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景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復古與革新是明代詩學的兩大主題。復古派與革新派的詩學觀點迥異以至對立,但其實復古派與革新派二者所面對的詩學傳統(tǒng)是一致的。那么公安派對這些詩學傳統(tǒng),尤其是復古派推崇的初盛唐詩如何評價、又對復古派所貶低的中晚唐詩、宋詩又如何評價,即公安派的唐宋詩觀是什么,是應該深入關注的問題。而從現(xiàn)有的研究來看,學界對公安派的研究多聚焦在其革新的詩學觀上,對公安派對傳統(tǒng)詩學的評價問題僅略有論及,沒有進行深入而系統(tǒng)的論述。本文即針對公安派的唐宋詩觀進行論述,并揭示公安派的唐宋詩觀提出的意義及產(chǎn)生的影響。
公安派出現(xiàn)以前,以前后七子為代表的復古派基本上掌控了唐詩學的話語權。錢謙益評李夢陽曰:“獻吉以復古自命,曰古詩必漢魏,必三謝;今體必初盛唐,必杜,舍是無詩焉?!睆凸排傻脑妼W觀可以以李夢陽為代表:在詩體方面,古體詩尊崇漢魏,近體詩崇尚初盛唐,明確以開元、天寶為范式,排斥中晚唐等其他時期的詩歌;在詩學藝術上,復古派認為作詩應當遵守詩“法”,以古人創(chuàng)作為標桿,強調詩歌的格律、聲調、體制等以古為法;在詩歌風格方面,追求莊重典雅的盛唐氣象。但七子派的末學的復古,尺尺寸寸于唐詩之法,演化成對唐詩的模擬剽竊,千篇一律,了無生機,束縛了明代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嚴重阻礙了明代詩學的發(fā)展。
公安派的唐詩觀,首先是打破七子派尺尺寸寸之“法”。對“法”的提倡是復古派理論核心之一,詩以法度為主,入門需正,辨體需明。復古派代表李夢陽也極言“法”的重要性,“古之工如倕如班。堂非不殊,戶非同也。至其為方也、圓也,弗能舍規(guī)矩也。規(guī)矩者,法也?!币砸?guī)矩喻“法”,即謂作詩必須遵守法度。而此“法”,最終被復古派歸結為初、盛唐詩之法。
公安派即從復古派所推尊的唐詩入手,言“唐人妙處,正在無法耳?!辈⑴e例曰:“如六朝、漢魏者,唐人即以為不必法,沈、宋、李、杜者,唐人雖慕之,亦決不肯法,此李唐之所以度越千古也。”公安派認為唐詩之所以“度越千古”的原因在于唐詩之不法先輩,不以漢魏六朝成法拘束自己,從觀念上打破復古派對初盛唐詩“法”的摹擬與遵守。公安派認為真正的“法”是用來打破的,應以“不法為法”,自出機杼,自創(chuàng)機格,其認為真正“善為詩者,師森羅萬象,不師先輩,法李唐者,豈謂其機格與字句哉?法其不為漢,不為魏,不為六朝之心而已。是真法者也?!痹险J為學詩應當師法“森羅萬象”之自然,而不應以一代之詩為“法”,唐詩的創(chuàng)作也是詩法自然而來。公安派將復古派的詩法對象從盛唐之“法”還原為詩法自然,進一步瓦解復古派“詩法盛唐”的觀念。
公安派以不法為法、師法自然的詩學觀,打破了復古派以盛唐詩為詩法對象的狹隘的詩學觀,將明代復古派詩人從盛唐詩法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轉而師法自然萬象;將復古派詩人從摹擬歩趨的位置轉變?yōu)閾碛兄黧w意志的創(chuàng)作者。
其次,公安派從性靈與真性情角度論述唐詩,其代表為江盈科。江氏曰:“唐人之詩,無論工與不工,第取而讀之,其色鮮妍,如旦晚脫筆研者?!蛱迫饲q而新,今人脫手而舊,豈非流自性靈與出自模擬者所從來異乎?”江氏認為唐詩千載之下讀來仍然十分鮮活的原因在于其流自性靈,認為唐詩乃真性靈的表現(xiàn),從內在精神方面論述唐詩品質:且謂“善論詩者,問其詩之真不真,不問其詩之唐不唐,盛不盛。蓋能為真詩,則不求唐,不求盛,而盛唐自不能外。茍非真詩,縱摘取盛唐字句,嵌砌點綴,亦只是詩人中一個竊盜掏摸漢子?!辈灰允⑻普撛?,以“真”論詩。在論述到杜甫夔州后詩曰:“杜少陵夔州以后詩,突兀、宏肆,迥異前作,非有意換格。蜀中山水,自是挺特奇崛,少陵能象境傳神,使人讀之,山川歷落,居然在眼。所謂春蠶結絲,隨物肖形,乃謂真詩人真手筆也?!睆恼婢痴媲榈慕嵌瓤隙ǘ鸥缰菀院笤姡袆e于復古派從聲律、格式方面評價杜詩,是對杜詩學研究的一個豐富。江盈科的論述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迥異于復古派對格調、范式的強調,關注詩學的內在精神,直接以性靈論唐詩,開啟了由格調轉向性靈的唐詩學研究的先聲。
再次,公安派對唐宋詩的詩學史地位也進行了重新的界定。復古派對漢魏詩、初盛唐詩極為推崇,視之為詩學典范,貶低中晚唐、宋元詩。在復古派的論述中,極少言及中晚唐、宋元詩,即使論及也是作為反面詩作進行批評。袁宏道認為“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所以可貴,原不可以優(yōu)劣論也。”認為每個時代的詩皆有可貴之處,不可以斷然評判孰好孰壞。袁氏認為“大抵物貴則真,真則我面不能同君面,而況古人之面貌乎?唐自有詩也,不必《選》體也;初、盛、中、晚自有詩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錢、劉,下迨元、白、盧、鄭,各自有詩,不必李、杜也。趙宋亦然,陳、歐、蘇、黃諸人,有一字襲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襲者乎?至其不能為唐,殆是氣運使然?!边@里重申“法不相襲”的原則,并將復古派一直貶低的中唐、晚唐、趙宋的很多詩人列入自己的論述范圍,突破了復古派言必稱盛唐,排斥其他時期詩歌的詩學取向,豐富了古典詩學的研究范圍。這一言論可謂打通了唐詩、宋詩的界域,從詩歌流變的角度論述唐宋詩。其后明人對中晚唐詩、宋詩的關注增多,傳統(tǒng)詩學的研究更加豐富和完整。
公安派從詩學流變的角度打破唐、宋詩的界域,認為各時代詩的發(fā)展代變而新,詩學之法“因于敝而成于過者也”,并舉例曰:“矯六朝駢儷饤饾之習者,以流麗勝;饤饾者,固流麗之因也,然其過于輕纖。盛唐諸人,以闊大矯之。已闊矣,又因闊而生莽。是故續(xù)盛唐者,以情實矯之。已實矣,又因實而生俚。是故續(xù)中唐者,以奇僻矯之。然奇則其境必狹,而僻則務為不根以相勝,故詩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歐、蘇輩出,大變晚習,于物無所不收,于法無所不有,于情無所不暢,于境無所不收,滔滔莽莽,有若江河?!痹系恼撌鼋沂久總€朝代的詩歌皆有其弊病,暗含不應該以某個朝代為典范來進行膜拜,各個時期詩學的發(fā)展的動因之一為矯正前代詩學的弊病。此處袁宏道對六朝、四唐、宋詩加以論述,尤其給予宋詩前所未有的肯定,以一種新的詩學流變觀審視唐宋古典詩學,是明代詩學觀發(fā)展的一大突破。每個朝代詩歌的發(fā)展都是在矯正前代詩歌之弊,也可稱之為是變革前代詩歌成法。詩歌的發(fā)展是一個不斷變革的歷程。
公安派的唐詩觀,首先是建構在對復古派唐詩觀的反駁上,打破復古派唯尊初盛唐的局面,將關注的眼光也投遞到中晚唐及宋詩之上,拓寬詩學研究范圍。其次從性靈和真性情的角度論述唐詩,對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鑒賞提供了極好的視角。從性靈出發(fā),詩人成為具有主體意識的創(chuàng)作者,不再是歩趨唐詩的模仿者。
公安派除了變革以唐詩為典范的復古派的詩學主張,還對初盛唐以外的中晚唐和宋詩加以肯定,對中唐的白居易和宋代的蘇軾極為推崇。而這些時期和詩人在明代前中期一直處于被相對忽視和貶低的位置。
在中國古詩的發(fā)展歷程中,元嘉、元和和元祐是中國古詩裂變的三大重要時期。清代詩論家馮班也說到:“詩至貞元、長慶,古今一大變?!痹妷叭闭f這一觀念直到清代才確立,而在明代,復古派以典雅莊重的漢魏、盛唐詩為典范,即對詩歌“正”的構建,而對詩歌之“變”極力貶低,對詩歌變革劇烈的元和、元祐時期及其代表詩人皆從批判的角度進行論述。公安派則反其道而行之,認為元和、元祐詩壇的變革正是其價值所在,對元和、元祐詩壇的代表詩人白居易、蘇軾給予了極大的肯定。公安派對中晚唐、宋詩的肯定在明代絕無僅有,開啟了中晚唐詩、宋詩研究的新歷程。
公安派對中晚唐詩、宋詩的肯定,一方面是受詩歌“代有升降”的詩學觀的影響,另一方面是這些時期詩歌變革與公安派追求的詩歌變革有極大的相似性。公安派對中晚唐詩、宋詩的肯定一個重要特點是通過對白居易、歐陽修、蘇軾等代表性詩人的肯定,并進而肯定其所代表的時代。
在出處上,公安派對白居易、蘇軾二公極為推崇。袁宏道之兄袁宗道自稱“白蘇居士”,其文集命名為《白蘇集》,袁宏道稱其兄“酷愛白蘇二公,而嗜長公尤甚。每下直,輒焚香靜坐,命小奴伸紙,書二公閑適詩或小文,或詩余一二幅,倦則手一編而躍,皆山林會心語,近懶近放者也?!痹诘酪远脑娢脑~放松心情,在精神上欲與其相接。在袁宏道、袁小修詩文中,也常將袁宗道與白居易相比,將其兄弟之情與蘇軾、蘇轍兩兄弟相比較。江盈科亦評白蘇二公曰:“彼白、蘇二君子,所謂元神活潑者也。千載而下,讀其議論,想見其為人,大都其衷灑然,其趣怡然。彼之以世為宇,以身為寄,而以出處隱見,悲愉歡戚為陰陽寒暑呼吸之運。故見華非華,見色非色,見詬非詬,見丑非丑,大化與俱,造物與游,無處非適,無往非得?!睂Π滋K二公極為推尊。而表現(xiàn)二公性情的詩作,自然也成為推崇的對象。
在詩學成就方面,公安派認為中唐白居易,宋歐陽修、蘇軾極大地開闊了詩境。江盈科評白居易曰:“白香山詩,不求工,只是好做。然香山自有香山之工,前不照古人樣,后不照來者議,意到筆隨,景到意隨,世間一切都并包囊括入我詩內。詩之境界,至白公不知開擴多少。較諸秦皇漢武,開邊啟境,異事同功。名曰廣大教化主,所自來矣。”江盈科以秦皇漢武開邊拓境之功來比喻白居易對詩境擴大的影響。袁宏道亦曰“宋歐、蘇輩出,大變晚習,于物無所不收,于法無所不有,于情無所不暢,于境無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彼螝W陽修、蘇軾詩作的出現(xiàn),變革了晚唐狹隘的詩境,詩法取法多端。在公安派看來,中唐白居易,宋歐陽修、蘇軾等人如洪濤巨浪一般拓展者詩歌的疆域,變革著詩學。
蘇軾詩是宋詩的代表,詳細審視蘇軾詩在明代的接受狀況,可窺見公安派的出現(xiàn)對宋詩評價的影響。蘇軾詩在明代前中期因尊唐黜宋的時代思潮而受到冷遇,只有零星對蘇詩進行肯定的聲音,且多是對其人格的追慕。在宋代蘇軾因黨爭被不斷流放,但其所表現(xiàn)的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得到后人的無數(shù)贊譽。明初,蘇伯衡自稱為蘇軾后裔,其評蘇軾依韻韋應物的流放詩作《寄鄧道士并引》曰:“夫當竄責放逐之日,流離道路之際,而游戲翰墨,字勢筆意無秋毫不足之意,則公之超然自得,夷險不改其度,抑亦可見矣?!毖蕴K軾在貶謫之途作詩,仍超然自得,蘇伯衡對此十分欣賞。同樣的,明代瞿佑對蘇軾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人生觀也十分贊賞,《歸田詩話》“東坡傲世”條評蘇詩曰:“東坡則放曠不羈,出獄和韻,即云‘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乓栽姷米?,而所言如此。又云:‘卻笑睢陽老從事,為予投檄向江西?!灰詾楸詾樾?,何也?至惠州云:‘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珊T?‘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方負罪戾,而傲世自得如此?!睅拙湓妼μK軾不斷身遭逆境仍曠達放逸的人生觀表露無遺。
在蘇詩藝術方面,明初李東陽《懷麓堂詩話》論到蘇詩曰:“昔人論詩,謂韓不如柳,蘇不如黃。雖黃亦云:‘世有文章名一世,而詩不逮古人者’,殆蘇之謂也。是大不然,漢魏以前,詩格簡古,世間一切細事長語,皆著不得,其勢必久而漸窮。賴杜詩一出,乃稍為開擴,庶幾可盡天下之情事。韓一衍之,蘇再衍之,于是,情與事無不可盡。而其為格,亦漸粗矣。然非其宏才博學,逢原而泛應。誰與后學之路哉!”認為蘇軾詩繼杜甫、韓愈之后開拓詩境成績卓著的詩人。李東陽的觀點被復古派崇唐黜宋的浪潮所淹沒,直到公安派時期才產(chǎn)生回響。
公安派的袁宏道從詩歌藝術方面對比蘇軾和李杜,認為“蘇公詩無一字不佳者。青蓮能虛,工部能實;青蓮唯一于虛,故目前每有遺景,工部惟一于實,故其詩能人而不能天,能大而不能化而不能神。蘇公之詩,出世入世,粗言細語,總歸玄奧,怳惚變怪,無非情實。蓋其才力既高,而學問識見,又迥出二公之上,故宜卓絕千古,至其遒不如杜,逸不如李,此自氣運使然,非才之過也?!睆淖髟妱?chuàng)作技巧方面,袁宏道認為蘇詩能“虛”、能“實”,認為蘇軾詩能化能入神,優(yōu)于李杜二人的只能各執(zhí)一端的藝術造詣;且認為蘇軾的學識遠高于李杜二人。所以在袁宏道看來,作詩應具備相當高的學識,從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宋代“以才學為詩”的追求。袁宏道還認為“蘇公詩高古不如李杜,而超脫變怪過之,有天地來,一人而已。仆嘗謂六朝無詩,陶公有詩趣,謝公有詩料。余子碌碌,無足觀者。至李、杜而詩道始大,韓、柳、元、白、歐,詩之圣也;蘇,詩之神也?!痹甑乐乜隙ㄌK詩“超脫變怪”的藝術特色,認為其無人可及。從詩歌“變”的角度將蘇詩地位拔高到詩神的地步。
袁宏道對蘇軾的推尊,在其論述中即可發(fā)現(xiàn)原因。袁氏認為蘇軾詩藝術方面“超脫變怪”,能虛能實,語言玄奧,詩學造詣極高;蘇詩在情感方面“于情無所不暢”,藝術表達能力很強;在詩歌內容方面,蘇軾詩歌內容出入三教,思想放逸曠達,皆為袁宏道所推崇。袁氏可謂從思想到藝術,對蘇軾詩學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蘇軾詩歌“超脫變怪”的特色與袁宏道的詩學追求不謀而合;袁宏道的思想也是出入三教,其思想中也有濃重的閑適做派,這些都與蘇詩相通,無怪袁宏道如此推尊蘇軾。
袁宏道雖如此推尊蘇軾,但也不掩飾宋詩的缺陷,在論述宋代歐陽修、蘇軾變革晚唐習氣后,緊接著評論曰:“然其敝至以文為詩,流而為理學,流而為歌訣,流而為偈誦,詩之弊又有不可勝言者矣?!闭f明袁宏道認為詩歌藝術性是詩之所以為詩的重要特點,反對以文為詩,反對理學詩。可見袁宏道對宋詩的推崇,源于宋詩不師法唐詩,自稱一格,且宋人極詩之變、窮詩之趣的藝術追求及其所蘊含的深厚學識都為其極為推崇。
由上明代關于蘇軾評價的變化可見,公安派對蘇軾的評價既截斷眾流,而又興起源頭,導引后代學者的不斷闡釋。
此外,公安派對白、蘇的評價,認為蘇詩“超脫變怪”超越李、杜二公,迥異于明前中期否定性的評價,對二公的推崇振聾發(fā)聵,激烈的表達讓讀者不禁心生疑惑。袁宏道在評江盈科詩集時解釋道:“此進之矯枉之作,以為不如是,不足矯浮泛之弊,而闊時人之目也”,“以是言詩,安在而不詩哉?不肖惡之深,所以立言亦自有矯枉之過”。袁宏道認為在詩壇弊病深厚的情況下如果不言詞激烈,不足以引起大家的關注。
袁宏道詩論中“矯枉”的存在,由其弟袁中道加以調和,以糾公安派末流之弊,繼續(xù)推進性靈論的詩學觀。袁中道乃公安派的殿軍,其論詩持調和之說,繼承其兄袁宏道的詩論,也不掩飾公安派后期出現(xiàn)的流易粗疏弊病,企圖融合格調派的典重以糾弊公安末學的流易。而在對待宋元詩的態(tài)度上,袁中道也取折衷之調,其在《宋元詩序》中曰:“宋元承三唐之后,殫工極巧,天地之英華,幾泄盡無余。為詩者處窮而必變之地,寧各出手眼,各為機局,以達其意所欲言,終不肯雷同剿襲,拾他人殘唾,死前人語下。于是乎情窮而遂無所不寫,景窮而遂無所不收?!傊?,取裁肣臆,受法性靈,意動而鳴,意止而寂。即不得與唐爭盛,而其精彩不可磨滅之處,自當與唐并存天地之間?!痹械缹λ卧姷摹皻椆O巧”也備為推崇,肯定其處窮而變的精神,認為宋元詩“當與唐并存天地之間”,但認為唐詩總體上仍然優(yōu)于宋詩。唐宋詩并存,以唐詩為優(yōu)的觀點在今天也很盛行。袁中道對公安派前期的唐宋詩觀的調和,即肯定了唐詩的藝術價值,又對宋元詩“殫工極巧”極力求變的藝術追求給予了極大的肯定。公安派的言論將宋詩重新納入了士人的視野,打破唐詩一尊的局面,引發(fā)了其后學者對宋詩的關注。宋元詩求變的努力也為明詩的發(fā)展提供借鑒。
公安派的唐詩、宋詩觀,在現(xiàn)今看來可謂司空見慣,但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可謂振聾發(fā)聵,極大地促進了古典唐詩、宋詩學研究的發(fā)展,打破了獨尊盛唐的詩學格局;變革了晚明詩選的選詩宗旨,開啟了學宋之風。
首先,公安派打破了復古派“詩必盛唐”的局面,從詩歌表現(xiàn)真情的角度肯定中晚唐、宋詩。袁宏道認為“大抵物貴則真,真則我面不能同君面,而況古人之面貌乎?唐自有詩也,不必《選》體也;初、盛、中、晚自有詩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錢、劉,下迨元、白、盧、鄭,各自有詩,不必李、杜也。趙宋亦然,陳、歐、蘇、黃諸人,有一字襲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襲者乎?至其不能為唐,殆是氣運使然?!睆摹罢妗痹姷慕嵌瓤隙ㄖ型硖坪退卧?,打破了自復古派以來的惟盛唐一尊的唐詩評價局面,導引更多學者對中晚唐詩、宋詩加以關注。
公安派思想產(chǎn)生之前,后七子的復古思潮主導詩壇?!睹魇贰酚涊d后七子時期,“(李攀龍)持論謂文自西京,詩自天寶而下,俱無足觀,于本朝獨推李夢陽。諸子翕然和之,非是,則詆為宋學?!痹诶钆数堉髅宋膲臅r期,嚴格奉行文推西京以上,詩尊天寶以前,之后的詩文皆不足觀。論詩觀與復古派觀點不一致的,則詆為宋學。宋代的詩歌是被極力否定的。在此種情況下,中晚唐詩、宋詩的地位可知。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十六“袁宏道”條曰:“自袁伯修出,服習香山、眉山之結撰,首以白、蘇名齋,既導其源,中郎、小修繼之,益揚其波,由是公安流派盛行。”袁氏三兄弟出現(xiàn)后,其詩學思想也在此時期漸次流行。公安派的詩學觀影響了明代唐詩、宋詩選本的編選。明代商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達,促進其印刷業(yè)的十分興盛,明代的詩選也層出不窮。而在公安派思想盛行之前,明代萬歷之前詩選以高棅的《唐詩品匯》和李攀龍的《古今詩刪》最為盛行,二者選詩都推崇盛唐詩。此二部詩選之所以如此盛行,主要因其思想與復古派所提倡的“詩宗盛唐”相一致。中晚唐詩非詩選重點,而宋詩選本據(jù)申屠青松考證,現(xiàn)可考明代約有十五家,其中十一家出現(xiàn)于萬歷以后。
而在公安派的詩學觀出現(xiàn)后,出現(xiàn)了專門選錄中晚唐詩的詩歌選本,如朱之蕃輯《中唐十二家詩集》、《晚唐十二家詩集》;宋詩選在此時期也增多,如曹學佺編《石倉歷代詩話》“是編所選歷代之詩,上起古初,下迄于明,凡古調十三卷。唐詩一百卷、拾遺十卷,宋詩一百七卷,金元詩五十卷,明詩初集八十六卷,次集一百四十卷?!睂纳瞎胖撩鞔脑姼枳饕粋€選錄;潘世仁撰《宋元名家詩選》,初刻于萬歷四十三年(1615),選錄宋元名家六十一人。這些珍貴的選本雖非善本,但也保留了豐富的宋代詩歌,成為清代宋詩選本參照的對象。而這種現(xiàn)象在復古派思潮盛行時期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此外,很多中晚唐詩人別集也得到整理。這些中晚唐詩的整理為全唐詩的整理奠定基礎。
其次,公安派詩學觀出現(xiàn)后,影響了一批同時代學者對唐宋詩的評價。公安派首創(chuàng)從性靈角度論述唐詩,其言唐詩千古以來仍十分新鮮的原因在于其蘊含真精神,且言李、杜二人為“真性情大手筆之詩人”之典范,令人耳目一新;又以“真”評詩,打破了唯尊盛唐詩的詩壇狀況。公安派詩學思想引起了極大的回響,即啟引同樣以“真精神”言詩的竟陵派,又影響屠隆、李維楨、許學夷等學者,調和格調與性靈,以期建構更完善的詩學觀。
竟陵派與公安派的思想有出入但其核心詩學觀也是從詩學內在精神層面論述詩歌,是公安派“獨抒性靈”思想的一種發(fā)展,承續(xù)著公安派從格調轉向性靈的詩學觀,并且追求古典詩歌的“幽情單緒”,以期糾正公安末學俗化淺化的詩學追求。
竟陵派論詩與公安派十分相似,其編選的《詩歸》在明末十分盛行。但在公安派產(chǎn)生后,對詩壇風氣影響更廣泛的是融合格調與性靈的學者的出現(xiàn)。他們的詩論觀與公安派十分接近,如李維楨評詩曰:“是故格由時降,而適于其時者善;體由代異,而適于其體者善;乃若才人人殊矣,而適于其才者善?!蓖缆≡弧霸娭?,隨世遞遷。天地有劫,滄桑有改,而況詩乎。善論詩者,故不必區(qū)區(qū)以古繩今,各求其至可也。論漢魏詩,當就漢魏求其至處,不必責其不如《三百篇》;論六朝詩,當就六朝求其至處,不必責其不如漢魏;論唐人詩,當就唐人求其至處,不必責其不如六朝?!倍怂摰摹绑w”“至”皆指詩之所以為詩,且不同于他詩的獨特性,由此否定了詩應當摹擬的復古主義的言說。李維楨、屠隆二人被王世貞列為“末五子”,但二人對詩歌的評價已異于復古派。而后許學夷以詩體正變論言詩,認為詩歌發(fā)展有正有變,其在評論唐宋詩時,云:“然唐詩之所以獨工者,蓋由齊梁漸入于律,至唐而諸體具備,其理勢宜工。唐既盛極,至元和、宋人,其理勢自應入變耳?!闭J為“宋主變,不主正,古詩、歌行、滑稽議論,是其所長,其變化無窮,凌跨一代,正在于此?!闭J為宋詩之長正在于其主變。
再次,明末學宋之風興起。公安派詩學思想產(chǎn)生后,受其影響所產(chǎn)生的新的唐宋詩觀,不再惟盛唐詩為尊,而是肯定各個時期的詩歌特性。宋詩的評價地位也相應升高,由此迎來宋詩在天啟、崇禎年間的盛行。
公安派在性靈論的主導下,不僅關注古典詩學之“正”,更關注古典詩學之“變”。整個明代,社會主體思潮是崇唐黜宋,明代前后七子為主的復古派對唐詩學備極推崇,對宋詩極為貶低,甚至有言論稱“宋無詩”。論及宋詩也是從反面進行批評,只有零星的一些詩人對宋詩的價值給予肯定,但都未對社會思潮產(chǎn)生大的影響。直到公安派出現(xiàn)后大力推崇宋詩,認為宋詩在藝術上的變革前所未有,至此宋詩才進入大眾的視野,并得到較大的關注。
在公安派詩學思想的影響下,出現(xiàn)了不少宗宋論者,如何喬遠、畢自嚴等,其與公安派性靈論的觀念十分接近。畢自嚴在其文集中說到:“夫宋元蘊藉聲響,間或不無少遜李唐,至匠心變幻,則愈出愈奇矣。昔人謂唐人絕句至中晚始盛,余亦妄謂中晚絕句至宋元尤盛。如眉山之雄渾,荊公之清麗,康節(jié)之瀟灑,山谷之蒼郁,均自膾炙人口,獨步千古,安可遺也?!闭J為宋元詩歌的音律稍遜唐詩,但宋元的絕句獨步千古,區(qū)別詩體以肯定宋元詩。何喬遠亦為宋詩張目,其論詩曰:“天地古今,景色法象,布□流衍,何所可窮?且夫既唐矣,胡不漢魏也?既漢魏矣,胡不三百也?且夫一唐矣,自分初盛中晚,而何獨宇宙間不容有一宋也?宋亦一代之人?!薄胺睬拜吔袢账圆幌菜卧娬?,目皆未嘗見宋,如瞽人而言日月耳。予讀文與可、秦少游、陳無己、戴式之諸公詩,莫不鏤心刻意,有物外之思?!闭J為不欣賞宋詩之人,為未讀過宋人詩作之人,屬無稽之談;若讀過,一定會被宋詩的藝術打動。此時,與復古派言”宋無詩“相比,學者對宋詩的評價已發(fā)生極大的改變。
天啟、崇禎年間,晚明詩壇又掀起學宋之風。賀裳《載酒園詩話》說:“天啟、崇禎中,忽宗尚宋詩,迄今未已。究未知宋人三百年間本末也,僅見陸務觀一人耳?!辟R裳論天啟、崇禎年間學詩惟學陸游有點夸張,但其對這兩朝宋詩興起的描述是可信的。此時期學宋的主要代表人物是程嘉燧和錢謙益。
王士禛在《漁洋詩話》中言及晚明七言律詩發(fā)展的狀況曰:“明末七言律詩有兩派:一為陳大樽,一為程松圓。大樽遠宗李東川、王右丞,近學大復;松圓學劉文房、韓君平,又時時染指陸務觀。此其大略也?!蓖跏慷G學問廣博,他已察覺程嘉燧之詩浸染陸游的詩。錢謙益在《復遵王書》中論及程嘉燧晚年詩學轉向也說到:“(孟陽)晚始放而之劍川、遺山?!笨梢姡碳戊萃砟臧言妼W目光轉向了陸游和元好問。
錢謙益是天啟、崇禎時期學宋的代表人物。錢謙益的門人瞿式耜在《初學集》序中言及錢謙益創(chuàng)作特點曰:“先生之詩,以杜韓為宗,而出入于香山、樊川、松陵,以迨東坡、放翁、遺山諸家,才氣橫放,無所不有。忠君憂國,感時嘆世,采苓之懷美人,風雨之思君子,飲食燕樂,風懷虐浪,未嘗不三致意焉?!币蜒约板X謙益的創(chuàng)作出入白居易、杜牧、蘇軾、陸游、元好問,詩學視野開闊,對蘇軾、陸游的詩歌風格十分馨嘆。錢謙益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主張極大推動了宋詩風在晚明的興起,人們一直視錢謙益為宋詩風的開創(chuàng)者。喬億在《劍溪說詩》中說:“自錢受之力詆弘、正諸公,始纘宋人余緒,諸詩老繼之,皆名唐而實宋,此風氣一大變也?!庇嫋|《南昌喻氏詩序》云:“自宋黃文節(jié)公興而天下有江西詩派,至于今不廢。近代最稱江西詩者,莫過虞山錢受之,繼之者為今日汪鈍翁、王阮亭?!彼麄兌嫉莱隽隋X謙益在詩風轉換中的作用。自錢謙益繼承宋人余緒,即改變了當時的詩壇風氣,又對清代的汪琬、王士禛產(chǎn)生影響,促進宋詩風的盛行。
由上可見,公安派詩學觀的出現(xiàn),形成一股重新評價歷代詩歌尤其是中晚唐、宋詩的思潮,打破了復古派詩必漢魏盛唐的摹仿論。此后的學者論詩不再簡單地尊唐黜宋,而是唐宋兼宗,取博大精深、轉益多師之問學路徑。天啟、弘治年間興起的崇宋詩風,開啟了學宋之風,至清康熙年間,詩壇在王士禛的倡導下,才全面掀起學宋風氣。清人接續(xù)明后期對宋詩藝術地位的肯定,對宋詩作出更深入的研究,最終確立唐詩、宋詩兩大中國古典詩學審美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