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異新
除了預備將來出書,日記一般是寫給自己看的,因而更真實天然,能夠顯出主人的性格。周作人1925年3月在《語絲》第十七期發(fā)表《日記與尺牘》一文,介紹日本俳人一茶(Issa)的日記,頗欣賞:“這些不成章節(jié)的文句卻含著不少的暗示的力量,我們讀了恍惚想見作者的人物及背景,其效力或過于所作的俳句?!边@一提倡逐漸成為新文化時期的文界潮流。魯迅也曾說過:
我本來每天寫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大約天地間寫著這樣日記的人們很不少。假使寫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后便也會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為他寫的時候不像做內(nèi)感篇外冒篇似的須擺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來。我想,這是日記的正宗嫡派。
在眾多歷史文獻中,日記往往是最為接近歷史原初記錄的,是極有價值的考證資料。翻閱新文化人的日記,可知買書、借書、讀書、抄書、寫作、翻譯、訪友、會客、飲酒、夜談、寫信、收信、準備講義是現(xiàn)代大學誕生之初智識者們的日常生存狀態(tài)。
對照看魯迅、周作人、胡適同時期的日記,也是頗有意思的。周作人日記豎排,沒有句讀,簡略記述該天主要做的事情,往往在一月之后附有讀書、購書賬目,并蓋有“周氏”方印。西化色彩濃郁的胡適一度以日程表代替日記,分預算與實行兩欄,并且多出周氏兄弟日記中不曾見的打球、打牌兩項。五四運動以后多有不時因為學潮、學生大會等原因未能上課的記載。可見,胡適行事非常有計劃,并且重方法,看實效,相比之下,周氏兄弟頗舊文人氣。胡適的日記往往長篇大論,珍惜每一個思想閃光處,多做剪報,附有時事評論和照片,很多時候相當于讀書筆記。而周氏兄弟則以記流水賬的方式,盡量客觀記錄日常生活,入浴、理發(fā)、購物、收發(fā)信件、著譯文章等等,后面附有所購書目。周作人還有少許評論,魯迅日記則幾乎無甚主觀色彩的詞語,更不加任何粉飾。胡適日記成為不可多得的史料,比如曾詳細記載試卷題目,而周氏兄弟日記提供的這方面的信息少而簡略。但是胡適有明確的留史意識,因而用了不少障眼法,他時常懷揣假想的讀者下筆,這常令后世研究者在爬梳整理復雜的歷史時,錯以為某個問題一下子在胡適日記中柳暗花明,卻未曾想又忽而身陷層層迷霧,節(jié)外生枝出更多難辨的真?zhèn)?。周氏兄弟沒有如此鮮明的留史意圖,記日記只是個人習慣而已,然而,簡單的流水賬又常讓善于捕捉蛛絲馬跡的學者們徒勞而返,令其不得不執(zhí)著于只言片語,苦苦琢磨兄弟失和的來龍去脈。
不過,新文化的開拓者們很少在夜闌人靜、孤燈獨對時喃喃自語,更讓人感受不到自戀表達的沖動,因而他們的日記中幾乎沒有外人想象中純粹隱秘的私人抒寫,抑或是長篇的心靈獨語。它們均是呈現(xiàn)民國文人生存狀態(tài)的學者式日記,而非作家型日記文學。唯有周作人能于俳人一茶“二十七日陰,買鍋”、“二十九日雨,買醬”這樣一行半行的日記中讀出文藝趣味來,蓋因言簡意賅的真實中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而偏偏逢到了周作人這樣以文學為生活方式的讀者。
周作人日記同樣崇尚簡潔,卻清晰地記錄了他初到新文化圣地的環(huán)環(huán)細節(jié),不僅給人一種連續(xù)的歷史感,更留下了諸多珍貴的重大歷史事件線索,特別是有關(guān)新文化運動兩大陣營一校一刊發(fā)展改革的事項,比如,北大文科某些教學計劃規(guī)章的制定,《新青年》編輯計劃的改變等等。1917年11月30日“二時后往壽宅又至大學開會同劉半農(nóng)擬小說研究表六時返寓”。1918年10月21日“玄同說明年起分編新青年凡陳胡陶李高錢二沈劉周陳百傅十二人云”,這里所說的十二人,依次是陳獨秀、胡適、陶孟和、李大釗、高一涵、錢玄同、沈尹默、沈兼士、劉半農(nóng)、周作人、陳百年、傅斯年,可以看出成員均是北大的師生,不過這只是此次開會時的初步意向,后來的發(fā)展卻并非如此。1918年12月10日“晴上午往校訪獨秀交予人的文學一篇”,這就是當月發(fā)表于《新青年》的《人的文學》。在這篇被胡適視為“當時關(guān)于改革文學內(nèi)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中,周作人指出新文學的本質(zhì)就是對“人”的發(fā)現(xiàn),“人的”還是“非人的”乃判別新、舊文學的思想標準。新文化應(yīng)通過人的文學來“養(yǎng)成人的道德,實現(xiàn)人的生活”,這是周作人為新文學的建設(shè)和發(fā)展提供的重要精神資源。1919年10月5日“下午二時至適之寓議《新青年》事自七卷始由仲甫一人編輯六時散”。1920年5月11日“下午至廠甸買雜志往大學又至公園赴適之約共議《新青年》八卷事共十二人七時散”。
也許是不想給后人那么輕易讀出自己的個性吧,只有結(jié)合閱讀后來的《知堂回想錄》才能使周作人親歷的新文化氛圍流動起來。周作人來京任教的過程在現(xiàn)代知識群體移民中是很有代表性的。蔡元培任北京大學校長后,魯迅向他力薦二弟周作人。1917年春天,蔡元培便給還在紹興的周作人寫信。4月份,三十二歲的周作人來到了北京,四十余年后自稱知堂老人的他特別在這一部分日記前頁寫下“北京日記”。
住到紹興會館后,周作人在大哥的照顧下略作休整,3日上午便雇洋車前往馬神廟訪問蔡校長,大約走了一個鐘頭,不巧未遇。校中人員將蔡府所在東城的遂安伯胡同詳細指給這位操一口藍青官話的外地人,哪知車夫卻將轉(zhuǎn)述中帶著藍青官話味兒的遂安伯胡同聽成了四根伯胡同,于是捏起車把一路往西北方奔去。
載著周作人的人力車由景山東街往北出了地安門,再往西順著那時還有的皇城走過金鰲玉蝀橋,再向北由龍頭井越過護國寺街,出西口到新街口大街,隨后再往西進小胡同。周作人一看,兜了一個多鐘頭的大圈子,離出發(fā)點自家寓所所在的南半截胡同才只隔著一兩條街,步行用不了三五分鐘,這才恍悟是車夫聽岔了。經(jīng)此番折騰,在江南小巷閑適慣了的周作人已是頭暈目眩,只好作罷。
4日上午,周作人再乘人力車到東城遂安伯胡同,仍未遇蔡先生,再次掃興回寓,不過這次蔡校長的來信已經(jīng)等在家中,約定第二天上午十時來府上拜訪。
4月5日是一個陰冷的日子,就在宣武門菜市口南面的南半截胡同紹興會館,蔡元培與周作人終于初次晤面。蔡元培本來計劃請周作人擔任希臘羅馬及歐洲文學史、古英史課程的,但那時只有美學需要人,別的功課學期中途不能開設(shè),暫時只能教點預科國文作文。周作人聽后覺得很喪氣,倒不是因為教不了本科,而是深感不能勝任國文課,決定打道回府,又覺得既然應(yīng)招來了,不好說走就走,就含混地回答考慮一下。
接下來,周作人在北京玩了幾天。4月10日下午又到馬神廟訪蔡元培,正式提出辭教國文的請求,表明不久后將南歸。在校內(nèi),他初次遇見了陳獨秀和沈尹默,兩人都竭力奉勸他還是留下來,然而周作人仍舊謝辭。
11日,周作人接到了蔡元培的來信。當時,國史館剛由北京大學接收,改為國史編纂處。蔡元培就請他做編纂員,和住在錫拉胡同的沈兼士兩人分管英、日文資料。自4月16日始,每日工作四小時,午前午后各二小時,在校午餐。那時,袁世凱籌備帝制需要用錢,令北京的中國、交通兩銀行停止兌現(xiàn),北京的中交票落價,一元只作五六折使用。即便如此,當時圖書館還不充實,這種職務(wù)也是因人而設(shè),周作人不好推辭,便在北京度過了因遭遇張勛復辟而顯得極不尋常的第一個夏天。
校中暫時沒有辦公處所,沈兼士還在西山養(yǎng)病。從此,周作人開始每天到馬神廟上班,在藏書樓一間像是寺廟鐘鼓樓的小屋內(nèi),從壘放得似小山般的舊英文雜志堆中收拾出一點隙地來,放上桌椅,暫作辦公之用。
雖然環(huán)境令人憋悶,但周作人還是在舊雜志上尋到了樂趣。他找到《陀思妥耶夫斯奇之小說》、《俄國革命之哲學的基礎(chǔ)》等幾篇論文,精心翻譯后刊登到《新青年》上,頗受歡迎。每到庶務(wù)課品吃午餐,等待開飯時,便翻看《公言報》和《順天時報》,前者是段祺瑞派的機關(guān)報紙,后者是日本人辦的漢文報紙。了解時局,看日本人如何地幸災樂禍、顛倒黑白,對周作人來說,是比在新輿論中光提“文學革命”更必要的“思想革命”的準備。
外地人初來北京都會有一段曲折又不乏生趣的漸次融入過程。北京的冬天非常寒冷,晚上在清冷的寓所里要生爐火,屋頂窗戶需糊紙,身穿羊皮袍、大棉褲才能安坐下來看書。春天大風勁吹,雨季積水滿庭,陰天霧凝如雪,體弱的周作人經(jīng)常受風寒困擾,晚上睡不安穩(wěn)。然而他還是漸漸地愛上了這離邊塞咫尺之遙的首都特有的氣候與生活,隔三差五去大紅樓講課,偶爾在一個閑散的早春晴天里與日本友人騎驢賞花,每晚寓所油燈下披覽新文化雜志和國外書籍,日常則習慣于去南橫街或公用庫理發(fā),青云閣買牙粉,觀音寺街購食物,青林堂買點心,山本照相,廠甸做名片,東交民巷寄取日本往來信函,琉璃廠、臺吉廠、燈市口、新東安市場購書,東興樓聚餐,中央公園飲茶,德國醫(yī)院診病,乃至出城赴西山碧云寺休養(yǎng)等——一種現(xiàn)代文人的雅致生活——以至于后來逐漸凝聚了一批同氣相求者,構(gòu)成了新文學有名的“苦雨齋”群落。
周作人喜歡坐人力車,可以一邊瀏覽老北京光景,一邊浮想聯(lián)翩。車子先走到菜市口,往騾馬市,一看到那個飽經(jīng)世變的“西鶴年堂”,庚子時候殺三大臣、戊戌維新時期殺五君子的血腥往事就會瞬間涌上心頭。車子繼續(xù)往東,行至虎坊橋左邊,向北走進五道廟街、李鐵拐斜街,走到前門繁盛市街觀音寺街和大柵欄,這里行人太多了,車夫不太喜歡走,一般情況下會拐彎由廊房頭條進珠寶市,出至正陽門。這以后出至前門,走過了天安門,在東長安街西邊便是南池子接北池子,走到北頭便是景山東街了。
有的車夫喜歡先往北走,由菜市口一直進宣武門,通過巍然在望的西單牌樓和四牌樓,人的血腥記憶同樣會霎時回潮。明朝時,很多人在這里被剮示眾。車子繼續(xù)朝北走到西四牌樓拐彎,取道西長安街,在不到天安門的時候向北折行進南長街去了。南長街與北長街相連接,是直通南北的要道,與南、北池子平行,是故宮左右兩側(cè)的唯一通路,不過它通到北頭,離沙灘還隔著一程,就是故宮的北邊,景山前街。這是條不到百十丈遠的街路,周作人頗慶幸地看著到玉泉山取御用水回來的驢車,紅頂花翎的大官坐著馬車或是徒步走著,成群的從北上門上退出,這是上朝回來的人。
坐在人力車上凝望北京新舊文化雜陳的流動景觀,周作人的心中不由得醞釀出啟發(fā)現(xiàn)代情感的創(chuàng)作沖動。白話詩《兩個掃雪的人》就是1919年1月13日在乘人力車往沙灘途經(jīng)天安門前時做的。
“潑水夫”留在了陳師曾的《北京風俗圖》中——兩個人都穿著背有圓圖的號衣,腳蹬馬靴,頭戴空梁的紅纓帽,一個手握木勺,一個側(cè)著水桶,神情活現(xiàn);“掃雪的人夫”則留在了周作人的白話詩記憶中——滾滾的香粉一般的白雪中間,好像白浪中漂著的兩只螞蟻。
慢慢的,泥水一灘的馬路改好了,雪也似乎下得少了,一些傳統(tǒng)行當消失了,隨之消逝的還將有很多東西——變化著的不止是自然環(huán)境,更有人文景觀——新與舊似乎就在這潛移默化中開始了更替與嬗變。由周作人生活的點點滴滴,連帶出老北京的線路、市井、行當,新文化正是這樣一點一滴地滲透變化的,而不僅僅體現(xiàn)在期刊雜志的激揚文字、風云激蕩的廣場運動和熱情澎湃的學潮中。這也恰好是周作人的風格,是新文化群體中很有代表性的一個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