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亦水
2015年2月24日和25日兩個晚上,徐冰在紐約的《鳳凰》接連經(jīng)歷了兩次完全不同的對話形式:“聲音與影像:中國詩人對話徐冰”,哥倫比亞大學巴特勒圖書館內(nèi)舉行小型主題研討會;“鳳凰于飛:5+5誦詩之夜”,十名中外詩人在圣約翰大教堂里朗誦詩歌。這部大型裝置藝術作品,是在去年飛到紐約去的。藝術家以任何人都能輕而易舉讀出的語言,在“傳統(tǒng)中國”和“社會主義中國”兩個維度上,刺激著觀看者的視覺神經(jīng)。
也是在去年,戈達爾大師的《再見語言3D》,在幾乎沒有人能看得懂的情況下,獲得了第6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評審團大獎。面對這部“革了電影語言命”的電影,人們一時間表現(xiàn)出各種言說無力,于是紛紛通過歷史性地回顧“戈達爾的革命一生”,從戈達爾與戛納之間的“孽緣”為切入去獲得意義。
戈達爾的銀幕游戲《再見語言3D》,與徐冰的大型裝置藝術《鳳凰》在紐約的經(jīng)歷擺在一起,恰好隱現(xiàn)出一條關于“話語”問題的線索:今天,在語言極度匱乏的時代里,與我們所身處的時代和社會進行對話,如何可能?
2014年5月,戈達爾和年僅25歲的加拿大青年導演澤維爾·多蘭(《媽咪》),共同獲得了戛納評審團大獎。多蘭的新聞發(fā)布會現(xiàn)場氣氛十分熱烈;相比之下,面對這部60年代“五月風暴”中的法國電影新浪潮旗手的作品,專業(yè)記者們竟然不知該對話。終于唯一打破尷尬的提問是:
“你今晚會把這個消息帶給戈達爾嗎?”
代替戈達爾出席戛納的《再見》制片人阿蘭·薩德回答:
“今晚不行,得明天,但我覺得他應該已經(jīng)知道自己獲獎了。”
——就這樣,在如此客客氣氣的氣氛中,戈達爾最后力作的公眾對話結(jié)束了,整個過程加上翻譯時間,不到一分半鐘。
切換到《鳳凰》,主流媒體關于它的言說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因為藝術家的語言極易被讀出:鳳凰意象與構(gòu)成鳳凰意象的材料——抽象的騰飛與工業(yè)廢料——觀看者頭頂上的懸掛與金屬材料的沉重分量——也是可見的中國崛起與不可見的工業(yè)廢料與它們的主人二者之間的辯證關系。
作品中所展示的實在界里“沉默的大多數(shù)”,便在某種程度上冒犯了活在符號界里的大多數(shù)。大部分的負評,都將徐冰作品中的工業(yè)廢料——工人專屬的“垃圾”,作為重點的攻擊對象。而如果那不是工人階級的“垃圾”,而是知識分子的眼鏡、鋼筆和書籍,是鈔票、錢幣和國旗——如果拼出的不是巨鳥,而是咬了一口的蘋果,或者兩個英文字母背靠背,符號界的公民會感覺好點么?
2015年2月24日和25日兩個晚上,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和圣約翰大教堂舉行的詩人/歌對話活動,就變成比《鳳凰》本身更有意思的“話語事件”。
無需詳述對話徐冰的五位中國詩人,僅僅羅列北島、翟永明、西川、歐陽江河、周瓚之名,即已將時間坐標,點在了那個語言極度飽滿、言說能力無限強大的中國年代。第二天參與朗誦的西方詩人們,稍留心名單——查爾斯·伯恩斯坦(Char l es Ber nst ein)、瑪麗蓮·尼爾森(Mar i l yn Nel son)、蔚雅風(Af aa M. Weaver)、白萱華(Mei-mei Berssenbr ugge)與埃爾·喬瑞斯(Pierr e Jor i s)——既有與中國詩人同時期的“語言哲學革命”領軍人物,又有對中國詩人影響深遠的詩歌翻譯家——組織者或有意或無意地,令詩人/歌對話的形式,某種程度上彌補了我們這個時代的語言匱乏。
但是,如果超越語言的言說方式生效了的話,那么更暴露了語言匱乏時代里,人們言說無力的悲哀。
1968年,戈達爾與“維爾托夫們”在第21屆戛納電影節(jié)上,聚在法國巴黎電影電影宮反對放映紹拉的作品,女主演杰拉丁·卓別林突然沖上臺前,戈達爾誤以為她要阻止“革命”,于是憤怒地將她推倒,場面陷入混亂……實際上杰拉丁是想把幕布扯下來,戈達爾則完全錯誤理解了她的肢體語言。
——任何言語都是有缺陷的、被限制的。無論是言語還是肢體,無論是銀幕還是工業(yè)廢料,這都并不妨礙當事人與那個年代的飽滿:1968年,法國電影人掀起了“護朗運動”,西班牙電影人集體反抗弗朗哥政權(quán),捷克斯洛伐克電影人在現(xiàn)實中回應“布拉格之春”,紛紛在戛納相遇,戈達爾、特呂弗、波蘭斯基、阿倫雷奈等攜上千民眾,聯(lián)手拒絕戛納電影節(jié)的無視現(xiàn)實與冷漠政治,最終戴高樂執(zhí)政時期下的第2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在“五月風暴”的革命聲中取消。
電影的話語意義,永遠溢于銀幕以外。任何藝術的意義若僅局限于媒介,那么某種程度上,也就幾乎喪失了意義。
在所有跨域話語實踐中,語言的言說方式,都是極為重要的參照。紐約《鳳凰》詩人/歌對話的兩次文化事件主持人、哥大東亞語言與文化系的劉禾教授在很多地方都有提到,詩人們迷人的語言,需要擱置在整個文化與歷史語境下,去考察話語的有效性:北島移居海外后雖名聲大噪,仍一邊“煮著咖啡”,一邊寫下“我對著鏡子說中文”的詩句(鄉(xiāng)音,1990);當初徐志摩站在劍橋大學建筑群里,寫下了“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再別康橋,1928)的名篇,卻無視同一時空內(nèi),英國社會的思想巨變與劍橋的一場又一場學生運動(The Nesbit Code, 2013)。將北島和徐志摩的話語言說對比便可發(fā)現(xiàn),北島在說“中文”,徐志摩則不折不扣地在講著“英文”。
——那么曾幾何時,全中國人都在說“英文”了?
參考《鳳凰》原本兩個月的制作周期,由于金融危機引發(fā)的資金不足,而從2008年拖到2010才完成——這恰巧是極具坐標意義的年份:2008,世界金融危機正式在全球擴散的第一年,北京承辦奧運會、向世界正式言說自己;2010,中國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
——難道不是在這個時間前后,中國大眾文化“講起了英文”了嗎?
從未有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在以西方為中心的經(jīng)濟和文化全球化的時代里,話語的言說方式,如此高度統(tǒng)一。
作為一種社會關系,話語在《鳳凰》那里,被言說為工人階級與中國崛起的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對話?!而P凰》所講的“中文”,不僅是傳統(tǒng)中文(鳳凰的意象),還是社會主義使用的中文(工人階級的主體)。她在白天和黑夜,呈現(xiàn)出兩幅不同的樣子:在白天,人們很容易認出鳳凰的身體,是工業(yè)生產(chǎn)與城鎮(zhèn)化進程中的廢料——工人的專屬品;而晚上,當裝飾的燈光亮起,匆匆一瞥則很難看清其內(nèi)在組成——唯有兩只宏偉騰飛的鳳凰。
如果當初進駐CBD玻璃城的命運兌現(xiàn)了,那么白天和黑夜的《鳳凰》與資本消費中心之間,會產(chǎn)生怎樣的話語效果呢?已有20世紀80年代詩作如是穿越言說:
——“整個玻璃工廠是一只巨大的眼珠/勞動是其中最黑的部分/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閃耀/事物堅持了最初的淚水/就像鳥在純光中堅持了陰影/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獻?!保úAЧS,歐陽江河,1987)
在24日晚的論壇中,哥大藝術史和考古學的約翰·雷奇曼教授敏感地發(fā)現(xiàn),在座的中國藝術家詩人們,都擁有跨域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例如北島從美國到香港,徐冰來到紐約搞創(chuàng)作然后返回中國。徐冰的回答說,藝術深度在于藝術家如何處理與時代、社會生活的關系,自己正是目睹了中國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與國際化大都市的崛起,才有了《鳳凰》,紐約則不會給他這種創(chuàng)作的需要。
——他恰好“來了”,“看見”,然后“說出”。
今天,戛納電影節(jié)需要戈達爾,因為她要在所有人都講“英文”的時代里,宣布自己也接受這個講“法文”的老男人,好看起來和講美式“英語”的奧斯卡金人牛仔的區(qū)別更大些——盡管這個男人在1968年有過那樣的行徑。當然,戛納也很現(xiàn)實地把同一個獎項,頒給了那個潛力無限的加拿大男孩。
雖然戈達爾曾以“回避電影節(jié)和死亡”為由不再出席戛納,后者還是把獎項塞到大師懷里。戈達爾的拒絕也是有理由的,因為戛納始終不懂他。不過要看懂《再見語言3D》,觀看者必須至少具備以下三個素質(zhì):1.看3D版;2.懂法語;3.懂戈達爾。做到前兩點不算太難,第三點,則成為只有戈達爾自己才能解開的語言的字謎。
其實,并非戛納釋懷了戈達爾與自己的那份“孽緣”,也不是評審團猜出了戈達爾的字謎,而是因為無人能獲得戈達爾的話語意義。比如在2010年,戛納就不可能讓包含了阿蘭·巴丟的廣場演說情節(jié)、接過20世紀60年代反戰(zhàn)接力棒的朋克教母現(xiàn)身的電影《電影社會主義》得獎——事實上這部作品都沒有入圍主競賽單元。戛納將這樣的戈達爾放入“一種關注”之列,正如戈達爾在影片結(jié)尾赫然標明的態(tài)度:不予置評。
今天,戛納把評審團大獎頒給了這樣的戈達爾:由陌生演員和一條狗主演的、景深被無害的日常生活與大自然景觀所填滿的《再見語言3D》——戈達爾與戛納之間的關系,也因此得以善終。
——請問,對于主流文化而言,還有什么,比接受一個失去對話可能的藝術品,更安全的嗎?
一個所有可以隨心所欲言說自己母語的烏托邦理想,如今編織進所有人都在說“英文”的世界現(xiàn)實之中。所以人們?nèi)绾螣崃覛g迎3D電影《阿凡達》,也可以如何將反3D語言的《再見》,推向一個失去所有對話現(xiàn)實的神圣位置孤立起來——畢竟這已不再是戈達爾們鬧革命的60年代,而是一個語言匱乏的時代。
戈達爾因此在語言的字謎游戲里,玩兒得很開心。法語標題“Adieu Au Langage”里,“Adieu”意思雖是“再見,告別”,但大師的哏在于,如果將“adieu”拆成“a”和“dieu”來看,“dieu”的意思是“God”(神),那么語言就變得復雜起來:1.字面意思是“神”;2.人們通常說“再見”時使用;3.人們表示吃驚時,也會用在短語“Mon dieu!”中,相當于“Oh my god!”。
如果我們笨拙地將三組意思連接起來,那么,“再見語言”的意思其實就轉(zhuǎn)喻成了帶有震驚語氣的:“神啊,語言!”——“(a)dieu”從此成為一個神圣的迷。當人們終于肯承認自己看不懂,《再見語言3D》就被捧上了神壇寶座,“教皇”亦十分配合地閉口不言,默然接受著來自八方、語言匱乏的人們的朝拜。Mon dieu!
2月25日晚,在紐約圣約翰大教堂舉行的中外十名詩人與《鳳凰》的對話活動,使得作品在超越語言的言說中,意外地獲得了新的話語意義。
組織者盡力地克服著言語的天生缺陷,比如配發(fā)每位聽眾一本英文翻譯,因為大部分詩人們用母語朗誦。中外詩人亦相當盡責地,紛紛告別并超越著語言:比如北島通過略帶羞澀的表達,一如既往地一點點釋放他內(nèi)斂的狂熱;圣約翰的駐校詩人瑪麗蓮·尼爾森,通過描述人們的痛苦,去想象某種新生的可能;西川放棄宣讀印刷在翻譯手冊上的詩作,而選擇現(xiàn)場用英語朗誦《開花》,在重感冒下拖著重重的鼻音,使得頻頻出現(xiàn)的“bloom/blooming”遠遠超過了其它詞匯與語言結(jié)構(gòu);著名的語言派詩人(L=A=N=G=U=A=G=E)查爾斯·伯恩斯坦,自然不會放過如此“告別語言”的機會,發(fā)表了激情澎湃的言說;再比如歐陽江河用川普天生的言語力道,言說徐冰如何掏空了“詞的倉庫”,讓“黃金和廢棄物一起飛翔”——中外詩人們運用新生、飛翔等一系列主題意象,似乎不約而同地試圖建構(gòu)某種新的可能,其話語意義,都是極其飽滿、不曾有過的。
——難道我們只剩下超越語言的方式,來解決話語匱乏的問題了嗎?
面對主流文化的語言匱乏,藝術家們的共同直覺是:再見,語言。
如果匱乏的語言不再能夠有效地產(chǎn)生對話,如果層出不窮的新詞匯、新技術,繼續(xù)暴力地統(tǒng)治著人們的話語言說方式并無人反抗,那么也只好向語言告別。那么接下來,我們?nèi)ツ睦铮?/p>
戈達爾式的回答,需要沉默的“教皇”腳下的信徒們,自己某一天的頓悟才能獲得。徐冰的《鳳凰》,則將問題強有力地拋在了與讀者的積極對話過程,但遺憾的是,主流話語因為語言之匱乏,人們同樣對此言說無力。
這既是在圣約翰大教堂詩朗誦的無比“神性”之處,也暴露了時代的話語匱乏:技術革新與越來越發(fā)達大腦,逐漸被單向度的“英語”語言所統(tǒng)一起來。非英語世界的人們,不僅幾乎喪失了母語,更缺乏對母語的言說能力。于是在語言匱乏時代里,任何所謂崇高或低俗、神奇或腐朽的作品都可以拋出,人們卻對此言說無力,甚至拒絕解讀它們的異質(zhì)聲音——也忘了這些所謂的異質(zhì)聲音,在那些特定的年份里,曾是何等地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