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_本刊記者 化定興

胡勇平：做個和體制有序合作的律師

文/圖_本刊記者 化定興

胡勇平

胡勇平右手端著茶杯，左手指向遠方，頗有些指點江山的味道。這是他2013年出版的《信用戰(zhàn)爭》一書的封面。胡勇平之所以用自己的照片做封面，是為了讓九泉之下的父親“虛榮”一把：做律師原來也可以做一個正直、有擔當?shù)哪凶訚h。

《信用戰(zhàn)爭》有胡勇平的個人經歷、辦案手記以及對現(xiàn)實的思考；書里有他作為律師的探索，也有作為詩人的吶喊。如同作家王躍文在該書序言中所述：“作家的感性和激情，律師的理性和冷峻，又因職業(yè)之故目睹諸多人間悲歡，多重身份的人生感悟交集于他的筆下。”

書只不過是個縮影。20多年的律師生涯，帶給胡勇平最直接的感受是忙，近一年來，他的腳步已經遍布湖南全省及其他十幾個省份。“就像一只螞蟻爬進了永動機里，直到爬不動為止?！弊罱?，胡勇平獲得了CCTV2014年度（湖南）十佳法治人物稱號。

2014年11月25日下午，湖南聞勝律師事務所，胡勇平接受了本刊記者的采訪。第二天，他便奔赴廣州，處理一個特大販毒、制毒、持槍刑事案件。在微信里，他這樣寫道：“同學兄弟們都在那里等待，案情讓我心生寒意，友情讓我柔柔暖暖?！币弧昂币弧芭保瑺T照出了胡勇平的內心溫度。

對于中國律師，胡勇平有清醒的認識，他稱大多數(shù)是“發(fā)育不良”。在這種情況下，胡勇平沒有像其他律師一樣為了維權而示威、靜坐乃至“死磕”，他認為，“法律實施的最高境界是促使雙方當事人和解”。

“所有法律部門在公平正義的旗幟下有序合作才能將中國的法治夢無限放大，單從律師的角度來衡量，想要走得更遠，對法律敬畏，和體制有序合作顯然比一味媚俗要靠譜。”胡勇平說。

“秀才造反，一夜就成”

與胡勇平一起在毛澤東文學院學習過的同學叢林對他有過這樣的描述：“初見他時，覺得他一身霸氣，雖然戴著眼鏡，也仍然像個土匪?！庇幸淮?，胡勇平拖來一箱酒，大宴毛澤東文學院的同學。喝到后來，他竟然跳到桌子上振臂高呼。

這個長得有點像“土匪”的人，走上律師道路可謂歪打正著。初中畢業(yè)時，胡勇平收到了兩份錄取通知書，為了去讀中專還是讀高中的問題糾結。胡勇平家有三兄妹，在家里他是老大，他的父親是一名普通公務員，經濟條件并不寬裕，為此他選擇了讀中專。再后來幾十年里，胡勇平讀取了九張文憑，成就了他的學海弄潮。

中專畢業(yè)后，胡勇平成了一名企業(yè)民警。1991年，在偵查一個失竊案件時，他發(fā)現(xiàn)了線索，目標指向了自己的一個朋友，于是到朋友的單位查詢值班表，算是履行程序。該朋友知道后，對胡勇平產生了意見。后來，兩人因此發(fā)生了打架的事，甚至卷入街頭斗毆。隨后，胡勇平被下放到車間勞動，提干和升職成為奢望。悲觀失望中，他決定考研，期間，一個朋友告訴了他很多做律師的好處。于是，1993年，胡勇平走上了律師的道路?；叵肫甬斈甑氖?，胡勇平說：“暴力永遠無法實現(xiàn)人間的正義，相反，卻只能距離正義越來越遠。”

胡勇平是湖南湘鄉(xiāng)人，干了幾年后，在湘鄉(xiāng)律師界已小有名氣，生活也比較穩(wěn)定。1998年的中秋，胡勇平同幾個朋友喝酒，酒后算命，算算各自前生是個什么人物。一算，算出他前生是個“省級干部”。次日酒醒，胡勇平坐不住了，怎么想也覺得自己應當是個人物。于是辭職，只身前往長沙。回憶起當初的時光，胡勇平在《信用戰(zhàn)爭》一書中寫道：“15年前的一個秋日，漣水河邊夕陽照來，人滿身通紅。一個人坐在那樣的光線里為了未竟的理想痛哭流涕。淚干后，背著行囊，獨自離開家，離開故里，在光的照耀下，走很久的路，去很遠的地方，不再回頭。”

初來長沙時，胡勇平只有1萬元，認識不到十個人。他請一個熟人帶他“拜碼頭”，說將來好混事，一頓飯花了7000元，卻連一張名片也沒收到。這之后，他在辦公室地板上熬了三個月，在身上還剩下100多塊錢時，意外接到一筆業(yè)務，一家銀行請他追討一筆6年沒有追回來的600萬元拆借款。

胡勇平憑借職業(yè)敏感，覺得這起案件可以通過談判解決，最終他如愿以償。那一次，胡勇平得到了15萬元的律師費，終于在長沙立下足來。胡勇平說，后來的很多案件，他都采取了“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這一招。

接下來，胡勇平接了一個別人根本不敢做的全風險貸款案。對手在北京有大背景，他一伸手就可能觸電，案件比較棘手，那次光差旅費就花了近10萬元。一天晚上，胡勇平突發(fā)靈感，寫了一篇律師意見書，早上一邊打114查號碼，一邊發(fā)傳真，中央、省、市各級都發(fā)了一遍。終于，這個有大背景的單位坐到了談判席上，把1000萬元的案子做了了結。用胡勇平自己的話講，是“秀才造反，一夜就成”。

兩起案件，似乎“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但其中的復雜，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八^律師，就是用你的法律知識、智慧和人脈，凝合成一種服務能力，到市場上去賣一個好價錢?！焙缕秸f。

對腐敗問題要堅持法律來判斷

胡勇平學的是民法，不過現(xiàn)在更多代理刑事案件。在備受矚目的湖南省交通廳腐敗窩案里，他是湖南路橋集團原副總經理周湘政的二審辯護律師。一提起貪官，民憤極大，偏見也極深。多年代理官員受賄案件，胡勇平對腐敗的觀察有了不同視角。他告訴本刊記者：“中國是一個講人情的國度，所以在處理腐敗案件時，要嚴格區(qū)分人情、違紀、違法、犯罪幾者之間的差異?！?/p>

因此，胡勇平特別注重對腐敗案件的法律判斷。有一個案件讓他體會頗深。蔣某，湖南著名橋梁建設專家，投身工程建筑事業(yè)20多年，一直從事技術管理工作，先后擔任國有企業(yè)的副科長、副總工程師、總工程師、副總經理等職，由于其屬下在長沙地鐵一號線某工地的隱秘工程施工過程中監(jiān)管不力，被施工單位騙付200多萬元，因此涉嫌失職受到紀委審查。審查過程中，蔣某主動交代了由于其自身的法制觀念淡薄，10年中，在過年過節(jié)時收受相關業(yè)務單位紅包禮金100多萬元，完全沒有意識到其行為已涉嫌受賄罪，而只認為是普通的違紀行為。

在庭審過程中，作為蔣某的辯護人，胡勇平發(fā)現(xiàn)蔣某沒有利用具體的工程項目招投標的權力，沒有真正意義上搞過貪腐，所有涉案的金額都是沒有具體的請托事項，沒有具體索賄情節(jié)的收取紅包禮金行為，和公訴人的受賄罪指控有很直接的觀點對立。為了使案件得到公正、公平處理，胡勇平向法庭提出申請休庭一個月，對給蔣某送禮的所有“中”字頭大型國有施工企業(yè)做一次調查取證。

在得到審理法院的批準后，他在調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涉案的19家“中”字頭大型國有施工企業(yè)分布在長沙市一號地鐵、二號地鐵、過江隧道、城際輕軌等各標段施工現(xiàn)場。由于這些公司都不是本土企業(yè)，施工過程中涉及交通疏散、管線遷改、征地拆遷、電力、公交、景區(qū)管理、協(xié)調周邊商家關系等方面的協(xié)調工作。

蔣某作為業(yè)主方的負責人，為了加快工程進度，給施工方一個良好的施工環(huán)境，自然擔負起了這些協(xié)調工作。所做這些協(xié)調工作，并非職務行為，而靠的是從事工程建設事業(yè)多年來積累的人脈、經驗、智慧，與其作為業(yè)主方的領導職務沒有必然聯(lián)系。施工單位為了表示對蔣某的感謝，便在逢年過節(jié)用購物卡、紅包的形式對蔣某的幫助表示感謝和補償。

“這樣性質的紅包禮金、禮品，10年累加起來，自然達到了數(shù)額巨大的標準，是不是應當以受賄罪追究其刑事責任，這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焙缕礁嬖V本刊記者，按照現(xiàn)在最嚴格的說法，蔣某主觀上沒有故意給他人謀取利益的想法，收受這些錢物，不是針對職務范圍內的某一件具體的請托事項，也不是幫忙干了職務分內的什么事，而是解決了外地施工單位的一些實際困難，受益單位則是出于感激的人情表示。

經過辯護，審理法院對蔣某實行了從輕處罰，檢察機關沒有提出抗訴。胡勇平告訴本刊記者，在中國復雜的現(xiàn)實和人情網中，確實有一些領導干部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否觸犯了法律，覺得收點人情很正常，這需要進行廉政教育，但根本上講，還是要用制度把權力關進籠子。

胡勇平（右）接受本刊記者采訪

“不負如來不負卿”

胡勇平常引用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那句詩：“世上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币源吮磉_他對案件背后更深層次的社會和政治問題的困惑和沉思。有時，一個很小的案子也能讓胡勇平有所啟發(fā)。張維（化名）騎著摩托車撞傷了路人，自己因車禍去世了。張維的家屬委托胡勇平，希望能夠保住家里的房產，盡量少賠。面對當事人的委托，胡勇平有些糾結：雖然運用自己的法律知識或許能夠達到目的，但想想躺在病床上的另一個人，他猶豫了。胡勇平告訴本刊記者：“如果律師更多的是替施害一方開脫責任，那是不行的，要更大限度地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而不是一味以自己的法律知識規(guī)避責任。”

而政策和法律的雙軌制更讓胡勇平憂慮。他說，改革開放以后，我國法治的發(fā)展進程中，政策和法律這對孿生兄弟一方面在有序合作，共同推動著整個社會的向前發(fā)展；另一方面它們之間又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和沖突。改革，意味著要打破傳統(tǒng)的條條框框制定新的規(guī)則，而這些條條框框就是現(xiàn)行的法律和政策。

比如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城鄉(xiāng)規(guī)劃法》規(guī)定，農民的安置生產、安置生活用地上經營性的建筑物是不能超過4年的，其中還包括兩年一次的年檢。而當?shù)卣块T為了搞活經濟，制定招商引資政策引進項目，默許甚至是在其主導下向客戶出租20年，這需要經營20年的建筑物本身就是違法違章建筑，這種租賃關系在執(zhí)行過程中往往又會被新的利益關系突破，政策和法律的矛盾就變得不可調和了：一方面建筑物違法需要無條件強拆，另一方面是承租人的“被違章”的損失得不到合理補償，法院基本上不受理這類案件。依照法律判，這明顯對不起承租人；按照政策判，又沒有法律依據(jù)。

胡勇平說：“依法辦事很重要，通俗點講就是要先買票再上車，上了車再買票那是救急措施；上了車不買票或者上錯了車，從法治角度講，都是后患無窮?！?/p>

作為律師，一面是當事人的權益，另一面是森嚴的法度、執(zhí)政黨的政策，如何做到兩全其美，胡勇平還在不斷思考。

讓法治深入人心

作為律師，胡勇平“不務正業(yè)”地做起了網站，這源于他的一次經歷。有一次，胡勇平的一個湘鄉(xiāng)朋友代理了一個“李湘湘派”服飾的品牌，由于該品牌涉嫌侵犯湖南知名主持人李湘姓名權，該公司辦不下去了。這個朋友就加盟費和貨款問題委托胡勇平打了一場官司，官司贏了，這個公司的老板卻跑了，下落不明，財產已被轉移，法院裁定中止執(zhí)行。胡勇平的朋友于是說：“打官司有鬼用，還不如找社會上的討賬公司來得直接，下次我欠錢也不還了?！?/p>

“生效的法律文書，實際上就是國家的秩序。如果判決書執(zhí)行不了，變成法律白條，國人對法律的敬畏感就會降低，可以說法律白條是對法律尊嚴和法制權威的直接挑戰(zhàn)，也是導致整個社會不誠信的根源。”這件事，深深刺痛了胡勇平的心：他是一個曾經做過警察的人，罪犯跑了，可以網上追逃，全國協(xié)查；“老賴”跑了，能不能參照網上追逃呢？

2006年，胡勇平在朋友的幫助下，斥資400多萬元，創(chuàng)建了國內第一家追賴網，網上曝光“老賴”。被網站收錄的“老賴”個人或公司，在網上輸入名字便能查出拒不履行法院判決的不良記錄。粗略估計，當事人通過追賴網討回欠款逾10億元。而現(xiàn)在，他的這種舉措已變成官方行為——2013年10月24日，最高人民法院為破解執(zhí)行難推出了信用缺失懲處制度。現(xiàn)在，追賴網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下一步準備轉型。

“當下律師的作用還停留在‘審查合同’‘參與談判’‘出具法律意見’以及‘參與訴訟’等常規(guī)法律服務上，除此之外，無法提供更多有價值的法律服務，就如病人找到醫(yī)生并說出自己的病情時，醫(yī)生才給病人看病一樣?！焙缕礁嬖V本刊記者，他的夢想是讓法治深入人心，進而建立一個有規(guī)則的社會，做網站也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