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玥 編輯|趙立
撕了多少畫你還是學不會關良
文|顧玥 編輯|趙立
從似在晃動其實不動的點線塊面里,慢慢找到畫家想表達的意愿和感受:人在外光下所見到的光的奔騰顫動,比死板的真實更真,畫家對生活的喜愛也和盤托出。他最先在莫奈的畫中看到了不同的時間里色調(diào)氣氛流變不息的活氣。
今年還未過半,全國各地的關良展已排了五六場。此次以“食洋而化,風神獨韻”為主題的關良115周年誕辰紀念特展在5月16日登場,一直展到8月8日,上海龍美術館在地下一層辟出兩個寬敞的大展廳,展出作品220件,可謂聲勢浩大。
藏家田歌少時第一次見到關良的畫,是1980年代的一本小冊子,之前之后都是“有形”的畫,翻到關良那頁,“那么好的畫中間,怎么突然之間冒出這么一個畫,一下就記住了”。關良筆下人物的臉譜衣著乍看毫無細節(jié),線條造型也好似隨意涂鴉而成,老虎是癟的,像只怪貓。不喜歡的人很難看慣,喜歡的人又特別喜歡,認為關良是被大大低估、大大耽誤的畫家。畫家唐云將關良與黃賓虹、齊白石并列,認為關良是這二人之后最具獨創(chuàng)的大家。收藏家羅立火稱關良是藝術的集大成者,他的畫里有“真正的美”。
關良的畫首先是獨特的。畫家沈柔堅說關畫是不用署名的,觀眾一看便知作者是誰。“他做到了石濤的名言:‘我自用我法?!摇瘶酥局毜?,須有藝術的慧眼和堅忍不拔的創(chuàng)造力?!绷ν﹃P良者還有齊白石、李苦禪和郭沫若等,齊翁贊關良是自成一派的創(chuàng)新,李苦禪說“良公畫法叫做‘得意忘形’?!惫舻霓q護詞有些吊詭,他認為“關良就是關良派”,并說關良的畫有的看不懂正是他高明之處,“畫都懂就壞了”。
那么關良究竟好在哪里?沈柔堅說“妙在畫得自由和天真”。
關良畫畫講究個“活”字,“生活為我傳新意,我為生活傳精神”。他自日本學畫,師從藤島武二和中村不折學習素描和油畫,受西方印象派影響頗深。從初次接觸印象派“遠看西洋畫,近看鬼打架!”的感覺到鉆進去久讀加苦思冥想,從似在晃動其實不動的點線塊面里,慢慢找到畫家想表達的意愿和感受:人在外光下所見到的光的奔騰顫動,比死板的真實更真,畫家對生活的喜愛也和盤托出。他最先在莫奈的畫中看到了不同時間里色調(diào)氣氛流變不息的活氣?;貒谏虾C缹H谓虝r期,幼年對戲曲的喜愛重又燃起,出入周圍大小舞臺觀戲畫速寫,回來用水墨整理。關良在戲里也看到了“活”字,“演戲動作得活,氣氛釀造得活,還要把角色的精神狀態(tài)表演出來?;铨埢瞵F(xiàn),就是那個活人站在觀眾面前,散了戲還會帶回家,不時想起,仍會動情”。他舉劉斌昆演《馬前潑水》里一個賭棍地痞張三,臺詞少,最后下場把新袍子從膝下提起來用上臂夾在胳肢窩底下,輕輕甩動大襟及水袖,回頭一瞟觀眾,扭腰下場。這就是畫活戲要抓住的那一秒鐘場景。京劇名角蓋叫天說關良畫的就是鑼鼓點子“嘣—噔—嗆”還未到“嗆”的時候,演員還未亮相完畢,觀眾正無暇叫好,而關良于畫面上抓住這一瞬間的動勢,將戲里的活氣盡收畫中。比如《打漁殺家》,關良抓的就是圓場跑完,女兒《導板》、《流水》唱畢,父親剛唱“父女們打漁在湖下,家貧哪怕人笑咱”,摸摸髯口再攤攤左手的那一秒。
得意忘形,“忘形”仍要準確。雖畫里一派天真,藏家田歌認為關良不是老頑童,而是一個很嚴肅的人?!扒∏【褪沁@一點比較特別,他的筆墨應該是很簡單的,甚至于讓你覺得就是像玩著畫一樣的,但是它是很嚴謹?shù)??!痹诙畱驅(qū)W戲的眼里,關良的作品都能一眼看出來這是哪一出戲,這個顏色畫的是哪位演員,這個表情或者嘴形是在說哪句詞的哪個字。聽起來神乎其神,但對照關良的自傳和回憶錄中和當時一些演員的交往,確實能一一對上號。關良在劇場一邊看戲一邊畫速寫,柯文輝記述關良畫速寫的熟練程度令人驚奇,眼睛不看速寫本,每個人物都準確生動,同時還用文字標明劇中人的服飾顏色。關良說:“在老戲里頭,劇中人的服飾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戲曲舞臺上有句行話,叫做寧穿破、不穿錯。畫戲也要這樣,寧畫破、不畫錯。”《關良回憶錄》里記到他去看小金鳳、尹曦演的《拾玉鐲》,早晨起來畫了兩張,一張有劉媒婆,畫完覺得多余且礙事,撕碎了。另一張小生、小花旦在遞玉鐲,兩個人的花紋上,風不從一邊來,兩根細線把畫面弄壞了,還得撕,“這輩子撕多少廢畫,也做不到‘隨心所欲,不逾矩’”。
既要準確,也要破格。關良并不拘泥于具體的情節(jié)、舞臺場面和構圖。有次蓋叫天看到關良畫的朱仝歪戴著帽子,認為畫錯了,舞臺上的演員時刻彈冠整帶,帽子永遠是正的。關良說這就是戲和畫的區(qū)別,戲要整齊,畫要自然,戲里的人物是連貫的,行動著的,而畫只取一瞬間,在這一瞬間最能傳神的就顯得美,不必計較同別的場面的關系。比如一出《烏龍院》,閻惜嬌對宋公明一步逼一步的舞臺活動過程無法容納在有限的畫面上,他就畫宋江微彎背脊,垂落左手,凝目下注,有氣無力地坐著,強壓心中的怒火,而驕縱潑辣的閻惜嬌瞪眼,撅嘴,兩手叉腰,緊站在宋江的背后,脅逼他寫休書。這不是舞臺上真實出現(xiàn)的場面,關良自述這就是“在彼此沉默無言的氣氛之中,孕育著一場即將爆發(fā)的決死斗爭”。
林風眠說關良的精品只有明信片大小,田歌開始覺得不可思議,“畫怎么可能畫得紙片大?。肯朐疆嬙胶?,他一定要畫得很多線條,很多細節(jié),很精致,越畫越大,各個方面都是讓你覺得很漂亮的”。但關良恰恰是把這些東西都“丟”掉了?!叭艘婚_始了解一個事情的時候,往往是做加法,但你一旦清楚掌握了以后,一定要做減法,才能得到它核心的東西?!碧锔枵f,關良的減法在“化”,“消化的化,關良在日本學了很多東西,他把它吃到肚子里,然后再跟中國的筆墨一起攪和攪和,他吸收到身體里面消化出來的東西跟原來大家可以想象的東西完全不同,這就是化?!标P良看重上海當代畫家了廬,曾評價他畫得簡、清、淡,但擔心他閱歷不夠,“最好跟陸儼少先生再學一段繁筆山水,繁他個10年再減就更厚更拙,也更潤”。先繁后簡,先有法再脫法,由通而化,水到渠成。關良開戲劇人物文人畫之先河,此種加減之法,更是影響了其后的韓羽、高馬德、朱新建、武藝等諸多畫家。
從羅立火若干年前第一次舉辦關良畫展只有兩個人來看到現(xiàn)在藏家的藏品被借來借去從北運到南,“關良熱”逐漸升溫。但羅立火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人們對關良的認識才剛剛開始”。田歌認為現(xiàn)在正是普羅大眾的審美上一個臺階的時候,寫實開始走向沒落,傳統(tǒng)的水墨如山水、花鳥的東西在退出,新水墨立足于中國的傳統(tǒng)水墨材質(zhì)融合新的西方美術表現(xiàn)手法,開始逐漸走入大眾。關良歷一個世紀走到今天,真正能與之共鳴的仍是寥寥。田歌說大愛關良的人都有相似之處,可以一起興致勃勃地搶著說關良哪里哪里好,說到心坎里,美滋滋的。對于沒興趣體悟關良之妙的人,“我就可能要把人掰過來,聽我講為什么好,他們一定要看,因為擺在你面前的是一塊高粱糖,”田歌說,“這個高粱糖其實低糖分,但是讓你有甜味的感覺,對你身體無害。但你就是覺得它不是水果糖,不是奶糖,不是巧克力糖,它不好吃,我就不吃它,然而我一定要告訴你,你嘗嘗,你嘗嘗,是這種心態(tài)?!?/p>
也許學不會關良,但嘗一嘗吧,不會蛀牙。