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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和我是一伙的

        2015-11-07 15:28:13姚璐采訪姚璐季藝編輯季藝攝影劉云志場地提供東隅酒店仙酒吧
        人物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崔健

        文|姚璐 采訪|姚璐 季藝 編輯|季藝 攝影|劉云志 場地提供|東隅酒店仙酒吧

        時間和我是一伙的

        文|姚璐 采訪|姚璐 季藝 編輯|季藝 攝影|劉云志 場地提供|東隅酒店仙酒吧

        搖滾歌手崔健

        一個這個時代少有能拒絕被商業(yè)時間綁架,建立自己時間秩序的清醒者。

        你聽過的最好的人生建議是什么?

        各方面都有,比如說當(dāng)你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你繼續(xù)堅持嘛。比如說永遠不要借給朋友錢,你借給朋友錢,你又丟錢,又丟朋友,最后還要丟掉尊重你,當(dāng)你要錢的時候別人會不尊重你,你永遠不要借給他,也別管朋友借錢,也不要借給朋友錢。

        一拳沒打著

        雖然掩飾得很好,崔健先生內(nèi)心的波動還是被細心的倪虹潔發(fā)現(xiàn)了。那是去年10月中旬,《藍色骨頭》上映初期,搖滾教父、新手導(dǎo)演崔健帶著女主角倪虹潔在密集地跑宣傳。

        倪虹潔說,拍電影、聊藝術(shù)的時候,崔健是“神采奕奕的,就很舒展……整個人很放松”。但那幾天,崔健少見地把兩只手插在褲兜里走路,他低著頭,把自己的表情藏在鴨舌帽檐的陰影下,“一種自我防備的形體”。

        “他可能不說,但是他的形體和他的表情告訴你一切了。”倪虹潔說。

        崔健的低落緣于票房的失利。《藍色骨頭》的首日票房僅為80萬,最終票房大約400萬。一家電影專業(yè)網(wǎng)站在電影上映第二天即推出報道,語氣篤定,“作為內(nèi)地搖滾樂的教父,崔健的跨行之作在票房上必定無法成功。”

        崔健看重的并不是票房所代表的商業(yè)回報,而是,他10年來最重要的作品,能被多少人看到。“我根本不需要票房,我只是需要話語權(quán)。”崔健告訴《人物》記者。

        自從2005年推出上一張專輯《給你一點顏色》之后,崔健沒有推出新的專輯,10年間他投入最多時間和精力的是電影《藍色骨頭》。電影講述了一家三口兩代人的故事,母親是一個熱愛搖滾樂卻與時代格格不入的文工團演員,父親是一輩子默默無聞被強權(quán)傷害的特工,兒子是一個被新時代的商業(yè)、謊言、性交易攪和得暈頭轉(zhuǎn)向的網(wǎng)絡(luò)黑客兼音樂制作人。真實的人性被強大的現(xiàn)實壓制住,生命始終無法得到釋放。

        一直關(guān)注著崔健的樂評人張曉舟后來在評論中寫道:“他有話要說—拼命挖著自己的喉嚨要把壓抑在心底的話掏出來—你能感受到其情感和思想的充沛能量。”但他也在文章中指出,崔健對“文革”時代的表達是成功的,尷尬的是,“崔健意欲治療‘創(chuàng)傷性失憶’,但假如新世代腦子里壓根就不存在這種歷史記憶,也就談不上失憶,更談不上創(chuàng)傷。”

        而對新時代的描述,“殺毒軟件和網(wǎng)絡(luò)歌曲這樣的話題實在有些古老”,“崔健對網(wǎng)絡(luò)青年亞文化的認知和表達,還停留在‘處男’的階段,而這也是《藍色骨頭》中當(dāng)代戲碼完全無力抗衡‘文革’戲碼的重要原因”。

        《人物》記者第一次采訪崔健是在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的一場放映結(jié)束之后,那時電影已經(jīng)下線一個多月。他詢問記者有沒有去影院看《藍色骨頭》,得到記者當(dāng)時正在出差的答案他并不滿意,“出差到哪兒都能看,你這是借口啊。”

        他說:“對于我來說,電影必須完成形式就是應(yīng)該由觀眾完成的一部分,如果電影只是一個導(dǎo)演的夢的話,那他沒必要拍電影,他自己在家做夢閉眼睛能想到就完了?!?/p>

        電影的投資人張寶全說,他看到票房后壓力很大,“我的壓力不是我的投資收不回來,我真的覺得我怕崔健受不了你知道嗎”。事實上,倪虹潔、張寶全等人,都對電影的票房有心理準(zhǔn)備,這是一部幾乎沒有明星加盟的徹頭徹尾的文藝片。

        但崔健毫無防備,在回憶起2014年最歡喜的一天時,他告訴《人物》記者,那是10月初的某天,他為電影即將上映感到興奮,“這種期待感在那一剎那真的確實有?!?/p>

        上映前,他言辭堅決地拒絕了一個捆綁營銷的方案—一家公司主動提出贊助,觀眾買一張票就送一個化妝品—這顯然會吸引更多觀眾購票。張寶全說,那時候崔健躊躇滿志,“他并不認為我不用你我就會怎么樣”,“第一天的數(shù)字,我敢說崔健預(yù)想的零頭都不是?!?/p>

        電影的票房和口碑都不如預(yù)期,讓崔健產(chǎn)生了一種“失重感”,“好像一拳沒打著,晃了一下”,“我們是在風(fēng)口浪尖上脫光了膀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別人看的是我的褲衩是不是品牌,是這種概念。大家根本不在乎你的肋骨,不在乎你的肌肉,不在乎你的精神?!?/p>

        “票房不好,好像我都已經(jīng)感覺,哎呀,也對不起崔健,你覺得這個社會不公平啊,你覺得這個社會對不起他的付出?!睆垖毴谴藿〉母杳?,在家的時候,他會坐在馬桶上吼《花房姑娘》,他第一次看到劇本就一口答應(yīng)投資崔健的電影,不求回報。

        但崔健的尷尬也在他的敘述中得到印證。崔健的近兩張專輯在歌迷群體中反響并不熱烈。崔健2005年的專輯《給你一點顏色》,張寶全沒有聽過。他只喜歡崔健早期的作品,“那個時候他的感覺是社會的主流感覺、主流意識,所以他唱《一無所有》的時候,一句話還沒有唱完,下面的人就炸了?!钡X得,崔健已經(jīng)不再是上世紀(jì)80年代那個褲腳一高一低就上臺的年輕人了,他不再是時代共振中的主旋律。

        上一次崔健演唱會,張寶全也去看了,“看著人頭攢動,真的是人頭攢動,……唱到最后大家感動了,我是站在那個比較后面一點的位置一看,哇!你看大家都站起來了,我們也站起來看,哇!你看,好多人頭上都沒頭發(fā)了?!?/p>

        壞孩子

        崔健的經(jīng)紀(jì)人尤尤回憶,博納影業(yè)的老板曾經(jīng)對崔健說:“崔老師,以您要創(chuàng)造票房也不難??!你隨便一招呼這幫人不就來了嘛,明星什么的,這不就是票房嘛!”

        但崔健對此的反應(yīng)是“很難理解”。當(dāng)他聽說,一些電影在安排演員陣容的時候,會顧及當(dāng)下年輕人最喜歡看的是哪些明星時,這對他無異于“革命”,他問尤尤:“如果明星演繹不好這個作品怎么辦?這個角色怎么辦?”

        你最懷念哪個年代?

        沒有,下一個吧,過去就過去了。

        張寶全說:“如果崔健拍個自傳的影片我想票房會好……首先崔健的歌迷真的都會進電影院,另外,包括很多其他人,崔健作為名人本身的效應(yīng),他也在想這個故事怎么產(chǎn)生的,其實通過一個故事再來了解這個時代。”但他也很了解,“崔健不會來拍傳記的。”

        這與崔健接受采訪時的談話習(xí)慣一致,他不喜歡講述關(guān)于自己的細節(jié)、故事,更看重的是傳遞自己的思考,“我一般我要想說的話,我無論如何都會說出去,我也不管他到底問沒問?!?/p>

        與他合作20多年的樂手劉元開門見山地向《人物》記者概括崔健—“始終很敏銳地去關(guān)心社會的問題”。談及崔健不如往日受歡迎的話題時,劉元認為,“完全用流行的、商業(yè)的角度去看,我覺得是不夠準(zhǔn)確的?!?/p>

        崔健確實聽過一些說法,比如“這個時代不屬于崔健了”,但他說,這些聲音“就是相當(dāng)于嗡嗡嗡的蒼蠅叫一樣”,而他的創(chuàng)作和思考不會因此停止。

        演《藍色骨頭》時,倪虹潔已經(jīng)是入行快10年的演員,她一下體會到了不一樣。在電影開機前,她和另外兩個演員黃軒、陶冶在崔健的工作室排練了半個多月,“我多多少少演了10多年戲,就頭一次有一個導(dǎo)演跟你說,我不想要你這樣的,我再給你一個小時,你可以再給我另外一種方式。”

        在那以前,她一直覺得演員是一個“挺傻的職業(yè)”,她游蕩在影視圈是因為“我沒有能找到更好的職業(yè)”。日常拍戲環(huán)境相當(dāng)油滑,“你管你拍,然后旁邊人就在那兒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但在崔健的劇組,“每個人好像都沉溺在那個里邊……都在為這個戲努力,這是不一樣的感覺”。

        在拍戲的間歇,崔健會抱一把吉他在懷里,邊彈邊唱,極其享受創(chuàng)造的樂趣。

        崔健的狀態(tài)感染了倪虹潔,對她的改變幾乎是顛覆性的,“自從拍完《藍色骨頭》這個電影之后,我往后的每一部戲,不管是多小一個小角色……我都會當(dāng)成一個功課來做,我覺得一定要把這個角色,哪怕是再普通的一個角色我要把它演好了,因為這是我喜歡的事情,這是我喜歡和我唯一能干的事情。”

        過去拍戲,倪虹潔只追求臺詞通順,不NG,“我在那兒是浪費生命,這是崔健告訴我的,不是說他用語言告訴我,而是他用他整個狀態(tài)告訴我,就是你千萬不要把自己現(xiàn)在做的事情,覺得自己是在浪費生命?!?/p>

        倪虹潔記得第一次見崔健時,是去崔健的工作室面試。崔健沒有先講劇本,而是播放貫穿在劇中的《迷失的季節(jié)》給她聽,“太可惜,也太可氣,我剛剛見到你。你是春天里的花朵,長在秋天里……”她將要飾演的“施堰萍”就是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角色。倪虹潔是個開朗的女孩,她最廣為人知的角色是情景喜劇《武林外傳》里的“祝無雙”,但這首歌讓她感到悲傷,她“差點沒哭出來”。

        抬頭看看崔健,他穿一件隨意的T恤坐在窗前,頭發(fā)亂糟糟的,夕陽西下,崔健剩下一個剪影。他臉上掛著一抹笑容,這個笑容讓倪虹潔想到“有親和力的這樣一個叔叔”,又讓她感覺“有一點像小孩子那種壞壞的笑容,就像一個壞孩子笑的那種感覺”。

        時間游戲

        崔健快過54歲生日了。他眼袋很大,但毫無老態(tài),他的身姿挺拔、臉色光潤,沒有中年男人身上常見的肚腩和暮氣。

        劉元說,他和崔健之間會互相督促,“也不是說怕老……我們不愿萎靡……因為萎靡顯得挺老的”。

        在歌曲《藍色骨頭》里,崔健寫道:“因為我身體要是不舒服,那么什么都是白給,所以我一周三次跑步,加上一次游泳,在運動中想事兒,越想越起勁兒……”

        有的夜晚,他會在年輕人聚集的MAO、愚公移山等Livehouse被人發(fā)現(xiàn),在這些地方演出的也大多是年輕樂隊。樂評人張曉舟說,許多歌手比如汪峰、鄭鈞,在成名之后都不屑于去看別人演出了,只有崔健“對這個世界保持了足夠好奇”。

        他平靜的狀態(tài)始終和這個熱鬧的圈子有距離。就好像他刻意選擇在夜晚活動,因為“白天實在是嘈雜”。

        他將要發(fā)行自己的新專輯,“時隔十年”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一個噱頭。但崔健拒絕記者以此為度量衡來提問,他說自己從來“沒急過”。

        他認為時間是商業(yè)社會里的一場游戲,走針快步向前,所有人都得緊鑼密鼓地遵循。音樂人多長時間要發(fā)一張專輯,太久了怕被人遺忘;電影上映的時間有限,首日票房即決定了未來的排片走向,下線了便再也無法翻身。“很多藝術(shù)家等于是被市場操縱,被制片人操縱,他們追求他們的點擊率跟他們的票房最大化、極多化,但是他們逐漸放棄的就是他們內(nèi)心里邊、良心里邊的極多的表現(xiàn)的那種方向,就失去了,很可惜的。中國有這么聰明的一群藝術(shù)家,又有這么好的機會,但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創(chuàng)作作品真的讓人失望,曾經(jīng)有過那么好的作品,突然做出這么稀爛的一個作品,你會覺得為什么他們不沿著極多的方向去做,為什么變成一個極商業(yè),極丑陋(的東西)?!?/p>

        你最希望看到這個世界/國家的一點改變?

        開放。

        “他們都是交易的失敗者,他們被時間和利益買了?!贝藿“@。

        他不愿意交易,“錯誤地跟時間發(fā)生關(guān)系,他們就會丟掉自己”。他的方法是和時間做朋友,從容地生活和創(chuàng)作,“你鍛煉身體,你有很好的思維方式,你有很好的創(chuàng)作,你的作品的那種載體,你就會發(fā)現(xiàn)時間跟你在一起?!?/p>

        “你用時間去趕出來的東西,好像是輸給他們了,好像是輸給了人們的一種塑料式的需求,比如復(fù)制自己或者復(fù)制過去的一種需求。像這種東西,我自己倒是覺得有些東西不是讓人一下就能聽明白的一些東西,恰恰應(yīng)該沉淀下來。”崔健說。

        于是他發(fā)現(xiàn),時間和自己是一伙的。“我就發(fā)現(xiàn)它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它會保護我的一些狀態(tài),保護我的一些信念,所以我就有足夠的自信心,就不跟那些世俗的時間概念的人去玩兒這種游戲?!?/p>

        所以當(dāng)《藍色骨頭》票房失利后,他試圖在那種失重感中緩過來。不久前,他看到了軍事專家戴旭的一個演講,戴旭講到當(dāng)年甲午海戰(zhàn)本來是一場能贏的戰(zhàn)爭,最后居然輸了,造成一系列的民族災(zāi)難。而輸?shù)脑虿皇茄b備,而是人氣,“被一個弱小的民族嚇住了”。

        他感觸很深。他覺得,作為藝術(shù)家,要有血性。他和尤尤有一次對話。“現(xiàn)在觀眾喜歡看什么?他們的口味到底是什么?那要是拍那樣的片子我還拍嗎?就不拍了?!?/p>

        “但你要說我不做電影的話,我覺得有一點像認輸?shù)母杏X,我又不認輸,我知道我沒輸,”他認為自己的片子不應(yīng)該放在一個急功近利的商業(yè)院線系統(tǒng)里考量,“所以我還要繼續(xù)再做一輪,我希望我能做出個長期播放院線?!?/p>

        尤尤描述崔健的狀態(tài),“他的樂趣就是坐在那個工作室里邊聽音樂,所以我覺得其實挺枯燥的,幾個小時一直在那聽歌,偶爾阿姨進去送個水果什么的?!?/p>

        但崔健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并從中得到愉悅。作為崔健的經(jīng)紀(jì)人,尤尤經(jīng)常需要做的一件事是拒絕。崔健是一面?zhèn)涫荜P(guān)注的旗幟,但他很少進行商業(yè)合作,拒絕了許多電視節(jié)目當(dāng)導(dǎo)師的邀請,他告訴尤尤:“我不缺錢,我不需要錢,尤尤你不用給我去接那些活……我不需要住大房子,我不需要開什么樣的車?!?/p>

        崔健穿著一雙黃綠相間的跑步鞋來到拍攝現(xiàn)場—他常常光顧的酒吧,這里的威士忌全,離家近,還有爵士樂。尤尤告訴《人物》記者,他是從家里跑步過來的。

        崔健告訴《人物》記者,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實際上是你真正要不要自己快樂”。

        就算崔健的朋友們都承認票房失利對崔健造成了打擊,但他們又都認為崔健不會因此認輸。他將要發(fā)行自己的新專輯,他也在接著籌備下一部電影。

        他并不感到急迫,因為創(chuàng)作是他的樂趣,而非為了某種“堅持”。

        崔健講了一個老鷹蛻變的故事,“是在40歲左右的時候,它要自己褪毛,自己摔打自己的羽毛,讓它等于是減重,同時要重新再磨掉它的指甲,把它的指甲要磨掉,就是為了增強它的捕捉的這種技能。這個過程很美的,我覺得,就是它自己要虐待自己一段時間,才能讓它有一種蛻變的再生的殺傷力,等于是重新的一種復(fù)興,能力的一種再現(xiàn)?!?/p>

        他們都是交易的失敗者,他們被時間和利益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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