誰斷?當(dāng)我推枕而起
厝外的新竹已一夜而郁郁為笙為箏為筑
為篙,而在兩岸桃花與綠波間
一出手,已撐得像三月那樣遠
生于冷養(yǎng)于冷壯于冷而冷于冷的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
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
而夕陽,夕陽只有一寸!
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
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導(dǎo)引你
憔悴的行人??!
合起盂與缽吧!
且向風(fēng)之外,幡之外
認(rèn)取你的腳印吧!
之一
一片枯葉如扇復(fù)如掌,輕輕
打在一匹孤飛的
名字叫梅花的
麋鹿的肩上。說:
高處太冷了。不如結(jié)伴,及早
回故鄉(xiāng)過冬吧!
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才說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梅花就開了!
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之二
想再回到尚未出生以前
怕是不可能了。不如
不如將錯就錯,向
至深至黑的井底,或
松尾芭蕉的句下
覓個悟處與小歇處吧!
話說到天亮也說不完
我偏愛句號。更愛
凄迷搖曳,蝌蚪也似的逗點
我選擇紫色,
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
忙人之所閑而閑人之所忙。
我選擇非必不得已,
一切事,無分巨細,總自己動手。
我選擇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選擇以水為師──高處高平,低處低平。
我選擇以草為性命,
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選擇高枕,地牛動時,亦欣然與之俱動。
我選擇歲月靜好,獼猴亦知吃果子拜樹頭。
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
我選擇不妨有佳篇而無佳句。
我選擇好風(fēng)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來。
我選擇軸心,而不漠視旋轉(zhuǎn)。
我選擇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兩枝。
我選擇漸行漸遠,
漸與夕陽山外山外山為一,
而曾未偏離足下一毫末。
我選擇電話亭:多少是非恩怨,雖
經(jīng)于耳,不入于心。
我選擇雞未生蛋,蛋未生雞,
第一最初威音王如來未降跡。
我選擇江欲其怒,澗欲其清,路欲其直,
人欲其好德如好色。
我選擇無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亂。
我選擇迅雷不及掩耳。
我選擇最后一人成究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