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_本刊記者 楊宇勃
冼村窩案宣判,村民為何抗議
文/圖_本刊記者 楊宇勃
高樓環(huán)抱下的冼村
“抗議、抗議……怎么只判這么點!”2014年12月10日,在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庭審現(xiàn)場,旁聽席上冼村村民的聲音幾乎中斷了法庭的宣判。冼村村干部腐敗窩案的宣判結果,讓在場的冼村村民大跌眼鏡。
因為被法院認定為“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7名被告的量刑較輕?!氨R佑醒是7人中判得最重的,也只是4年。”采訪中,冼村村民向記者抱怨道。盧佑醒是冼村黨支部原副書記、冼村實業(yè)有限公司原副董事長,他被法院認定的受賄金額超百萬元。
冼村原屬廣州市天河區(qū)沙河鎮(zhèn),地處珠江新城的邊緣,位于廣州市中央商務區(qū)內,周圍高樓林立,可謂寸土寸金,以至于被譽為“鉆石村”。然而,很長時間內,村民們對村務卻知之甚少,村里有多少土地以及土地的使用情況,他們并不知曉。直到2009年,一本由原村支書盧穗耕主持編寫的《冼村村志》才揭開了這些秘密。
作為村民維權代表的冼耀均回憶,他們在這本書中發(fā)現(xiàn)村里有好幾百畝留用地,“后來,村委以每本一萬元的價格回收這本書,村民都沒賣?!?009年8月19日,村民找到了冼村時任黨支部副書記盧佑醒,要求其公開冼村的資產,但對方未予以回應。
2010年,村民冼耀均向廣州市國土資源和房屋管理局申請對冼村土地使用情況的信息公開。廣州市國土資源和房屋管理局于2010年5月20日出具了一份“依申請公開信息辦理結果答復書”。答復書顯示,1995年3月,沙河鎮(zhèn)冼村村委會(1999年8月17日經天河區(qū)政府批準,撤銷冼村村委會,后成立冼村社區(qū),隸屬冼村街道辦事處)與廣州市土地開發(fā)中心簽訂了一份“交地協(xié)議書”:乙方(天河區(qū)冼村村委會)在珠江新城的土地總面積為1121160平方米(1681.74畝),均處于珠江新城六個功能區(qū)范圍內。甲方(廣州市土地開發(fā)中心)實征乙方土地面積646546平方米,折合969.819畝。乙方在珠江新城的留地面積為419817平米,折合629.725畝。其中自然村新村址面積223094平米,折合334.641畝;村留用土地面積196723平米,折合295.084畝。
關于征地的補償問題,“征地補充協(xié)議書”明確規(guī)定:征地四項補償每畝18萬元,征地面積987.711畝,共計17616.798萬元;地上建筑物、附著物等一切拆遷補償47000萬元;拆除商業(yè)街補償2000萬元。以上征地總補償共計66616.798萬元。
按照《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規(guī)定,涉及村民利益的事項,應該通過村民大會進行表決,超過半數(shù)通過,才可進行。其中,征地款、生活安置補償款都應該屬于村務公開范疇。冼耀均告訴本刊記者:“這些錢都是國家征用我們的土地的賠償,我們不知道錢去哪了,村干部對此沒有答復?!?/p>
而對于剩下的290多畝留用地的使用情況,村民依然不知情?!爱敃r詢問村干部,他們依舊不做任何答復。”冼耀均說,為了弄清楚留用地的使用情況,2013年3月,村民再次向廣州市國土資源和房屋管理局申請留用地使用情況的信息公開。
廣州市國土資源和房屋管理局隨后做出了答復,列出了冼村經濟發(fā)展有限公司(成立于1990年,屬于冼村村集體所有)與合作開發(fā)企業(yè)申請辦理用地手續(xù)的相關信息。15塊留用地中,有4塊地是冼村經濟發(fā)展公司或冼村村民委員會單獨用地。有11塊地與開發(fā)商合作開發(fā)?!拔宜氵^這15塊地的面積,剛好是290多畝。”冼耀均對本刊記者說。
翻閱冼村經濟發(fā)展有限公司與不同開發(fā)商簽訂的商業(yè)合同,記者發(fā)現(xiàn),在不同的合同中利益分成的部分差別不小。村民告訴本刊記者,冼村班子未經村民同意擅自更改合作協(xié)議,將48%的股權拱手轉讓給開發(fā)商,把集體與開發(fā)商共同開發(fā)的土地、商業(yè)辦公樓的收益分成由原來村集體占78%,變?yōu)殚_發(fā)商占78%,并以超低價格把集體物業(yè)出租,所有酒店、商鋪、商業(yè)辦公樓,幾乎都是以十幾元每平方米每月的價格出租。
村民冼耀均告訴本刊記者,他們目前已經收回了一部分物業(yè),重新簽訂了協(xié)議。“如今收回來后,最低月租金是250元每平方米,最高要500元每平方米每月,中間差距太大了。”至于以前物業(yè)租金的使用情況,村民卻依舊不知情。
隨后,村民以廣州市政府、廣州市國土資源和房屋管理局向用地單位冼村經濟發(fā)展公司與相關開發(fā)商發(fā)放“建設用地批準書”是廣州市政府對冼村留用地使用的批準違法為由,向廣東省政府提出行政復議。2013年5月24日,廣東省政府行政復議辦公室以“申請人與具體行政行為有利害關系”為由,決定不予受理。
2013年5月,被冼村村民稱為“百億村官”的冼村原村支書盧穗耕外逃。2013年8月20日,廣州市紀委發(fā)布通報稱,對冼村班子有關成員涉嫌嚴重經濟違紀問題開展調查。隨后,該案被移送至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
2014年12月10日,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認定,被告人盧佑醒等在擔任廣州市天河區(qū)冼村村干部或者編外干部、廣州市天河區(qū)冼村實業(yè)有限公司黨支部支委、董事等相關具體職務期間,利用參與討論村委決策、確定冼村與開發(fā)商合作開發(fā)以及冼村物業(yè)承租等事宜的職務便利,先后多次收受開發(fā)商賄送的財物犯罪事實確鑿,予以立案。但在犯罪主體的認定上,法院與檢察院之間存在分歧,而這一分歧成為了本案審理的關鍵點。因為根據目前的法律規(guī)定,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與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兩者區(qū)別較大,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量刑會重得多。
據廣州市檢察院指控,冼村村干部是受國家委托處理集體事務,因此其受賄行為應當適用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處罰標準。而法院認為:“冼村實業(yè)有限公司是由原村委會改制形成的集體經濟組織,具體為冼村街冼村股份合作經濟聯(lián)社出資成立的集體法人股東持股的股份制公司,被告人均屬于該集體經濟的管理人員?!币虼?,應定性為“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
對此,熟悉本案的北京京潤律師事務所主任張志同認為:“如村干部在履行一些國家行政管理職能時,可以認定是國家工作人員,冼村村官的問題基本上是冼村改造、征地以及征收物業(yè)等問題,所以應該認定是國家工作人員。”
本刊記者查閱相關資料發(fā)現(xiàn),《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九十三條第二款的解釋》規(guī)定了應視為“公務”的七種情況:一般情況下,協(xié)助人民政府從事國有土地的經營和管理;土地征用補償費用的管理等行政管理工作的村民委員會等村基層組織人員,屬于“其他依照法律從事公務的人員”。
村民委員會等村基層組織人員從事前款規(guī)定的公務,利用職務上的便利,非法占有公共財物、挪用公款、索取他人財物或者非法收受他人財物,構成犯罪的,可以適用刑法貪污罪、挪用公款罪、受賄罪的規(guī)定。然而,“對于村官在冼村舊城改造過程中侵占村民的征地補償款問題,廣州市法院并沒有在庭審中提及?!睆堉就嬖V本刊記者。
此外,即便是認定為“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根據我國刑法第163條規(guī)定: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數(shù)額巨大的,處5年以上有期徒刑,可以并處沒收財產。“根據相關規(guī)定,10萬元以上就屬于數(shù)額巨大了。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已經認定,盧佑醒收受賄100多萬,卻只判了4年?!贝迕駥Υ吮硎静唤?。
冼村村民維權代表冼耀均向本刊記者指引拆遷現(xiàn)場
據廣州市檢察院指控,2000~2011年,被告人盧佑醒等利用職務便利,以超額發(fā)放精神文明獎等獎勵的方式,共同侵吞公共財產共計人民幣724萬多元,已經構成貪污罪。而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被告人屬于“非國家工作人員”。所以,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構成貪污罪不成立。
據悉,精神文明獎是20世紀90年代沙河鎮(zhèn)政府規(guī)定設立的,當時冼村還隸屬于沙河鎮(zhèn),這個規(guī)定后來一直延續(xù)下來?!拔覀冎安⒉恢肋@個規(guī)定,法庭上審判的時候才知道的。”一位村民告訴記者。
“當時以集體的名義發(fā)放的精神文明獎也就17萬元,但是,他們個人實際所得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集體并沒有拿過一分錢,他們在法庭上說是自己理解錯了,所以多拿了500多萬元?!贝迕窀嬖V記者。
“精神文明獎由街道批準,是發(fā)放給集體的,這應該由村民共同享有。但是他們并沒有分給集體,而是自己拿了。”律師張志同告訴記者,“拿了集體的錢是否構成貪污關鍵還是在于對被告人主體的認定。如果是集體的錢,不認定為貪污罪也說得過去;但街道是行政機關,既然是街道批準的錢用于集體獎勵,所以村官是在承擔代替街道給村名分配精神文明獎的職權,是在履行街道辦的職能。然而村干部卻拿去自己分了,所以應該認定為貪污罪。因此,關鍵是怎么看待這個事情。”
張志同還表示:“他們當時說,發(fā)精神文明獎是因為冼村集體很好地配合了冼村改制。涉及村改制概念,這是國家的一個管理行為,國家將獎金發(fā)下來,其實就是認可了他們在行使行政管理職能,所以也應該認定為國家公務人員犯罪。”退一步說,將該獎金瓜分,即使構不成貪污罪,也是典型的職務侵占,應該依法判決,而法院在確定罪名及量刑上均未予以考慮。
“如果是國家獎勵,而且獎勵的錢來源于集體,這個必須得公示的。但是我們從未看到公示?!贝迕褓|疑道。政府是否有權處置集體資金?律師張志同表示:“如果用國家財政來發(fā)放(獎金)這無可厚非;但在未經村民允許的情況下用集體的錢來發(fā)放獎金確實不應該,這需要經過村民代表大會同意。”
冼村街道辦黨委書記鄭桂金在采訪中表示,20世紀90年代的時候,沙河鎮(zhèn)(冼村原隸屬沙河鎮(zhèn),1999年撤村改社區(qū))有這樣的文件,后來一直這樣用著,其他村也有,至于合不合法有待討論?!白詮馁暹@件事發(fā)生之后,這個規(guī)定已經不再用了。”對于精神文明獎發(fā)放之前村干部是否有過公示,鄭桂金說:“當時只是在公示欄里小范圍地籠統(tǒng)地公示了,并沒有那么具體詳細列出。”
根據《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24條規(guī)定:涉及村民利益的下列事項,經村民會議討論決定方可辦理:……(二)從村集體經濟所得收益的使用……然而,關于這筆集體資金的處理卻并未如此。
2014年12月10日,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只認定了被告人盧佑醒等在冼村物業(yè)的出租和承建中,利用職務便利為開發(fā)商提供幫助,收受賄賂,“部分被告人數(shù)額巨大,有的被告人數(shù)額較大”,其行為構成“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被告人犯罪后自動投案,是自首,依法減輕處罰。決定判處被告人盧佑醒有期徒刑4年,判處被告人冼章銘有期徒刑2年……”然而在采訪中,冼村村民對被告人自首持懷疑態(tài)度,他們表示,庭審過程中相關人員并沒有對自首進行說明,他們之前沒聽說盧有自首情節(jié)。
關于精神文明獎的發(fā)放問題,法院認為,“被告人每年領取的精神文明獎獎金來源于集體財產,并非國有資產;現(xiàn)有證據證明,冼村現(xiàn)有發(fā)放的精神文明獎金屬于個人獎勵數(shù),并且適用于原沙河鎮(zhèn)的規(guī)定;且現(xiàn)有證據并不能證實被告人在領取獎金時具有非法占有集體財產的主觀故意,所以,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構成貪污罪不成立?!备鶕嚓P法律規(guī)定,貪污罪的犯罪主體是指國家工作人員,所以與法院認定檢察院指控被告人犯貪污罪的主體身份不符。
2014年12月26日,本刊記者在廣州市檢察院獲悉,12月25日,廣州市檢察院已就該案向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并指出“案子是有程序、有標準的,提出這樣的抗訴是有法律標準的,我們的理由是適用法律不當……我們站在法律的角度,對于主體的認定、事實的認定以及量刑結論都提出了不同的抗訴主張……”
如今,在基層鄉(xiāng)村治理工作中,村干部扮演著雙重角色,從村民自治的角度來看,他們是非國家工作人員;但是,從國家管理職能的延伸來看,他們在不少場合又扮演著國家工作人員的角色。誠如張志同律師所言:“目前法律對于村干部主體認定上存在盲點,而現(xiàn)階段小官巨腐并不少見,國家應出臺專門的法律加強對村官權力的界定,出臺更為明確的司法解釋,避免出現(xiàn)自由裁量權過大而導致司法實踐中的無奈現(xiàn)象?!?/p>
冼村窩案庭審現(xiàn)場,冼村7名原班子成員被判處1年5個月到4年不等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