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東/著
從前我是個有夢想的人,我把夢想告訴了很多人,結(jié)果我的夢想變成了大家的夢想,就不再是我的了。
現(xiàn)在,我是個不會有任何夢想的人了。我的生活平淡,只要有一口清水喝,有一塊干糧吃我就很滿足。即使這樣,為了生存還是要東奔西走,輾轉(zhuǎn)于生計的問題,不勝煩惱。在別人看來,我過著那樣差勁的生活應該考慮改變,但我已對一切失去了興趣,覺得只要活著就好。
我每天天沒亮就出門,天黑了卻不想回家。我在黑夜里向家趕的時候,那間陪伴我的房子就像妻子,在焦急地盼著我回來。我會為此煩惱,因為我不想有什么來縛住我,我希望周游四方。
有一間房子,這成為我失眠的理由。失眠時我想找回最初的夢想,問題是我過去的夢想早已成為別人的了,我需要有一個新的夢想。我暗暗發(fā)誓如果有了新的夢想,絕不會再告訴別人。
房中漆黑一團,我睡著后也不像以前那樣佳夢聯(lián)翩。沒有夢的夜晚枯燥無味。天亮我又必須走出去,我總被外界所吸引。沒有夢想,我關(guān)注的事物對我來說都是無用的。我走過很多地方,以我的房子為原點,我感到有些路已被我的雙腳踏得閃閃發(fā)光了。我見過很多人,經(jīng)過很多事,每個人、每件事又都是模糊的。我為此感到莫名的沉重。有時我甚至不確定昨天去過什么地方,見過什么人。不過,萬幸的是,我還一直記著回家。
有一天,我連家都回不去了。那一次我走在路上,有位高個子的中年男人見我穿得破爛,卻又長得眉清目秀,覺得我是一個可以造就的人才,于是他說,喂,小伙子,跟我混吧。
他為了證明自己是個有趣的、可以親近的人,帶我去了商店。他需要一盒火柴,付錢時卻遞給店主同樣一盒火柴。
店主皺著眉頭說,你是什么意思?
他推開火柴盒,里面有一枚硬幣。
我覺得他很有意思,感到他這樣調(diào)皮和帶著點兒神秘感的舉動,正是多年以前曾經(jīng)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我的心被觸動了。
我是魔術(shù)師,跟著我混吧。
我說,我是個連夢想都沒有了的人。
我給你夢想。
可是,別人的夢想不是我的夢想。
你以前有過什么夢想呢?
我記不起來了!
我有很多夢,你可以挑選。
我看著他,他在路邊蹲下來,用手搜羅地上的石子、樹枝、煙蒂,然后說,你信不信,我可以點石成金?當你相信汽車的四個輪子可以有四個方向時,當你相信一個人的想法可以讓許多人來完成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皆有可能。
我為他說出的話而感動,跟著他去了一個雜貨市場。
在一個空地上立住腳,他向著人群招手,好像他的手是磁石,有人就像鐵片那樣走過來,把我們圍在一起,形成一個圈。圈子越來越大,好像所有的人都來看他表演了。
他清清嗓子說,先生們,女士們,如果我可以讓一張變成兩張,你們想不想看一看,試一試?喏,一張變兩張,當場變。
很多人都想看他如何變。
他說,請拿出錢母來,我來變。
有很多人拿出一張張一百元的票子,他選中了一張票子上帶“8”字的?!?”代表“發(fā)”,他揚揚手中的票子說,恭喜你,這位女士被幸運選中了。一張變兩張,我保證變出來的錢是真的,這位女士,你現(xiàn)在要是后悔還來得及。
女人充滿期待,連忙說,不會,不會,不后悔!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那張一百塊的鈔票用手指點了點,折了幾個折子,放在手心搓了搓,錢由粉紅色變成了綠色。打開一看,果然兩張——兩張一塊的票子。
很多人笑了,他把錢送給那個女人,對眾人說,我告訴大家一條真理,貪心是要付出代價的。謝謝這位漂亮的女士,真誠感謝您的參與,您為大家?guī)硪淮未箫栄鄹5臋C會。
他深深地鞠躬,女人愣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進人群。
不久我們就分手了,他的騙術(shù)成了我謀生的方式。我像個傳教士那樣,在中國的大地上,在人群里傳播著“貪心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一道理。
我又找回了丟失的夢想,雖然已不是從前的夢想。
北方平原的一個小村子里,父親幾十年來一直守在商店,沒出過遠門。
三個孩子都上了大學,分別在城里安了家。在他們結(jié)婚需要父親參加時,父親也拒絕了,只有母親一個人前往。
有條河從村前流過,河里有荷與葦。孩子們小時曾在河中游泳,捉魚蝦。四季分明的村莊,有著很多樂趣,也給孩子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但在繁華都市,他們也只有在深夜時,才會憶起。有時回憶會由一場蒙蒙細雨開始,那會使他們產(chǎn)生憂愁,但他們喜歡那種感覺。他們感到過去并不遙遠,父親還在,而母親也在他的身體里,當他們用左手握住右手時,隱隱約約地能感覺到。
母親比父親大十多歲。她身材高大,又黑又壯,總有使不完的力氣,因此家里和外頭的活全由她一個人干了。商店里的事她不過問,由瘦小多病的父親打理。母親在她六十六歲那年突然精神失常,離家出走了。得知這個消息,孩子們趕回家中。他們看到父親依然坐在店內(nèi)一張椅子上,幾十年來似乎保持著一種姿勢,也不感到累。孩子們對父親那樣的存在感到失望。一直以來,他們覺得父親不勞而獲,對他缺乏好感。不過,在母親出走幾年后,由于一直沒打聽到任何消息,他們對母親的感情,漸漸轉(zhuǎn)移到父親身上了。那是一種想象式的理解,他們對父親莫名地產(chǎn)生了一些親近感。
父親從不給孩子打電話。母親還在時打給孩子,父親也從不對孩子說什么。孩子們?yōu)榇硕加幸恍╇y過,也不樂意給家里打。母親走失后,孩子們內(nèi)心里甚至希望父親最好也消失。如果父親走出去,也許會遇到走失的母親。更重要的是,如果父親不在了,他們會感到輕松。不過,有時在需要證明自身存在源頭的一種莫名情緒的支配下,孩子們也會忍不住給父親打個電話,與父親說上幾句。父親的聲音總是干巴巴的、冷冰冰的。從父親的聲音里,孩子們感到母親越走越遠,再也沒有回來的可能。
父親越來越孤獨。他從來都是孤獨的,母親在時也一樣。有一些人雖說免不了跟父親打交道,可去商店也只不過為了買東西。在必要說起父親時,他們甚至想不起該如何評價他。孩子們對父親有諸多不滿,卻越來越不想克制對他的感情,也不再想裝成本來的樣子。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也像父親那樣孤獨。他們很少笑,不愛講話,對別人總也提不起什么興趣。
有一次,孩子打電話讓父親到城里來。他們都有多余的房間,可以輪流照顧他。當父親拒絕時他們才感到,父親明白他們并不真心希望他到城里去。父親愿意孤獨地生活,對于他,一切都不重要。
有一天,有個孩子回到家里。在家門口他看到店鋪的門開著,父親坐在一片灰暗的光中,手里拿著一面鏡子在照。孩子走近時,父親看到了,他卻沒有說話,他正在用拇指與食指撬開嘴巴,看口中的牙。
兒子默默看著父親,后來父親用手指著桌子上的那顆剛落下來的牙說,剛又掉了一顆。我想知道,還剩幾顆,你幫我數(shù)一數(shù)。
孩子默默無言地幫著父親數(shù)牙。他覺得人真是奇妙,不可理解,然而誰也不能說自己看到、想到和感受到的就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