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賦格 編輯|趙立
朝鮮六日
文|賦格 編輯|趙立
酒店就像安檢后、起飛前的機場隔離區(qū),這使得朝鮮六日有了一種“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的曖昧感覺,似乎日復一日在等一架無法起飛的飛機。
一
“提前10個工作日報名,提供游客姓名(中英文)、出生年月日、民族、護照號碼、真實的單位、職務、家庭住址?!?/p>
“因天氣、交通、軍事、政治和其他不可抗力的自然因素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我社不承擔相應責任,并保留不足10人更改出團日期的權(quán)利?!?/p>
選擇丹東某旅行社的“平壤開城板門店妙香山元山金剛山六日游”,原因有二:一是全程陸路,火車加汽車,比飛機團好,可以盡量多看到平壤以外的朝鮮是什么樣子;二是六日團比常見的四日團內(nèi)容多,起碼多一項金剛山。
在丹東,半只腳已踏進朝鮮。就像兩種不同成分的物質(zhì)疊在一起,雜質(zhì)穿透界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處可見寫著朝鮮文字的餐館,朝鮮戰(zhàn)爭遺留下來的鴨綠江斷橋邊上有人在擺攤賣朝幣。天黑后,中國這邊的燈紅酒綠反襯出對岸的一團漆黑,更讓我覺得即將開始的六日游像一趟去往月球背面的旅行。
成行那天早上,在旅行社集合、交錢。每人發(fā)一個信封,手機封存丹東。據(jù)說2004年發(fā)生在朝鮮龍川火車站的大爆炸被懷疑是手機引爆,案發(fā)時間與金正日專列通過龍川的時間點非常接近,此后幾年朝鮮禁用手機。大概在2005年聽說過一個故事,不知真假:有人進朝鮮時手機被扣下,待他出境時,發(fā)現(xiàn)裝在塑料袋里交還給他的手機被拆成了一堆零件。這成了那些年一說起去朝鮮旅游必講的段子。
原則上,一切帶有全球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的電子設備都不準帶進朝鮮。但最近這個規(guī)定似乎寬松起來。比我晚幾個月去朝鮮的BBC記者約翰·斯維尼在《暗訪朝鮮》里說,他參加的旅游團就有人把手機帶了進去,盡管在朝鮮沒有信號更不能上網(wǎng),但在“三八線”上的板門店可以接收到韓國移動信號,于是機主立馬發(fā)出一條嘚瑟的“推特”:“我在三八線,就是來玩玩?!彼咕S尼靈機一動,“既然游客可以這么干,朝鮮人也完全可以利用從中國走私到朝鮮的手機做同樣的事”。
我很懷疑丹東—平壤的95次綠皮火車能不能把我們帶到“月球背面”。車身上寫著“丹東—新義州”,看來它只負責把人載過鴨綠江,到了對岸的新義州還得換朝鮮列車。
護照上蓋了中國邊檢丹東口岸的出境章,在新義州卻沒有加蓋朝鮮入境章。除非直飛平壤,走陸路的旅游團用的都是團體簽證,不在護照上粘貼、蓋章。我看到中方領隊手中的“團體簽證”是一頁粉色薄紙,全部團員的照片和身份信息都在上面。旅行社網(wǎng)頁稱,“您報名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您的簽證已經(jīng)OK了,不存在拒簽的問題”。對中國人來說,朝鮮簽證可能是所有國家簽證中最容易得到的,盡管護照上不留痕跡。
從坐上新義州開往平壤的朝鮮列車那一刻起,我們的護照就被領隊收走,集中保管,直到回國。我知道在朝鮮旅游是不可自由行動的,護照被收走一點也不奇怪。在等待朝方邊檢和海關人員上車查證件、查行李的半個多小時里,我?guī)状瓮高^車窗觀察站臺上一位穿粉紅色上衣的女售貨員,我的好奇點不在她的銀手鐲或左胸口佩戴的領袖像章,也不在售貨車上的物品——餅干、花生、火腿腸之類,我想看是否有朝鮮旅客從她手上買東西,花了多少錢。我好奇的是朝鮮的物價和朝幣的價值。
沒有任何交易發(fā)生,她始終百無聊賴地站著。一些胸口別著像章的朝鮮旅客低頭走過月臺,沒有人在她面前停留。此行的一個吊詭之處是,在丹東見到朝幣被當作旅游紀念品買賣,待真正走進朝鮮卻看不到朝幣,它和普通朝鮮人一樣,似乎有意躲開游客的視線。我們的團費用人民幣結(jié)算,吃住行全包,還包括我不明所以的“軍事管理費”、“特線費”,行程中一切的自費購物點都類似中國改革開放前的“友誼商店”,只針對外賓,必須用外匯(人民幣或歐元等)消費。在朝鮮6天,從未有機會目擊當?shù)厝擞贸瘞刨I東西,偶爾看到涉外“友誼商店”同時標出朝幣、歐元兩種價格,很容易算出1歐元相當于140朝鮮元,但這也未必反映匯率的真實狀況。
2009年11月,新朝幣發(fā)行,面值相當于舊朝幣去掉兩個零,限令一星期內(nèi)以舊換新,每人不超過10萬元額度——按當時市場價,10萬元舊朝幣頂多值40美元。盡管限額后來提高到15萬元現(xiàn)金及30萬元銀行存款,這個規(guī)定依然讓人難以接受——等于是說,凡是超出大約180美元的個人財產(chǎn)全部化為烏有。新華社使用“集體恐慌”這樣的字眼來形容那次貨幣改革。身為游客,我們沒有可能與朝鮮老百姓對此事交換看法,也沒有可能打聽到目前朝幣的真實匯率。
我們可以與之交流的朝鮮人,是朝鮮官方旅行社指派的導游。每個旅游團配備兩名,一位在新義州迎接旅游團,同車前往平壤,另一位在平壤火車站與我們會合。據(jù)說,哪怕游客只有一人,也固定配備兩名導游。
在北京時我曾經(jīng)觀察過一批來中國觀摩演出的朝鮮文藝工作者,中場休息的時候上廁所也總是兩人一組行動。
二
查行李的人進入車廂時,空氣明顯有些緊張——我?guī)У腒indle電子書,同伴帶的專業(yè)單反相機、存儲卡、筆記本電腦和U盤能否蒙混過關?這些電子產(chǎn)品屬于違禁品的灰色地帶,中方領隊警告過我們:“可帶可不帶的盡量別帶,萬一朝鮮海關沒收了哭都沒用?!?/p>
“朝鮮海關”被描述成喜怒無常、動輒沒收游客私人物品的攔路虎。結(jié)果證明我們是幸運的,打開來的箱包大概搜檢一番便順利過關。中方領隊帶兩位團員去車站里領來盒飯分發(fā)給大家,車廂里的空氣松弛下來,也確實到了午飯時間。
從早上出發(fā)算起,到列車終于駛出新義州車站,不知不覺耗掉了整個上午。新義州到平壤的平義線鐵路總長200多公里,火車要開行5個多小時,平壤時間又比北京時間快一小時,我意識到這趟六日游的首末兩天實際上都將花在往返平壤途中,真正的游覽只有4天。
在丹東出關前,中方領隊預先警告過,朝鮮供電不足,不止一次發(fā)生過平義線斷電事故,電力機車無法前進,旅游團被困在鐵路上一兩天后才到達平壤。聽聞此語,我們馬上默默地去售貨攤上買了一堆水果、零食,有人提出一個大家都十分關心的問題:“在朝鮮吃得怎么樣?”領隊淡淡地回答:“別擔心,能吃飽?!?/p>
新義州開往平壤的火車也是綠皮的,一上車我就覺得似曾相識,后來終于在廁所門把手上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3個小小的字母“SBB”。原來是淘汰的瑞士列車。第二天,在平壤乘坐的“全世界最深的地鐵”也讓我覺得面熟,后來翻看照片才恍然大悟,平壤地鐵和過去東柏林使用的輕軌列車像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到平壤后,旅游團乘坐的大巴明顯是淘汰的日本車,窗玻璃上寫著“非??凇?、“自動扉”。平壤地面行駛的有軌電車則有可能和地鐵一樣來自民主德國或其他東歐前社會主義國家。所有這些交通工具都讓我有穿越時空的感覺。很多人說朝鮮像“文革”時期的中國,我不敢茍同。單就我們被允許看見的朝鮮而言,已經(jīng)比“文革”這一概括復雜。
鐵路沿線不時出現(xiàn)的領袖像和標語的確讓人聯(lián)想到“文革”,但那一座座細長筆直的“永生塔”卻是地地道道的朝鮮地標。朝鮮規(guī)定修建“永生塔”的最基層單位是“里”,相當于中國的村鎮(zhèn)。可以想象全國各地矗立著多少這樣的水泥高塔,塔身上統(tǒng)一寫著“偉大領袖金日成同志永遠與我們在一起”,這就是“永生”的含義。
車窗外,新義州所在的平安北道景色空曠而寧靜,鐵路邊偶爾出現(xiàn)七八層高的住宅樓,一眼可見施工質(zhì)量相當粗糙,墻皮剝落,樓層歪斜,卻像沒有人住過一樣。詭異的是面朝鐵路的各家各戶,窗臺上都擺著一模一樣的盆花,仔細看去,是塑料假花。
沒有花花綠綠的招貼廣告,更沒有遍地垃圾和污穢,同中國鐵路沿線所見完全不同。6天里,北起中朝邊境南至“三八線”,我看見的朝鮮永遠安安靜靜、干干凈凈,像一個清瘦的、與世隔絕的小星球。好在讀不懂朝鮮文字,那些宣傳標語對游客來說只是意義不明的圖案,手機通信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缺失進一步使我們隔絕外界,在精神上做減法。于是朝鮮之行幾乎接近了時髦的“禪修”、“內(nèi)觀”、“排毒”之旅,盡管意識形態(tài)截然不同,誰又能說,在形式上沒有某種類似之處?
芭芭拉·德米克在“脫北者”訪談錄《我們最幸?!返谄哒抡f到朝鮮為什么“無污染”的原因:
“清津曾是朝鮮污染最嚴重的城市,現(xiàn)在有了一種嶄新的美,荒涼又寂靜。在秋冬這兩個東北亞干燥時節(jié),這里的天空清新而湛藍。來自鋼鐵廠的刺鼻硫磺味已消失,人們再次嗅到海水的氣味。夏天,蜀葵悄悄從側(cè)方爬上了水泥墻。連垃圾都不見了。這并不是說朝鮮以前有很多垃圾——東西都不夠了,哪來的垃圾呢——但既然經(jīng)濟活動全然停止,文明生活的沉積物自然也隨之消失。沒有塑料袋或糖果包裝紙隨風飄蕩,港灣里也沒有漂浮著的汽水罐。如果有人在人行道上踩熄一根煙,就會有另一個人去撿,把香煙撥開,抽出里面僅余的幾根煙絲,用報紙再次卷起。”
清津不在這次朝鮮六日游的行程中。
上世紀末的大饑荒和能源危機發(fā)生后,自然界從人類手中奪回它的領土,還原到前現(xiàn)代的原始狀態(tài)。這或許是中國人去朝鮮旅游能感受到的最好的一點。只不過,這種有著特殊美感的環(huán)境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根本無法在這6天里測知。我覺得新義州上車的那位朝鮮女導游主要職責似乎是看管團員的行動,隨時阻止我們舉起相機拍攝車窗外的風景,尤其是朝鮮人。抵達平壤時,另一個女導游加入進來,兩人一前一后護送(或者說“押送”)我們出站坐上大巴,前往一處與外界隔離的“涉外賓館”。
三
“第二天:早餐后汽車赴妙香山,參觀國際友誼展覽館——世界各國送給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同志的禮物、普賢寺,午餐后返平壤,參觀萬壽臺大紀念碑——朝鮮人民敬仰的偉大領袖金日成主席銅像、千里馬銅像、凱旋門、友誼塔等?!?/p>
“第三天:早餐后乘車前往開城,參觀板門店……”
“用餐:早午晚。交通:汽車。酒店:平壤涉外酒店。”
到平壤后,行程表上神秘的“涉外酒店”具體化為“兩江飯店”。游客在朝鮮只能去安排好的景點,不可自由行動,住進酒店后就只能在酒店附近走動。涉外酒店都建在與外界隔開一定距離的地方,兩江飯店位于一座小山上,另一家更有名的涉外酒店“羊角島賓館”建在江心島上,即使沒有圍墻,住客走不出多遠也會被崗哨發(fā)現(xiàn)。
酒店就像安檢后、起飛前的機場隔離區(qū),這使得朝鮮六日有了一種“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的曖昧感覺,似乎日復一日在等一架無法起飛的飛機。游客被領著參觀首都的各種革命紀念碑,也像坐在擺渡車里逛停機坪,即使呼吸得到平壤的空氣,也終究是隔離的。
從酒店眺望平壤,叢叢低緩小山襯托出遠處幾座高樓,近處是一個又一個體育場館,跑道和看臺空無一人,場館之間的街道也空無一人。在酒店的書店買到一份“平壤導游圖”,找到兩江飯店的位置,才知這里是萬景臺區(qū)的“體育村”,位于大同江右岸的平壤邊陲地帶。
如果這是一次“正?!钡穆眯校乙矔牡貓D開始摸索,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走出酒店,步行或搭地鐵、公交車到市中心,一路對照地圖(手機上的電子地圖更方便)摸清地形,了解河流、街道和公共交通;只要城市還算安全,就可以四處瞎逛,換一點錢,熟悉匯率,瀏覽市場、商店,吃當?shù)厥澄?,與當?shù)厝吮仁之嬆_,討價還價。人們的面貌舉止、說話腔調(diào)都是我感興趣的,哪怕一個音節(jié)都聽不懂。這個過程中有可能挨宰、被騙,就算適當犧牲以換取在當?shù)氐捏w驗。對了,我肯定會拍一些照片,有人的沒人的,各種好看或奇怪的景象,走到哪兒拍到哪兒。即使參團,也存在臨時“脫團”的可能性,沒有哪個旅游團不安排“自由活動”——但在朝鮮,這一切都不適用。
被動填喂,是我們的游覽模式。很快發(fā)現(xiàn),行程表并非實際的游覽程序,妙香山、國際友誼展覽館和普賢寺沒有兌現(xiàn),這可是第二天的重頭戲,特別是那座在山體內(nèi)部開挖而建、據(jù)說能承受核打擊的國際友誼展覽館。導游說,通往妙香山的公路被雨水沖毀,去不成了,“別擔心,朝鮮國家旅行社會安排別的項目頂替”。
頂替國際友誼展覽館的是另一座次要的禮品館。進門要脫鞋,莊重地換上塑料鞋套,不準拍照。主題也是“國際友誼”,展品大多是中國地方政府和企業(yè)的贈品,木雕、瓷瓶、字畫之類,跟國際友誼展覽館中毛澤東、斯大林贈送金日成的防彈轎車、防彈列車不能比。真是“茉莉粉替去薔薇硝”,有點讓人掃興。
平壤城里那些個大型紀念碑——比如有意建得比巴黎凱旋門高 3米的平壤凱旋門、比華盛頓紀念碑高1米的主體思想塔——雖是安排參觀的主要內(nèi)容,但真正有意思的部分卻是官方行程之外的“非景點”:從一個紀念碑到另一個紀念碑的路上,透過車窗看見破舊的有軌電車,乘客被擠得臉貼到窗玻璃上;街道一塵不染,車輛極少,沒有摩托車、三輪車這些普通人討生活用的交通工具,也看不到殘疾人、乞討者和胖子;沒有人穿牛仔褲(印證了它是違禁品的傳說),女人穿褲裝的比穿裙子的多(反證了朝鮮女性穿褲子被視為不雅的說法);不少人拿著手機(說明手機不再被禁);行人中穿軍裝者比例出奇地高(果然是奉行“先軍政治”的國家);好幾個學生模樣的少年人,手捧著書邊走邊看,我好奇他們?yōu)槭裁慈绱擞霉?,走路不看腳下也不怕跌倒,繼而又想,會不會因為圖省電才抓緊利用這免費的天光?
必須提醒自己對所見所聞勿妄下判斷。比如有關平壤地鐵的疑問:地鐵是旅游團的例行項目,照例只坐一站,不是從榮光站乘到復興站就是反過來從復興到榮光,所有旅游團都一樣,就是美國前國務卿奧爾布賴特2000年訪朝也被安排乘坐同一條線路,這是為何?金正日時代受聘在平壤工作過兩年的加拿大漫畫家蓋·德利斯勒說過,他在平壤從未見過聲稱到過兩個以上地鐵站的人。實際上平壤地鐵有“千里馬線”、“革新線”兩條線路,呈x狀交叉,共有17個車站,但所有外國人都無緣見到榮光和復興以外那15個神秘的車站。
后來讀到胡成的《前進北韓》,才算看到一種讓人信服的解答。胡成認為,如此安排,是為了讓游客盡可能少地接觸朝鮮人——比方說,游客從A地鐵站乘到B地鐵站,那么旅行客車把游客送到A站后必須立即趕往B站接人,地鐵速度比汽車快,為避免游客出了B站而大巴還未趕到的情況,A到B要盡可能短,最好只有一站,而且最好不在市中心,這樣大巴不容易遇到堵車。復興站恰是“千里馬線”終點站,這個地段地面交通順暢,大巴勝算率比較高。胡成觀察到,車子把游客和導游“丟”在地鐵站后便“奪路而逃”,“司機幾乎是慌不擇路的”。確實,比起平壤的其他“景點”,坐地鐵這一項目最容易接觸到朝鮮乘客——接觸,就意味著污染和差錯。
在朝鮮6天里,最讓我驚奇的一幕發(fā)生在平壤的中朝友誼塔,我們看見一對穿著T恤短褲涼鞋的西方青年男女,自由自在、旁若無人地半躺在草地上曬太陽。這一幕可能發(fā)生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但怎么會出現(xiàn)在朝鮮?同伴忍不住上前問兩人是不是游客,對方笑吟吟地回答,他們是駐平壤的外交人員。
我想起蓋·德利斯勒的漫畫書《平壤:朝鮮之旅》。漫畫家在朝鮮生活時,無論走到哪里都有司機和翻譯陪同,有天下班后,為了激怒他們,德利斯勒故意自己走回賓館,專車只好慢吞吞跟了一路。
外國專家在朝鮮所受的“優(yōu)待”,約翰·斯維尼在《暗訪朝鮮》里也有提及,說是兩個外聘的丹麥工程師在酒店房間聊天,抱怨朝鮮生活太無聊,其中一位說,早知道帶副撲克牌來朝鮮,沒事可以解悶。不想第二天上班時,有人真的送了一副撲克給他們。這個故事的驚悚之處在于,兩人在酒店講的是丹麥語。
從朝鮮回來翻看照片,意外中發(fā)現(xiàn)在平壤一家涉外商店附近偷拍的照片上似乎出現(xiàn)了傳說中的地下黑市。那是下午四五點鐘光景,趁團員們在商店里挑揀高麗參,我溜出來,在店外那條不知名的街上走了幾步——不敢走遠,街邊是居民小區(qū),無所事事的人們站在墻根或干脆蹲在地上,我拿起相機隨便拍了兩張。當時并沒有注意,在通向居民樓的走道內(nèi)側(cè),兩三個女人坐在墻角,似乎在擺攤賣著什么東西。這個細節(jié),是我把照片放大后才看出來的,簡直像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放大》里的橋段。
我到過的國家,朝鮮和阿富汗對拍照限制最嚴。阿富汗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變,我在那里的時候是塔利班掌權(quán),推行原教旨主義的伊斯蘭法規(guī),禁止音樂、舞蹈、電影等各種世俗娛樂,照相只能拍靜物和靜止的人像,不允許拍一切動態(tài)的人物、動物和事物。記得有一天在坎大哈剛拍下一座古建筑的照片就發(fā)現(xiàn)不妙,沒注意到一群蒙面女人坐在墻根休息,無意中把她們也拍進去了。很快,幾個怒氣沖沖的男子舉著棍棒向我沖來,大概是蒙面女人們的男人或父兄。幸好旁邊的好心人勸阻了那幾個殺氣騰騰的男子并使眼色讓我趕快溜走,否則不知會出什么事。阿富汗五大城市中,對照相機最友好的是赫拉特,在那里我舉相機幾乎不用遮遮掩掩,還會有好奇的蒙面女人圍到身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要是我會講波斯語,說不定可以和她們商量給她們拍照。那次結(jié)束阿富汗之行后我回到巴基斯坦的白沙瓦,客棧里碰到一個比我晚幾天進入阿富汗的英國人,他說一路上都聽說有個中國人不久前來過,這件事像是成了流傳全國的新聞。聽說我成功地把相機帶進阿富汗還狂拍了幾個膠卷,英國人羨恨交加,他沒敢把相機帶進去。
相比阿富汗,朝鮮對攝影機的抵觸不是因為宗教觀念,而是《1984》式的恐懼。游客只被允許看安排好的一切,拍照也只能拍安排好的場面,但我感興趣的是例外的狀況,或者說,“雜質(zhì)”:我們被允許拍攝的朝鮮人無非是導游、解說員、賓館工作人員等,但有時候別的當?shù)厝岁J進了沒有清場的現(xiàn)場,現(xiàn)場就被“污染”了,我可以抓住這樣有限的機會偷拍。
那么問題來了:違規(guī)偷拍,就算沒有被導游發(fā)現(xiàn)也沒有被警惕性高的路人舉報,把照片帶出朝鮮也需要勇氣和運氣。中方領隊有言在先,出朝鮮時查得比進朝鮮更嚴,發(fā)現(xiàn)違規(guī)照片,輕則刪除,重則罰款、沒收相機。成功地把電腦、移動盤、存儲卡帶進朝鮮不意味著就能成功地把存入其中的照片帶出去,想用轉(zhuǎn)移數(shù)據(jù)的辦法運出偷拍的照片需要另想高明路子?;蛟S使用無法識別的設備才是正道,聽說有人把谷歌眼鏡帶進朝鮮,神不知鬼不覺地拍了很多照片,下一種瞞天過海的新式設備會不會是裝扮成假牙的相機?可是說到底,游客能看到的朝鮮就這么有限,谷歌眼鏡也好義齒攝影也好,一切都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朝鮮真是拍不出照片的地方,比塔利班治下的阿富汗更甚。在阿富汗我至少可以在街上自由走動(提防地雷就行),隨便接觸當?shù)厝?。幸好不是專業(yè)攝影師,否則在朝鮮會有很強的挫敗感。
我們團大概規(guī)格不夠高,沒有隨行攝影師。約翰·斯維尼所在的旅游團就有這樣一位攝影師,全程跟拍行蹤,旅程結(jié)束時制成光盤賣給團員,40歐元一份。約翰·斯維尼與他的攝像師同伴其實是打著旅游的幌子到朝鮮采訪的BBC記者,當朝鮮攝像師把鏡頭對準英國攝像師時,后者也調(diào)轉(zhuǎn)鏡頭對準朝鮮攝像師,雙方互拍,各自拍下正在拍攝自己的對方。
出了平壤,天地似乎變得開闊,特別是在去往金剛山的路上,日本海出現(xiàn)在車窗外的時候,那種醉人的藍色讓我有了一種自由的幻覺。公路與一條廢棄的鐵路相伴而行,導游說,鐵路通往“三八線”以南。在一處叫“侍中臺”的海濱風景區(qū),我們停車休息。沙灘上,身穿泳衣的男男女女在曬太陽、吃燒烤、打撲克,這情景同中國北方海濱幾乎沒有兩樣,只是人更少,沙灘更潔凈。我走近一群席地而坐吃燒烤的光膀子男人,看他們在吃什么——泡菜,腌黃瓜,虎皮蟹,啤酒,電磁爐上烤肉和香腸“嗞嗞”地冒出香氣。這一切,美好得不像是真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旁邊有個人正拿著攝像機拍攝這些埋頭享受美味的人,我本能地舉起相機對準他,他沒有阻止,大概也拍下了舉著相機、滿臉困惑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